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感冒,集中在鼻子一带,实在难受之极,于是终于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休息,丢下忙不完的工作。深夜,从梦中醒来,因为睡地早,此时分外清醒,了无睡意。扭开台灯,在晕黄的光线下顺手抽出康熙御批,看他娓娓道来,看他恩威并施,看他宽仁体恤,看他家国天下,他朝乾夕惕,宵旰劳作,他无愧千古一帝,康熙大帝,一个大字的背后他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和辛劳。
看到他在李光地因身体残疾加剧而奏请休致的折子里批道:览卿奏折,朕心惨然。想当时旧臣近来全无,即如卿等者不过二三人。今朕亦老矣。实不忍言也,早晚回宫当面再说。
“今朕亦老矣”,看的我心中大恸,那个青春张扬,鲜衣怒马,指挥若定的少年康熙,青年君主,在我的眼前缓缓升起。除鳌拜,平三藩,初生牛犊不怕虎,翻手之间朝堂风云变幻,昨日一个忍字心头悬,顷刻间扬眉吐气,八尺昂藏,俯视天下。大漠万里,西风瀚海,旌旗猎猎,虎虎生风,几番亲征,那威武的铠甲身影还在风中传诵。白山黑水,南疆海域,浓烟刚刚消散,隆隆的炮声还在耳边。他竟老了吗?他竟老了吗?青春作伴好还乡,艰难困苦繁霜鬓,再精力无限,叱咤风云,原来也敌不过岁月如梭,青春如电。
看朝堂上,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孔,曾经一日看遍长安花,如今如今,他们都在哪?他们都去了哪里?即使留下一两个,也是久病缠身,也是花甲斑白。他们来了,他们又走了,十丈朝堂上,最后镇守的唯有他一人,这份孤独,这份寂寞,这份恐惧,他是如何承受的,又是如何排遣的?
乾清宫,太和殿,云卷云舒,天还是那一抹蓝。
畅春园的桃花开了,云蒸霞蔚,杨柳绿了,袅娜娉婷,春深似海,他仰起脸时,空中已是柳絮飘飞,伸出手去,片片落红,翩跹缤纷。春已暮,秋已深,他转身,明黄的团龙褂边,挤满了九月重阳的香雪海。
五月石榴开,挂满枝头,映着高高的宫墙,如火如荼。御驾已出,古北口,蓊蓊郁郁,渐行渐远,木兰围场里,还听得见他拉动的弓弦,哨鹿的声音,还在风中长鸣,大雪已经霸道地铺满紫禁城耀眼的琉璃瓦,粉雕玉琢,似梦似幻,仿佛红尘落尽繁华散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的一生,幼年失怙,刚刚登基,寡母又去,能得一点温暖的,只有那个巾帼英豪的老祖母,却也是严格调教,指望他垂范天下,一代名君。连无人处,亦不得放松,不能失去君主的仪态。
十二岁结发,鹣鲽情深,苦尽甘来,她们一个个抛下他而去,一个个皆如此,把悲伤留给他一个人承担。
六十年皇帝,六十年岁月,似露似电,朝如青丝暮成雪,他看尽红尘滚滚,都是如影的泡沫罢了。
天地之间,他们终是抛了他而去,终是只留他一人,寂寞缠身。
他重情,所以在深夜踽踽独行,吟出“雁断衡阳声已绝,鱼沉沧海信难期”,“露冷瑶阶增寂寞,烟寒碧树恨西东”。
他重情,所以心心念念表达关怀,千里赐方,万里赐药,曹寅,李煦,李光地,高士其。
想着他白发苍苍,一袭墨色的狐裘,站在乾清门前,天地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长,混进茫茫之中,眼泪就不可抑制地冲下来,心里酸楚地无以复加。
早上起床,推开窗,地上一片潮湿,想是昨夜下起了绵密的细雨。都说秋雨离人心上愁,这一场春雨,如何不是?天亦替我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