随着厘金的大面积征收带来了国库的充盈,以及团练的全面铺开让南方的军事也一路顺利起来,人们奇怪的发现一切战事与扰人的消息在咸丰九年的夏末秋初突然归于平静,那几乎令人讶异的平静,似乎四海在这段时日一起归于平静。咸丰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他毫不犹豫的下旨移驾圆明园,他甚至明确的表示此次为皇室散心,不令大臣同行,除非有要事不得前来打扰。同时出人意料的,心情过于好的咸丰也明确让皇后也一同随驾前行。长春宫里很久没有得到这样好的消息了,上上下下忙作一团,皇后也一改以往的淡雅素净,刻意挑了许多奢华艳丽的衣装。
夏末秋初,天气也温和了许多,咸丰兴致很高的表示,春天因为国事繁忙未曾好好的闹闹龙舟,如今这温和如小阳春的天气刚好可以弥补下春天的遗憾,圆明园的水面顿时热闹了起来。咸丰同皇后共坐一只小艇子,在湖中荡漾着,听着周围四边岸上的宫女们用柔美的嗓子喊着“安乐渡”三字。这原是一桩迷信事体,意在祝福皇帝的御舟太平、安乐,听起来也甚为聒噪,但在心情极好的咸丰听来,百名宫女娇声唤着,却也很有风韵。咸丰搂着他唯一的儿子载淳,斜靠在御舟之中的榻上,得意的哼起了小曲儿,喝着皇后斟来的一杯杯果酒。
一个上午的游湖,让所有的宫眷都感到舒畅无比,而咸丰也就着兴致下旨要升平属在“映水兰香”搭台一应宫眷均于此赐午宴,他搭着陈胜文的手下了船,顿了下,回身把手伸向了身后的皇后。这份荣宠,皇后很多年都没有再遇到了,她有些激动,伸过去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在其他人看来,这也是极难得的,皇帝一边牵着皇后,一边牵着皇子,一副其乐融融的皇室家庭戏码在圆明园上演。
午宴过后,天气热了起来,咸丰素来畏热,虽然是设座在一片阴凉之下,仍是流了些汗,于是他招呼宛如伺候他到偏厅换了身清凉些的明黄绸缎褂子,又命几个小太监在一旁打扇儿,自己歪坐在龙椅上,台上正唱着《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是懿贵妃点的戏,咸丰一边听一边露出满意的笑容。在听戏方面,没有谁能比懿贵妃更清楚他的喜好,他很喜欢这套折子戏,他几乎能自己上场唱个字正腔圆。咸丰偏了下头,叫过陈胜文:“今儿晚上让懿贵妃过来。”陈胜文忙恭敬的应着。
宛如此时正端了煎好的药往这边过来,陈胜文看见了,忙摆摆手,“这会子,别送过去。”
“太医吩咐过的,要按时服用。”宛如有些为难,这两年皇帝的药就没有断过,别说皇后放过话让宛如多上心,就连太医在这方面也甚是严厉。
“你自己看看,这会子过去,万岁爷铁定是不痛快的。”陈胜文努努嘴,宛如顺着看过去,台上正唱着《山门》,咸丰一边敲着拍子一边哼唱着,一副甚是享受的样子。
“不差这一次,”陈胜文见宛如仍然犹豫,便劝道,“晚间儿万岁爷叫了懿主子,药再苦也是甜的,晚间儿再说吧。”
“太医院的记档怎么办?”宛如看着手中的药,十分为难。
“什么都不说,就当已经进了。”陈胜文推了推宛如,两人往角落树荫站了过去,陈胜文一个转身,抬手把药倒了。“这不就得了。”
看着宛如一脸有些惊恐的表情,陈胜文笑了下,“放心,我也要我的脑袋呢,仅此一回。”
时届申初,按理应该开始晚宴了,宫眷们一个个的巴望着皇帝能够意犹未尽继续在这里赐宴,让这份荣宠延续下去。一阵晚风吹过,咸丰微微打了个冷战,陈胜文忙上前,回着:“万岁爷,晚来风凉,您和各位主位儿都累了一天了,不如先回去用晚膳吧,这听曲儿、游园明儿个也行啊。”咸丰歪头想了下,也有道理,而且折腾这一天,他的烟瘾微微有些上来亦觉得乏累了,于是点了点头,而后又象想起了什么,忙吩咐陈胜文:“叫懿贵妃直接过来一起用晚膳吧。”
深夜,懿贵妃躺在咸丰的怀抱里,她兴奋的有些睡不着,圆明园头一天的彩头就在她身上,她得意不已。她翻了个身,咸丰迷迷糊糊的感到身边的人在动,于是低声嘟哝着:“怎么了玉兰?”
“万岁爷,改日玉兰给您撑小舟如何?碧波之上,一叶扁舟,何其逍遥……”
“嗯……”咸丰应了下,转动了下身体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过显然,咸丰醒来后并不记得自己答应过的事,他在圆明园中的行程在接下来变的异常紧密,懿贵妃得了头彩之后就很难再觅到皇帝的踪影了。懿贵妃在她住的“天地一家春”里听着安德海带来的消息不由的恨的牙痒痒,丽妃、丽妃都是丽妃,她想不明白,究竟丽妃用了什么手段让皇帝日日不舍。突然,她想到了什么,“小安子,去给我找几套汉女的衣服来,要轻薄纱缎的。顺便再去问问陈胜文,万岁爷明儿个白日里去哪里游玩。”灯影摇曳下,她在自己的首饰盒中精挑细选着,心中盘算着,每一步的细节。
这一日,咸丰正坐在软轿上往丽妃住的地方过去,却听到不远处一声声民谣小调划破午后的沉寂悠悠扬扬的传过来。他忙叫陈胜文转到湖边去,午后的湖面碧波粼粼,阳光撒在湖面上,有种别样的光华。一叶扁舟之上,一个粉色的身影正撑着船,婀娜妩媚。咸丰眯起眼睛想看得更真切些,而那叶小舟始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游弋。咸丰扶着陈胜文下了轿,穿过一片小小的竹林,他站在湖边,继续张望,然而水面的波光晃的他眼睛有些酸痛却依旧看得不甚分明,他忙回身叫陈胜文:“快看看,那边是谁?”
陈胜文陪着笑,“万岁爷,奴才看不分明啊。”
咸丰懊恼的挥手,陈胜文又退到了一边。咸丰沿着湖边向那个小舟的方向走着,听着,看着,正是午后,日头很毒,他走了会儿,而小舟似乎象有意与他捉迷藏一样,这一刻才靠近一份,下一刻却又再次远离,咸丰走的气喘,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于是连声叫陈胜文他们把软轿抬过来。
湖边堤岸的小路,皇帝的八人抬软轿自然无法通行,于是绕远一点,从宽阔些的甬道向那边去了,咸丰目不转睛的盯着湖面,嘴里不停的催促“快些快些。”
这如同猫抓老鼠的游戏让时间过的分外的快,待小舟渐渐靠向岸边,而咸丰的软轿也接近了的时候,太阳已经游哉的落向山后了。
咸丰也不理会陈胜文的搀扶,自己从软轿上跳了下来,向着那抹粉红色的身影快步走去。
待拉住那个可人儿的手,咸丰惊呼了一声:“玉兰?竟是你?”
懿贵妃娇羞的笑了,,“皇上,这会子怎么会在这儿?”她柔柔的问着,仿佛对于咸丰的到来十分讶异。咸丰上下打量着懿贵妃,笑而不语,眼睛里闪着惊喜的光。她梳着汉女的发髻,身着汉女缥缈轻柔的纱衣,头上那淡蓝色的步摇抖抖的闪射出璀璨的光芒。“玉兰,你竟会撑船?”咸丰搂着懿贵妃低声问着。
“是皇上贵人多忘事,玉兰早就说过了。”懿贵妃嗔道。
“是么?玉兰,朕还忘了什么事?你要一一回清楚哦。”咸丰笑了,他挥挥手,示意摆驾回去。从他们此时站的玉带桥到咸丰的寝宫路途并不近,然而咸丰和懿贵妃说说笑笑间,竟一路走了回去。
正在理东西的宛如对于咸丰携懿贵妃回来显然没有准备,她本以为今日皇帝会在丽妃那里,小太监送过来消息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游哉的采着花瓣儿准备熏香。待看到一身柔美汉装的懿贵妃,宛如惊得差点打翻东西,她忙退到角落里,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她打心底里佩服,懿贵妃果然是个狠角色。
第二日,当懿贵妃撑着小舟,和咸丰在湖面逍遥的时候,丽妃扶着德胜的手站在一片树荫下冷冷的看着,听着那阵阵笑声,她绞着帕子,恶狠狠的诅咒着:“懿贵妃啊懿贵妃,算你狠,不过输赢不在这一时!”
这日晌午,再次体味到什么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懿贵妃歪在外间儿的榻上,让安德海给自己揉着肩膀,皇帝对撑船游湖的兴致不减,让她这几日手臂颇为酸痛。此刻犯了烟瘾的咸丰正在里间儿由宛如伺候着吞云吐雾,欲仙欲死,方给了懿贵妃浮生半日闲来休息片刻。大约到了午膳的时候,宛如才从里间儿出来,“懿主子,万岁爷说这会子想在里间儿歪会儿,午膳就送进去用。”懿贵妃听了刚要起身进去,宛如便上前拦下,“主子,万岁爷说您也累了这几日,这会子在外面歇歇吧,下午万岁爷还要带您湖畔听曲儿呢。”懿贵妃听了,也没说什么,吩咐小太监们把午膳向里间儿送去,自己则叫着安德海让他去升平属点戏,她精心挑了些咸丰素来喜好得紧的折子戏,又嘱咐安德海让外头把游湖的小舟预备着,这才自己坐下来用餐。
大约过了个把个时辰,咸丰从里间儿打帘子出来了,脸色红润,双目神采奕奕,却脚步虚浮。懿贵妃看在眼里心中明白,这是鸦片的效果,但还是满脸笑意的过去,嘴里说:“万岁爷今儿个气色好的很,玉兰已经让升平属扮上候着了,现在就伺候万岁爷过去如何?”咸丰自然乐的同意,又听得是在“蓬岛瑶台”隔水听音,更是喜的夸赞懿贵妃:“真真是个好去处,玉兰,还是你最知道朕的心。”他一边说,一边拉着懿贵妃的手向外走去,上了轿子,一前一后向“蓬岛瑶台”去了。
过了玉带桥,咸丰见着水汽迷蒙的湖面上,许多彩蝶飞舞,景色十分迷人,兴致高了起来,吩咐落轿,要懿贵妃同他一起坐船过去。待小舟停好,懿贵妃先跳了上去,站在中心,俯身去拿船楫,咸丰则一手搭着陈胜文,踩在一个大青石上跨步上船。懿贵妃拿起船楫猛的起身,小船左右摇晃了下,这本属正常,然而咸丰脚下的大青石本是靠在黏滑的堤岸上,下盘泥土早被湖水浸湿吃不住力,咸丰借力上船之时,大青石突然向下滑去。这脚底无力,船又摇摆,一来二去,咸丰无处借力就这样一头栽向湖水。
所有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陈胜文是第一个醒来的,忙叫着大家下水救驾,忙乱之中,懿贵妃也被小船掀了下来,她水性极好,自己爬上岸来,浑身滴着水站在一旁,愣愣的看着一群侍卫、太监七手八脚的把咸丰从湖水里架出来。一群人架着咸丰坐在软轿上,急急的向最近的“静香屋”去更换衣服,很快湖边便什么人也没有了。
待懿贵妃缓过神儿来,冲到静香屋,里面早已乱成一团,丽妃和其他宫眷挤了一屋子,皇后已经随着太医到里间儿去了,懿贵妃未曾来得及换衣服,就这样湿答答的等着,她的脑袋渐渐清醒了过来,她突然从丽妃用手帕擦拭嘴角时露出的诡异的弧度中领悟到了什么。千防万防,千算万算,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盘算着该怎么解释,该怎么挽回,然而里间儿皇后出来让她的计算通通化为泡影。
懿贵妃被丢进了一间小屋中,偏僻荒凉,名曰:闭门思过。但她自己却明白,这是囚禁于冷宫的另外一种形式。她坐在那铺着稻草的土炕上,一点点倒着冷静的分析着发生的一切,咸丰在被架着去静香屋换衣服的路上因为惊吓和秋天冷水的双重击打厥过去了,这当然和他素来虚弱的身体有关。咸丰如今在病中,精神委顿,自然也不可能条理的去分析这场落水纵然不是有人算计她懿贵妃,也应该是个意外。皇帝没有发话,一应太监侍卫自然也不敢说什么,皇后虽然与她懿贵妃早已结盟,如今她是众矢之的,往重里说说不定扣个弑君之罪的帽子也是有的,皇后在这个当口自然不会回护。
懿贵妃想来想去,眼下有可能真正帮到自己的只有两个人:陈胜文、恭王。如果陈胜文能够在咸丰面前说上几句,咸丰自然不再会迁怒自己,最多叱责和罚些其他的。这是最乐观的想法,她又想到丽妃绝对不会让这次绝好的机会白白溜走,如今咸丰在病中,怕是丽妃伺候汤药的机会要远多于皇后,她若稍微嚼舌头根儿,自己就危险了。若再有来自内务府、宗人府、亲贵重臣的压力,那自己就真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现下又没有办法递消息给恭王,让他想办法周旋,确保不要有朝中势力的横加干涉。
懿贵妃望着外面的天,一片昏暗,后宫的战役多少年过来了,她从未如此绝望和恐惧,是能够得贵人襄助,还是从此就凄苦终老,第一次她发现命运不在自己手中,无能为力,望天等死的感觉将她紧紧包裹住,连呼吸都变的困难。
圆明园的夜,压抑不已,皇后坐在床边,看着那脸色苍白昏睡着的咸丰时不时的咳的撕心裂肺。她握着手,紧紧的,那琉璃珐琅的指甲套将她的掌心剌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坐了一夜,皇后离开了,她严厉的下了懿旨:此事任何人不得向外张扬,不得议论,一经发现,就别想要性命!她命令圆明园全面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杜绝一切向外走漏风声的可能,作完这些,她吩咐陈胜文小心伺候,便让宛如跟着自己出来了。此时无论是谁动一动,都要小心谨慎,皇后明白一旦作了选择,就必须步步为营不能错一步,输一着。
而此时的丽妃,从德胜挫败的表情中明白,想要递消息给肃顺将问题搅混、搞大的机会没有了,她恨恨的摔着房间里的东西,心里咆哮着:好啊,皇后,你这是摆明了想回护懿贵妃了,很好,即使是你们两个也未必斗得过我!
“德胜!”丽妃尖着嗓子叫着:“去万岁爷那儿!”
“主子,皇后娘娘有旨,万岁爷需静养,各宫娘娘主子们要待在自己的宫里不可随意乱走动。”
“什么?!”丽妃这一惊吃的够呛,“哈~哼!怎么着,她终于不躲在佛堂充菩萨了。好,我就看着,她怎么救得了那个贱人。”
“主子,隔墙有耳啊。”德胜哆哆嗦嗦的提醒着丽妃。
“怕什么,”丽妃重新坐回椅子上,“我先按兵不动,我倒要看看,她们想怎么咸鱼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