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三年的夏天,天气闷热而躁动,养心殿外的槐树因为酷暑而垂下了叶子,正午已过,总管太监陈胜文累了整整一个上午,待服侍皇帝歇了午觉这方才退到偏厅呷了口茶,润了润他干的有些冒烟儿的嗓子。他招了心腹小太监如意上前,“宛如姑姑人呢?”
“回公公,宛如姑姑前儿说外面有个要紧的亲戚没了,向皇后娘娘告了一天的假,这会子应该在宫外,说是今儿晚上宫门上匙之前赶回来。”如意恭敬的给陈胜文斟茶,一边回着话。
“哦,知道了,瞧我给忙糊涂了,前儿万岁爷跟前儿,宛如也回过的,我竟忘了个干净。”陈胜文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还不都是让长毛捻子给祸害的。”如意接了口。
“快别混说!”陈胜文拉下脸来“这朝中大事也是你我能议论的?你性命不要了?我都怎么教你的!”
如意吐了吐舌头,退到了一边,不敢作声了。陈胜文抬眼看了看外面高照的骄阳,心里把这鬼天气骂了个半死,突然想起了什么,用脚尖儿踢了如意下:“前儿恭王爷给万岁爷拿来的什么洋人的薄荷油你记得放哪儿了?这鬼天气,万岁爷少不得要用点儿清爽下,提提神。”
“这吃的用的东西,一多半儿都是宛如姑姑收着的,小的不清楚啊。”如意小心翼翼的回着话。
“真是的,宛如一不在,这东西的事儿就容易乱,你快去找找看,省得待会儿万岁爷醒了,万一要起来,又是我挨骂。”陈胜文踹了如意一脚,看着他小跑着出了偏厅。陈胜文叹了口气,心想这宛如早不告假,晚不告假,偏偏选了个这个忙乱的当口跑了,这不是让他一个人背着万岁爷的暴躁脾气么。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外面有小太监回,说是丽嫔娘娘往这里过来了。陈胜文在心里抱怨着,这位主子还真不怕天气,这大太阳的当口过来。抱怨归抱怨,他招呼几个小宫女备茶的备茶,填冰的填冰,眼见着那边有人影过来了,忙堆起笑脸,躬身迎了出去,嘴里面念叨着“请主子安,丽主子这大太阳下的,快进来避避~~万岁爷也歇了一会儿了,奴才这就给您进去通报下。”
太阳又向西挪了挪,在树荫略略拉长了的时候,养心殿寝室里,阵阵笑声漾了起来,陈胜文带着宫女太监们慢慢退出了内间儿。而外面的天气,依旧是那么热浪滚滚。
宛如坐在小酒坊里发着呆,手里攥着小茶盏,是纂的越来越紧。她回想着刚刚来人递来的话儿,南边儿这仗打的是昏天暗地,而自家表哥竟也是那捻子军的人,想来便身上寒意大作,这要是被宫里知道了,自己的命怕是别想要了。现下好在表哥不过是个小小的参军,怕将来也不会成什么将军,要是说是被胁迫的怕也有几分把握。宛如摇了摇头,待她预起身的时候,冷不妨被拌了下,却要倒地的时候,被人扶了起来,宛如正要道谢,脸也红了,“荣侍卫~”
荣禄对宛如笑了笑:“宛如姑姑也出宫办事?”
“荣侍卫,叫我宛如好了。”宛如忙笑着答应着,脸越加红了。
“这不是你吩咐过我的么,有旁的人的时候,定要唤你宛如姑姑的。”荣禄年轻的脸庞上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嘴角含笑的和宛如打着玩笑。
“现下,不是在宫外么?”宛如低着头,想着几日前,在园子里的假山后,自己被这个年轻的侍卫拉住,倾诉衷肠的情形。
“我正要问你呢,我是听如意说的,你家要紧的亲戚出了事,你跟皇后告假出来了,我想今天刚好我能出得宫,不放心便想来寻你,看能帮的上不。”荣禄伸手,握了握宛如在桌面儿上的手指。
“劳你惦记,没什么。”宛如摇了摇头,决定什么也不说。
“那就好,你可回了皇后,求她再把你从皇上那儿调回长春宫去?”
“前儿,闲话家常的时候,给娘娘敲过边鼓了,看娘娘的意思,似乎没那么容易。只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办的,加上陈公公前儿也和皇上说亏得我帮他才把事情办的周全,皇上也和娘娘说了。只怕~~”
“只怕你到出宫前就只能在皇上身边当差了?!”荣禄的脸色暗了下来,语气中有些许不满。
“是的。”宛如手指绕着帕子,越绕越紧“你别担心了,这宫里,皇后娘娘是有名儿的贤德细心,延喜宫的丽主儿美艳绝代,储秀宫的懿主儿又是新宠,而园子里更是~~总之,你放心,我这样的姿色,在万岁爷跟前儿当差最安全不过。皇后娘娘怕也是认定了这点才放我过去的,怎么说,我也是娘娘带进宫的同姓包衣,娘娘疼我大家眼里都看得到。”
荣禄叹了口气,握紧宛如的手:“你在宫里一天我就担心一天,离你出宫还有七年,我可怎么熬啊~~”
“你只把心放到肚子里,我自个儿会机灵着的。”宛如红着脸回握了下荣禄,眉眼儿笑意绵绵。
恭王府里,偏厅暗室,奕忻正拉着脸不安的踱步,安德海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王爷,您倒是回个话儿啊,如今懿主子跟前儿的事都是让人嚼舌根的,奴才不敢在您着多呆啊。”
奕忻停下了脚步,叹了口气,“你回去和你主子说,奕忻会帮衬着的,只要,”他停顿了下,似是在回忆什么“只要兰儿不忘。”
安德海匆匆的离开了,宫门下匙之前,宛如也匆匆赶了回来,她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人,只是那人跑的快,宛如想了想,似乎那人是丽嫔身边的小太监德胜,她停了停,猛的打了个寒战,刚刚宫门口,那辆马车,似是肃顺肃中堂家的。
紫禁城,夏日夜晚,风起了,每个人都在努力为了明天打算着。
夏季的天气和混乱的朝政让刚刚即位不久的咸丰感到烦闷,几日来南方军情让他如鲠在喉,辗转难眠,他接连好几天没有翻任何女人的牌子,起初他只是一个人盯着养心殿里的江山地图苦苦思索着,力图能够找到什么力挽狂澜的方法,然而,在一次次的军报传来,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信心就土崩瓦解了,酗酒似乎成了他发泄情绪的唯一方法,这几日晚上,他总是把自己灌个烂醉,借着酒劲儿差不多将养心殿内所有的东西砸了个便,大约只有陈胜文和宛如两个没有被殃及,其他的太监宫女都被这个情绪几近失控的皇上鞭笞过。
六月十五日,圆月当空,咸丰又开始了他的夜晚独酌,陈胜文拦了几次酒,似乎没有什么效果,便也不再拦了,垂手站在一旁。咸丰没有吃多少东西,尽管这晚膳摆了近百道菜,他胃口全无,只是象征性的指了指眼前的几道菜,待宛如帮他布好了,他也就随性吃了两口,之后便是一杯又一杯的酒。他喜欢烈酒,似乎但求一醉,陈胜文和宛如合计了下,悄悄的把酒换成了淡酒,咸丰饮了三、四杯便皱了眉头,微醺的他把酒杯摔了出去,嚷着“烈酒,朕要烈酒,你们都聋了?”
小太监如意危难的看了看陈胜文,见他点头了,慌忙出去换了壶烈酒上来,咸丰索性弃了杯子,拿起酒壶便灌,大约灌了半壶,他打了下咯,摇晃着要站起来。宛如上前扶了他,他回瞪了宛如下,甩开手,独自向院子里走去,对着那轮满月,吼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吼了几句,大约是烈酒的劲儿上来了,咸丰踉跄了下,陈胜文忙上前扶住,咸丰眯着醉眼,拉着陈胜文问“你说,朕是不是昏庸无能之辈?!”
陈胜文吓住了,抖抖的回着“万岁爷乃我朝明君圣主啊~”
咸丰冷笑着“明君圣主~~明君圣主~~”又拿起酒壶将剩下的半壶烈酒一饮而尽,把酒壶扔到了院子里,青绿色的酒壶转瞬间变成了一地的碎片,咸丰大笑,他瞥见了身旁的宛如,一把拉了过来,指着那一地的碎片,不停的叫着“你看,你看,都碎了,碎了,彻底碎了。”磅礴的泪水顺着咸丰消瘦的脸颊流淌着,一滴滴地砸在殿外的青石板上。
陈胜文给了小太监们一个眼色,大家七手八脚把咸丰架回了寝室,正换着衣服,咸丰吐了一地。待把咸丰服侍周全酣然入睡,天那边似乎都要黎明了。陈胜文在一旁揉着自己被皇帝拉扯有些痛的手臂,一边和宛如嘀咕:“不能总这样啊~得想个法子。”宛如抿了抿嘴,看四下无人低低的说:“明儿我在万岁爷跟前儿伺候,公公瞅个机会和肃中堂知会下,怕是肃中堂能想个法子。”陈胜文点了点头,看着天空东边儿都已经亮了。这一夜闹腾的还真够呛。
咸丰大约到了晌午了才起身,宛如一边伺候他更衣,一边回着话:“肃中堂在外面候了半天了,想是有事要回的样子。”咸丰皱起眉头,嘟哝着“又来了,有事,总有事。”宛如不敢说什么,默默的伺候他梳洗。早膳、午膳夹在一一起用好了,咸丰才踱步到养心殿前厅,肃顺看来是候了多时,正搓着手,见咸丰来了,忙行礼请安。
“甭费话了,有事说事”咸丰不耐烦的摆摆手。
“奴才是来请皇上示下,最近军报平稳,并无大事,况京中酷暑,群臣念万岁辛苦,请万岁爷移驾圆明园暂且避暑。”
“移驾圆明园?”咸丰抬头看了看肃顺,“最近军中确实无事?”
“不敢欺瞒圣上,确实无事。两江总督正尽力围剿乱党捻军。”肃顺答的诚恳。
咸丰想了想,便点了点头,肃顺也就退下了。咸丰把弄了下宛如端来的酸梅汁,品了几口,“陈胜文,去跟太妃回下,就说朕明日起驾圆明园避暑,再回了皇后让她留在宫中多加照应。”
“奴才遵旨。”陈胜文刚退到门口,又看见咸丰对他招手,忙又转了回来“万岁爷还有吩咐?”
“去知会下,丽嫔、懿嫔一起跟着去散散心。”咸丰摆了摆手,看着陈胜文离开,回头上下打量了下宛如,看的宛如心里阵阵发毛。
“你是跟着皇后来宫里的?”
“回万岁爷,奴婢是跟着皇后娘娘一起进宫的。”
“哦,皇后算是你的旧主儿了,今后你就待在朕这儿,”咸丰呷了口酸梅汁,看似无意地说“只是,你要和陈胜文一样,只有朕这个主子,嘴巴要严实。”
宛如慌忙跪下应着,咸丰笑了,拉她起来“朕不过是白说说,看把你吓的。你是个有心的人,陈胜文伺候的都不及你周全,你好好儿的,朕少不得赏你。”
第二天,銮驾浩浩荡荡的开进了圆明园,那些华美的景致和风姿绰约的美女,迷花了咸丰的眼睛,加之肃顺有意无意的将军情扣留,报喜不报忧,咸丰在圆明园的生活惬意起来,白日里九州清晏里锣鼓声声,生旦净末丑,入夜,便是国色生香颠鸾倒凤。只是,陪驾前来的丽嫔和懿嫔却在自己的寝宫里,空有寂寞。
德胜伺候丽嫔安寝的时候,悄悄的回着话:“肃大人请娘娘少安毋躁,娘娘的地位定是撼动不得的。”
而懿嫔这里,烦躁和失落让她不能成眠,天明后,她来到自己住的“天地一家春”外的海棠林高处的凉亭,哼着小调,眼见着皇上的驾向这里过来,愈发唱的婉转动情。偏好丝竹、听曲儿的咸丰果然对懿嫔的小调深感兴趣,便在“天地一家春”留了下来。清晨,咸丰还在沉睡,一晚的颠鸾倒凤让他疲累有加,安德海悄悄的在正梳妆的懿嫔耳边回着“恭王送的药,奴才都准备妥当了,连着熏香也换了。”
懿嫔点点头,看了眼床上的咸丰,确定他没有醒,低声的问:“那东西,妥当么?”
“恭王说了,只能挑男人的欲,对女人是半点儿无害,他保证过的。”
晚膳后,咸丰搂着懿嫔在榻上笑着,“玉兰,果然朕在你这里最是开心尽兴。”
懿嫔笑了,红着脸,作足小儿女状,用眼角儿瞥见安德海将酒端了进来,安德海对懿嫔作了眼色,懿嫔一副了然,忙斟了杯酒递与咸丰,看着咸丰一杯杯下肚,听着咸丰喘着粗气在她耳边说“玉兰,我的好玉兰,连你这儿的酒都是香甜无比的。”
日上三干,咸丰还没有起的意思,只搂着懿嫔躺着说话,安德海在外面得意的想,恭王给的药果然了得,皇上都在“天地一家春”留了4天了,正想着,见陈胜文慌慌张张的跑来,说朝里有要事上奏。安德海也没有深想,便向里面回了,咸丰正享受着懿嫔给他更衣,背对着陈胜文,让他就这儿奏好了,陈胜文抖抖的呈上了一个折子。咸丰接过来,看了眼,那白纸黑字上面写的,竟是:南京失守,捻军匪类,有洪匪于南京自立为王。咸丰愣了半饷,脸色刷白,只觉得头重脚轻,竟一口血喷了出来,懿嫔慌忙将他扶到床上,叫太医,“天地一家春”登时乱作一团。
太医留下句,皇上乃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就退下了。咸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他看着那边摆的奏折,拉过眼前的懿嫔:“玉兰,你的字最肖朕,朕拿不住笔,朕口述,你替朕批了这奏折。”
懿嫔愣了下,连忙跪下,“玉兰不敢,这后宫规矩,不得干预朝政。”
咸丰不耐烦的咳了几下,“这是朕的旨意,你不过帮朕写写而已,怕什么,有朕呢。”
懿嫔咬了咬嘴唇,拿起了朱笔,在那奏折上写道:两江战事不得延误,着令两江及湖广全力剿匪。懿嫔放下笔,把折子呈给咸丰,咸丰歪了下头,说没有精神看只发出去便是。奏折被陈胜文接走了,懿嫔在外面接了太医熬好的药,手因为兴奋有些发抖,跟来的宛如看了,忙接过药碗,问“懿主子可是累了,奴婢来吧。”
懿嫔看着宛如进去伺候咸丰喝药,咸丰的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她心里竟莫名涌起了种希望,要是一直如此,那便好了。她登时又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到了,她仿佛又想起刚入宫时教令嬷嬷们哑着嗓子阴沉的说:宫中规矩最为重要者,后宫不得干政。
“玉兰过来。”咸丰的声音在里面虚弱的响了起来,懿嫔忙整理好自己的思绪,走了进去。
退出来的宛如,看见安德海指挥着一些宫女在换熏香,把这“天地一家春”里里外外的熏香换了个遍,一点点粉末飘在宛如的袖子上,她摸来闻了闻,走开了。走到砖路上,夜幕下的“天地一家春”的匾额在宫灯的照耀下清晰异常,宛如却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宛如伸开手指,让晚风将粉末吹个干净,这后宫的主子们一个比一个更加精明,她只是想不通,这个似乎应该产自南方蛮荒之地的东西怎么就到了懿主子的手里,她走了几步,德胜和肃中堂的马车又回到了她的脑海,是了,丽妃拉拢了肃中堂,只怕这懿主子外面也有个帮衬之人。
咸丰以身体不适为由,在“天地一家春”竟停留了一个月,到了七月间方才离开,然而,这一个月却培养出他一种慵懒的习惯,他再也不肯自己看奏折,每每唤懿嫔帮忙念,他口述旨意由懿嫔朱批。这是个深宫的秘密,只有在旁伺候的陈胜文、安德海、宛如知道这件事。而懿嫔也在咸丰某天午睡的时候拉过宛如,口口声声的妹妹称呼着,将一个翡翠镯子套到了宛如的手上。而宛如也知道了懿嫔的闺名:玉兰。
到了九月间,咸丰早已习惯了在自己的寝宫里看着那堆起来的奏折,总是皱着眉,吆呼着让宛如把玉兰叫来帮忙,而自己则在陈胜文的服侍下,游戏在圆明园这万园之园的花丛里,处处都是“雨后荷花承恩露”,而这之中,丽嫔又一次占据了绝对的恩宠之位。
宛如送走了因为代阅奏折方才离开的懿嫔,外面星光已上,圆明园的夜,看似宁静,却人人有人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