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叔儿,您瞧这事儿闹的,咱们家丫头这下儿可……唉,这怎么话儿说的!”京城里正蓝旗地内,奉差采办东西的佐领僧格坐在一所极不起眼儿的官房内,听侄子福庆抱怨着命运的不济。小门小户,家里规矩不大,他侄儿媳妇,就是福庆的老婆,也坐在一旁抽抽搭搭得哭着。
“什么怎么话儿说的?我看是你们废物!”僧格一磕手上的银杆儿烟袋,点着福庆的脸道:”满旗里满京城,谁不知道咱们家祖坟上冒了青烟,我就不信,你现在上头主事司官们,见了你不带三分笑脸儿?“
“那还不是托您老人家的福,侧福金的恩典。”福庆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给自己续上了茶。
“那你怎么还不门上挂白,一家子穿孝?真是脑子抹了油了!怕人家知道你跟主子沾亲还是怎么着?!那么些个名门格格儿,打破了脑袋选秀,就成了怎么样?入宫不过答应常在,有几个能出头当妃嫔的?指亲的也不定能指望当正室。哪有你这样好事儿?!咱们主子跟皇上,那真是……唉,跟你说不清楚,就好比……你见过的最亲的兄弟,也不及一个零头儿。王爷家的阿哥,从来就跟皇阿哥们论兄弟,上回王爷叫昌贝子给四阿哥行礼,还挨了皇上一顿说,嫌见外了。特特的是世子爷,从小儿就跟长的皇上潜邸了似的,请师傅赏东西,那就甭说了,还为着身子骨儿不好,请朝鲜太医看,免了人家几万两的贡奉呢。如今人不在了,情份儿是一点儿没少,有旨按贝勒发送,就等着咱们家贝勒福金进门儿挑侄子辈儿的袭爵呢!你们有这犯糊涂的工夫,一顶轿子都抬王府去了!”
“叔儿,这……成么……您侄儿这个职分,姑娘又进门儿就是没主儿的,我听说主子家少一辈儿的福金们都是……公侯小姐呢……”福庆妻子早就听入了神,止了哭声,却仍有些担心。
“那是不假,昌贝子熙朝定的亲也寻常,就是恒王爷旗下的。可当今皇上一正大宝,就不寻常了,阖家抬了正白旗,把恒王爷气得倒噎气没辙。只可怜姑娘没福消受,早去了。阿齐图大人是什么职分?正一品的九门提督,早先隆国舅的差事!嫡出的格格儿给人家当填房,不也乐得什么似的。鄂总督的侄女儿本就是要配世子爷的,普天下谁不知道皇上王爷都和鄂督好,世子爷身子弱,王爷怕委屈了人家,就指了弘晈阿哥,这会儿鄂家哥哥总督弟弟侍郎,连小一辈儿都道台郎中的了。其实鄂督原也就是内务府个小司官,比你能强哪儿去?!”
“那您老的意思就……守着了?先穿了孝,我们进去回明了……”福庆捉摸了一会儿,很觉得在理,看看自己的媳妇儿,试探着问道。
“说你傻吧,你还真不精!你进去回明了?那天哈大人的脸色你还没瞧够?一个个儿都是仰面朝天的主儿!”僧格哼了一声,显然是对自己所受的冷遇心又不满,“咱们王爷,待人怪得很,府里那些伺候笔墨的翰林举子们,都半个主子似的,旗下好些个大员,反不往台面儿上放,何况你这样儿的。如今这会儿,园子里贝勒贝子都是小的,昨儿我还瞧见康王爷的仪仗,四阿哥的车马。你就知道园子门儿朝哪儿开了?不定打发出个谁来应付你几句完事儿!”
“那您说……”
“叫咱们贝勒福金自己去呀!侧福金在福金跟前帮个腔,福金心一软,一想起世子爷来,和王爷一哭一求,当着那么多人,没个不准的!这会儿里头早传出信儿来,说皇上正想法子安慰王爷的心呢,你想想,那择嗣袭爵,还不是最好的法子?”
“叔爷,您说的是真的?”三人正不可开交,内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转了出来,一张鹅蛋脸,模样很是看得过去,眼睛忽闪忽闪会说话似的,显得极有主张。一身打扮都寻常,只腰间的荷包是金黄色的,一望便知是指亲的赏物,与这屋里的市井气极不相配。
“哎呦我的小祖宗福金主子,您怎么出来了!不是奴才说,往后您在王府里,也能这么抛头露脸的?”福庆吓了一跳,站起来忙叫丫头扶这姑娘回去。
“怕什么!就得咱们贝勒福金这个能耐劲儿才成呢,都你这么窝囊,这辈子也难发达!”僧格起身打了个千儿,又转过去骂福庆道。
“叔爷,我要是不上王府,能怎么着了?”小姑娘拉过把椅子自己坐下,祖、父两辈就只有站着的份儿了。
“那也怎么不了。王爷要不是皇上逼着福金求着,本都不想给世子爷指亲。所以您不进府,于主子那头儿就没什么。可于您、于奴才们家里头,就差着十万八千里了。您虽不是秀女儿,没撂不撂牌子这说儿,可荷包都赏下了,那可是怡王福金代皇后主子赏的,比内务府的牌子不知管用多少。恕奴才多嘴,您要是不进府,往后旗下哪家儿吃了豹子胆,敢娶您进门儿啊?”
“那我阿玛、哥哥呢?”
“那就更不一样了,就一句话,您要是怡王爷家的贝勒福金,您阿玛当个笔帖式,成何体统啊?就算王爷不想,皇上待世子爷那个天高地厚,也不能眼瞧着不管不是?”
“那我在王府……”小姑娘侧过脸儿想了想,“能受气不能?”
“那可不能!”僧格饶是老于宦海,也是佩服了这丫头的爽快明白,赶紧赔笑道:“王爷福金都是最疼世子爷了,丧事儿在交辉园办的,连皇上都不叫避讳,谁有这份儿体面?!您只要把福金,顶多了还有宫里主子娘娘,那是世子爷半个额娘呢,都哄得高兴了。再跟三格格,就是如今皇上的四公主、几位阿哥福金处好了,就算功德圆满。旁的人,谁还敢委屈了您呀?等回头您名下小阿哥袭了贝勒分了府,那就好了,按日子请安就成。”
“那我听您的,什么时候儿去?”小姑娘看看父母,扫了一遍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屋子,眼圈儿红了。直待朱唇叫自己咬得紫了,才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站起来把下头上的簪子,脱下腕上的镯子,塞给丫头道:“今儿夜间赶赶活儿,咱俩一块儿做身全麻的孝衣。”
“您可……想好咯。”当娘的见此情形,忍不住捂紧了脸颊。
“等……等大祭完了吧……”僧格心里也是一颤,说话都不利索了。
“甭等,明儿就去,省的主子忘了这碴儿。”姑娘说着,拿足了姿势,给父母高堂各磕了一个头……
几天的折腾下来,再加上心烦意乱,允祥的旧疾有些发作。又着了秋凉,浑身不舒坦带上行动不便,只好卧床养疾,任是外头天翻地覆,也都管他不得。只歇在四知堂内,见些极亲近的人。
弘昼从京里来,携了宫中上下人等的问候,灵堂行完礼,就赶到这儿来请安说话儿。允礼则是皇帝近日派来探望的“专使”,一天派两拨儿,数他来得最勤。二人一个榻侧一个几旁,正陪着允祥听常明的回报。
“他们还说什么?!”允礼捏着茶杯的景泰蓝盖儿,一脸肃杀的问常明道。
“回果王爷,起先下头人报的就这些,他们碍着有人,没说什么。今儿奴才派了色布腾在齐集的地儿掌总儿,他们当他不懂汉语呢。诚郡王就跟满都护小声儿嘀咕,说什么这儿摔盆儿打幡儿的闹丧事儿,皇上在圆明园还真住的安生,说……说怡亲王就那么包治百病,离个一二十天都……都舍不得……他们还说……”
“还没王法了!”允礼一拍案几,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十七弟!”允祥一言拦住他,沉着脸问常明:“还说什么?你接着说。”
“这……他们说得不堪,入不得王爷的耳,您……”常明正后悔自己多嘴,见允祥问,便支支吾吾不敢就禀。
“不要紧,我还不知道他们什么人,你说就是。”允祥半靠在榻上,递给弘昼一只嫩黄的秋梨。
“诚郡王说……也不知是不是侍卫听差了,好像就说……十分精明使九分,留得一分压子孙;今朝福泽全用尽,明日不见……后来人……”
“好……说得好……”允祥一手死死把着弘昼的腕子,浑身上下脱了水一般的紧成一团,目中的光一闪之间像极了他愤怒时的兄皇帝,阴郁狠辣中透着丝丝绝望。
“叔王……”弘昼充满了担心地看着爱他如子的叔父,“三伯父也太……”
“我这就去见皇上,看他还能猖狂到几时!”允礼自己就没有子嗣,又与诚王不和,这话听起来刺心不下允祥。
“回来!他就是口里吐荆条,也只想扎我一人,你可吃不着这个心。”允祥很明白弟弟的心情,示意常明拉了允礼回座,转对弘昼道:“回去替我谢熹妃娘娘同你母嫔,多承她们惦记劳心,等过阵子,叫你婶子再进宫亲自去谢。若没旨意,你和四阿哥,还有你二十一叔他们也万不可再跑了,好生念你们的书是正经。还有,方才的话,回去谁也不许说,知道么?”
“是,侄儿明白,侄儿先告退,叔王保重。”弘昼也知道自己在这儿碍事儿,起来一礼,又给允礼打了千儿,转身去了。
“常大人替我送五阿哥。”
“嗻。”
“那……就这么算了?”允礼看着二人出去,气犹未消。
“你还想怎么着?送他们宗人府审审去?皇上知道了也是生气,刚降了他的爵,为侄儿的丧处置为兄的,皇上那脾气,不定就干出来了,外人听着像什么话!唉,本来也是我……疏忽了,当时皇上说就在园子办,没精神力辞,就这么着了。咳,他一向不都这样,幸灾乐祸过过嘴瘾,又不是个拿得起来的。时候儿多着呢,咱们从长计议,这会儿就别给皇上添乱了,成么?”
“父王……哦,侄儿给叔王请安。”正说着,弘昌张张惶惶跑进来,先说了一句才看见允礼在这儿,忙跪下问安。
“急什么?!失火了还是失盗了!?”允祥正心里烦乱,没好气地训斥一句。
“回父王,外头,园子西门儿,就各府女眷们过的地方儿,那个……富察氏一身儿重孝,说是要进府成服守丧。”
“什么富察氏?哪儿来的?”允礼疑惑不解,看看兄长,无奈允祥也一时没记起这是怎么个人物儿。
“就是……就是皇父给二弟指得那个……”弘昌想了半天称呼,还是不知怎么说,只好带过道:“她这会儿跪那儿不起来,把简王世子福金的车都挡在外头过不来,硬说要见父王母妃……哈大人请父王……”
“岂有此理!!”允祥一声怒喝,炕桌上的珐琅果盘应声落地,马奶子葡萄、京白梨、还有甘肃贡的一芽儿一芽儿的哈密瓜,顺势全都孝敬了土地爷……
第十二章
“福金是最知道王爷的了,您可万万再顶不得,什么话顺着说不好,是人都晓得王爷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呢。”怡王妃住的寝殿内,侧福金富察氏巾帕掩面坐在边儿上抽泣饮泪,内里王妃怒火未消,靠着软榻兀自生着闷气。只苦了她的嫡亲姐姐亲家母,侍郎伊都立的夫人兆佳氏,劝了这个劝那个,大费口舌。
“六姐说得我不知道?可如今这算怎么回事儿?王爷一向是怎么对圣命的?今儿皇上指了婚的儿媳妇门口儿跪了两天,竟顶着连句话都不问一声儿!他……难道安心看着暾儿绝嗣么?!”王妃帕子拿在手里,已是拧成了一条绳儿。通红的脸对着最近密的姐姐,确实少了忌讳。
“福金这话就大不是了,王爷平常疼世子,可是满世界都知道的,恕奴才说句没大小的话,您这么说未免太屈心了点儿。依奴才揣测着,还是那姑娘太倔了些儿,这是什么时候儿?多少双眼睛看着呢。这么直绰绰往门口儿一跪,就像是当中跟主子打擂台似的。王爷的脾气,听奴才男人说,连皇上碰上有外人还不肯太折脸面呢,睁眼看看朝廷上下,谁敢这么生逼着让服软儿的?”伊夫人同其夫一样,也是个心眼儿活泛的精明人,料是此路难行,忙换了题目再劝。
“夫人是尚书家的格格儿,哪儿知道小家子女孩儿的难处?要不是没处走,就是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跑这儿求活路来呀!”侧福金泪汪汪儿看着王妃,满腹委屈诉道:“她才十五一个小丫头,一心一意要给世子守一辈子,就算是门头儿低些,怎么也是有旨的。不过直心眼儿少了眉眼高低,光记着名节为大的教训,没体会别的。听她家人说,是一路水米不进,哭晕了好几回的。跪了两天两宿,昨儿还下了雨。这样虔心,虽说触了主子的忌讳,可也求福金念她年幼无知、一片愚诚,就……就遂了她的愿吧……”
“我倒想呢!别人好歹我管不了,暾儿的后嗣我能不管么?!这丫头是个明白人,换了胆小没见识的,王爷就能从此再不闻不问掩过去!她这么一来,我虽不能进园子,就不信皇上娘娘不知道。王爷暗抗也就罢了,总不成实实在在问下来,也能给驳回去?”王妃执拗的无视着姐姐的眼色,负气地发泄着。
“可昨儿听见前头说,王爷这回是动了真气,连哈大人都跟着吃挂落儿。本想把那孩子轰走,是看着人多眼杂才没办的。那孩子也是糊涂,她算个什么?在福金格格们进出的地儿跪着,也不明白个尊卑上下……”侧福金想起自己侄女儿的可怜与脑海中允祥激怒的样子,不禁又疼又怕。
“她算什么?算暾儿奉旨婚配的福金!还比谁低了不成?!暾儿这个年纪,要不是王爷拦着,还能落个现在这样儿……名不正言不顺的……他是嫡长子啊……得他的时候儿,王爷正是……”忆起往事辛酸,王妃泪作泉涌。
“奴才给福金请安,奉主子谕,叫侧福金到四知堂说话。”三个人正无言相对,只见外头允祥身边的首领太监张用成几步过来,在门外肃立道。
“……叫我?”富察氏立时止住哭声,满眼惧色望着王妃。
“走,我同你一起去!”王妃扫了张用成一眼,啜了茶慢慢说道。
“回福金的话,主子还有一道谕,说是侧福金要和福金在一处,就请福金宽心多歇着。若是福金一定要去,那就请福金去,侧福金就先回京回府里吧。”一席话毕,满殿都没了声息,半晌富察氏才愣愣地挪动了腿。至走出门,忽听见里头王妃一声长悲:“暾儿啊,额娘怕是要对不起了……”
“咳咳咳……”富察氏离四知堂还十几步远,就听见里头一阵呛咳,紧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外加瓷器碰响。“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又是那座庙里的神?!丢人现眼当众要挟!你去告诉他,有本事让他们顶个状纸大理寺门口儿喊冤叫屈去!就说我违旨悔婚、仗势欺人好了!哼!康王不是管正蓝三旗么?明儿你自己去告罪请辞差事,省得我动本参了费事!!”允祥像是感了风寒,沙哑的声音带着热喘,很不连贯。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一丝缝儿也不留。
“王爷快别动气了,万事也不及您身子要紧。您要处置下人,多少处置不得,真为这伤精神,主子怕是要跟您不答应了……”一个公鸭嗓儿,富察氏听这口气声腔却不像允祥身边几个人,还没等明白,又听那人厉声道:“你还不快滚儿!眼前花儿似的等着领赏呐?!”话音刚落,珠子帘子一通响,自己的阿玛僧格浑身透汗几乎爬了出来。
“侧福金,王爷叫您同僧佐领聊聊,这会儿皇上跟前苏公公正和主子说话儿,您候着也是白候着。”随即出来的张瑞朝富察氏一躬,顺手扶了一把站立不稳的僧格,“佐领可记着王爷的话了?再不成,您这顶子怕就真悬了。”
“好我的糊涂阿玛,你可真是油蒙了心了!王爷的脾气你是不知道的?怎么就敢撺掇着那个傻丫头挑这根弦儿来?!如今王爷、福金不对付,主子是铁了心半点儿都不肯让的,可等过后儿了,这气不还得撒在咱们头上,你让我……你让我往后怎么伺候主子呀……”富察氏拉着僧格进了配房,一下跌坐在炕沿儿上,连哭带埋怨,把个僧格折腾的焦头烂额。
“我不也是……为咱家好么……谁知道王爷这么……这么不把世子爷……”僧格垂头丧气站在一旁,为自己的失策百思不得其解。
“那王爷方才……和你说什么?”
“还不是说谁惹得事儿谁担着……他们一家子糊涂车子,王爷那么精明的人,自然知道是我……你是没听见,那一顿连损带挖苦的骂呀,差不丁点儿就连顶子一并摘了去。主子爷是千金之躯,屋里气归气,到现在也没叫人和那丫头说句话——怕坏名声啊。主子说了,你们富察家的姑奶奶不是有能耐么?那正好儿,我在成全她个三贞九烈的名儿!她不乐意回去我也不敢请她这个有圣旨仗腰子的贝勒福金走,跪死的这儿我上折子给她请旨立贞节牌坊!你听听,两头儿都堵死了。我跟你说个实底儿,要真是这孩子就跪这儿出了事儿,王爷不愿意认,皇上半句也不会怪罪。得嘞,胳膊永远也拗不过大腿去,还是我走一遭儿,让她爹妈豁出命去求她回家算了……”
“万岁爷听见您欠安,急得厉害,想亲自来怕不便,让您进去也不合,别人劝知道您未必上心,这才专叫奴才来的。”四知堂里,苏培盛奉了皇帝命,特来探望问候,一进门却便赶上暴风骤雨。及至打发走了僧格,他才特特看清了允祥的脸色,消瘦无光,倦怠异常。
“每有人来,我都叫他们代奏请主子安的。可我如今这样儿,一身避讳、行动不能自持,再加上……闲事扰乱……唉,我就是日思夜想,也没脸见皇上了。”苏培盛是雍正潜邸旧仆,跟允祥也是自幼相识的,私地里言谈之亲近,远非旁人可比。
“昨儿主子还同奴才说笑话儿,说您是天大地大,什么都不及面子大。不是奴才多嘴,一个小户儿人家的丫头,懂什么规矩礼数?您和她生哪门子气呀!万事不都看着世子阿哥么。您不叫她进来,她又是个死心眼儿,天长日久,万一出个事儿,不更扫您的脸么。”
“皇上呢?皇上要我怎么着?”允祥皱了皱眉,中指点着榻上矮几。
“万岁爷这不就叫奴才来问您,说您要是就跟那丫头致气,那犯不上的。您拉不下脸来,主子下道旨给您找个台阶儿;您要是为了怕世子娶了亲立嗣袭爵,跟主子那儿……”苏培盛呵呵一笑打了个千儿,“奴才先告罪了。主子说您要是跟这儿假客套,您再进园子,可小心着挨骂。”
“一语中的呀!”允祥几日不见皇帝,一听此语,大感知音。这些日子允禄、允礼、伊都立,多少人来解说过,却从未有人肯同他说这一层儿。兄长人虽不见,反心有灵犀,实在让他又欣慰又凄然,遂对苏培盛道:“你也不是自来就在宫里的,该知道外头世道向来就是恨人有笑人无。只你听见的,可有一个人不以为皇上待我太过厚恩了么?皇上不肯视我为二人,我却何敢一日不以臣下奴才自居?当年辞郡王,气得皇上半个月都没同我说话,可临了还是准了。说不忍心看我当老鼠,自己拉风箱……这回呢?还不是一样?弘字辈有爵的才几个人?四阿哥他们不也没封?乍冒出个永字辈的贝子贝勒来,我……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啊……”
“王爷这话主子都是想得到不到的了,也知道您为难,可还是怕您、怕世子受了丁点儿委屈不是?奴才这些年这么冷眼瞧着,主子登大位,待人个个儿都变过身份来,独对您还是原先一样儿。要不是怕您太离了群儿,依主子的性子,怕更是压不住呢……”
“我明白……往后我更体贴些皇上的心就是了……不过就今儿这个,你回去替我请个恩典,撮尔小事,臣,自可处置,不敢劳皇上驾了……”
第十三章
转眼便是八月十四,又一年中秋将至。雍正是个凡事赶前不赶后的人,知道十五又是一日行礼筵宴,故而之前批阅引见,繁剧倍于常时。其实往年也是如此,起初也不以为异,谁料年齿渐增,精神健旺之态确有不及。加之怡邸二十余日不曾视事,两人的活儿一个人干,尤觉体力不支,颈酸臂痛,甚为难忍。只得靠枕垫在肩上倚着,两三个精于按摩的太监左右伺候,忙个不停。
“万岁爷这样儿怕不成,您明儿还得御门听政呢,要不奴才传太医应诊吧。”苏培盛是这干子御前太监里最大胆的一个,可话问到第二遍,心里也还是哆嗦。
“叫他们没用!”皇帝仰着脖子,手里依旧拿着折本,看上去姿势十分别扭。刚侧身一说话,就顿觉钻心的酸痛,“哎唷”了一声,吓得正给他揉按的太监一阵手软。“你叫人去交辉园,”雍正想了想,也觉得这么着明天朝会仪容不佳,便命道:“他那儿上回赏过田文镜的膏药就很好——嗯,不必惊动他,找张瑞要去就成。”
“嗻。”
“主子,怡亲王亲自给您送药来了,这回在外头候着请见呢。”看过的折子摞了两摞时,苏培盛听了外头小太监的耳语,回来禀道。
“说了别扰他的,”雍正拉着的脸还是没能掩住高兴,“既来了就叫进来吧。”手一撑炕沿儿坐起来,腕子又着实抻着一疼。
“皇上圣安!皇上这些日子给的赏,臣一总儿谢恩了。”因是多日未见,允祥跪安礼毕又叩了头。举动之间是人都能看得出,二十几天内,这为本就清减的王爷着实又瘦了一圈儿。一身夏装的补服,配上这已是见凉的天气,倒像是披了件单斗篷,弱不胜衣。
“真是稀客,要不是知道朕不舒坦,怕就堪堪的能绷到二十七天吧。”雍正把折子堆往边上推了推,示意允祥坐在身边,凝神端详着他道:“眼圈儿还黑的呢,不是着了寒么,怎么还穿这么单薄。”
“下了轿就进屋子,倒不觉着冷。皇上没下旨,谁敢换冬装啊,里头塞着棉花见驾,也忒不成恭敬了。臣吃了那么多皇上赏的参,都快成热症了,现就还有些咳,别的都大好了。其实是早就想进来的,可一来一身晦气不敢入侍;二来估量着这个病状,也难帮皇上分多少忧,就干脆多盘桓几天。不过再怎么明儿好日子,也该来先给皇上磕头的。”允祥说着招手叫过后头一个手里托着珐琅累丝象牙镶边儿紫檀木盒子的太监,笑着打开盒盖儿道:“皇上这两天怕是又累着了吧,昨儿见着廷玉都是一脸倦色,更别说您了。”
“嗯,昨儿见了三拨儿人,看了四十多份儿折子。”雍正让人伺候着解了领间纽子,熟门熟路的转过身,由着允祥用黄酒擦过脖颈两肩,又拿了生姜片儿慢慢捂着,一阵清凉过后,就觉松泛了不少,自己活动着双手道:“还有给你寄信的那伙子人,道恼的帖儿雪片儿似的,亏他们知道得快,怕不都是京里的枪手代笔的?你是吃凉不管酸儿原封不动往朕这儿送,害朕又添了三分累。下回再有启帖什么的,你自己看了,相干的再拿来。”
“臣不敢,臣给皇上当个暗信差就罢了,哪儿敢真就不经皇上私下与外臣们联络交通的。”允祥一手轻按着姜片,一手从腰间取下荷包递给苏培盛,指指盒子里的膏药,让他“用火裢略烤烤”,又对雍正笑语:“不过皇上可万别嫌累就叫他们免了这一宗儿。不知道的人一传,还当皇上弃臣如敝屣,又要杀伐决断了呢。臣实实受不起这个议论。”
“你看看,还撤不得了,我这不自找一份儿麻烦么。”等肌肤干透,膏药也烤得有些微燥,雍正只觉风池穴出一麻,便知已是贴好了,待太监服侍着整好衣领,又要再仰着,却被站在身侧允祥一扶:“皇上再看东西使不得,总靠着坐着躺着也使不得。您这是痼疾了,推拿敷药都是治标,还是多动动舒筋活血的好。臣斗胆请皇上今儿不办事儿了,皇上可准么?”
“嗬,好厉害的大夫!你自己的病这么讲究起来,省朕多少心呐!”雍正没奈何的伸伸臂膀,让人穿好了靴子站起来,指着允祥向苏培盛道:“还有什么你们听太医吩咐,朕先出去转转。”
“皇上……”允祥回头冲着拾掇东西的众人说了一句:“明儿梳辫子时候儿靠上点儿,别碰着了。”便几步跟了上去。
“你这几日不在,六十的身子像是也不大好,朕太忙没顾上问,咱们这会儿过去瞧瞧,就当疏散疏散了。甘珠尔前儿叫皇后接进来,该当也是在那儿的。”走出闷了一天的四宜堂,雍正却觉得一阵心舒意朗,忽然慈爱大发,想起了他的幼子福惠阿哥。
“是感了时气么?这些天京里京外说是无人不病的。臣还想着,若是西北也这样儿,可就难办了……”
“是啊,朕也虑这个,岳钟琪进京,你想着给他带上几个好大夫,太医院的不够使,就叫各省荐民间的来。银子你支内币,先不动户部……”两人一路说着,转了个弯儿,就到了福惠平日起卧念书的地方儿。因雍正的殊宠,每逢圣驾往圆明园,他便跟了来住下,行动皆随御辇之侧,与久留宫中的哥哥们大为不同。
“公主……公主息怒,阿哥们都小呢,您要真格的生气走了,阿哥们脸上不好看……”站在殿角边,只见书房帘子一掀,四公主扬脸儿走出来,几个太监尾巴似的跟在后头,点头哈腰求个不停。
“不说病着么?我看都欢实得很呢!皇额娘叫我看病人,没叫我当老妈子哄着他们高兴!这书可是我偷偷儿从父王那儿拿的,现叫他们糟践的这样儿……你们……你们等着挨板子吧!”
“公主……啊……奴才们给万岁爷请安……”太监们还要再说,间有一个侧目的,猛看见不远处站着皇帝一干人,腿脚儿一绊,立时跪了一片。
“谁把咱们姑娘气成这样儿啊?说出来朕打他们板子!”雍正自己女儿接连早逝,先后养了允祥两个嫡女在身边,先一个于登基前已指婚给伊都立之子,委屈没得着公主的名分,又早早儿死了,故而待这个怡邸的小格格尤为宠爱,加之公主性子极类乃父,生性敏慧,学而兼优,在宫中各处亦是个人见人爱、人见人怕的主儿。此时发起脾气,看着奴才们惊恐,连皇帝也不禁笑起来,走过去接过公主手中一本儿盖着怡邸藏书印,湿淋淋撒了茶水的宋版《汉书》:“好可惜了儿的,不知你父王费了多少精神银子才淘换来的。偷出来还弄得这样儿,这个情儿朕可没法儿帮你讲了。”
“汗阿玛圣安。”公主低眉顺眼掠过叹息不已的允祥,小声向着雍正道:“是父王看了放案上的,我看入了神,就拿出来了。方才带过来看,六十和甘珠尔抢东西,打翻了茶盏在上头,就这样儿了……”
“六十好了么?什么东西这么金贵,还用得着抢?”雍正说着已是迈步进了殿,两个孩子听见外头声响早已跪了迎驾。只是弘晓一手按着个小玩意儿,惹得福惠不住向身边瞟去。
“既是病好了,大白天怎么不读书?你们俩师傅谙达呢?”皇帝佯怒坐在正中座上,指了公主手中的书:“先说说看,你们作践的是什么书?方才四丫头看得哪一篇?是个什么人物儿什么事儿?说得不准两桩一并罚。”
“回汗阿玛,四姐看的《汉书•西域传》,正看乌孙国一节,解忧公主继细君公主入藩,通两国之好的地方儿!”福惠是最有捷才的一个,身子一挺,朗声作答。
“哦?”皇帝极惊异的看了允祥一眼,“这丫头看的倒偏。读《史》、《汉》该先读前头君相的纪、传才好懂啊……”
“臣是因为西边儿的事儿才读这一卷的,她么,想是……”允祥询问的目光夹着赞许投向女儿。
“我正学蒙古话呢,想瞧瞧他们这七灵八怪的怎么个来历。没想叫这两个猴儿似的,正把解忧这页弄污了……”公主抱着自己的书,心里还是极不忿两个闯了祸的孩子。
“对了,朕还忘了问了,抢的哪门子东西呀?拿来朕瞧瞧。”
弘晓眨巴眨巴眼睛,拿了手里的物件儿小跑着到皇帝身边,特意低了头不看比伯父更严厉些的父亲:“是皇父赏我的自行虎玩意儿,六十哥哥非要。”
“我……没非要,就是看着怪好的,想……”福惠急急地解释着,却看见皇帝正极亲昵的抚着弘晓的小辫子,情知干叫屈不成,忙冲着允祥道:“汗阿玛方才说,知道四姐看得什么就罢了,说不上要罚!”
“六十说得是,甘珠尔还没说呢!”允祥一个莞尔,只好为侄儿权充回“青天大老爷”。
“嗳,六十已经说过了,还叫人家说什么呀?”雍正向来极疼弘晓,如何忍心施惩,便笑道:“甘珠尔和你父王一样,都是虎年生的,所以朕才赏了这个嘛,六十怎么不知道让着弟弟?”
“那皇上是什么由头儿赏得来着?”允祥眼看福惠委屈的什么似的,更要考较一番以示公允。
“是我背得下杜工部《三吏》……”弘晓素来腼腆,见父王发问,还有些胆怯,拉着伯父的衣襟弱声一答。
“好!你要能背刘细君在乌孙所作之歌,今天便不罚,若不能么……这玩意儿就请皇上转赏六十,怎么样?”允祥拿过公主手中的《汉书》,笑问弘晓。
“这太难了,朕看就背……”雍正刚要帮忙换题,只见弘晓已是站好了,还有些奶气的声音颇具文人情致:“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悲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难得!吾家有子建也是美谈啊!”一歌咏毕,满座击节,雍正对着弘晓一阵称赏,又笑问:“甘珠尔可有史书上倾慕的才子?”
“回皇父,是正始何晏!”
“果然是魏晋人物,皇上十猜九中。”允祥饶有兴味的看着几个孩子,心情亦是大好。
“不好,你这立志就不高,不过是个‘粉侯’嘛。”公主为报毁书之仇,很欲极力抢白之。
“四丫头知道‘粉侯’啊!给朕说说,什么叫‘粉侯’?”雍正一口茶咽下去,笑得差点儿没喷出来。
“汗阿玛……”公主顿时大窘,低着头又不敢嗔怪,正不知所措,忽听边上福惠兴头的跑过去拉住允祥。
“叔王,我记得‘粉侯’就是咱们大清的额驸吧!”
“哈哈哈……”笑声顺着书房,立时传遍了整个圆明园。
番外之弘暾
“王爷,已经卯正了,您叫了陈侍读……”隐隐约约的,我耳畔响起张瑞的声音,那么弱,又那么清晰,只因除此而外,房中别无声响。
“知道了。”阿玛迟疑的应着,半晌,脚步声动,却显是未曾转身。一步、两步……碰上书格的边沿,站住了。“你去,请陈先生稍候……”又是一句,紧接着,门帘声响,屋子里便只剩下躺着的我,和站着的阿玛。
“暾儿,你昨儿……就算指亲了……”金石般的声音,从阿玛口中吐出,那么自然而又艰难,逼我尽力睁开眼睛,双目却又似乎被死死粘住,不能自如。忽然,一滴仿佛雨珠儿似的打在我眼睑上,涂了一层蜜釉一般,滑润异常。慢慢的,睫间世界清楚起来,我看到阿玛的羸弱的背影,正对着的,是我的经史子集。
“父……王……”我自以为嘴唇动着,却并没听见呼出的字眼,当我再欲拼力时,汉玉的带钩碰响了盘龙金钮上的佩饰。威严,由这一地,就要遍布交辉。
我闭上了双眼,那水珠儿还在,又顺着脸颊不住地流,终于如隽永之溪水,虽无声,却不可抵止。
阿玛的眼泪,我只另见过一次,与我无关,我却至死而不能忘。
那是康熙五十九年,皇祖的缄默和叔伯辈的坚持似乎都到了难以触及的极限,阿玛和四伯父的往来一日少似一日,我往雍王府时衣裳里的信札,却一篇厚过一篇。即便这样,四伯父每每都叫人过府来接,只因八伯父府第,是我的必经之路。
阿玛的三十五岁寿辰就是在这一年,却正赶上皇祖北巡回銮。赏物没有不说,各官同往迎驾,连个叩头行礼的人见也未见。阿玛迎辇还宫,回府已近天暮,一身白袍,全无喜气,只是闭门读书,任人不睬。
“怎么这副脸色?嫌来晚了?一路风尘总要沐浴更衣一番,要不怎么给你贺寿啊?”不知是第几次奉了额娘的命,我又一回趴在了阿玛的书房门外,却惊奇的瞧见了刚刚随驾回京的四伯父,茜红色的袍子,灯烛交映,显得格外鲜亮。
“四哥刚到京,就不累,您也不……避讳点儿么……”阿玛起初是声颤,而后干脆颓然歪在椅上,又拿起了书。
“大生日的看李义山,好不吉利的。”四伯父生合上阿玛的遮掩扔在一边,还要再说,却像猛看见了什么,停了许久道:“刚回来匆忙没备礼,给你改个字儿,算是借花献佛了。”说着,笔墨一挥,灯影下,那份儿洒脱自如,似非阿玛所能及。
“四哥……”阿玛浑身都抖着,泪水扑簌而下,手紧按在书上,却依旧不能自持,半日才压得极低地道:“我这个身子骨儿,若是有负所期,就还望您……代宣夙志……”
“胡说!哪儿学这么没出息!你才多大?我都能等,你有什么不能的?!”四伯父撂下笔,目光熠熠的看着阿玛,那副意气之态,全不像个年逾不惑的老熟宗藩。
“戒急用忍……我知道的……方才是说昏话呢……”阿玛一时略平复了些,依恋之态顿增,脸上满是病态的潮红,却强忍着:“千难万难,我总不再叫您操心就是,黑介路难走,眼睛也不比白天少,您就……先回吧……”说罢起身便拉着四伯父往外走,唬得我急躲在高柱后头,等影子远了,才蹑着脚进了书房。
条案上,李义山的集子静静躺着,上面有阿玛雍容贵雅的行书,只是提顿之间,满纸积郁——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不,那个“一”字已被鲜亮的墨迹抹去,换了狂如谪仙的“半”字……
更鼓敲了一响,十二岁的我连后面几句也通通记不清了,只忆起这是崔珏哭小李的首联,却从不敢查证……
三年后,已是天子的四伯父由阿玛陪着到上书房考学问,二十一叔恰为我解了数年之惑:“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怡王是很爱这诗的吧?”四伯父对着阿玛不可察觉的一笑。
“臣躬逢盛世,哪能爱这样的句子,臣是不才未为明主弃,多病不见故人疏啊。”阿玛会意的回应着,眼睛里的话,也只有四伯父可以明白。
自四伯父登基,阿玛便日夜案牍,鲜有空闲,连晨昏定省也给我们免了,只偶有召唤,问安小谈而已。四伯父待阿玛,是我所读史上,从未见过的,事事必要举朝侧目才算罢休。阿玛每每惶悚,却又有口难言,必得竭力倾心,直入无我,才能得片刻安然。我为人子,凡请安时必见批阅纷纭,药香与墨香并溢,心中无能之愧便涌上心头。可直到有一天,我隐隐的知道,这愧疚,此生怕是补之无期了。
雍正四年九月,已是我躺在病榻上的第二个秋天了。大哥一脸欢喜的来说,四伯父为三弟指了日渐炙手的云贵鄂总督侄女为配。我听了只觉得一惊,且不论这女子如何,半个月前,额娘那异样的笑容,分明告诉我,四伯父想让这天下第一总督家的格格,作日后的……怡亲王妃。
满心的疑惑,我看着十四岁不到的三弟迎娶新妇,看着奔走大员们艳羡的目光,看着阿玛吉服冠下百味的笑容,看着谒见时四伯父难以掩饰的惋惜……“二哥怎么不娶个嫂子回来?”甘珠尔嬉笑的问话被额娘尴尬的严词止住,稚儿的哭声逼得我不得不站在四知堂外。
“她阿玛不过一个休致的微员,同你不般配么……”阿玛轻描淡写地说着心照不宣的谎话,低头又写一阵。
“父王……”
“你这样身份,当志存千里才是,就这么急着婚娶么?”阿玛再抬起头,面色微微不悦。
“不是……儿子是……”我急不择言。
“王爷,外头新放的正定总兵,说奉旨请训。”张瑞走进来,躬身禀道。
“叫他进来。”阿玛答应着,挥手对我道:“你去吧,药别误了用。”
“世子殿下……”一日昏厥多次的我睁开眼睛,恍惚中,阿玛身边站着两个朝鲜使臣,纯正的汉话,轻唤着。
“吴先生辛苦,小儿渐愈,实在多承回春之力了。”阿玛长呼一口气离座,正欲执手礼谢,两人却双双长跪。年长的一席怪语,另一个似是译官,哀恳阿玛准他们事宜若干。阿玛笑而不答,一个送客的手势,后头常明大人便硬请他们出了门。
“父王……”我只想坐起来看看阿玛,看看为我延医寻药,不惜以国事自难的阿玛,却被轻轻的按住了,一匙参汤递到我的嘴边。
“好生歇着吧……”眉宇间,竟是那种对孩童的,全没了责难似的期许的慈爱。
“父王别为儿子变了国事……回头皇父……”我知道,阿玛是信天命的,但却对尽人事,报有最大的执拗,这和四伯父极像,否则十余年挣扎,难有今日。
“这不是你想的事儿,放心,大清江山万里,藩属无数,就是变,也自能变出良医来。”阿玛的笑,那么随意而坚定,和我所窥见的那个夜晚,有天壤之不同。他已经熟悉于安排一切,除了四伯父,没人敢有丝毫质疑,而四伯父则从不质疑,至少为第三人所未见……也就是因为这,我之后听到的议论,依旧是阿玛力拒为我指婚的圣命。那是去年,我十八岁。
阿玛临走时说什么?“你昨儿就算指亲了?”我知道,四伯父再不会太难为阿玛,额娘是精明的,却无论如何也真正占不了上风。是阿玛的回心转意么?还是……我心中的恐惧油然而生。一个安慰,一个极违心的,只在于舐犊的安慰。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个中三味,只是不知道,今天过后,天命破尽人事之后,阿玛,又当如何处之呢……
第十四章
福惠先天就是个不足,身子素弱,也是个整日抱着药罐子的主儿。如此一来,四书五经的正经学问便没人同他较真儿,八岁的年纪连个专门儿课读的翰林也没找一个,只以呵护备至多加调养为务。虽说如此,这孩子慧根却是极好,零碎的诗书竟是过目成诵,不过那份儿倚赖撒赖的不肯用功,比起弘晓的书墨独嗜、雅趣天成,到有几分淘气任性情的意思。
连着几日又病,皇后特意嘱咐了不准难为多背书。闲来无事,便和四公主一块儿学围棋,没几天,已是超了数日不来的弘晓一筹,初学正是瘾大,好容易见了高手,哪里就放过了,三个孩子遂硬求了雍正同他们“手谈”论个输赢。
“好,要能赢了朕,一人一个重赏。”一时间龙心大悦,雍正盘膝坐在炕上,拈着白子儿对允祥道:“好歹瞧着他们输得惨了,就是支一招儿也使得。”
“皇上放心,臣自当观棋不语,随他们违了君臣之礼去。”允祥调侃着一笑,摸了摸福惠的头,自走出内殿站在阶上,命人“传给八阿哥主脉的大夫来”。
“臣等请王爷安。”片刻,两个五十多岁的太医前后走来,为首的是左院判冀栋,跟着的是京中第一名医刘裕铎。两人现就在耳房伺候,这让允祥觉得有些怪异。
“我看八阿哥脸色虽红,却不是滋润的模样儿,你们诊的脉,这回是怎么个症候啊?”允祥抬手叫二人起来,沉吟着问道。
“回王爷,阿哥这回病的症候,和京里的时气一样,憋闷咳喘,还有些发热,前儿已是好利索了,今儿王爷见着,怕是读书又有些累了……”冀栋听允祥问话,向后看了刘裕铎一眼,忙低头答了。
“既是大好了,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常住园子里不忌讳么?”允祥疑惑的目光扫过他,口中已带了压迫。
“王爷,是臣的愚见,这些日子,阿哥要日日请脉,停不得。“刘裕铎向前一步抬了头,从容对答。
“你不是……去西边儿看岳钟琪的病了么?才回的?”
“是,臣初十到京,昨儿奉旨给阿哥会诊。”
“那你以为冀栋说得如何?”
“回王爷,依臣看,阿哥的外状似与时气症候相近,但内里又不全是,倒像是往日旧疾带引的似的,臣来的日子浅,还不能就定,不过同院判商量了,不敢须臾离人。”
“要是旧疾带累的……可要紧么?”允祥眉头皱的愈紧,接问道。
“王爷明鉴,要紧。”刘裕铎素来直率人,不论对谁,医者之心,总是不变。
“你奏过了没有!”允祥看着冀栋,气也气不得。他深知太医们应诊紧要人物实在是个难办的差,说重了说轻了都是事儿。自己又屡屡教训万事以圣心为念,除了刘裕铎这样“轴”人,谁又能真个据实直言了。
“臣奏的就是……外象,臣愚钝,没瞧出……”冀栋正苦刘太医是怎么使眼色都不管用,听见问自己,也就只好吞了热茄子一般应答。
“外松内紧的治,懂么?回头裕铎定方子,你参酌。阿哥于皇上怎么着你们也知道,可小心着了!”一句话,两人的身份便倒了个个儿。
“叔王……”两个太医才走出几步,里头福惠急急忙忙跑出来,拉着允祥便走,一看就是搬救兵的架势。及至到了跟前,早见棋枰上白茫茫一片,公主比划着象牙子儿,不看棋盘,只回头望眼欲穿的瞧着父王。
“怎么样,等着你挽狂澜于既倒呢。”雍正品着茶,打了胜仗似的洋洋得意。
“棋分九品,皇上已是‘入神’了,他们三个‘守拙’‘若愚’‘斗力’,皆在三品之下,臣也不过‘小巧’‘用智’而已,还是别自取其辱的好。”允祥接过公主手里的子儿,随意一落,紧接着笑推了枰对垂头丧气的三人道:“算是我替你们输了,就不必这么没脸了吧。”
“也不用如此自谦嘛,‘通幽’‘具体’还是有的,不过赢朕的时候儿到底少些。”雍正一时拊掌大笑:“怪不得方才逃了,真是怯阵不成?”
“临阵脱逃倒不至于,臣是叫造办处拿了吉林新进的虎皮看看。那个自行虎白绫子上画得总是不真,不如做正经虎皮的好。”允祥微微一怔,一眼看见桌边上的自行虎,顺口搭腔。
“还有那个面目,要在欢喜些才好,肚里安上风琴,一走碰了消息儿,看能奏曲子不能。顶好是在重阳前得了,赏这两个小东西,免得再抢着毁了你的宝贝书,叫朕的小闺女儿挨抱怨。”皇帝一听这话,顿时童心大起,拿着那稀罕物件儿前后左右捉摸一通,和允祥商量着给子侄许愿。
“汗阿玛都不赏我。”公主是个极有心的人,趁着他们闲言,竟自己站在棋枰边复起盘来,听见这话,不免撒个娇免得冷落。
“赏你还能赏这个?等朕得了空儿,还是挑个‘粉侯’赏你吧。”雍正一阵仰天大笑,起身带着允祥走了出来。
“皇上久没见这么高兴了,往后得闲儿,很该多叫他们承欢膝下的,累了倦了说笑一番,也不耽误什么。”出了福惠的小书房,允祥将手一让,两人朝后湖边走去。
“是啊,为人子女若是真孝顺,就最是不长的才好。等大了,反倒没趣儿,于亲于己只剩下添烦恼,就像咱们同皇父,唉。”雍正比兴之间,深为感慨地摇摇头,一想又觉得自己好没来由,便又笑起来:“朕这么看着,四丫头还真有几分不让须眉的意思,实在是既肖乃父又肖朕躬啊。有这么个大气懂事儿拿得起威势的闺女,何愁招不来个服帖能效力的东床呀。”
“皇上过奖她了,从小儿娇贵的不堪,任人不怕的。所以这事儿还得先跟皇上讨个恩旨,往后的额驸家必得是皇上一力拔擢的才好,怕是受恩浅的人家儿,娶不起她这样小祖宗,到时候真给了勋旧大臣家没脸,臣反该为难了。”
“这个当然,朕的意思,门第要相宜,人才要配得上,得是咱们使着便当要施恩的,还得明白礼数知道主子奴才尊卑上下,叫这丫头既不荒废了人才也不能委屈受气,你说呢?”
“皇上这个难为人啊,明儿臣上吏部兵部理藩院开履历去得了。”允祥一听名目如此繁多,不禁失笑,不过细细想来,也是深以为然,便道:“那就保不齐远了,到时候儿娘娘那儿还求皇上帮臣说项几句。”
“远也不定非他去,就去了也能调回来嘛。妇人见识,听这个还有完。再说,这丫头的志气,朕看也不是寻常儿女子事能约束的……”
“万岁爷,您瞧那儿,八成主子娘娘也来看小阿哥了。”苏培盛一声提醒,二人才知道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到。圆明园关防禁忌较宫中少了许多,湖泊花径又觉敞亮,内外之界便不那么分明了。
“奴才请皇上圣安。”不远处的皇后也是一眼看见这边,几步走过来屈身行礼。
刚编排了人家立时就见,倒叫雍正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忙命随侍宫女“扶皇后起来”,又笑对允祥道:“虽说朕在这儿,给你嫂子见个家礼也不妨。”
“是。”允祥应着忙上前一步,跪了叩头:“娘娘凤体康泰。”
“快免了这个客气吧,十三弟看着真是……愈发清减了,可得好生调理着才成。”皇后早侍潜藩,对这个自来给兄长当小学生、形影不离的弟弟颇有长嫂如母的意味。虽说皇后如今圣眷不算上佳,但就允祥而说,偶尔相见时,也断不肯恃宠恃权稍有丝毫不敬的。这会儿听见问候,忙躬身回道:“您知道,臣这个身子骨儿打小儿就这样,要不是皇上赐医赐药的,还不知怎么着呢。”
“要我说,自己的身子,家里的事儿,多少抽空儿也得顾着点儿。皇上也不能老紧着一个人儿使不是。今儿本想找他媳妇儿过来说个话儿,谁知道人家心里不爽快,西山歇着去了。皇上还得劝劝十三弟,给人家个台阶儿下才好啊。”
“有这事儿?”兄弟俩从来无话不说,家务长短也概莫能外,一向碰上这路棘手,皇帝是决不会置之不问。
“是……是前些日子弘暾的事儿,着实心里过不去,臣叫人送她庄子上住住,散散心也好。”
“暾儿和别人到底不一样,别说她当额娘的,乍听这么个信儿,我这心里都好些天不舒坦呢。你再处置得千妥万当,那也是后头话了。总得体谅着点儿,当娘的不容易。”皇后知道,说到底,雍正同怡王都是幼年失恃,孝恭仁皇后名分上是皇帝的生母、允祥的养母,总归缘分不深,故而母子之情的体会,总于常人殊些。
“皇后说得是,齐家治国嘛,你这个面子比天大的毛病,也要改改。”雍正想了一下,回头叫过苏培盛道:“去传旨给海望,今年怡王福金寿诞备的赏物,照往年加一倍,九月初八做得了,着张起麟送去。”
第十五章
“……贤藩内职,妃素能赞襄,恭勤不怠,殊为可嘉,今当寿辰,著赏八仙庆寿自鸣钟一件、庆云捧寿薰冠炉一件、象牙金累丝五供一件、珐琅簪九枝、嵌珠石金胎珐琅簪九枝……”交辉园中门内,四品总管太监张起麟站在正中,左边一字排开长长一溜条案,珐琅、珊瑚、玻璃、象牙……各色珍石奇料做的福寿物件儿依次摆来,直延到庭院深处。
“奴才叩谢皇上天恩。”一叠冗长的折子好容易念完,怡王福金在众人的簇拥下叩了头,扶着有些发酸的腿站起来,一副端庄娴雅的仪态,脸上的笑容却有些难以掩饰的发僵,侧身示意使女递去一封赏金,随道:“谙达得空儿,喝杯茶再去吧。”
“老奴也长个脸,贺福金千秋了。“张起麟康熙时便是总管,在宫中威望甚高,人却谦谨恭顺得很,这会儿接了赏,忙几步趋到下首儿,扯了袖子便要叩头,反叫王妃拦住,命人扶了道:“谙达是先帝爷跟前服侍过的,这个礼,我万不敢当。”
“这是福金体恤,当奴才的可不能这么想。‘一岁主,百岁奴。’是自来的规矩,奴才打进宫就不敢忘这个理儿,只可惜如今的人们倒都不记得了。就好比今儿个,福金明儿千秋,您这儿怎么反比往常瞧着冷清了似的。许是奴才记性不好,按理这日子口儿,怡王爷旗下的大臣护卫官儿太太们,都该来请安磕头的。奴才来前儿还估摸着,少说也得上百口子的热闹呢,怎么就连个人影儿也不见了?这么眼睛里头没主子,明儿怡王爷能饶了她们男人?”张起麟赔笑着站起来,依旧还是打了个千儿,眼睛看看前后,故作不解的问道。
“谙达这可冤枉人了,一早儿就来了好几拨儿,我母妃嫌心烦,都打发了。”回来贺寿的四公主站在一旁,一身粉红色元狐翻领儿的宫装,与满园的淡妆素面相比,很是夺目。
“这么大个姑娘,哪儿都有你答茬儿。”王妃瞥了公主一眼,冲张起麟道,“王爷喜静的,离主子园子又近,太吵嚷了不好。”说把自己扶着使女在前,先挑了帘子进屋。
“这奴才可就得卖个老了,好日子必得热热闹闹的才叫好日子呢。就比方公主今儿穿了这身儿给主子娘娘看,说贺福金的千秋,娘娘就紧夸公主孝顺懂事儿。您欢欢喜喜的,怡王爷也高兴不是。”张起麟早瞧出王妃对四公主的装束不满,眼见小姑娘一片孝心要落个埋怨,忙就帮着开解。
“谙达敢情是王爷请托来的?”王妃极不自然的笑了笑,一指边上的座位,“那就请坐下说吧。”
“奴才是什么人,福金跟前哪儿有奴才的座儿呢。”张起麟不比苏培盛一干御前新贵,是最讲究上下礼数的,百般谦让不依,也只让人拿了拜褥席地而坐道:“不光王爷,就万岁爷、皇后主子,也让奴才劝福金来着。”
“我……我怎么受得起。”王妃惶然站起来,又踟蹰着坐下,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福金为着世子的事儿难过,是人都能体会的来,更甭说王爷了。您是不知道,这些日子王爷精神总不好,身子也不得劲儿。朝会跪得长了,脉象虚得吓人。前儿引见侍卫,竟连人也带错了。王爷是何等精细人,多少年了哪儿有这事儿啊,还不是一头儿心里苦,一头儿硬撑着。头一遭儿朝廷百般离不得,二一遭儿为安慰福金的心么。”
“那皇上……怪罪了没有?”王妃初说到伤心处,只是垂泪而已,听到此时,心里一颤,忙住了声问道。
“哪儿能呢,主子心疼还疼不过来呢,叫太医开了好些保养精神的药,亲自看着用过了才罢。不过这是内廷的事儿还不要紧,要是引见外官错了,就难保外头人不议论,随没人敢摆明了混说,到底王爷面子上不好看。这不,王爷为世子的丧歇了二十七天,万岁爷那儿就忙得昏天黑地的,这回就是说出大天来,王爷也是不肯告假的了。只能一边儿苦心,一边儿劳力,耗着自个儿身子吧。现在这样儿别说旁人,就奴才看着,心里都难受。”
“不瞒谙达说,我昨儿才从西山回来,还没见着人呢……为了暾儿的事儿,我是着实顶撞过王爷两回,静心想想,自己也悔,只不知道王爷竟这么……”福金听了这些话,早已忍不住泪水,帕子捂着脸,浸得透湿,哽着嗓子道:“要真为这些损了精神身子,耽误了大事儿,那我这罪过,可怎么赎啊……”
“福金也别这么说,您瞧万岁也赏这些东西来,说穿了还不是王爷惦记您,放不下么。给造办处的谕是奴才传的,做什么、什么工什么料,选的珠子玉石,都是王爷亲口定的呢。还不就盼着您松快松快心,好生过个寿么。您要是欢欢喜喜应了,王爷的身子怕也就好一半儿了。”
“谙达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那就这么着吧,请谙达转禀王爷,明儿主子跟前儿的庆贺完了,就请王爷回来,我叫他们预备了戏码儿玩艺儿伺候,要请什么人,也请王爷谕下,保准热闹过个节气生日就是了。”王妃虽是女子,到底是知书识礼会转弯儿的,日子长了,意气之争自然淡了。怡王这样的身份性子,服软儿曲意断没指望,能转寰着达意示好就已经难得了。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争,受益的也是旁人,她的儿子——终究是看不见了。何况这里头还掺了帝后的意思,脸面上已经光鲜得很了。
转天便是重阳节,雍正一早受过群臣拜贺,叫了顺眼的王大臣们泛舟赏菊。时近晌午,允祥就推说公事请辞,皇帝心领神会的一笑,另赐了饮馔送往交辉园。
交辉园内,此时也是一派热闹,允祥为了福金高兴,一色请了福金娘家眷属与寿,连自己最不待见的小舅子关柱也邀了来,一众裙带官个个与有荣焉,兴高采烈坐等允祥回来开筵。
“回福金,主子下来了!”一身香色亲王妃冠带的怡王福金坐在戏楼内阁正中,听着妇人们说不尽的奉承好话,人总是如此,起初就算有些强颜欢笑,这样的气氛下,也渐浸得心绪打好了。正应酬着,忽见一个小太监飞跑过来,一个千儿打在地上,喘着粗气报了,便忙带着自家女、媳迎出来,行了二肃一跪一拜礼。
“这就是了,今儿好好儿乐一天,也不妄我这份儿心,啊?”允祥笑着扶起福金,向后招招手,只见四个人小心翼翼抬了架花梨木的金边儿玻璃插屏进来,轻轻放在当地,顿时满处惊赞之声。“这是粤关进的,如今天下,除了这个,总共乾清宫、养心殿、四宜堂、万方安和各一件,皇上前年赏了我,摆在外头着实招忌,你这儿放着吧,算我今儿贺礼了。”
“王爷真破费了,您身子万安精神好,比什么都强呢。”福金谦然一笑,“王爷快前头去吧,你在这儿,我的客都躲着拘束呢。”
“弘晈呢?我怎么一晃没见着人呐?”允祥点着头要走,又停步随意的一问。
“他媳妇儿病得愈发重了,园子里人多,怕她闹得慌,前儿叫弘晈送她回京里养着,我知道这孩子不比寻常,这不就让晈儿亲自看顾着么。”
“嗯,这么着很好……”允祥答应一声,漫步来到首席正位,和众人寒暄几句,把备好的戏码略看了一眼,轻一颔首,台上随即鼓乐声一片。
“王爷,皇上昨儿赏见,听意思,像是想调奴才西北,您看……”伊都立持着酒杯,在允祥席前上过寿,一膝跪了在身侧,小声问着自己仕途前程。
“你这人,就是乱揣测,什么叫听意思啊?皇上万机无暇,有工夫跟你猜闷儿?想讨差事就直说,不必这么套我的话。”
“奴才不敢……两年多没处给主子出力,自己实在愧得慌,奴才当过几天晋督,好歹也还知道些情形进退,王爷……”
“主子……”伊都立的体己话还没说完,外头哈达却不知怎么避了人走进来,皱着眉打了个千儿,又看了伊都立一眼。
“再说吧。”允祥会意的一点头,伊都立便颇知趣的退了下去,哈达几步上前低声道:“刚园子里的信儿,说八阿哥急症,不好……”
“怎么叫不好?”允祥身子一侧扶了椅柄,一扫四周,又坐得实了,“谁说的?”
“是冀栋遣了人来,说一面奏闻,一面请主子的示下。他说阿哥这两天弱症本好多了,今儿不知怎么着,竟一下子人事不省。早上大礼,下头人就没敢奏……”
“知道了,你叫人预备好了,我慎一慎就进去。”允祥定神吩咐了,边装着听戏品佳肴,边想着离席的说辞,刚思量好了站起身,就听外间一阵躁动。还没等问明,只见御前两个首领太监颜色不是颜色的撞进来,“有旨,着怡亲王即刻入见。”
“嗻。”再顾不上想旁的,允祥一个头叩下去跟着来人走了出来,急问道:“为八阿哥的事儿?”
“回王爷,八阿哥……薨了……”
“什么?!!”
“万岁爷刚要驾临,还没到……就……”
“……”
“王爷……”
“叫他们都停了!都去顶!还素服!”允祥愣了半晌,突地一指里头的歌舞升平,又一把扯下自己金黄色的团龙外氅扔给张瑞道:“用蓝的……”
第十六章
“这个,还有这个!都随他去!”暖隔里,皇帝凄冷的声音伴着纸张磨响。一时间,苏培盛在前,三个小太监各持了几张墨迹出来,都低着头,直走到允祥眼前,才恍然行礼。
“去化给六十么?”允祥随手翻看着那几张习作,画则梅兰竹菊,清雅颇见文气,字是赵体的,很端秀圆熟,与福惠所习相同,却绝非孩童之作。其实这一处他一向奇怪,圣祖楷模,皇家子弟连同雍正,都是一笔董书,怎么特特有命福惠临赵呢?
“是,主子叫拿了去给小阿哥看的。”苏培盛替允祥解了外氅向内一指,“信儿忒急,主子那儿……您劝劝兴许还成。”
“嗯。”或许已经明知,却仍忍不住问了一句:“这谁的字画儿?”
“是……先头皇贵妃的,主子一直叫人收着,小阿哥没见过……”
“唔,六十跟前多念叨念叨,让他明白皇上的苦心……”
四宜堂里静静的,雍正低着的头埋在折子堆里,压迫的整个屋宇没有一丝活气。自鸣钟“当”的一声响,足可把两腿发软站着的内监们吓得五脏移位。允祥直走到榻侧,才无声的行过礼,侍立一旁。
“广东,杨文乾也殁了。”皇帝握着手里的折子,眼睛只见一条缝隙。
“……正当壮年,才识都是好的,可惜了……”怡王一惊,半晌才幽幽回道。
“粤省官场弹冠相庆!!”“哐”的一声,折子摔碎了封页,连炕桌也一并掀在了地上。一向刚决的盛世天子眼光迷离,阻梗的嗓音发出一种近乎放纵的怨愤,“等朕死了,天下的官儿,怕比广东的还快活多着呢!!”
“皇上……这话您怎么说得呀!您是疼极了气急了么……”允祥一把扶住站得打晃儿的雍正,使劲儿定了定神气道:“皇上这样儿心绪,再处置不得庶务的。广东的事儿,臣交待下头严查严办,小人们嫉贤妒能、幸灾乐祸是有的,皇上为这个自疑,您叫天下苍生,何以自处啊?!”
“苍生何以自处?朕顾念苍生,苍生又何尝爱朕了?!朕为苍生杀了年羹尧,朕的儿子便要失恃;朕为苍生遣良医调护大臣,朕的儿子便要丧命!朕为苍生日夜理政,竟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赶上……这些苍生如何知道?!朕又如何说与他们知道?!朕自己受着也就罢了,还要连带六十也……你不觉得朕太冤枉了点儿么……”雍正连珠炮似的吐着字句,任由本就失控的感情飘荡在四处墙垒的宫室之中,碰壁,弹回,再碰壁,再弹回……
“皇上这样说,天下公卿而至黎庶,就无一不可谓罪人了,至于臣,更是最无可赦。”允祥一路想着劝词而来,到此时,却又忘得精光。若只是立志佐君成尧舜的贤相倒也罢了,无奈棠棣四十载,庙堂六七年,他早就习惯了一个更奇特的身份,皇帝这样,他觉得又怜又惧,天子一怒,浮尸百里,若因丧子而行,又何止圣明有损啊。于是乎心一横提衣长跪,满面严正道:“皇上杀年,臣多有牵涉,皇贵妃薨逝,臣罪当诛;皇上遣良医入川入陕,臣手书调配,皇子因而不治,臣罪当诛;皇上嘉令宴集群臣,臣躬逢其地,误皇上父子长别,臣罪当诛。皇上,臣这会儿跟你拜辞,自去宗人府领罪如何?”
“……”良久的默然,泪水却缓缓而出。
“五十天前,皇上是怎么劝臣来着,情同理同,您的干系,可是大臣百倍啊!”怡王见状,也是一阵情不自禁,新悲旧哀涌上心头,却强忍着不敢宣泄。伏在地上从散乱的折子堆里找出广东的那一件,颤抖着捧在手里道:“这事儿就准臣为皇上分忧吧……”
“要怎么样,你想好了就叫阁里拟旨。”雍正接过折子,朱笔胡乱写了“怡亲王、大学士议奏”几个字,又塞给了允祥,拉他起来道“陪四哥喝杯酒说话儿吧。”
“皇上这会儿不宜……”
“有什么不宜的?我当年陪你喝闷酒,可说过不宜的话么?”雍正站起来打断他的劝解,对傻子一样盯着允祥的内侍们道:“去,都看他做什么?越烈性的越好!”
一时间,杯盘叫一群恍恍惚惚的人们端着,安放在被重新架好的炕桌上。小太监持着酒壶,皇帝厉声地催促,怡王肃杀的眼神儿,直逼得他手足无措,才斟了半盏,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活也站不起来。
“废物东西,滚!”一把抓过素洁如玉的瓷壶,雍正自倒满了酒杯,指着一侧的床榻命允祥道:“你坐下!”
“明儿皇上还要奉朝请……”
“六十朕以亲王礼行祭,三日辍朝!”又一个杯子满了酒,墩在允祥面前。
“臣私心爱他,恨不得皇上追封亲王才好!可于公,臣不敢不谏皇上一句,圣体至重!!”话音未了,已见皇帝一杯酒入腹,猛饮之间,满面通红,呛咳不止。忘情之下,允祥看着一桌佳酿喝对众人“还愣着做什么,都拿下去撤了!!”
“你犯上!”抖动的手指点着自己也吓得连连请罪的允祥,良久,雍正却蹲下身,近乎哀求的扳着弟弟的肩膀,“就这一回,四哥这会儿就只是福惠他阿玛……成么?”
“你们都出去,留陈福儿、张起麟、玉柱儿在这儿侍候,一会儿苏培盛回了也叫他来。”扶着情不能堪的皇帝坐下,允祥亲自斟满了钧窑御杯,他不忍太违了兄长的心,却又深恐传扬出去,流言为之四起,只得威赫加于奴辈,轻嗽一声,冷峻的目光掠过众人:“谁敢外头嚼舌头去,你们好自为之!”
“你甭嘱咐,朕不怕!朕心疼自己的儿子,还要避着谁不成么?”二杯酒下肚,雍正的脸色已见微红,念珠碰在杯上叮当作响,搅得人愈发心烦意乱,气急败坏的剥去那珠串,一指允祥面前的酒:“怎么不喝呢?尝尝看,这是当年你厌气的那位进的,西边儿羊羔酒。”
“皇上家里的奴才,国家良将,椒房贵戚,臣敢厌气他么?”允祥勉强的一笑,上唇略沾了沾那酒,只觉得带了野气腥味儿,上头得很,回首叫过张起麟:“换果酒吧,缓和些儿。”
“不换!咱们就看着六十,也得赏他年家一个脸吧!”再一个一饮而尽,眼里满是血丝充盈。
“诛一人而全一族,皇上本是佛心。年羹尧不懂,钻营打点害了儿子、妹婿,连累皇贵妃添病,扯着他父亲没两年也跟去了,皇上有恩无处施,也只能怨天命不由人啊。亏他还是进士翰林出身,汉章帝若早除了窦宪,讨虏未必无人,后汉却也败坏不到外家手上,诸窦尽保利禄,何至于落个族诛啊。”
“说得好!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到死还当自己是淮阴侯呢!”年案过后,念着多方旧情,雍正对年家还是颇优容的,自谓于羹尧青海之功,贵妃嫔侍之情,也算无愧了。可时至今日,福惠夭折,忆及往事,三年之内,自贵妃而至爱子,年氏父兄子婿女甥,转眼之间摧折殆尽,毕竟满门故旧,何能不加感伤。唯是如此,听见允祥给他挖空心思找了慰藉,自己也依旧转回了死要面子的硬气。又饮一回,一手勾着再滴不出的酒壶,恨恨道:“若不是他,六十何至于无母?这样不忠不孝不知恩的奴才,不定还是他作祟,报在六十身上呢,朕这辈子也为他可惜不着!”
“皇上说得是……”允祥顺着他刚要再说,已见雍正大有玉山倾颓之势,忙凑近了轻唤道:“皇上有酒了,不介先歇着吧。”
“六十的事儿……”
“皇上放心,臣去料理。”
“不用,叫……庄王。你去看那边儿折子,有西边儿的事儿,还有其余今儿必办的,不用问朕了……”
“是……”几个御前侍奉的太监见状早端了醒酒汤药进来,允祥亲自试过温凉,半跪着请伏在炕桌上的雍正用了两口,接过递来的紫貂外褂子披在他身后,命陈福、张起麟两个道:“慢慢儿的伺候皇上里头歇吧。”
“嗻。”
“去,拿绿头牌来朕看。”甩开搀架的人,半睡半醒的皇帝兀的冒出一句,几个人面面相觑,看着允祥谁也没敢动。
“皇上还是先歇着的好,您累一天了,得节劳。”允祥先也一怔,紧接着自走过去扶了,对着奴才们一个眼色,仍旧要往里走。
“去呀,朕说得你没听见?”惺忪的眼神看向张玉柱,几个人又一齐松了手。
“你去,叫人去拿吧。”允祥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张玉柱退去,脚步却没停,及到了御榻前,雍正已是酣然入梦,只眼角处,隐隐留着泪痕。
解酒石放入口中,褥被铺盖停当,允祥留了张、陈二人在内服侍,自带了苏培盛出来,低声问:“今儿侍卫处谁值宿?”
“回王爷,是马中堂,王爷要想找个近便处歇着,奴才这就去叫他们拾掇腾屋子。”
“算了,四宜堂后头造办处不还有两间板房么,叫他们收拾收拾吧,晚间皇上有事儿,一点儿不许耽搁了,随着叫我,知道了?”
“那是下人奴才们住的地方儿,入秋儿了地龙还没好,冷的紧呢,王爷可使不得……”
“不碍的,我哪儿睡得了,不过看看书打发光景,你叫人造办处取了陕西的舆图来放着吧。”
“嗻。”
“哦,叫两个人掌灯,我先去看看六十……”
“嗻。”
“请王爷安,张公公说,主子要翻牌子,叫奴才……”两人正边走着说话,一个小太监端了皇帝临幸妃嫔的绿头牌进来,让道一躬。
“混帐,皇上圣体理当颐养之时,你敢惑主么?!”半日的心绪不佳见着这个全没眼里见儿的,允祥不禁一阵光火。
“回王爷,是有旨的……”
“你作死啊……”苏培盛一见这个新进宫的二杆子这会儿敢驳允祥的回,忙要一句止住,可惜已是晚了。只觉怡王冷笑一声:“这是谁的你们谁的徒弟?小小年纪有痰气么?我看还是送他景山上轧草去吧,省得皇上跟前也这样儿,白丢了小命儿都不知道!”
第十七章
“朕不去了,那么些人,一个忍不住又落下话绊儿了。你代朕赐祭吧,有人请安,就说朕都好……”福惠的灵堂里,面对黑压压跪了一片听祭文的兄弟子侄们,允祥又不禁想起了一早雍正的话,那个场景,是他极难忘怀的。已是衣冠齐整的皇帝呆坐在那儿,手里握着一个真虎皮精磨细制的玩意儿自行虎,忽而站起来,看看自鸣钟,又忽而不安的问一句:“朕的精神看着差得很么?”及至前引、后扈大臣叩请起驾,雍正却突然变了主意——宗室王公尽行齐集,对着儿子的灵牌金棺,一个父亲,想要维持君主的威严,何其难哉!“陀罗经被,你要亲自替我给他盖上,还有这个,放内棺里……”离开四宜堂前,允祥接受了最后一件嘱托,柔软喜人的自行虎带着皇帝的体温转到他手上,无比沉重。
“王爷……”礼部侍郎轻呼一声,懵懂中的允祥才想到祭文已经读完,结果掌仪官呈上的酒樽,向前迈了一步。
“王爷代天赐祭,该行坐奠礼的。”又是礼部侍郎的提醒,允祥却没理会,仍旧上前,立奠三樽。
“世子薨了皇子薨,这头儿祭了那头儿祭,离得到不远儿,时候儿也近,真是缘分比不了……”大节下的天不明就齐集,为的又是个不该大办的早殇稚子,多少人心里都是拧着劲儿的。可如许人中,敢把这点儿心思哪怕是嘀咕出来的,也就只诚郡王允祉一个。但凡宗室丧仪,排列大多因行辈不因爵秩,以示亲亲之道,故而诚王列位在先,与前头行奠的允祥只数步之遥,声儿虽不大,听得却很清楚。
礼仪仍旧继续着,嚎哭上供下跪磕头,该做的事儿,哪一件也省不了,直闹了一个多时辰,疲惫不堪的人们才陆续走出来,三两一群回灵棚等着晚祭。
“王爷说得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两头儿里这么紧,前些日子又折腾那么厉害,我听说八阿哥一向就是病弱,哪儿禁得起这么克冲啊!”允祥才受了弘历兄弟迎问圣安的礼,正要再说几句闲话,忽听灵棚一角几个十分聒噪的声音议论个不停。本想叫人前去斥止,又乍见其中诚王的身影,想起祭仪上的话,便不由自主踱了过去,站在一群人后,正赶上辅国公满都护应和着允祉说得津津有味。
“哼,交辉园,棠棣交辉啊!一墙之隔办丧事儿,圣天子自然百邪全避了,这么一丁点儿的孩子能受得了这份儿阴气?你看看方才,陀罗经亲自放的,那礼数上,啧啧,那眼泪儿掉的,可不么,要不是弘……”正拈着八字胡说的兴起,允祉不知让谁碰了一下儿,蓦地一回头,身后的人早矮了一片。允祥面色淡然,正静静的看着他。
“辅国公的翎子忘摘了吧,”允祥缓步绕过允祉,站在有点儿发傻的满都护身边,一笑即止,冷眼冲着身后的侍卫们道:“还不伺候辅国公把翎子去了!”
“啊……怡王爷金安……”满都护总还算见机得快,一甩袖子单膝落地,自拔了顶上的双眼孔雀翎塞在袖管里。
“不敢当,皇上谊重亲亲,辅国公是我堂兄啊,份属尊长,是吧三哥?”
“唔……唔……”允祉支应了半天,正盼着人解围,忽见怡邸两个太监急火火跑过来,面色神气全是不对,到允祥跟前不及行礼,便一纸呈上,“回主子,哈大人叫奴才们……”
“罗嗦什么!”瞥了一眼允祉恢复了元气又见喜色的脸,允祥情知不是好事。堵了奴才的嘴展信一看,心中顿时大惊,文中所说,竟是弘晈之妻西林氏已于早起病亡了。
“十三弟近来忙吧,江南罪臣家抄来的海内孤本没工夫看,借我摆两天门面可好?”诚王满面笑意的看着允祥,仿佛已经探知凶事般胸有成竹。
“也罢了,比不得三哥清闲,三哥林泉雅兴有的以文会友,我拿这些东西就成了交结了不是,主子赏的我都黄绫子覆着呢,寻常不动。”允祥合上信又交给来人,回了允祉的话才转身道:“这是要请旨的,你们回去,叫哈达去工部传我的话,请鄂侍郎先帮着料理一下,至于云南那头儿的事儿,等我得空儿再议。”
“什么时候儿又忙上工部了?你这圣眷……啊?真是愈发好了……”允祉没瞧出岔子,又想起方才的话,不免尴尬,打着哈哈站了一站,也顾不得别人,找个话缝儿便出了门。
“辅国公才说什么来着?要我代奏么?”允祥冰一样的眼神打量着“无依无靠”的满都护,吐出来的气息都带着凉风。
“王爷,我说……”正经的张口结舌,满头大汗。
“恭王叔父子嗣艰难啊,爵不高,留着也总比没有强,是吧?”扔下这一句话,允祥昂首而出。
“王兄,王兄留步!”没走多远,后头总理丧仪的庄亲王便追了过来,“回头发引的旗纛怎么用啊?哪个旗王大臣送?送到哪儿啊?”一躬之下问语多多,无奈允祥此时是极没心思的,应付了一句:“你请旨。”又脚不点地往前走。
“不说皇上难受得了不得,辍朝为着静养么,这事儿……”允禄为难的皱着眉,像是非要打听个准信儿不可。
“谁说的?!”猛地收回步子,允祥转身死盯了一眼他的十六弟。
“外头不都这么传的,他们……”
“外头谁?他们是哪个?”
“就今儿齐集的,我是听满都护说的……”允禄着实叫他吓了好一大跳,却仍旧有些不明不白。
“你管内务府,怎么还打别人那儿探消息去?”虽说勉力压着火气,允祥还是忍不住讥诮了这个糊涂出名儿了的庄亲王一句。
“我也是不知道,今儿这不才……”连比带划的还要解释。
“罢了,你信我的还是信满都护的?”
“……”
“皇上大安得很!再有人胡说八道,内务府、步军统领即刻奏闻,以谣言惑国论!”
“皇上……其实……诚王他们说得也未必全没道理,臣这些日子,实在是不吉利到极处了,皇上就准臣回城,在京里边儿帮皇上办事,免得……要真像他们说的,六十他……皇上,臣还有容身之地么!”俯伏在雍正的坐榻之前,怡王满面的惶恐不安,凶信放在桌上,压着皇帝苍白的手。
“昨儿还劝朕不要自疑呢,现在到有工夫揣摩这些闲话去。都是蹦跶不了两天的东西,这会儿你要能找着人上本,全送他们宗人府高墙也不难,何必呀,当听老鸹叫了。暾儿在园子这边儿治丧是朕的旨意,怎么着,怕我不认账啊?”黑青着脸却要故作轻松,扶起允祥的手能明显看出抖动。
“皇上……”
“这样,您回城住三天,料理料理家务,想想和鄂尔泰怎么说,再回来,好么?”
“那诚王他们说的……”
“咱们现在都一身晦气,谁嫌得着谁去?你要乐意看朕这日子口儿一人儿忙活,那就家歇着吧。”
“臣不敢……”允祥极感激地点点头,边道:“皇上瞧见了,小人们都巴不得您为这六十的事儿坏了精神呢,皇上万不能遂了他们贼心才是。”
“我知道,这事儿于己为大,于国为小,轻重缓急朕分的清楚。唉,气就气那干子人,一时竟奈何他们不得,我真是……哼!满都护什么东西?猪狗一样的人!恭亲王皇父都不待见,别说他了!你不跟他同旗么,甭把他当宗室待!延信还是贝勒呢,朕都能发落他辛者库去,何况这个奴才!等着吧,不定哪天你那儿辛者库就添人进口了。”雍正每想起这些无可奈何的冤家们,便忍不住怒发冲冠一下子。
“那臣就候着皇上的赏了。”饶是允祥满心不欢喜,还是叫他咬牙切齿逗得一笑,站起来打个千儿说着要辞去。
“唔,回去和弘晈说,人一辈子经的事儿多着呢,等过些日子,朕再指一门好亲给他。”
“是,可当着鄂尔奇,臣总不能这么说。”想起个中干连,允祥到要讨个准话来。
“嗯,年底鄂尔泰述职,你们不还没见过么,到时候儿见见,亲厚也不全在这一层。”
“臣明白。”
“对了,弘晈媳妇儿,朕看就按贝子福金吧。”
“哪儿有这样道理,一个小孩子家……”
“行了,这个脸赏鄂家的,又不是给你的,快去吧。”
番外之福惠上
雍正二年的初秋,天是朗朗的,上苍似乎把一切快乐惠及人间,青海大捷、五谷丰登、家给人足,笑语在各处传递着,在街巷、在朝堂、也在宫廷。翊坤宫的正殿里,贵妃年氏正在开馆授徒,她唯一的学生,便是怡邸的小格格,如今的四公主。师生皆慧,如遇知音。
“福金真是好福气,世上哪儿找这么有灵性的姑娘去。”一时画艺习毕,公主的初作展于众人面前,青山秀水,皓翁对弈,既兼闺阁雅趣,又有翰苑风流。贵妃得贤才而育之,大感快哉,冲着公主的生母怡王福金力加赞誉一番。
“都是贵主儿教得好。”王妃自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擦擦公主沾了墨的小手,“贵主儿这个女才子的名儿谁不知道,你要有贵主儿三分学问,我就念佛了。”
“娘娘上回还说最爱曹大家呢,那我往后不叫娘娘了,忒俗气,叫先生成么?他们阿哥们都有先生呢!”公主忽闪了大眼睛盯着母亲,又转向贵妃。
“傻丫头,你当叫先生那么容易呐,得磕头,还得送仪礼。头你磕得,有的礼送么?”王妃揽着眼巴巴等着回话的小姑娘,冲着贵妃笑道:“阿哥们找外头大人当师傅,皇上还得打赏呢,何况你这是往上头拜的。”
“那我回去找父王要银子。”
“银子我不要,就是要,怕你也借不来。”贵妃净了净手,娴静秀丽、微带病态的晕红脸上满是微笑,“我听说,怡王爷这会儿把全天下的银子都锁了去,贴着圣旨当封条,一文也不借人呢。”
“我把今年的月例都给您还不成么……”一句话罢,满殿人们已是笑成一片。
“皇上让怡王爷带着阿哥们上木兰,帮我求求你父王,他要应了带上六十,你那份儿礼就算免了,好不好?”贵妃摸着公主的乌发,细细的声音有如春风。
“贵主儿可真舍得,六十才多一点儿的小人儿,塞外颠簸哪儿使得了,皇上皇后也不能答应的。”福金看着贵妃,觉得很是匪夷所思。
“一天小,两天大的,总得历练历练。有怡王爷照看着,我是一万个放心呢。皇上那儿我许能说上话,不过也得王爷乐意费心才行。福金就帮我探探口气,至于皇后主子那儿……”贵妃停了一下,顿一顿,“先帮我瞒瞒,等定了再回,成么?”
“成!我今儿就回去和父王说!”没等王妃答言,四公主已是一口应下,跪在地上磕了个头,便先生先生叫个不停。
客走了,贵妃一个人默默坐在镜边,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布满了她的脑海,那个骑在马上,英气逼人的青年是谁?她的儿子么?多么显赫出众的家族啊,堪堪的,文能妙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当然,也一定有她的儿子。一个母亲的眼睛,为那个她几乎不敢想象的梦湿润了。其实,她原本的期望,只是那个一团肉球儿似的他,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养心殿里,十四岁的弘历、弘昼端肃站在御案前,边儿上还有个不居高临下都看不见的小人儿——四岁的福惠阿哥。
“跟着你们叔王好生习练骑射,不长进是不成的。”皇帝绷着脸正坐宝座,身侧墩上是此行的首脑——怡亲王允祥。
“嗻。”弘历、弘昼答得毕恭毕敬,只那小家伙,倒有些站不稳似的东张西望。
“蒙古王贝勒跟前,必得有礼有节,行事言语听你们叔王交待,不准自作主张坏了规矩体面!”
“嗻。”
“随行大臣侍卫,都是朕身边儿亲近人,要加意优礼,不许随性儿使役作践,懂么!?”
“嗻。”
“先就这么着,你们后儿临走再来领训,跪安吧。”看着福惠一副忍无可忍的小模样,雍正心里不禁暗笑,摆手叫退了弘历兄弟,起身下来拉着福惠的手吩咐太监,“叫马尔赛。”
“皇上叫他侍候六十么?”允祥陪着正襟危坐听了半日教导,也着实不舒坦,站起来边松着筋骨边问。
“你也不能成天看着他不是,刚叫他站一站,你瞧这份儿猴儿急的模样。不找个妥当人在左右,塞外莽原,他不反了天了!回头要骑马走山路,就叫马尔赛带着,寻常平道儿坐车就是了。
“皇上叫马尔赛带六十?”允祥一个忍俊不禁几乎连茶盏也扔了,“您瞧瞧他那身板儿,只怕一匹马都禁不起他使呢!”
“说的是,我倒忘了这碴儿了,明儿六十跟他骑马,还不得坐马脖子上去呀!”雍正一时恍然,想起马尔赛肥硕不堪的样子,也是伏案大笑。
“奴才叩请主子圣安,皇上这么欢喜,可是有什么好信儿么?”正笑着,一见马尔赛顶戴袍服的走进来,莫知所错的看着笑坏了的一帝一王,不大利索的叩头行了礼。
“朕正夸你身子骨儿硬朗,长得福气呢。老十三看见了?这才是榜样,这回出去不好生长上些斤两回来,可就是有负朕恩了啊。”一句话出口,连福惠也瞧明白意思,跑过去摸着马尔赛的大肚子,咯咯乐个不停。
木兰行围,最是满洲勇武旧俗。半人多高的草场上,八旗健儿四面涌来,赶羊入圈似的把一群鹿渐逼渐进。湛蓝的天上万里无云,兴头海东青在伺鹰人臂上扑棱着双翼。骏马长嘶,猛犬同吠,京中的勋贵子弟们个个瞪红了双眼,跃跃欲试。
忽的,被围逼得心惊肉跳的鹿群中,一只小鹿突群而出,张皇失措的撒开四蹄,直奔正北的金黄大纛而来,腾跃之间,跌跌撞撞。
“四阿哥试箭!”怡王一声令下,身旁弘历的弓弦应声而响。箭直穿鹿颈而过,霎时间,漫长雷动,欢呼呐喊震得遍地绿草瑟瑟发抖。
“六十怕不怕?”坐在车上的小福惠仿佛意识到自己满是尚武精神的血液,通红着小脸儿亦是激动得手舞足蹈,在人声鼎沸中听到允祥的问话,挣脱了侍卫的束缚,三蹦两跳趴在车沿上:“叔王!我也骑马!”
“有志气!”怡王极赞许的一笑,回头朝随行的庄王招呼一声:“劳烦十六弟坐镇了。”便一把抱起车上的福惠,连行袍的带子扎紧了,鞭梢一指,几十匹良骥排山倒海而前,人喊、马嘶、鹿鸣,响彻天地。
“一阵草原上的血腥翻腾,大获全胜的人们尽兴而归。福惠坐在怡王身前,双手紧抓着马鬃,惊叹、兴奋,与稍稍的恐惧加在一起,远远的眼睛睁大了望着世界。
“累了没有?”解开紧缚着的带子,允祥一手带着缰绳,一手揽了福惠的腰笑问。
“叔王射了四只鹿,六只兔子!”仰身懒懒的靠在允祥怀里,得意的扫过四周护卫的大臣,好像那些收获是他的一般。
“王爷当年单骑缚虎,可是奴才亲眼瞧见的。知道的说您是天湟贵胄、千金之子,不知道的还当您是哪科的武状元呢!”康熙的老侍卫,如今的领侍卫内大臣马武花白着胡子,一颤一颤骑着马凑过来,满脸堆笑。
“咳,都不惑之年了,还提这个,没得叫人笑话。”允祥回身朗然一笑,直至身旁的弘历:“看四阿哥方才骑射,就比我那会儿强远了。”
“叔王过奖了,侄儿……”
“叔王,您和二舅舅谁厉害?”没等弘历来得及谦辞,福惠像是想起了一个极有意思的问题,回头忽问。
“……”
“二舅舅不是大将军么?”见人们都是一怔,福惠蹭着允祥的手臂接着解释。
“传我的话,今儿拔营,晚间到博洛城,明儿请翁牛特郡王会宴!”允祥叫过中军统领,高声吩咐一句,众人的应诺便彻底盖过了孩子的童音。
“叔王……”福惠不满的扭了扭身子,闭嘴看着允祥不再说话。
“回头问问你汗阿玛看。”低低的声音附在耳边。
“汗阿玛知道?”好奇的目光回应着。
“知道。”怡王满是自信的吐出两个字,两腿一用力,转眼间,连片的营帐已在眼前。
番外之福惠下
雍正三年的腊月,圆明园的前湖让厚厚的冰层覆盖着,十几个太监拉着一架硕大的花梨木托床,步履艰难走在岸上,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却在上头玩儿的兴味盎然。
“你系得这是什么呀?”为着福惠一个雪球塞进小太监的领子里笑得打跌的弘晓才缓过气来,就像发现了奇事似的拉着堂兄腰间外袍里透出的细白麻布,比比自己身上配饰玲珑的金黄带子,莫名其妙。
“不知道,嬷嬷让系的,说系二十七天。”福惠转眼又搓了一个雪球儿,正四处踅摸着如何“处置”,听见弘晓的问话,低头看看腰际,也是一脸茫然,忽又一抬头,很惊喜的样子对着弘晓身后大喊一句:“叔王!”
“哪儿呢?”弘晓转眼一看,瞬时间,只觉身上一阵冰凉,福惠手里的雪捧一丝不剩了落在那件儿银灰色的小氅上,金灿灿的青玉带,立时白斑点点。
咯咯咯的笑得放肆,得胜的小皇子连蹦带跳,不经意一回头,又戛然没了声息。身后岸上,站着脸色发沉的怡亲王,旁边还有个躬身低眉,和自己一样缠着白布条的人。
“父王……”弘晓委屈着正要告状,允祥已是侧了身,指着福惠对那人道:“八阿哥,这两年没见过吧。”
“奴才年希尧,请小主子……”
“阿哥这会儿大孝,虽说有旨不用守制,也没有随性儿游逛的道理!你们怎么劝导的?!还不送阿哥回去!”怡王一步上前挡住了行礼的年希尧,训斥太监一句,转脸又向自家的奴才道:“干珠尔回交辉园!”
“叔王,我记得母妃说,大舅舅好像就叫他这个名字,他是么?”被人抱到岸边,福惠仰脸看看叔父,上下打量着那个只见半个身子的跪着的人。
“嗯。”允祥意味不明的应了一声,让开路,俯身整了整福惠折腾得有些凌乱的衣服,“还不叫你舅舅起来。”
“王爷……”跪着的人抬起头,福惠惊奇的看见,他脸上满是泪珠。
“圣恩怕你们都不稀罕了,皇贵妃的遗胤总是大吧?淮安事情一要紧,如今不比从前,再向先头似的昏天黑地犯糊涂,谁也保不了你。”
“奴才明白……”
两年后的大夏天,福惠又一次见着了他的大舅舅。在圆明园他的屋子里,内务府总管站在旁边,满身皂黑的年希尧向他叩了三个头。
“四姐,什么叫丁忧?”皇后寝宫的侧殿,福惠找到了他认为挺有学问的四公主,背着人悄悄提问。
“就是当官儿的殁了阿玛额娘,得服丧。”
“唔。”福惠若有所思。
“谁丁忧了?”
“我大舅舅。”
“那是你郭罗玛法殁了?”
“不知道……”福惠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四姐,你有舅舅么?”
“有啊,我小时候还见过,什么样儿记不清了。”
“大舅舅长得特和气,好像和我母妃……”
“阿哥快瞧瞧去,万岁爷又赏新鲜玩意儿了呢!”正福惠自言自语的工夫,皇后身边的近侍宫女走了进来。小孩儿心性,新鲜事儿,最能移神的,放下脑子里的竭力追忆,跟着跑了出去。
“见着六十了?”圆明园的造办处值房,各色瓷器摆得满桌子都是,怡王踱步走在它们前面,随手摆弄着,口里问的却全不相干。
“是……常大人带着去的……”年希尧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听见这句话便站住了。
“长得挺随气的,是吧?”允祥很是勉强的一笑,转身继续品择着那些瓶罐杯盘。
“是……”想起福惠那双酷肖贵妃的眼睛,年希尧声调微颤。
“本来我劝皇上,不叫你见六十的。你父亲刚去,带出点儿什么来,于他于你都不好。皇上也准了,今儿一早儿才变的主意,说‘再怎么血脉也是有的,年遐龄给朕出过力,临了,成全他个心思吧。’”
“……”年希尧无言的跪倒,按理,听见这话,是该谢恩的。可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使劲儿的磕头,最后干脆头抵在地上,权当一个支撑。
“皇上让我亲自上你家里传道谕,明儿去,你这会儿想听么?”
“……”惶惑的抬起头,翕动着嘴唇看着还在把玩物件儿的怡王,年希尧着实不知如何作答。
“你父亲照原品料理后事,立碑赐祭。”
“皇上圣恩……”仿佛隔了数百千年,终于吐出这四个字。
“恩知感、法知畏,自然一辈子平安。你家里子弟不都赦回来了么,好生教导,顶要紧一条儿,八阿哥倚仗不得!”好像是一转眼,允祥的目光突然离开器物,直盯着面前混沌如婴孩的年希尧。
“是……”
“你去吧,料理完家里大事,早点儿回南去,在任守制么,差事也不能耽误了。”
“是……”
“唔!”眼见他退了几步刚要转身,允祥又一声叫了他回来,“这个笔洗上头画牡丹一品,俗气了,可惜好材料儿,这回不进呈了,省得你又得挨说。”
“啊?是……”打了一个愣儿,接过怡王递来的“俗物”,年希尧已是通身透汗。
赫赫武功,灿然文治,及至雍正六年,一切都是那么顺遂。《古今图书集成》告就,先帝遗愿得成,又是一件普天同庆、流芳千秋的美事。头一日大赏王大臣,后一日御街之侧,谢恩的便络绎不绝。
一群红宝石顶子和珊瑚顶子中间,福惠一身秋香色的小袍子也做模做样的行着礼,数珠上的鹅黄穗子十分惹眼,是特赐的,跟怡、果二王的一样。
“奉旨,诸王阿哥大臣谢恩知道了,着怡亲王、八阿哥、大学士张廷玉、蒋廷锡进内谢恩。”侍卫捧出圣旨和列名的担子,站在众人面前口传。
“嗻。”一通领命之声,福惠又小大人儿似的跟着进了四宜堂。
“知道那书为什么赏你么?”赐了几个人都坐,雍正翻着案上的绵纸巨著问福惠。
“书读万卷,义理自见。”小胸脯一挺,很有几分俊才相。
“哈哈哈……当着鸿儒还敢说‘自见’的话,真是小儿自命不知羞。”雍正极欣赏的一阵大笑,看看两位汉相,不免挫挫他的小性情。
“阿哥颖悟,说得也是圣贤之理。”张廷玉深知圣心爱幼子至切,忙站起来笑道。
“那也得有好引导才成,保傅师友,多少书也替不了的。”雍正摆手命他坐下,转又对福惠指着蒋廷锡,“赏你的书扬孙是总纂,如何?没大学问能担得起么?”
“皇上……”蒋相才要往起站着逊谢,就叫皇帝止了下去。
“八阿哥就随朕行走,你们在内办事见着容易。翰林们写应制的在行,论通彻大理,朕还真不大信得过。往后你们得闲儿,多指点他着点儿,你们本就是上书房总师傅么,都加过宫衔的,啊?”
“臣领旨。”
“朕指望你名师出高徒呢。”雍正满是期许的朝福惠点点头,叫过苏培盛道:“带八阿哥送送二位先生。”
“嗻。”
“今儿怎么徐庶进曹营了?”看着几人出去,雍正把案上的书放在允祥的手里,“这是你那里头拿的,物归原主。”
“啊,臣是想廷玉他们太忙,六十还是择个编修、检讨专门课读的好。”有点儿走神的怡王回过心来,从窗间望了望几人的背影。
“其先我也没想赏他绵纸的来着,元寿他们都该一样的才是。”
“六十小呢,这会儿倒也没什么要紧。”允祥一句话出口,自就觉着味道不对,端起茶杯半遮了面目。
“唉,下回先见了单子别忘了提着点儿朕,是不妥当,着实不妥当。”
“臣记着了,这回既已经这样儿了,皇上……”先见之明有之,后悔药也吃过,允祥见兄长如此,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想让他替人领一份儿啊——巨著难得,向学者当共赏。”雍正叹息一声,提笔在砚台里碰了一下,又放在一边。
“……”怡王默然无语,他已经清楚了皇帝的意思,告退出门叫过内务府总管,只吩咐了一句:“去武英殿取一部绵纸的《集成》,送敦肃皇贵妃殡所供奉。”
只过了三个月不到,八岁的皇八子福惠薨了。幼子早殇,按例从简,天子舐犊,葬拟亲王。而两个月后,丧子的父亲被指为桀纣之后无二之暴君,那个幼小生命的凋零,在举朝一片大哗之中,渐渐的为人们所遗忘……
第十八章
“毅庵左右:公与余昔蒙圣恩,得通秦晋,余子有幸,佳配令媛。正待妇德昭而芳名著,惜其薄缘,贤淑早逝,余深为嗟惋,奏之主上,亦甚垂怜。今已敕部以贝子福金礼葬,未知公家书知否,特告,可与余同感圣恩之有加无已,并及吾等儿女子辈。余以凡才,恃近枝得以奔走御前,唯尽竭驽钝方可报恩眷于万一。公有大智勇,圣明倚为栋梁,余亟盼公之拾遗以补余拙。望公勿以令侄女事为念,待余以亲谊友道仍如旧日。滇黔二省苗务最繁,公国器,自珍自重为上。边事欲叙谈之目极多,待公陛见之日,可求秉烛。允祥手字。”
字斟句酌的一封信写给鄂尔泰,允祥觉得倦怠已极,连抚慰一下弘晈的心都没了,只独身披了外氅,在久未漫步的王府里走着,图个心静。无奈事不由人,满目看去的无论老幼,即便不曾白布缠腰,也都是阴沉着脸目光呆板。更难耐的,他全心里都是一早诚王的话,还有那句更先时的:十分精明使九分,留得一分压子孙……
“备轿,去部里!”实在受不住压迫,他开始想念那种案牍劳形,没有一丝闲空的感觉,叫人吩咐了一句,换了衣裳径直走出府门。
“查郎阿大人咨请奏销两千五百两入藏脚价银子,昨儿到京的,请王爷谕。”一字排开四个章京,个人手里二尺高的文书。
“记档,拨五千两,藏地苦寒,告诉查郎阿,不要图省钱,爱养兵士为主。”
“嗻。”
“傅尔丹将军开炮位用料单字一件,请王爷发票准行。”
“每位比京里造的多七百多两银子,脚钱都出来了,准什么行!”允祥结果折子,一看便撂了脸色,连随身的小印一并扔给章京,“写令谕给他,画了炮样送进京来,造办处督造!”
“嗻。”
“丹津多尔济请补发采办驮马银子三万两,右侍郎拟了本奏,请王爷列名。”
“上回发银子,不是还预备了两万富裕的么?怎么还要补发?是丹津虚报还是沿途运送的事儿?”
“回王爷,是……折耗……”
“折耗?运官是做什么的?必是有克扣亏空,高下其手的!本先不上,细察!”递上来的题奏甩在案上,看看几个司官就欲点将。
“回王爷,这事儿确有些……不妥,先头张相也叫奴才们查过……”司官吞吞吐吐,躲着允祥的目光。
“什么叫不妥?查出什么来了?我说的可对?”
“王爷明鉴,奴才们查的……”
“说实话!”
“是……是运银子的……德寿……”
“德寿怎么了?三条胳膊四条腿?”允祥哼了一声,拽过案角的空头本章提笔就写。
“他是……他是五格大人的儿子,这是……拟斩得罪过儿,奴才们……”司官们深知此人来路,官虽不大,却是皇后的嫡亲侄儿。
“我还不知道他是谁?拟斩,不至于的,议议亲,降等拟绞就是了。”
“王爷……”
“贪墨军需,好啊,既是自己活够了,到很该成全他。”允祥几天的气闷直入笔端,写好的折子塞进太监怀里,扔下一句“呈御览”,抬脚走了出去。几步又回来指着几个跪送的章京道:“这么大的事,凭你们几个就能遮掩了?军需要人料理,看你们几个手熟,先记下不严办,一人写一个折子送户科给事中,就说缮写文书谬误,去吏部自请罚俸一年降二级!”
“弘晈怎么样?回来还没顾上问。”第三天晌午,久没一处吃饭的允祥同王妃对坐着,一筷子王妃夹来的玉兰片放进口里,谨守着“食不言”的习惯,下咽了才问道。
“到底还小些,在一块儿的日子又短,那么多礼数闹完了,人都疲了,我才叫人去瞧过,没事儿的,王爷放心。”
“嗯,”闷声答应了一句,随手调着羹匙,“鄂尔泰的身子就不好,他们家都是这样儿。十七弟、田文镜他们干脆就绝嗣了,你说天妒才俊,怎么连人家后嗣也不放呢?”
“王爷这是想哪儿去了,大事儿操劳没工夫调养,自然身子差些,哪儿有什么……”
“回主子、福金,园子里皇后主子宫里首领来说,请福金过去说话儿。”回事的太监的声音打断了王妃的宽慰,说得允祥皱起了眉头。
“这会儿?娘娘既知道王爷回城,怎么这么急着叫我?”王妃疑惑的看看允祥,甚觉诧异。
“真是快,没三天就给我供出来了……”允祥低头又用了一口高丽贡米饭,垂着眼睑不再说话。
“您说什么快?”
“我说你劝劝皇后,皇上为了六十心绪正不好,有些事儿……”允祥想了半天措辞还是没找着达意的话,只得摆摆手,“你去吧,甭回来了,我在这儿也呆不住,明儿就往园子去。”
“王爷还该搭把手儿才是,您不总说娘娘性子好,当年比皇上还疼您么。咱们俩丫头前前后后都是娘娘带大的,宠着爱着跟亲生的一点儿不差。娘娘到底就剩一个娘家兄弟,好歹是亲侄儿,哪儿能向您说的那么大方,不管不顾的瞧着上菜市口儿?昨儿娘娘悄悄儿和我说,前儿皇上当着娘娘面儿生气连茶盏儿都摔了,娘娘也小五十的人了,再怎么好脾气……”王妃打听着允祥回了交辉园,没待喘气儿就直趋四知堂。她是打心眼儿里感激皇后的,当年允祥式微,分府晚、府邸小,如许多的孩子们便常往雍邸,皇后自来心胸宽大,待侄子侄女视若己出。及至雍正登基,皇后宫中虽日渐冷落,妯娌间情分却丝毫未减。
“这不是你管的事儿,我也管不了。我是据实奏报,议罪兵部议,定罪皇上定。”允祥连椅子也没叫人送一把,显然,他对福金擅造书房颇为不悦。
“那王爷帮着拿个主意说个情儿总行吧。我昨儿在娘娘那儿见了五格夫人,跪那儿哭得人揪心得紧,那孩子说是还没昌儿大,这当娘的……”
“一家哭真替了一路哭,皇上就该告太庙了!”允祥啪的一声书卷甩在案上,“三万两银子,什么意思?你知道那是多少冬衣?!多少粮米?!前线兵士穿着单衣为国用命,谁给他们哭?!这种混账,还叫朝廷在喀尔喀王跟前儿丢脸,不杀不足以励士气!”
“这些就不说,我不懂,可您总得给皇上找点儿面子吧,再怎么说也是国戚,皇上……”
“皇上连五格都厌极了的。”允祥不屑的侧过身,又拿了案上的账目。
“王爷那么厌关柱,他犯事儿皇上帮着掩了,王爷感念圣恩不感念?还是嫌主子耽误您大义灭亲了?”王妃见几劝无用,只得抛出“圣意”一招,他知道,怡王历来吃这个,推己及人的力量更能叫他心动。
“那不一样,他这是死罪。”仰脸儿想了想,怡王还是摇了摇头。
“死罪活罪的,难不成还有两个道理?家下人怎么也不比外头,王爷帮了这个忙,也是全了皇上的脸面呀。”
“说得是,夫人比我通人情。”允祥忽然孩子气的一笑,站起来把檀木交椅让给福金,拣了碟子里的柿霜儿递过去,“我自小儿亲戚太多了,一个个儿都认,就甭干事儿了。不过这个你说得是,国法人情,都得顾着点儿,可这……”
“王爷怕人家议论您包庇护短?”
“那倒不是,最难办的一处,这事儿得先斩后奏,要不我没什么,皇后那儿可要挨说了,你不知道,皇上包龙图得很呢。”
“我到有个主意,王爷不定哪儿的银子,先替他填上亏空不就得了,这么着虽不能免罪,死是死不了了吧。”
“哪一处的银子也是有出处在公的,这绝不成,嗯……”允祥琢磨了一阵,击掌叫了张瑞进来,“前儿哈达跟我说,今年咱们府里江西盐窝的进项是四万三,已经运到临清了,你去跟他传我的话,让运银子的盐商,我记得这回该是黄光德吧,叫他不必进京,直接送喀尔喀,三万两就说是德寿赔补的,一万说是他赎罪捐的,剩下零头,就当是脚钱赏挑夫得了。”
“嗻。”
“王爷这弯儿转的可真快,这么些银子,您替他出啊?”福金含笑着看了允祥一眼,半欣慰半心疼的问了一句。
“替他出些银子不妨,和你说句实话,我是当年在潜邸就看上了皇上的《九峰雪霁图》,两回还没开口就给堵回来了,这回出了四万两银子赞助国事,总该有门儿了吧……”
第十九章
“若说转送军需慎密灵便,是再没有好过晋省那些大买卖人的了,我惯用的几个虽说是他们领袖,到底人少不敷用,你两年晋抚不能白当吧,回头想想,看谁是靠得住的给我荐几个。”四知堂内,怡王叫了他的亲家心腹伊都立说话,为的是其曾任山西巡抚,于三晋地方颇有根基。
“王爷睿见,晋商办这个事儿,确有官所不及的,只就一处奴才以为不便,这些人没身份……”
“王爷,扬州安瑞成跟着府里运盐窝银子的来了,这会儿独一个儿上京,在园子外头请见。”伊都立正说话,门上人便叫近侍太监带着来禀事,直说得允祥一愣,放下端着的茶杯,“他来干什么?”安某人是内务府在扬州行盐的第一大商户,家资巨富,元年怡王分封,特别分在门下,后来怡邸蒙赏盐课,就交他料理,另外备办节礼、搜罗珍玩、联络两淮大贾以资国事,无所不至。如此人物向来奉王谕“驻江左”,今日突至门前,难怪允祥诧异。
“他说他是打扬州逃出来的,江苏臬司衙门要……抓他。”
“岂有此理!”允祥看了伊都立一眼,“叫他进来。”
“嗻。”
不多会儿,一个五十来岁滚圆身子的人“爬”了进来,鼻涕眼泪的丧夫妇人一般委屈,配上一身的绫罗十分不谐,瓜皮帽下到眉间,摘了帽子一阵猛磕,额上赫然贴着白膏药一块儿,这副看相,实实让堂中人暗笑不止。
“好一个大财主,怎么这个德性就出门了?新置办了杂耍班子当班主么?”允祥也是一个掩口,皱了皱眉,轻咳一声:“成什么体统!”
“王爷可救救奴才吧,奴才本本分分的买卖,光知道尽了家财给万岁爷主子效力,本以为有这点儿痴忠,地方上大人们都能明鉴,哪儿料……”安财主说着,已是不能言语,一边儿玩命儿以头抢地,一边儿下死里的哭。
“行了行了,我多少事儿要办呢,你先出去号丧够了,再进来说话。”允祥此一场景实在是见得多了,他是红透了半边天的大管事王爷,每日自觉冤屈的官民人等足可挤破了大门,得见之时多有呼天悲地的,让人颇为生厌。
安瑞成一闻此言,紧倒着气儿住了哭腔儿:“奴才家先头一个仆妇叫男人打得上了吊,奴才想着事情重大,不能叫命犯跑了,就让家人去追,那个不要命的竟敢拒捕,奴才家人一失手,就给他打死了。那家兄弟报了官,江苏臬司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把奴才家人拿了当堂上夹棍,还要连奴才一块儿拿。王爷圣明,他董永芠上任一年,极怪奴才没送过银钱,早想杀鸡给猴儿看,拿奴才作法唬着两淮盐家怕他,这会儿趁着尹中丞没坐苏州府,就直绰着要毁了主子替万岁爷在两江多年的经营了。”
“他是什么东西?一个按察使而已,难道吃了什么魔症的药不成?”允祥先还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及听到最后一句,眉梢略略一挑,又很快换上一脸的不屑,“你等继善到任和他说就是了,何必巴巴儿的跑京里来,逃荒的似的。”圣命新进的江苏巡抚尹继善还没接印,此人八旗贵介,高中即入翰林,兼做怡王记室,散了馆有在户部为司官,青年俊才,简在帝心。
“尹中丞还没到,奴才想上江宁找范制台说去,谁知道家外头全是臬司衙门的人,说奴才强逼妇人行奸致死,又指使杀了本夫,竟是把奴才软禁起来了。亏得老黄从江西给主子运盐课来打听着了,说主子的规矩,银子必得奴才亲自送京,这才要了范制台的令,隔着董永芠保了奴才出来。到临清老黄接主子谕往西边儿去了,奴才一个人儿心惊胆战,两回从马上摔下来,跌成这副模样,污了主子的眼。”
“范时绎挺给面子呀。”允祥闻言沉吟了半晌没说话,站起来踱了两步,已是到了安瑞成伏跪的身前,突然闷声问了一句:“你们这样富比王侯的,江南秀色又多,想来主子家下妇人扯不清的,也是常有,啊?”
“奴才不敢,奴才真是冤枉,王爷……”
“来人!送他去刑部,麻烦他们帮忙押一宿,明儿解他回江苏!笑话!在我这儿还要耍花腔,你当我家里是梁山泊,随随便便就能藏污纳垢么?!”
“主子饶了奴才,奴才再不敢欺瞒了……”安瑞成鸡啄米般一通叩头,颤着声儿乞怜不止。
“那就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摆手让闻声而入的护卫们出去,允祥坐回交椅,啜着茶问道。
“是……是奴才一时吃酒迷了心,那女人烈性,就自己挂房上了,她男人吓得逃了,奴才只想叫人把他追回来,多给银子抚恤,不知去的人怎么弄的,竟也把那人失手打死了。王爷知道奴才,最是胆小的,再怎么也不敢招惹人命官司……”
“好一个胆小,你要是胆大,还敢把天捅漏了呢!!”连茶带盖碗儿一并扔在安瑞成身上,允祥声色俱厉,回首喝命太监:“把这个丢人现眼不知死的东西拖到后头,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他我去跟皇上请罪!”
“王爷息怒……”看着体如筛糠的安瑞成被架出去,伊都立如何还坐得住,站起来刚要劝,只听允祥已是换了声调问他:“那个姓董的臬司什么来路?”
“奴才也不大知道,听说是先头十四阿哥的门人,后来不知怎么就没牵连,辗转几个省,都是按察,想来刑名上有些个熟惯。”
“十四弟的人?能到这会儿不易呀!哼!竟是如此的不识好歹!”
“王爷说得是,这也太不成话了,怎么也是府里的人,再犯了什么事儿,也没有不回一声儿就放肆拿人的。也就是安瑞成这会儿跑出来说了,要是不声不响结案题本闹到御前,王爷连个预先地步儿也没有,如何使得了。”伊都立最是精明会察颜色的,他很知道允祥,纯然忠爱、敬诚勤慎,都是举朝无比。只一宗儿,断不容不待见的人说一个“不”字儿,一来早年先帝宠溺给的骄矜性子,二来十载蛰居积的满腹郁气,三来雍正授位授权、至恩至眷惯的霸道脾气。其实他兄弟无论哪党哪派皆是如此,怡王素常遮掩得好,还是不大显的。方才自己发作了奴才,转而又问主官,伊都立明白,允祥是断舍不得自家钱匣子的,对那位胆敢不请王谕擅自行事的董按察自然万分不喜。
“不和我说有什么?他是朝廷臣子,自可以按律处置,我也不过是皇上的奴才,与你们都是同列,不是么?”允祥阴着声儿,满脸都是不快,一句话出,连伊都立也捎了进来。
“王爷这话,奴才真就该扒地缝儿了。”伊都立以为自己话说轻了,忙陪笑着转口道:“这人沽名钓誉充清正也不是一天了,不过是借着讨皇上的巧儿,主子是最厌这样人了,准没好儿。”
“这都是小事,你才说什么来着?买卖人给朝廷效力运军需,怕的就是没身份地方官掣肘。你想想,他这个事儿,要是山陕督抚两司也学起来,为个什么烂事儿把输运的商户拿了扣了,西边儿怎么办?等着圣旨部议一个月,机宜尽失,还打什么仗?!因小失大!”
“王爷虑的极远极是,奴才宾服之至。”伊都立登时明白了,怡王不但要保人,还要立威,那位江苏董臬台,这回怕是在劫难逃了。
“瞧瞧你家里的好奴才,还有王法么?!两条人命啊!”允祥进了四宜堂还没行礼,就交雍正劈头教训了一通,听出是为了安氏的案子,他才知道江苏臬司的折子已先到了御前,心里一阵气恼,想想确又是自己门下混帐,忙跪了下去,俯首称是。
“说你多少回了,家下奴才要管严实点儿,别的没什么,就你着脸皮儿薄的纸似的,跟他们丢得起这个人么?上回张楷,朕得说他原是安王门下,依恋旧主没你的事儿;这回朕又得骂董永芠是允禵门下,沽名钓誉、存心试探、听信浮言、构陷富户,下回再有这事儿,朕也不替你掩着了,你自个儿看着办!”翻了一封寄字上谕出来,雍正边接着数落,遍递给允祥看,上头赫然写着“大学士马、张、蒋密寄江苏按察使董”的字样。
“是……”
“不服气啊?”看允祥只拿着上谕略翻了翻,依旧低头不语,皇帝没好脸色的横了他一眼,并不叫起。
“臣不敢。”本要商量杀一儆百的,却上来就挨个下马威,怡王心里着实不受用得很,只轻轻叩了一下,算是“谢罪”了。
“还有,你管五格家的闲事儿干嘛?银子多的没地方放啊?是皇后讲情的?”
“不是,臣看他实在年幼无知,又是正经国戚……”允祥一听这话,大有枉费好心之感,想想怎么也不能连皇后一块儿招出来,只好抑着火气,自己认了。
“不是才新鲜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朕,朕可是宽纵外家的皇帝么?!这样的奴才,你跟他还哪门子的亏空留哪门子的脸?你……”
“当年阿其那替人还亏空,皇上说是收买人心、居心叵测,臣这回更甚,本想买‘天心’来着,可惜愚笨至极竹篮打水,还请皇上加倍治罪就是了。”讪讪的抬起头,半自嘲半顶撞的打断了皇帝的喋喋不休,到说得雍正一愣,绷了半天还是“扑”的一笑,“满口柴胡,还买‘天心’,朕就那么好糊弄,让你几万两银子就买了去?先和你说了,这事儿,皇后乐意领你的情让她领,朕不稀罕。”
“那就算臣的心到了。臣还记着,这辈子就挨过一回打,就是皇上赏下的。臣比保泰小上好几岁,跟皇上学算学晚上好几年,不过是皇父跟前答对不及他快,皇上严师就发火儿打臣戒尺,八成这么些兄弟,就臣挨过这个吧。臣那会儿也就八九岁,还是娘娘给擦药抚慰,说皇上这是疼臣偏着臣,恨铁不成钢,这份心儿都不能叫裕王世子知道。娘娘这样情分教诲,臣敢忘么?忘了这个岂不就是忘了皇上几十年罔极深恩?”
“行啦,跟朕‘记仇儿’记那么清楚。”雍正想想当日场景,自是一阵开怀,气早消得没了,命允祥起来道:“小时候儿就敢跟朕撂脸子,这么些年,一点儿没长进,还是一样。罢了,五格儿子朕恕过了,明儿批兵部,发军台效力吧。”
“嗻。”
第二十章
打四宜堂出来,允祥实是一肚子不合时宜,挨了皇帝一顿说到没什么,这样的话见亲不见疏,除了啰嗦些,也颇多意趣,像是寻常人家父兄教导子弟,别处听不着的。只是家丑自己不知,反先叫下头人捅到御前,及至字谕寄出仍旧蒙在鼓里,让他大感不快。不过是件民政案子,小小一个按察使便敢如此,要知道,向来他门下官员有了不识,自己的谕帖总要快上朱谕一两天,皇帝收着折子,每见上头有“臣本主王亦令臣如何”之语,必生无分彼此、心有灵犀之感,就是于此人有什么处分,也减了一半。
路过军需房,隔帘看里头马尔赛同几个章京、笔帖式正忙着,怡王又想起那张寄字上谕,不禁一阵怒起,掀帘进去立在门侧,张口便喊了一声“马公爷”。
“中堂,是怡亲王……”马尔赛最怵看数目字儿,这会儿正专心致志盯着外省咨文,军机重地不妨有人进来,允祥又从不曾这么叫他,还以为是哪个出去办事的部员回来,眼也没抬的嗯了一声,反是边儿上司官机灵,轻捅他一下儿,一抬头,吓了好一大跳,赶紧撂下笔站起来几步到跟前行礼:“王爷万别这么叫。”
“好忙啊。”允祥音色一沉,扶也没扶一下,绕过他踱至案前坐下。马尔塞满洲旧族、侍卫出身,三个内大学士两个汉臣,怡王相待,便是再亲近赏识,也都甚为客气,有个好歹长短不欢喜,脸色自然都给他瞧,也是马尔赛心宽体胖,忠顺有余、才智不足,让主子打趣惯了,倒自见怪不怪。
“王爷……”也不知自己又怎么触了人家霉头,马尔赛好没意思站起来看看左右,半躬着叫了一声。
“皇上让你们寄谕斥责江苏臬司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王爷那天奉旨回京行礼去了……”
“我是当天去当天回的!”
“是,可旨意急,张相去承旨,回来定了字句,列了名,就用印了,没等……”
“是皇上有旨不叫我知道的?”
“没有……”
“那就是中堂自打之后就没瞧见过我?”
“不……不是……”
“那就是中堂以为,事涉于我,我必得徇私庇护、有碍国法、蒙蔽圣聪,所以还是一字不提的好?”
“奴才不敢!”满屋子人,听着允祥有条有理、愈说愈明的问话,都觉承受不起,马尔赛更是一个站不住,单膝跪了下去。
“中堂请起,这是皇上御苑,大臣等于诸王之前跪禀事,是先帝手里就禁了的,中堂要我犯规矩么?”允祥站起来略侧了侧身,嘴角一扬,笑得众人心里发毛。
“王爷金安。”没等马尔赛说话,门帘又是一响,抱着文书的小苏拉在前挑帘子,后头蒋廷锡跟进来,看见允祥在内,忙问了一句。
“蒋相!蒋相来得正好,您记得董永芠那件折子……”马尔赛找着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急急就来求证。
“你是揆首,何必问人家?!一会儿我走了,你也好去皇上跟前问一问,‘怡王今儿这是怎么了?奴才何等冤枉!不过是寻常一件事没说罢了,他又不是奴才的主子,说不说有什么相干?’这么着岂不是更便宜痛快!”看着马尔赛一副迷糊不知所云的样儿,允祥火气愈发难遏,陡的站起身,拂袖离案,带着桌上镇尺甩在地上,好一声响。
“奴才不敢……”马尔赛肥硕的身子惊得一颤一颤的,立不是跪不是,解释不敢,赔情都不知打哪儿赔起,赶忙拉拉蒋廷锡的袖子,老先生六十多岁,怡王一向礼敬有加。
“王爷,给董永芠那件上谕是马、张二位中堂和臣同列寄发的,责他苛虐盐商、试探上意,王爷当日奉旨行礼拈香,臣等议过措辞,没敢耽搁,就先发了。”蒋廷锡才学极好人却老实,还以为马尔赛没说明白缘由惹了允祥生气,竟是始末前后又讲了一遍。
“嗯,我知道了。”张张口看看老相一脸公事模样,允祥也着实懒得再说,回头瞥了马尔赛一眼就要出门。
“王爷,依臣愚见,就这个事,上谕口气似乎严了些,下头刑名衙门料理案子,必也有些依据的,臣以为,富户奸淫仆妇致死,其罪甚大,也不能一概斥为地方苛责,王爷回头面圣……”
“蒋相……”马尔赛在后头听着,先还舒了口气,至后来,却越听越觉得不对,才忽想起上谕只将安瑞成言为“内府盐商”,蒋廷锡汉人,哪里知道皇子分封的事儿,眼看着允祥颜色大异,早吓得一口叫住。
“扬孙以为皇上错了?”没等蒋廷锡说完,允祥已是发了话。
“臣的意思……”
“德寿贪墨军需三万两,部里说,张、蒋二位中堂都叫查过的,扬孙如此嫉恶如仇,为何不拜本明参?”
“王爷……”
“扬孙是大儒,更当言行同体,表里如一才是!”又一声帘子响,留下两个红顶子,满堂糊涂人,目瞪口呆。
“王爷,皇上正召果亲王说话儿呢,让您先进去,等回头再试盔甲。”为着不日的八旗大阅,造办处忙活了两年多的上用甲胄、盔帽总算告成了,怡王带着海望一干人请皇帝试看,却在门口就给挡了住了。允祥点点头,吩咐众人候着,自己整冠进了四宜堂。
“做事认真是好的,总要再平和些才更是,旗里都统要么是勋旧,要么是先帝和朕拔擢的,必得给人存体面,总落个严厉的名儿,没得让汉臣们笑话你不大气。”暖阁里,允礼站在御座前,正低着头听训导,皇帝只看了允祥一眼,指指边儿上已经放好的墩子,示意他坐。怡王有心的人,一听这话,哪里还好装没事人,知道雍正不欲点破,便只垂首站着,极是恭敬。
“老十三没事儿也传授传授,教教他怎么跟大臣们和衷共济,啊?”中间言语允祥全没听见,只想着自己之后如何解说,猛让雍正兜的一问,张皇了好一会儿才道:“臣也只是听主子教诲,才能略领悟一点儿,十七弟还是谨遵圣训的好。”
“唔。”雍正不置可否的一笑,叫允礼去了,命太监道:“让海望他们进来。”
“臣知错了,皇上……”允祥趁空儿忙趋前跪了,“廷锡是皇上股肱大臣,又是汉臣硕儒,臣回去也悔也愧,明儿臣自去他家里赔礼,不介叫他来当着皇上……”
“这会儿知道了?当着朕,你这一个礼行下去,人家往后还敢见你么?明儿你去求张画儿,还是原先的模样,谢仪要雅一点儿厚一点儿,廷锡是明白人,自能了然的。你说你,为个半点儿体面不懂的包衣奴才……”见海望等人进来,雍正便住了口,一手扶了允祥起来笑道:“朕多少年没穿铠甲了,这些年可是发福咯。”
“皇上还是先找个身量儿差不多的人试试吧,天儿冷,您这一脱一穿的别受了凉。”看雍正已是伸了袖子要人解外袍,允祥便笑着要止,他原以为只是进呈看看,哪儿知道皇帝这么给面子,竟要亲试的。
“你不都叫武备院的穿甲人试过好几回了么,今儿见见真章儿,我看那个蓝面儿天鹅绒的就好。”一时间,一溜儿太监跪捧着甲上零七八碎的东西,七八只手上上下下为皇帝穿戴整齐。
“嗯,轻得很,就是袖子略长了点儿,回头免上。”雍正站在玻璃镜前左右看看,颇为满意,边上前选着托盘里的盔顶宝石,边冲着允祥道。
“皇上腊月大阅,臣是特叫他们把袖子稍长点儿,省得西山上风大,吹着手冷。”怡王站在身侧,帮雍正品评着十数枚御用珍宝,听见问话,忙笑答道:“里头衬原是黄羊皮的,范毓馪新进了两张绿羊皮,不知哪儿得的,极轻极暖,臣叫他们换了,天鹅绒的面儿也不金累丝的柔和,所以皇上觉着轻了。
“多承费心了。”雍正顶高兴的选了一块儿红宝石递给海望,命他“试试这个”,转又对允祥道:“哪儿哪儿尺寸都很好,这不是你上年传做的么,朕还觉着自个儿这两年是发福了呢。”
“料着主子福如东海,臣自作主张,早叫他们先预备下地步儿了。”
“明儿朕把三织造都撤了,有你在,这些废物全不必枉耗钱粮了。”雍正喷得一笑,随端坐在榻上,由着太监把璇好宝石的轻盔戴在头上。
“皇上这份儿气度,臣依稀记着,大有先帝当年平准时候的风采呢。”允祥陪坐在侧,看着与平日龙袍貂褂大不相同的皇帝,也很有几分新鲜,“可惜大阅臣在诸王贝勒班次里,离皇上远呢,您若是恩典,准臣充任前引、后扈大臣,随驾侍候,臣就能清清爽爽看着您指点六师了。”
“这不妥,干嘛自贬身份。再说了,上三旗领侍卫内大臣、内大臣,甲胄、仪仗各有各的,你算哪一出儿?”雍正自是极乐意允祥随侍身边,到底是头一回大阅八旗,总还有些没底,不过想想着实几处难办,只得摆摆手,准备作罢。
“在主子跟前儿如何说得身份的话,皇上要准了,臣自觉荣宠之至。臣这些年给皇上掌着内廷侍卫的差事,皇上很该早就赏臣一个;领侍卫内大臣的衔儿,多少一年小二百两俸禄银子呢。”
“好没脸,赶明儿把你所有差事按品级该得的俸加一块儿算算,看有朕一回赏得多没有?你去打听打听,哪个大家子里头兄弟替哥哥管家还要俸饷的?回头停俸,发你点儿月例银子过日子得了。”雍正一脸得意地听着众人笑完了,边叫太监们过来换衣裳边道:“既这么愿意跑朕身边儿来立规矩,行了,把那个累丝的甲,还有那个嵌猫眼儿的盔拿去,让造办处给你改合身了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