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雨转瞬就停了,还留了个新鲜的黄昏。院子里那两棵木芙蓉上的白花朵,开得如瓷器一般光润秀美,且给夕阳染了一抹淡淡的绯色。花瓣上些微的雨珠啪地落在地上,竟是很惊心动魄的声音。胤禵站在屋檐下,被雨珠落地的声音惊动了。
“爷,天寒了呢,加件外衣吧。”十四福晋刚刚把晚饭的菜式吩咐给下人,一转头,刚刚还在书房里喝茶的十四爷又发起呆来。
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爷常常这样地发呆。“都是那十三爷的箫声给弄的。”十四福晋心中虽然暗暗有些怨怼,但行色却如常。“晚饭加一道蜜腊蒸鱼好吗?”说着把茶端了过来,“沏到第二道水,刚刚好。”
胤禵稍一欠身接过了茶杯,“你去看看明儿的功课怎么样了。还得叮嘱先生要看紧些。他既不爱习武,那么多读些书总是好的。只是像咱们皇族子弟,读书并不为考取什么功名。《四书》《五经》也罢了,多颂点诗词歌赋,熟知些历史就好。只是,也别太勉强了。昨日我和他谈《诗经》,他却偏偏和我唱什么柳永词。柳三变的词虽好,但总不能像那些洗衣妇一样不离口,到底哀怨缠绵得过了。近来他又迷上了什么秦观,整日价‘越艳风流’之类。哎,他唱得倒罢了。”
福晋悄悄地退下了。胤禵也站得久了,虽然武功精湛的他往日别说站一站,就是奔波个百八十里也是没什么的,但近来劳神的事实在太多。皇上封他为“大将军王”,代其西征的消息早已发布出去,凭自己的实力,打胜仗应该没什么问题。可出征的日子越近,反倒是越发地心惊肉跳起来,总隐约觉得那一干皇家兄弟不会给自己好看,尤其八哥胤禩,虽然满朝大臣都知道他们二人交好,可背地里谁不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近年来老八在自己身边派了好多探子,若不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睁一眼闭一眼地装糊涂下去,也许早就有了冲突。只苦了一群下属,也跟着自己平白受了好多无辜的气。
十四福晋向后堂走去,顺便吩咐下人把侧福晋也叫来。她们要仔细商量一下出征前日的送行宴的安排。虽然这次老爷代君西征,一切事务都由礼部全权安排,但爷还是设了一次私宴,一下请了五六百客人,几乎京城的达官贵人全都要出席。这奉茶设宴的事,大到安排座次请厨子定菜谱,小到安排下人各司其职,筹划分派得总要仔细些,不然难保不乱成一团。
十四福晋完颜晴文出嫁前,只是一个普通的侍郎的女儿。如今已经是十六年的夫妻了,虽然丈夫贵为皇子,但福晋却对皇家的事所知甚少,只不过平日里看丈夫经常出入那些朝廷要员的府第,要不就带着一群生龙活虎的侍卫整日在这所宅院里练武,和自己倒没什么话说。
可是和那些素日里趾高气昂的王公贵族比,福晋觉得自己的丈夫“不像”皇族中人。他当然是高傲的,但那种高傲不锋利,不浅薄,不阴冷,不狰狞,更不血腥,甚至是温软的,安静的,恬淡的,却不柔弱,也不消弭。对于为人,福晋对丈夫其实是赞赏的,甚至是崇拜的。当然福晋更满意的是丈夫大多数时间里那种如书生一样的安静儒雅,甚至他在教孩子们武功骑射的时候,也很少大声呼喝,做了十六年夫妻,就没听他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更别说什么吵架了。“这样相敬如宾的夫妻,现在也算难得了。”福晋叹了口气,心中却隐约有些幽怨,“难道夫妻都是这么相敬如宾的吗?相敬如冰?!”
其实福晋还十分赞赏丈夫的一点就是,他不仅文武俱佳,还精通音律。经常在月朗星稀的傍晚,独自坐在花园的紫藤架下抚琴,连茶酒也不用童仆伺侯。不过他从不弹时下流行的曲子,什么《点绛唇》《南柯子》之类,明儿不是唱得很好听吗?还有家中那些仆妇们,洗衣做饭时都忍不住哼上两句的“晓月残月”。哎,有时听了心里真的是感动得挺舒服的,就不像爷弹的那些曲子,好听倒是罢了,只是让人不懂。有时淡淡的没什么滋味,有时候好像是有些滋味,却像根羽毛掠过水面,转瞬什么都没了;有时那琴声明明很轻很柔,却让人听得惊心动魄,竟像是杀伐征战一般;有的时候明明清亮宛转,却听得人心头无端地寒冷起来,却不是阴阴的冷,而是烈日蒸腾一般的冷……哎,自己不知不觉也跟着乱七八糟起来,冷就是冷,哪有什么“烈日蒸腾一般的冷”,总之也听个不明白。
初嫁时还好,虽然爷常常在花园里摆弄那琴。一弹就是大半夜,对自己也视而不见,但并不影响什么。那时福晋甚至暗喜自己嫁了这样一个气调雅致的丈夫,而且他公务之余,把时间都花在琴棋书画上,就没什么心思去花天酒地。但这几年,尤其是听到那什么十三爷的箫声之后,十四爷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武练得少了,人也更沉默了,更是常常发呆,有时一发呆就是几个时辰。那样子,竟和那年丫环翠儿和仆人大年初相好时有些相似了。而且,虽然夫妻两个多年来并不天天在一处宿歇,可每月总有四五次到一处的。可自从听到十三爷的箫声后,这几个月也只不过聚了三晚,还是自己生日的时候,被众子女起哄的。
十几年在一起生活,虽然胤禵从不和她说什么朝中之事,但福晋可以感受到丈夫的不安,甚至有时是害怕的--他怕什么呢?自从去年打发了一个混进府里做厨子据说是八爷府的探子后,十四爷越发地心事重重。上次给府里送豆腐的老蔡病了,他儿子替他,误闯到前院来,差点让爷当贼拿了。
说起那十三爷胤祥,也是个皇族中的异数。十年前他们俩因废太子一事交恶,竟在乾清门外当着百官的面动起手来,气得皇上皇上拔刀相向。朝中大臣皆认定他们是死敌。后来胤祥被老皇上囚禁,自此远离纷争。可是近几个月来,在那个久已被人遗忘的废园里,常常传出清啸的箫声。记得那一夜,呜咽幽回的箫声穿透了皇城凄冷的宫墙,隐隐又听到断断续续的琴声相和。琴箫之音不绝于耳,令闻者都不得安睡。那琴声和箫声倒也怪了,竟像是两个人在说话一般,有应有答的,可应答的都是些什么,却说不上来。也难为那枯坐废园的人儿了,那箫声竟可以如此温柔和婉,而箫声,越发地昂扬,竟隐隐有些思慕的味道。
自从出了厨子那事以后,胤禵就再不去八爷府。可是每隔一两个月,却总要在花园里与十三爷神交一次,那样的夜晚,就在熟悉的琴箫声中慢慢消解。大约三个月前,十四爷上朝回来,竟突然召集全家和所有门客,宣布要捐银支持四爷的变法。还动员自己的娘家把欠户部的银子全还上。他与四哥不是一直不和吗?大把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只看见他在替别人还债,这么多银子,只怕一辈子也没法把花出去的赚回来。男人的事,总是不懂的。
算了。还是去看看明儿的书读得怎样了吧。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也喜欢诗词韵律,整日价弄些淫词艳曲的挂在嘴边,却不喜武,蹭掉一块手掌皮都要龇牙咧嘴地哭上半天,也不怕人笑话。都是让自己宠坏的,可怎怪人宠他呢?聪明是真的聪明,小嘴甜甜的惹人疼。
胤祥这些日子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自从上月从四哥的探子那里得知皇上要选派皇子西征的消息后,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以至一次福晋如如跟他玩笑,在背后突然用手蒙住他的眼睛,自己却差点回身一掌把她打伤,还好掌力收得快。
胤祥已经很久不知朝中事了。自从太子被废,诸皇子为争储互相揭发,又各自扶植了一批鹰犬,整日价狐假虎威,弄得朝中人人自危。反正这荒园中也没什么事可干,除了每年正月的祭祀大典外,胤祥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待在园中,以诗酒琴箫自慰。十年前与十四弟的那次冲突,虽然给朝中众臣留下了两人交恶的印象,但没想到却因此结交了这样一个知音。
那日自己被胤禵按倒在地,皇上一怒之下,当即要将胤禵斩于刀下,幸亏被群臣劝住。原本以为那人会对自己怀恨在心,不想他也倒算是条真汉子,在他胤祥身陷囹圄之时,居然还记挂着这位差点让他命丧刀下的十三哥,说什么“可惜朝中再无诤臣”。不过也幸好如此,不然自己竟不知这位性情狂傲、孤高自许的十四爷与自己竟也心意相通。虽说朝臣中不乏所谓的清高之士,可只不过是诚亲王胤祉之流以清高为幌子,玩些不得志的伤感罢了。这胤禵虽然是胤禩一党,现今又是父皇身边最宠的爱子,可贵的是眉宇间竟无一丝人间烟火气,散淡跳脱得很;又不似寻常纨绔的那种无所谓,又不似朝中重臣的那种自大,又不是佛门子弟所谓的“看破”……竟隐隐有“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真君子风范,而言行之中,又韬光养晦得了脱略了行迹。所谓的高山流水,世人皆以为音乐是有如此行迹的,殊不知音乐本无凭,一旦着落了这些高山、流水之类的行迹,早已背离了音乐的本来面目。乐由心生。心是有行迹可寻的吗?
喝了一口清茶,胤禵回到书房,准备把侍卫们都叫来,询问一下京城里的动静。这几日紫禁城里好不热闹,一会户部侍郎和礼部尚书起了口角,一会又掺和进了什么废太子的一个余党,听说四哥也派了李卫那小子去江南打探消息,莫不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近年来天下又不太平了,今年二月传来拉藏汗被杀,拉萨陷落,准噶尔部己控制整个西藏的噩耗。而前期入藏的色楞大军竟然全军覆没。哎,真是天降大祸于大清,自己这次率军西征,也不一定能逃过死劫。听说我即将西征,哥哥们又开始蠢蠢欲动,就连雍王府也有份,四哥胤禛平日里一派鞠躬尽瘁的风范,其实也觊觎那金殿上的御座。天下人心皆难测啊。
胤禵的目光又落在了瑶琴之上,耳边却不觉有了音韵。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经历名山,芝草番番。仙人王乔,奉药一丸。
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辙,以报赵宣。
与没参横,北窦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
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解忧,弹筝酒歌。
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
这《善哉行》的曲子,本是古《乐府》中好友来访主客应答的调子,也是当年自己的府第落成之时,十三哥来府上祝贺时,自己奏来礼敬。可自己的琴艺究竟不行,倒还是胤祥把琴接了过来。自己以歌相和,不知不觉地,一曲《善哉行》竟杂进了《蒹葭》的调子。两曲本是不搭调的,杂在一起,不是《善哉行》,也不是《蒹葭》,却大大地丰瞻华美起来。再抬头看胤祥,风神俊朗豪气干云的胤祥,飘逸如行云流水的胤祥,眼中竟也有了些许泪光。
自那以后,没隔两三个月,胤祥总要到府上来一回。后来把他的福晋如如也带了来,那也是个灵透的女子,更与晴文投缘,每次自己与胤祥在花园弹琴,她们就腻在晴文的房里,也不知聊些什么。可是,这两个恐怕也是再见不到了。自从如如陪着胤祥进入那个冷寂的荒园以后,晴文就明白,今生恐怕是再难见了,这遗世绝唱--对了,有一次胤祥来时,两人钻在书房里整整切磋了两天三夜,才合作成一曲。胤祥说,你胤禵的琴音中虽有些史诗的气魄,却终不及我胤祥的箫声豪迈多情了。胤祥你也太托大了些,难道除你之外,世间就无至情之人了?不过,这担心也有道理,就如你我二人的合奏,只怕也从此绝响了。
太阳终于落山了。
晚饭后,胤禵又进了书房。福晋又叮嘱仆从一番,也各自回房了。明儿最近好象对丫环香儿有些意思,此时大概又缠着给她唱什么“银汉迢迢”去了。府中的侍从们为了准备这次壮行宴,已经好久出府办事了,此刻一切就绪,就待宾客来,可终究还是安静不下来,三三两两地在院内外巡视着。
谁也不会注意的皇城边,颓败的废园里,不知何时站了一高一矮两个人。虽然自从自己被关后,再无机会与胤禵见面,但临近他出征的日子,胤祥竟也忍不住心中的牵挂,夜还没全黑透,就已经吹起了那久违熟悉的曲调。
“如儿”,胤祥生怕隔墙有耳,小声地对妻子说,“你和你晴文姐姐,也恐怕难再见了。”
“爷,只要心灵相通,我知道她是念着我的,我也是念着她的,至于见与不见,也没什么。只可惜了你和十四爷的一段相知,怕是从此真成了绝响。”如如也尽量压低声音。
“你能这么想,也不枉是我胤祥的红颜知己了。”
“只可惜世人不解真性情,若是他们得知你们这一段风雅公案,怕是要惊掉下巴呢,嘻嘻。可是你们为何从不解释真相,任人飞短流长。”
“哈哈哈……”胤祥长笑,“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高山流水是人人解得的?那些没有心性品格的,一样的曲调,到了他们手里,滋味却走了样。那柳三变的歌,你道是真的那般不堪吗?不过凡夫俗子唱得多了,就败坏得走了样。越是好的东西,越是要守住品格。你再存这念头,只怕辜负了十四爷和我的一番真意。”
“这紫箫,从此不要也罢。”胤祥突地冒出了这样的念头。“这高墙空园,若真能隔断了红尘纷乱,也倒好了。可是隔断隔不断,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啊?!”
不知不觉间胤禵已经在书房中呆了几个时辰了。书房里有张卧床,可胤禵却无心入眠。这几日朝堂上越发地热闹了,那日父皇钦命自己为大将军王的圣旨一下,朝堂竟乱成一片,平日里与自己要好不要好的兄弟们纷纷反对,八阿哥虽一言不发,微微颤动的嘴角却泄露了他的不满。可叹这群自命独善其身的“君子”,都自顾牟取私利。虽然之后胤禩即修书向自己解释当日不过是顾及众人面子,逢场作戏罢了。八哥,难道我会相信你吗?若果如此,何以这几日我身边的密探竟如此多呢。
胤禵几次把手伸向那瑶琴,却又几次把手缩了回来。一想到那日朝堂上的情景,心中纷乱如麻。天下营营,无不为名利权势,至于对和错,谁又能真分辨清楚呢?大清真正的大患,不在千里之外的疆场,却在这萧墙之内,醉卧沙场虽然让人笑话,可最大的笑柄却是未能修身齐家,却妄想平定天下。笑就笑吧,让那等凡夫俗子笑话又怎样呢……瑶琴虽然音色依旧,可没了听音唱和的人,再美的音色也是枉然哪。
“这琴,还是毁了干净。”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胤禵心中一凛。
胤祥的衣襟有些湿润了。这一夜好长,长得如儿都瞌睡了。
胤禵对着那瑶琴,竟不敢去碰。
晴文早就睡了。
弘明在床上辗转了一番,也安静了。
十四贝子府的侍卫们,除了几个例行巡视的,也都睡了。
京郊,八旗各部的精兵强将们正快马加鞭地集结过来,在路上彼此遭遇着。他们将衍生出无数故事,成就无数的英名。
“这瑶琴,还是毁了干净。”在书房时,胤禵心中一凛。
“这紫箫,从此不要也罢。”高墙下,胤祥仍是不忍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