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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创]天地古今惟一啸(2010.12.2更新至第六十三章)
toutou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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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0-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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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天地古今惟一啸(2010.12.2更新至第六十三章)

管理提醒: 本帖被 洗桐女史 执行加亮操作(2010-05-21)
我又开新文了,希望大家支持鼓励多提宝贵意见
《天暮》一直没有完结,说实话,是我实在编不下去了,汗。不过又经过一年多的专业学习,看了一些书,收到不少朋友的意见和建议,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把喜欢的东西继续下去,总要对一直追我文的筒子们有个交待,也对自己有个交待。于是,我决定,趁着放假,重新开文,当然主要写作对象还是雍正朝的那点子事儿。最近遵照老师的指示,读了不少明清笔记,还有一些《列传》、包括制度史方面的内容,希望能把这些东西更好的运用到小说当中,是对我自己读书的另类总结,同时也帮没读过专业书籍,但对清史有兴趣的朋友掌握些有趣的知识。
不过呢,可怜的全人同学,由于我想把视野搞大一点,所以很不幸,您那个位置,不能当第一主角了,不过我相信,以我对您的偏爱,您的出镜率应该还是很高的,拜托您晚上别找我来哈!
总之呢,希望大家来看我的新文,鼓励拍转提意见皆可。本人首发稽古右文论坛,同发晋江原创网、新浪读书。版权所有,严禁抄袭。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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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古今惟一啸

第一章

康熙六十一年的腊月,京城里死气沉沉的。圣祖康熙爷宾天一个多月,没下雪的地上到处挂着白幡,让行商做工的外乡人一看,堪堪比下了雪还显冷。沿街铺面上的五彩招牌都给摘了下来,门楣尚有对联留下的残红。家里有些积蓄的,大都关门闭户不开张了,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找巡街兵丁的不痛快。
按理说,黄圈圈里的万岁爷“崩”了,和寻常百姓并没什么相干,可京城的人,仍有不少陪着摸泪的。有些阅历的老人们都教导子侄:
“先帝爷那个圣明啊!你们年轻不知道,当年闹闯王、闹三藩时候是个什么样儿!如今吃上喝上了,是托康熙爷的福咯!”
还有一起子人,专爱踅磨事儿的,往往听到这儿,就趁机向家里长辈儿打听开了:“您还记着当年顺治爷驾崩是什么样儿么?如今康熙爷大事一出就封城门,这合规矩么?我琢磨着这里边哪儿有点儿不对啊?我把兄弟的三舅在宗人府当差,听说封城门是防着十四爷,当今万岁爷这大位……”
“啪”的一个嘴巴子,“找死呢!胡沁什么!快挺你的尸去!”说话的正着挨了媳妇一巴掌,知道回了嘴晚上也没个好儿,当着人面子难过,只得骂骂咧咧走了……
有心思闲扯的还都是中产人家,真正的穷人,这会儿可难过了。如今柴米奇贵,米市大街几个卖米的铺面虽说开着,可水牌儿却是一个时辰一换,到昨儿,已经七两五一斛了。“再这样下去要饿死人了啊!”人们知道今年直隶闹了旱灾,再加上风传新皇封城,粮食运不进来,便愈发人心惶惶了。
米市大街就在菜市口边上,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但往日的喜气洋洋、生意兴隆的劲儿,今天却不见了。米铺子一个个都关了大门,只开个小窗口迎客,仍不住的换着水牌。外面等待的人流越来越躁动,有高大的汉子已经捏紧了拳头。站在店门口的伙计焦急的向南望去,他们也不明白,怎么派去买粮的人还没有回来,难道城门真的封了?米再不来,保不定这群等米下锅的人……
“八两了!”水牌再一次换了新的挂出来,一个女人尖厉的叫了一声。
“奸商!砸他的!”几个大汉再也忍不住,将米口袋往地上一摔,冲着伙计直扑上去,店门前顿时一片哭爹喊娘。
“让他们住手!大丧期间哄抢米市,反了!”正闹得凶,从东边前呼后拥着过来几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五十多岁,虽然穿着素服看不出品级,但那份官威,京城的人看得出,绝不是等闲大臣。随着他的命令,跟随的十几个兵丁大步上前拉来滚作一团的人们,压跪在马头前。
“这是国舅隆公爷!”怀抱文书的笔帖式在旁边喊了一声,两旁看热闹的百姓面面相觑,也赶忙跪了下来。
“隆公爷”即是如今的总理事务大臣、吏部尚书隆科多。他是先帝孝懿仁皇后的亲弟,身膺顾命之重,今上刚即位,便受封一等公,尊称舅舅。他原是步兵统领,按说今儿这事正该他管。可巧,几天前皇帝说他差事太多忙不过来,先把九门的差事免了吧。为这事,他可真有点赌气。“皇帝能坐稳这大位,还不就是我当这个九门提督的功劳么?上来就给我免了,您这是撇得哪门子清啊?”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的,但碰上今天这路事,他却仍忍不住要行行老权。“虽说九门提督不当了,但京城地面上的事,看你们离不离得了我!”
“这都是干什么?!要造反?兵马司的人呢?巡城御史呢?!”隆科多沉着脸,提着声音问道。
“回爷话,小的米行这些日子短货,实在卖不出……”掌柜的拨开人群跪前几步叩头说。
“这个奸商,每斛卖八两银子,南城的人家都要断炊了!”旁边的妇人摸着泪一口打断了他,引来大家连声附和。
“公爷明鉴,并不是小的故意抬价,实在是去买粮的伙计回不来,您去问问这一带的米商,如今家家断货,都是这个价钱了。”掌柜的满脸冤屈,再看看其他几个店家,也都无奈碰头应合。
“怎么回事?”隆科多一脸狐疑的坐在马上,他记得前天还在御前听户部堂官说过,今年虽是大旱,但京城的粮米还是接济得上的。
“听说城门封了,米运不进来……”下面一个声音小声嘟囔道。
“谁说的!”隆科多身子倏地一挺,马也随着嘶鸣一声。“混帐东西,今儿买不着明儿买,抢什么抢!”他赶忙压制下自己的性子,吩咐兵丁,“去!把打架的都给我拿了,交兵马司重责!告诉这街上卖米的,米价都给我按着十天前的价,谁敢多一文,都给我拿了!”
“大人英明哦!”一片赞颂声倒像是起哄,给他这各打五十大板来了个碰头彩。

养心殿是新君守灵的地方,布置得很简单,素色的屋子没有一点装饰,以合倚庐三年的古训。隆科多赶到时,其他三位总理事务王大臣已经到了,但都在外面板房里坐着,因为养心殿里的皇帝,正在召见前来吊丧的喀尔喀蒙古大喇嘛——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
总理王大臣里为首的是先帝的皇八子廉亲王允禩,他刚从工部忙回来,验看完营造好的木器,身上还多少带了点漆味。坐在炕桌右边的怡亲王允祥也是一脸倦色,他才从礼部看了登基大典的仪注,准备和皇帝奏报。靠窗坐的是大学士马齐,两位王爷都不说话,他也不便说,只一口一口的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窗外忙忙碌碌的太监们。
“二位爷,又出事了!”隆科多自己挑帘走了进来,朝允禩、允祥下意识一屈身便径直坐在马齐对面。
“舅舅……”两个人站起来,见他不待扶,只得又坐下。允禩有些不快,看看允祥没接话茬。
“舅舅慢说。”允祥一笑,招呼小太监给隆科多倒了杯茶。
“京城米价竟到了八两一斛,南城已经出了抢米铺的事,幸得我刚才瞧见止住了,如今这步军衙门,全是木头……”
“衮泰刚接任九门,舅舅还得多教他。”允祥这时候可不想听他撤差事的抱怨,只急着问:“怎么这么贵的米价?”
“说是外头的米运不进城来,还有胡说……”隆科多顿在那,没再说话。
“有人囤积居奇吧!”马齐放下烟咳嗽一声道。他是当过巡抚和布政司的,四个人里,也就他知道民政。
“大丧期间,什么人敢!”隆科多一拍桌子,作出义愤填膺的样,眼睛却不住地瞥允禩。他做九门提督多年,当然知道,这时候敢做这种事的,除了那几位“爷”,也难有别人。“囤米的人定在城外拦买商铺的米,我这就着人去城外,把人拿了严审!”他说着,就要招手叫人。
“隆公稍安勿躁。”马齐见炕上二人都不出声,知道他们各怀心思,忙叫住隆科多,“咱们还是先请过旨再说吧。”
“好,先请旨”两个亲王异口同声,尴尬的对视了一眼,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第二章

允禩几个进养心殿暖阁的时候,正赶上大喇嘛出来。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哭得泪流满面,让人搀架着。他和康熙帝的感情,是旁人难以理解的。他当年一句“投大皇帝”,为朝廷带来了整个外蒙古,省下大清子子孙孙多少心血钱粮。康熙帝曾与其有约,待自己七十大寿时,再与九十整寿的大喇嘛相会于京城,满、蒙、汉普天同庆,那是多么动人的场景。如今物是人非,九十岁的大喇嘛尚在,不到七十的大清皇帝却走了,实在让人情不可堪。
暖阁里的皇帝也在流泪,和大喇嘛的会面,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即位已经一个多月了,开头的兴奋劲儿渐渐退去。他知道为君难,但这些天都是想得亲娘兄弟们如何给他找麻烦,旧臣们怎样党争,怎样让他不如意这样的难。他做梦都想着尽快清理异己,尽快坐稳了江山。可今儿看见哲布尊丹巴,他跟随先父亲临战阵时那颗志雄万夫的心又被触动了。他暗咬着牙想:“朝廷里这群丑类得速速办了他们,朕得兴利除弊,朕得开万世基业,朕还有大事要办呢!”
“恭请皇上圣安!”
思绪被允禩等人的声音拉了回来,皇帝边命他们起身边道:“刚才见了哲布尊丹巴,说起皇父当年的事来,唉……”说着不住拿手帕拭着眼角。
允禩和允祥到底是康熙帝的儿子,刚才见到大喇嘛时,心里便不住地泛酸,见皇帝这样,不免悲从中来,一边起身说着“皇上节哀”,一边也陪着哽咽难忍。
“皇上……”隆科多见两人只顾哭,谁也不提抢米的茬,不由得有些发急。他很想再要回九门提督的差事,思量成败在此一举,便越前躬身道:“臣刚才在米市大街,见那的米价已经八两一斛了,百姓多有闹事抢砸米铺的。臣想着定是有人囤积粮米,居积待价。臣等刚才公议过请旨到城外查拿,不知皇上圣意。”
一句话说得另三个人都是一愣,刚才虽说议了“请旨”,但“查拿”可是你舅舅一个人的主意,怎么成了“公议”了?允禩登时拉着脸不言声,允祥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大丧大旱期间囤积粮米的,绝非寻常之人,怎么‘查拿’,臣以为还要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平抑米价,以息民怨。”
“不论什么人,一律给我拿!”一看老八不说话,皇帝就认准了这事跑不了他。即便不是他,也是他那个“九财神”。雍正帝自己当皇子时,仗着财势,当年也不是没有过与民争利。但逢灾囤积这类事,他还是自忖干不出来,因此为这事折腾起别人来,也算理直气壮。只是他有点不高兴自己的好弟弟怡亲王,怎么话说得这么含糊。
“十三弟说得是,能在这时候做这事的绝非常人。那天臣在值庐时,偶然听三哥和五哥说起粮食的买卖,臣也没当回事。不成想他们竟做出如此糊涂事来!臣没有及早奏陈,是臣之过,请皇上治罪。”允禩此时早已恨的隆科多牙痒痒,听皇帝这么说,他知道,皇帝心里一准儿对着老九。所以到不如先发制人了,拉扯他个法不治众。谅皇帝新登大宝,也不敢处置这么多兄弟。
养心殿里一阵静默。半晌,雍正帝站起来,阴气沉沉地道:“马齐传旨给户部,如今诸王阿哥大臣中有人囤积粮米,致使京粮腾贵,朕都已知悉。以后外粮运进京来,不许出城远迎,各相争买。著交该部,严行传示。倘仍蹈前辙,令该管官兵,即行缉拿!”
“嗻。”
“再有,发仓米二十万斛,平价卖给百姓!”
“嗻!”
“老八呀,你既晓得谁囤了粮食,就替朕和他们说,快把手里的粮食平价卖了。”雍正拧着眉头,强压着眼睛里的火不喷出来,“等朝廷的粮食都卖了,朕怕他们亏了老本啊!”
“遵旨。”允禩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想着老九啊老九,你不让他恨死我是不算完呐。

“奴才刚才没敢说,京城百姓还有风传因为皇上封了城门,粮食才进不来的……”允禩和马齐各去传旨,暖阁里只留下皇帝和允祥、隆科多三个人。见着刚才这架势,隆科多也知道自己鲁莽了,不好再多口,只捡着最紧要的小声奏道。
“混帐!混帐!混帐!!”皇帝气得连骂了三句外带一脚踢飞了脚踏,便坐下来一言不发。
“粮价平了,谣言自然也就没了,皇上不必忧心。至于拿人的事……是臣的不是,若是刚才在外头议的时候让舅舅把人拿了也就罢了,老八也就不会说出这话来惹皇上生这么大气。”允祥没奈何的把错往自己身上揽着,一边心里暗骂隆科多是骄纵不晓事的蠢才。
“老三、老五是什么意思?也跟着他们跑?”皇帝愤然怒道。
“也就是贪财好货吧。”允祥低声回道。
“都不是东西!”雍正皇帝厉声道,“他们还把朕当过去的‘老四’、雍亲王,就没当朕是皇帝!”
“奴才为九门提督数年,一呼可聚二万兵。诸王要敢有不臣之心,奴才愿替皇上除之!”隆科多跟着皇帝的情绪,豪气冲天的发愿,心里仍想着那个步军统领的位子。
“舅舅忠心可嘉,但朕得慢慢来,一个一个来。”此时的皇帝心思已是稍缓过来,他是个明白透了的人,只是脾气急,对看不顺眼的人,不是逼得没辙,实在装不来优容。在先朝,他是忍了几十年了,这会儿也没法子,还得再忍一时。他顿了顿,对着允祥道:“咱们手里没银子使,再有什么宏图大志也不行。你先兼一个三库的差事,等部务熟悉了,再把整个户部兼起来。”
“是,臣明白。府库充盈了,万事不难。”允祥正说着,只见外头奏事太监急呼呼跪在门槛外头:“回万岁爷,太后生气了,谁也劝不住……”
“什么事?”
“永和宫首领也没说,只说太后生气,请皇上这就过去……”
“不说就滚!”皇帝突然骂了一句,掉过头猛喝了一口水,开始乱翻着炕桌上的折子。自己思忖着又不行,只得心烦意乱的抬起头,拧眉看着允祥道:“你去一趟,瞧瞧怎么了。”见允祥张口结舌的为难样,又改口道:“要不让人叫你四嫂去一趟,反正你们不拘谁去,就说我正见外藩呢。”
第三章

其实说归说,到底,太后点着名儿要见,皇帝也不敢真的推托。这对母子从小不在一处,逢是见面就有些别扭。特别是康熙爷宾天这段日子,太后也不知听了谁的话,成天介和皇帝犯顶,竟执意不肯接受太后的名号。穷其缘由,一来是捕风捉影的听说先帝本意立她的小儿子十四阿哥允禵为嗣,今上皇帝有矫诏之嫌,老母爱幼子,自然代为气不过;二来皇帝一即位,就大封养母佟皇后的族人,把个正经亲娘到放在一边,也让她十分不快。加上皇帝也是犟脾气,母亲脸色不好看,不知亲近劝慰,反而时常躲着。每天按例请安都赶大清早,太后还没起。说声免了,磕个头就走,毫无依恋承欢之意。即便特意请安,也都和众兄弟一处,或是带着后妃们,极少单独母子说说体己话。回想当年十四阿哥在京时,虽说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但每次相见,总是母慈子孝的情形,更让太后觉得又恨又怨。
等皇帝带着允祥到了永和宫,他的嫡福金——如今还没册立的皇后,带着妃嫔们已是来了,都脸色苍白的跪在殿外,可见是吃了闭门羹。远远瞧见皇帝过来就进去通报的小太监此时怯生生站到石阶正中,吞吞吐吐传着“懿旨”:“就叫皇帝进来,旁的人也不用候着,都回去吧!”一句话说得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他本想着太后发无名火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人一多七嘴八舌也就混过去了,没成想这次真是存心要给自己一个人脸子瞧的。
永和宫的暖阁里,热腾腾的冒着白气,宫人们都是黑袄黑裙,一个个阴沉着脸,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松仁儿、榛子。见皇帝进来,除了一个去搬个墩子放在榻前,其余的都停了手里活,默默退了下去。
“子臣请皇太后万安。”皇帝面无表情的跪了,叩一个头,便不再说话。
“还想弄一群人来糊弄我?今儿你不说清楚了,哪儿也别去!”太后哆嗦着站起来,挪了几步,一下子坐在本给皇帝预备的墩子上,脸直对着皇帝的脸。
“子臣不明白。”
“你心里明镜儿似的!”太后眼见这个冥顽不化的儿子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儿,想着小儿子此时受苦,眼泪一下子喷出来,“你已经是天子了,老十四还能碍着你什么?他回来奔丧,你竟不让他进京!”
“子臣何时不让他进京了?”皇帝诧异地一抬头,想想又是因为允禵的事引母亲发怒,十分不悦的偏了脸道。
“胡说!他这会子都过保定了,京中半点没见预备,还听说……”太后抹着眼泪,欲言又止。
“还要预备什么?他又不是得胜还朝,子臣没来由郊迎他去。”
“……”太后被他顶得一噎,随即放高了声音“那你关的什么城门?京里如今粮食都运不进来,不是为防着老十四,还是为什么?!”
一句话,皇帝直听得怒冲云霄。他本想辩驳,又觉得多余,闷声答道:“子臣并没关闭城门,粮食的事,一则今年大旱本就缺粮;二则有人故意囤积,哄抬粮价。子臣体太后爱民之心,已经下旨处置过了。”
“真的?”
“子臣不敢蒙骗太后,自取不孝之名。”
“好。”太后约略放了心,擦擦眼泪。“那你十四弟回来,能得个什么差事?”
“这……”皇帝顿了一下,他怕太后仍想要允禵再掌兵权,便含糊道:“塞外苦寒,太后又时常挂念他,子臣想,西边的事还是交给外臣们,他就不必回去了。至于做什么,子臣与老八、老十三他们商议过再来回太后。”
“皇帝说得是。”太后这才拉了一直跪着的皇帝起来,叹道:“你这个同胞阿哥知道心疼他,我也就放心了。你看你这些日子忙的,瘦得不成样。打虎还得亲兄弟,回头等老十四回来,就让他跟老八、老十三他们一处总理事务吧,也帮你分点担子。”
“总理事务?”皇帝乍一听见,真差点背过气去。转念一想,太后久居深宫,并不晓得朝廷执事,孰高孰低。若说给允禵要一个亲王爵位,也还合情,怎么开口就要他参赞大政?定是有人挑唆指使。他恨得要命,但当着母亲,也只得压一压火,冷冷地道:“这是朝廷大政,儿子还要再想想。太医院的人说,太后最近总犯痰症,该当多静养,少操心。老十四都三十多的人了,能干什么得靠他自己本事,要让外人说出他凭着太后出头的话来,他也不好看,子臣也没脸。太后放心,子臣总不亏了他就是了。”说着也不看太后的脸色,急速行了个礼,转身大步就离了暖阁。清清爽爽听见背后传来的哭声,也顾不得了。
到了阶下,看见永和宫的首领太监正跪得哆嗦,只“哼”得一声:“你们当得好差!”太监忙连叩了几个头道:“回万岁爷,是宜太妃来过了,在屋里和太后说了半天,也不让奴才们进去,奴才们还没来得及去回皇上,太后就急起来了。”
“又是她……”皇帝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思量半晌道:“下回她再来,只准在外头请安,或是和众位太妃一处请安。若是要单见太后,你们不必回报,只说太后欠安不见客就是了。”
“嗻,奴才们遵旨。”首领边听他说,边连连叩头。
“口风给朕严些,若泄露出去,叫太后知道了,你们自己瞧着办!”撂下一句话,皇帝已是拂袖而去。
第四章

眼看着年关将近,虽说在丧气,登基大典不能太隆重,但毕竟适逢改元,也要小有仪礼一番。礼部写了题本,皇帝发到议政王大臣会议上,不过是走个形式。议政王大臣会议开在中和殿西边的中左门外,虽说此时没了顺治年的绝对权力,但威风仍在,气派之大,仅次于朝仪。
天很冷,议所里因为烧着不少炭盆,倒还暖和,列坐的诸王和六部满尚书、满洲八旗都统都脱了或貂或狐的外袍,听着管理礼部的履郡王允裪讲议定的仪注。忽的一阵冷风进来,众人冻得一哆嗦,一齐回过头去。见门开了一个缝,一个司官模样的人半缩着站在外头。按理各部官员,断没有擅闯议政处的规矩。他本想叫本部的堂官出去回禀,谁知刚一露头,就引得屋里的人都往这看,只好窘迫的走进来,打着千朝上面道:“给各位爷请安。”
“做什么来了?没规矩!”被打断了话的允裪仔细一看,来人正是自己衙门的堂主事,顿觉颇没脸面,使劲挥了挥手轰人。
“必是急事才找到这儿来,十二弟叫人进来说吧。”廉亲王允禩是出了名的体恤下人,见来人一副惶恐样儿,便露出一张笑脸来,伸手要过他手里捧着的文书,顺带把自己的手炉递过去:“这个赏你暖和暖和吧。”
“谢王爷。”主事打心眼儿里感激允禩宽厚,忙跪接了。转脸对允裪道:“部里几位大人议不出名目,急请爷示下。”
“这不是十四弟的咨文吗,”没等允裪搭腔,拿着文书的允禩已是顺口说了出来,招得众多目光都聚了过来,他仍含着笑,一边把文书还给允裪,一边冲旁边眉头直皱起来的允祥道:“老十四想是该到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啊?问觐见皇上的仪注……”允裪当即翻开文书,看了看,一脸茫然地指着上头文字问堂主事,“他上回打西边回来觐见先帝的仪注你们查查不就得了,这么费劲儿。”
“十二哥糊涂了!”允祥没等他说完,就直接起身走到他旁边,拿过文书一扫,扔在桌上对众人道:“老十四好不晓事!他是回来谒见梓宫的,不是出兵得胜还朝。有什么仪注可谈?不过寻常臣子见君而已。他当了三十多年臣子,还不知见君父行什么礼吗?向礼部问这个,是什么意思?”说着又瞥了允裪一眼,“十二哥别给他糊弄了。”
“啊?”允裪一时还有点没明白过来,望着允祥直楞神。
“我看大将军王问得也不是全没道理,他在军前有功劳有苦劳,到底跟我们不一样嘛。”御前行走的贝勒满都护有些不在乎的搭了腔,他是康熙帝的亲侄子,一贯和允禩他们交厚。
“对对对,老十四不容易,应该礼部定个章程,让人迎一迎……”连康熙帝最疼的侄子裕亲王保泰也帮上了腔,紧跟着向允禩道:“不然咱们今儿也议一议这个,一并奏上去?”
“议吧议吧,大伙儿都说说……”允裪顿时觉得事儿好办了,少操自己多少心去,随即命那堂主事:“你去拿纸笔记记各位王爷大人说的。”
“他胡闹你们都陪着,连把十二哥和礼部堂官们也搭进去……”允祥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他这个神情和皇帝的极像,看得众人多少有点发毛。“依我的话,不必理他,他要真不晓得怎么见皇上,就别进城!”
一天后,允禵就到了城外。他只带了几十个王府护卫和亲兵,远远看见城门,并没有一人相迎。城外来来往往的商贾民夫像看戏一样打量着这些人,先帝驾崩二十七日后,连皇帝都释孝换素了,他们却还是披麻斩衰的打扮,满身泥土。允禵一脸的络腮胡子乱蓬蓬的,前额长出黢青的发茬,他半是急着回京,半是故意装癫卖狂,一路也不受各督抚的迎候,凡到了大城名郡,就嚎哭穿城而过,引得各处百姓议论纷纷,打听着才知道,是大将军王孝子奔丧去了。
想起一年前报捷回京,王公百官出城相迎,那是何等样的场面。如今物是人非,连先帝也西去了,允禵大有恍若隔世之感。在甘州时,他总想起九阿哥允禟和他口说笔谈了多少次的话:“皇父必定是属意你的,到时候别忘了许你九哥一个亲王……”,可一个月前,他居然收到了新君的上谕,让他将大将军王印信交平逆将军延信署理,回京奔丧!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他握着延信的手哭问先帝驾崩前的病状,也没有个所以然,情急之下,也只得简从进京。一路来,光想想先帝太后,已经情不能堪;再念及孤身回京,无异虎落平阳,此一生恐怕永无出头之日了。
负着气给礼部发了咨文,问见这个雍正新君要用什么礼仪,眼见礼部也没有理他意思,只得自己好没意思的进城去。直走到东华门,才见如今在皇帝身边专事拟旨的吏部侍郎张廷玉迎出来传谕,让他先拜梓宫,再见圣驾。
一进乾清宫里,看是允禩在等他,他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顾人多,只恨恨说了句:“你是总理事务的亲王爷了?你好尊贵!”说着一窝眼泪涌出来,蓬头垢面一下扑到梓宫前,把个赞礼官撂在一边,自顾自的痛声哀号。允禩硬撑着红一阵白一阵的脸面,在旁拉着他,一边“老十四、老十四”的叫,一边也不住的抹泪。
正哭闹得不可开交,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人簇拥着今上皇帝走了进来。允禩站起来行了礼,瞧见允禵兀自在那不理不睬的哭个没完,忙推他上前。允禵挣了搀他的手,直挺挺跪在梓宫前朝新君看去。
皇帝初还冷眼瞧着这场面,此时想想当着诸多外臣,传扬出去,毕竟朝廷没有脸面。只得叹了一声:“老十四一路受苦了,回来就好,太后和朕都盼着你回来呢……”接着向前紧走几步,去俯就允禵。身后的诸王大臣们也都忙跟过去,居长的诚亲王允祉不住的嘟囔:“这可怎么好,这怎么得了啊……”
皇帝走到跟前连叫了两声“老十四”,大殿里静得连根针掉的声音都能听见,允禩在旁边紧说:“十四弟是急痛迷心了,缓缓就好,缓缓就好。”允禵那儿仍是半个台阶不知道下僵着。站在皇帝身后的允祥只得小声命一等侍卫、理藩院尚书拉锡道:“你和老十四素来过得去,快拉他起来给皇上行礼,这样像什么话!”
拉锡无奈,众目睽睽之下,上前几步架了胳膊允禵,“大将军王该当给皇上行礼。”
“你是什么下贱东西,赶来拉扯我!”谁也没料到,允禵应声愤然起身,“豁”的一掌,直给拉锡脸颊一个正着。登时众人全愣在那儿,连皇帝也目瞪口呆。
“你疯了!”允禩一把上去拉住挥着巴掌,恨不得快贴到皇帝脸上的允禵。“还不跪下!”
“我是先帝皇子,当今皇上的亲弟!他一个奴才,凭什么拉扯我!”允禵肆无忌惮的指着傻呆呆捂着脸的拉锡大骂,随即直盯盯看着皇帝:“如今大清都成了没王法的去处了,一个下三滥的奴才也敢这样蹬鼻子上脸!若我有不是,皇上自可处分我。若我没有不是,皇上就该把拉锡正法,以重国体!”
“好,你既还认是朕的亲弟弟,那咱们家里头的事就家里头说道说道……”皇帝脸上急风骤雨了好一阵,才安稳下来,咬着牙道:“祥弟去永和宫,就说老十四到京了,请太后懿旨,见他不见。舅舅去传旨给在京的诸王阿哥,叫他们这会子都到养心殿去,朕有话要说。”
第五章

约略半个时辰,康熙帝的成年皇子,除了被幽禁的皇长子、废太子,到遵化看视陵工的皇十七子和前去永和宫的允祥外,已都被召来了养心殿。除了太监侍卫和他们兄弟,满屋止一个外姓人隆科多还在。众人心思不同,胆小的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心怀异见的则巴不得看个哈哈笑。独允禵仍执拗着不合众人站在一起,背了手大咧咧立在炕边。别人虽也都是孝子守灵,不饰衣冠,但好歹还都干净利落,只他一个滚在泥里的雄狮子一般,满脸都是黑黢黢的,胡子头发分不清爽。乍一进来的九阿哥允禟瞧他这模样,差点笑出声来,拽拽十阿哥允礻我,“咱们大将军王怎么扮上醉打山门了?”
“三哥和兄弟们不用行礼。”皇帝沉着脸,也站着。眼见众人要拜,便一把扶住允祉。看着众人迷惑的眼神,挥手斥退屋里的侍卫太监,亲自过去掩上门,迈步走到允禵身边,给他掸掸身上的灰,随即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指指炕上的御座朗声道:“今儿咱们兄弟到得齐全,舅舅也不是外人,你若不服气,又觉着自己本事得很,是君临天下的材料,拿出我矫诏的凭据来,这会子便可以坐上去!”
一句话说得众口哑然,没心思的人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盯着皇帝,身在其中的允禩几个却都极力低着头,允禟使劲舔着他干涩的嘴唇,不住地往下咽着口水,手心里已是捏出了汗。他知道皇帝说这话也就是撇撇清,允禵一兵一卒没带来,光杆一个,就是有胆往上坐,也没有坐的能耐。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真想看看允禵能硬到什么份上,皇帝又能把他这个同母的嫡亲兄弟如之何。
“奴才亲聆先帝圣训,传大位于皇上。皇上奉天承运,万姓仰戴!大将军王听皇上这话,再不认罪,就是宗室的叛逆,自绝于玉牒!”隆科多腾得跃起,打最后跪到前面来,口说手比大声道。接着几个不相干的阿哥也明白过来,纷纷跪下,十六阿哥允禄颤巍巍对允禵泣语:“十四哥该当体会汗阿玛的苦心,总是为咱们好。你就……别闹了……没的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三哥和各位兄弟评评吧。率土之宾,莫非王臣。这儿既有一位不服天条管的孙大圣,想来玉帝也坐不安生。今儿你们若说他闹得有理,我便让他闹去。不但让他闹,还成全了他的心思,让他当这个天子来!”看看还有人木呆呆站着,皇帝也依旧没动,搭在允禵肩上的手,改成握着他的胳膊,使劲往炕边一拉,差点拽了允禵一个趔趄。
“皇上是万世之主,皇上应将老十四重重治罪!”将军将到这个份上,允祉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他赶紧匍匐在地,后面允禩几个,也只有随着跪倒,嘴里呼噜呼噜的跟着允祉念叨。
“三哥说了句公道话。”皇帝这才将拉着允禵的手放开,亲手搬了个墩子,扶起允祉让他坐下,走几步自盘膝坐在炕上,命众人起来,转向允禩道:“你们既说他有罪,认我这个皇帝。老八,你倒说说他有什么罪。”
“这……”允禩早就紧张得浑身透汗,脑子里一团浆糊,这会儿兀的问到自己,张皇着实在不知说什么好,磨蹭了半天,晓得此时没人敢帮他的腔,才支吾道:“老十四临丧无状、见皇上不知礼、殴打大臣……”
“你说得这都是跟前,大伙儿刚见的。”皇帝嘲讽的一哂打断了他,猛地绷起脸,恨恨的道:“只怕他在甘州干得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连你这个要好的阿哥也不全知道!”
“我做什么了?不过是你们在京里快活,我在甘州受苦罢了,你若给我安些莫须有的罪名,我有什么法子。”允禵自揉着胳膊梗起脖子,他打心眼里看不上允禩这样软弱的性子,觉得他还不及允禟成事。他自己是大将军王,什么叫大将军王?就是开国时候的肃亲王、豫亲王,真正的满洲巴图鲁,真正的皇子阿哥,是刀架脖子也不能回头的。让人家一个亲王爵位就给哄住了甘当出气筒的,那只能是辛者库奴才做出来事。
“你在甘州是极快活的吧。”皇帝嗤笑着看看他,“强娶人家有夫之妇,恣意酗酒淫纵不说,还引河水入城结冰,博佳人一笑,是也不是?亏得你疯疾尚浅,不然真做出烽火戏诸侯的事来,皇父一世英名,都要被你扫尽了!”皇帝说得兴起,已是站了起来,踱到允祉座前俯身道:“三哥你说,若是寻常人家,出了这样不肖子弟,咱们为兄的,羞不羞,臊不臊?替他寒碜不寒碜?这事是不能拿到朝廷上说的,但就家法,依三哥说,该不该治他的罪!”
“该……”允祉刚吐了一个字,就见皇帝一转身,紧走到允禵跟前:“入藏的是延信,筹饷的是年羹尧,你是做什么去的?你不过是到了木鲁斯,就死了几千满洲兵丁,倒毙了几千马驼牲畜。你这坐得是什么纛?立得是什么功?你给皇父上的折子,枉叫了用兵方略,堪堪的连文理都不通,平白令皇父操心着急,惹人耻笑罢了。”
皇帝滔滔不绝说得满脸燥红,越来越是兴头。允禵的短处被揭了个正着,也无言以对。隆科多在旁听着,估计时机已到,正要带头请皇帝将允禵交部议罪,听见门外头奏事太监禀道:“皇太后懿旨,大将军王既回来,也不必单见了,叫他跟着皇帝,还有兄弟们一块儿来请个安吧。”
“好啊。”皇帝嘴角微微吊起一丝不经意的笑,示意隆科多开了门,自己整整衣冠,带头往出走去。
永和宫里,太后低着头发愣,只等人回了三遍“皇上和各位王阿哥们来了”,才勉强坐起来。她当然极想单独见见心爱的幼子,可她不敢。方才允祥的话,不断在她耳边回响。
“子臣是跟着太后长大的,和老十四是一个师傅,一处念书玩起来的。太后骂子臣随着四哥作践他,子臣心里虽是一万个冤枉,也不敢驳。只是这一回,老十四真是闹腾得过了,皇上不治他的罪,实在服不了众。太后若是为他好,就再别为他难为皇上了。不然就皇上的性子,不但子臣不敢给他求情,就是太后,只怕也拗不过来。子臣替太后想,您还是别单见他的好,您待他越淡,皇上的气也就越小些……”
她虽说没念过书,可也听得出允祥话里半是劝慰,半是威胁的意思。但她也清楚,这都是实话,她的小儿子,实实在在已是大儿子板上的鱼肉,自己这个当娘的,管也管不了。只得心里流血眼中流泪,认可了允祥的话,叫允禵跟着众人一起来见。
“子臣率兄弟们恭请太后万安。”皇帝带着一干人进来时,太后一眼便看见了允禵。他走在最后,落拓的样子叫当娘的心疼地直想扑过去。眼睛随着他的行走起跪而动,却不敢跟他说一句话,见他也看着自己,忙收了泪,擦擦眼睛,命众人起身。
“后儿就是新春,可巧老十四回来,虽说不能庆贺,子臣们也当一起来给太后请安,”皇帝说得恭恭敬敬,太后听得冷冷冰冰。“还就是,子臣想,改元前请太后受尊号,移居宁寿宫,以合天下敬养之礼。”皇帝说着抬眼看看太后的脸色,他的母亲为了表示对他承袭大位的不满,竟然屡次不肯接受太后的名号,他思量着,今天倒是个不错的机会说动她。
“皇帝的孝心我领了,移宫的事,你们参酌着办吧。”太后眼睛看着小儿子,勉强点点头,强忍着哀伤道:“皇帝改元是喜事,你们都是先帝的儿子,是亲兄弟,往后要多帮衬皇帝,皇帝也要友爱兄弟们,改改你那急脾气……”
“额涅!”允禵再也忍不住情绪,大叫一声就要从人堆里窜出来,却被边上允禄死死拉住。皇帝回头冷冷的看了一眼,再朝太后看去时,年迈的老人捂着脸扭过头,低声道:“我身子不舒坦,皇帝带着阿哥们跪安吧……”
众人慢慢退出永和宫去,皇帝在宫门外对着诸王传旨:“允禵狂悖无礼,革去王爵,仍留贝子,随驾送先帝梓宫去山陵。”
第六章

元旦刚过,户部的堂司官员们就有些人心慌慌。谁都知道,今上新君最宠信的皇弟怡亲王这些天就要来视事了。部里历来是这个规矩,汉堂官不过画诺而已,真掌权的是满堂官。若满堂官中有个皇上的心腹重臣,那就更不必说,旁人自然马首是瞻,无可置喙。但这重臣往往兼差多,忙碌不见身影,所以部中必要委一两个心腹司官做事。这号司官便成了实际掌印的主儿,连侍郎们和汉尚书也不敢轻易驳回。从此差些的在部中颐指气使,好的则自可一路平步青云而去。至于宗王近枝管理部务,如今在部的人们还从未经历过,只听人说,崇德、顺治年间有这样的事。那时的尚书侍郎,全是属官一般的摆设了,司官反能借着王爷高升。有了这层想头,户部里的官们此时都前阵都忙活起来,不少打听起这位新封亲王爷的喜好来。爱听什么话?与那位大臣交好?好清静还是好热闹?细致还是粗疏?总之犄角旮旯的无所不包。不成想,全都是白费工夫。这位爷本也是先帝的爱子,疼得不成样。怎奈一废太子吃了挂落儿,二十出头起就再没在众人眼面前儿晃悠过,喜怒做派,外人一概不知,不像三爷、八爷那样让人摸得着脉。这下可难办了。为官做宰的人,最怕的不是别的,正是不知道上司爱什么厌什么。这下人们慌了神儿,也顾不得正经部务好歹了,只美了部吏们,可尽着兴儿的和外省勾结着捞些钱。
头年的漕粮又没有解够,加上前几年的积欠,足有八十多万两折色银,外加十万石粮食。漕粮的奏销归云南清吏司管,漕运总督张大有的家人每回来送咨文,找的俱是云南司掌班的书吏老葛。老葛是绍兴人,与张总督最亲信的幕友是乡邻,交谊最深,也最帮忙,所以这些年漕务上有些弄不清的事儿,都是托老葛说项打点。今儿咨文到部还是先找老葛,却没见,说是家去有点事。送信人正在门口转悠着,却被新打江南司调来的员外郎李卫瞧见,叫进屋去。
李卫才三十七,武人似的膀大腰圆,实在是部里一个异类。按理,他是捐班出身,徐州人。在部里既没有同年又少同乡,理应恭谨些才是。无奈天生一股骄气,一句话看不上,任谁的帐也不买。特特是满尚书孙查济,平三藩时的功臣,当朝少有的老资格,也不被他夹在眼里,着实顶撞过几次。同僚们都议论,怕是这次怡亲王到部,也没他什么好果子吃。
李卫进屋刚坐定,老葛便赶了来,因是老资格的书吏,又得孙尚书的倚重,心里也并没拿李卫一个年轻司官当回事,打了一个千儿便道:“李大老爷刚到本司不晓得,这是漕督张大帅家的纲纪(家仆的尊称),送的是张大帅咨部的文书。”
“我不晓得,你又怎么晓得的?”李卫横了老葛一眼,“你拆开看了?还是和谁打听了?便知是咨部的文书?怎生不是旁的?”
“回大老爷,确是咨部的文书。”家人见这李卫是个刺儿头,心里生出几分烦躁,他们这样总督的贴身奴仆,在外头是狂惯了的,若非是在部里办事,哪会把一个五品员外郎看在眼里。此时也不耐烦多说,只把文书递上去。
“去年直隶大荒,北京的米都不够吃,部里叫你们把往年积欠的银米开春儿运来,怎么不但不运积欠,反去年的也欠了两万两?”李卫见他不甚恭敬,心里更是着恼,刚看了一半便动起怒来,手点着文书,粗声大气起来。
“大老爷往小瞧,下头不是说冬天一并附运来么。”老葛还是老成,满脸堆笑探头看着文书,指指下头的文字,“如今脚价贵,过年又短人工,京里粮米够吃,咱们也得体恤点儿下头人不是。张大帅这个法子好啊,等今年冬天一并运,省人省事儿啊!”
“好个屁!哪回催不是这个推脱法子?”李卫一跺脚,张口就暴个粗,把两人吓了一跳。“他们就是侵挪亏空还不上了,当我不知道?我这会子就找部堂大人回去,看奏报上去,你们还有什么脸!”说着他拔腿便走,把个总督家人急得直跳脚。
“大老爷!大老爷息怒息怒!”老葛忙拦住他,冲那家人一递眼色,家人总没见过这样二百五司官。按理说,老葛是孙尚书都攀得上的人,他们张大帅与户部也是打了老交道的了,满部里任谁都要给几分薄面。他愣了半天才醒过闷儿来,赶紧从袖中抽出一叠银票恭敬道:“我们大帅久闻大老爷高名,未得相见,您如今新到司里不熟,往后有日子拜会呢。本司的平余银和茶饭银,一贯是我们孝敬,你去年没得着,这点儿不成敬意,算个补贴吧!”
“你们张大帅真大方,连我这后来的都有。”李卫撇撇嘴一笑,问老葛道:“你们都有?”
“都有,都有。”老葛打着哈哈,巴不得把这煞神赶紧支走。
“那部堂大人和各位大人的也都有?”
“这是旧例,都有,都有。”老葛一边已是伸了手,做出送客的动作把他往外面请,一边哈着腰笑道。
“那听说怡亲王爷要到咱们部里管事儿,不知他老人家有没有?”李卫全不理这套,反而越问越起劲儿。
“大老爷啊,您这不是难为……”老葛真拿他没了脾气,正要解释,外头咚咚咚的有人敲窗户。“李大老爷快着了,部堂大人传话,怡亲王爷就往咱们部里来了,都到前头迎候去!”
小半个时辰后,怡亲王允祥的大轿停在户部门口。轿帘一动,还没等允祥下轿,为首的满尚书孙查济、汉尚书田从典,已是拂下马蹄袖,随着堂主事一声“户部堂司各官恭请怡亲王爷万福金安!”一百多官员齐齐行下礼去。虽说按制亲王礼绝百僚,但初来乍到的允祥还是客气的满面含笑拱拱手,屈身扶起孙、田二人道:“二位大人多礼了,我年轻不经政事,皇上着我来和前辈们学习,往后还烦你们多指教。”随后伸手略让了让,自己才带头走进大堂去。孙查济因与允禩素来交好,对皇帝派来这位体己亲王来,颇为警觉,此时见允祥这样谦逊,一时有些惴惴。反是田从典,本是老成汉臣,遇此情形,到洒脱些。遂跟在后头笑躬道:“王爷太客气了,往后老臣们当唯王命是从。”
允祥进屋坐至正位,接过奉茶品了一口,方转对孙查济:“本府作王皇子时,不敢干预政事,与部中的大人官员们也不认识,如今是奉旨到部办事,也并不敢妄自尊大。各位往后与我办公事,只当是上司同僚便好,皇上最忌结党,王子大臣不得结交的圣谕,我与诸位必得仍遵才是。”孙查济正要答应,允祥手向下一按止住他,提高了声调道:“不仅与我,户部的大臣官员,若与旁的王子阿哥结交,我也是不依的。倘要被人举发了,别怨我第一个参你!”
“嗻……”孙查济听得心里一突突,赶忙颤着声音答应了。
“我也就白提个醒,料诸位也不会。”允祥转颜一笑,“别的事不说了,大人先给我引见引见各司吧……”
“不好了,出大事了!”正说话间,只见一个吏员慌慌张张跑进来,哈着大气手指着外头半天说不出话。
“怎么的了?”孙查济一见吓了一跳,看看允祥已是面色阴沉,忙两步赶上去,按着来人的肩膀让他跪了,“王爷在这儿,你跑反呢?!”
“啊……王爷?哦……回大人,宝泉局的鼓铸厅出大事了,几百个匠役们闹起来,把匠头儿打得半死,还要往街上冲呢!”吏员边嗑着头边喘着大气,手指指外头,“步军统领和兵马司的人都到了,这会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孙大人!”允祥刷的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早听说户部难弄,盘根错节事故最多,只是自己没办过政务,大岁数上说又足足小了孙、田二人一辈儿,所以本打定了主意和气为先。不料人都没认一个,就闹开了这样事情,连步军统领也招出来。如此不堪的地方,此刻不立威,往后如何是好。想到这里,顿时立起一双浓眉,目光锐利直视着孙查济,音色直穿耳膜:“这是部里送我的见面礼?还是下马威!”
“王爷息怒!老臣这就亲自去处置……”孙查济这算见识了这位亲王爷的利害,吓得身子一矮,打个千儿就要退出去办事。
“我也随大人们去见识见识吧。”允祥轻轻碰倒了手边的茶杯,“叮”的一声,随后大步走到院中,看看那群目瞪口呆的司官们,平静道:“今天头回来,就出了事故,烦各司都找个人儿随我去瞧瞧吧。”
第七章

朝廷在北京城设有两个铸币所,宝源局归工部,宝泉局归户部。宝泉局下属东西南北四作厂,都在东城的地界儿。如今闹事的是东作厂,在东四北大街,允祥带着三十多个户部官员在内城一阵急驰,满道侧目。因都穿着素服,不认识的根本瞧不出身份,中间两回有巡街的步兵营戈什哈远远要拦,只是随着允祥打马一鞭,旁边的护卫大喝一声:“是怡王爷公干!”就又一马平川了。
鼓铸厅因是朝廷铸币重地,关防极严。不论是铸造钱币还是工匠日常生活,都在一道高高的大墙内,大门上着巨锁,非有部令,谁也不准出门。工匠们由工头管辖,隶属匠籍,签有文书,文书期限未到,即便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也不得回乡团聚。平日吃喝,俱由工头供应,与外间亦不通买卖。虽是平常民人,受工头盘剥苛虐,实与奴隶无异。
允祥等人到时,平日门禁森严的鼓铸厅已是乱作一团,高墙里面,已是哗变之势,呼声动天。雪片一样的瓦砾从墙头扔出来,使得墙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步军兵丁不敢近前,只端着刀枪大声呼喝,无济于事。外头有被飞砖砸伤了的行人、兵丁,也并无大夫医治,用粗布包扎了的伤口还渗着血,口里恨恨骂个不停。最骇人的是,里头的人正在合力撞门,大铁锁一上一下七拧八歪的嘎吱作响,里头的工匠有几百人,真要是冲出来,只怕在此预备的百十号兵丁还未必抵挡得住。正不可开交时,只听一声惊呼:“有人从墙上爬出来啦!”再抬眼,就两丈高的墙头上已现出两个脑袋,一手扒着墙,一手拿着瓦砾对准了外头兵丁就砸。
“预备火铳!”新任的九门提督衮泰此时也已赶来,看见有人出来,立即招呼身后亲兵。一时亲兵架起一支铳对准墙上的人,只等主官发令。
“不得胡来!”眼见要出人命,本还在外头马上坐看的允祥大呼一声,只是人声鼎沸,最前头的衮泰并没有理会。“拦下他们!”允祥忙向后命道,可跟马后的都是户部的文官,碰见这样场面,早就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傻愣愣的不敢动弹。幸得一个人机警,纵马从允祥身后一越而过,直到衮泰面前,毫无惧色的挺身传命:“怡王爷到了,着军门不要发铳,带在外头的当事人等,即刻去见!
“不必罗嗦了,里头怎么回事?”允祥坐在马上一探身止住了急急过来行礼的衮泰,欣赏的看了一眼传命的人,而后拧着眉问。
“回王爷话,这儿的工匠们平日不能出门,一应衣食都是工头备办,工头混账,将外头一钱的物件儿卖工匠们两钱、三钱,工匠们钱不够使,没有一个不是负债累累的。前儿有一个工匠老了,文书也到了期限,只是还不清债,工头便不准他回乡,竟在厅里自尽了。他们不服就闹起来,两个工头这会子都在他们手里,连监督、库大使也给绑了。他们闹着要往出冲,奴才带得人少,正要调兵去呢。”
“这样的事只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一点也不知道?”允祥虽不是皇帝那样顶尖儿的急脾气,心里也是一股一股冒火,他转过身一把抓住侧后面孙查济的马缰绳向前一带,快七十的孙查济正愣着神儿,差点没从马上折下来。忙颤颤巍巍下了马,带着后头垂头丧气的户部官员们匍匐在地:“老朽糊涂,给王爷惹事……”口中说着,心里还真是略略的不服气,心想“自来也是这样,我一个尚书,还能管着一个鼓铸厅的事?你才吃过几碗饭,经过几件事?也就现在发发威风,说说大话。真叫你管,你能拗得过从来的习气去?不过是我今儿倒霉罢了。”
“这就是给我惹事的事?”允祥听着更是来气,知道他不服,便冷笑一声:“那如今怎么处,你是办老了差的,你说说,总不能任由着这样闹下去。”
“这些工匠们拘禁官员,群谋作乱,应叫步兵营都将他们拿了,分析主从,严加惩治!”孙查济白首一扬,他也是腥风血雨滚出来的,虽是年纪大了,也有一股狠劲儿。
“回王爷,工头张狂,勾结了监督、部吏无所不为,工匠们都是糊涂粗人,虽说违了法度,倒也可怜。”方才冲出去传命的官员此时跪出一步抬头道,他从方才允祥不准开铳便看出,这位亲王绝没打算重处闹事的工匠。
“你叫什么?哪个司的?”允祥见是他,脸色略缓了缓,翻身从马上下来,走到他跟前问道。
“卑臣云南司员外郎李卫请王爷安!”
“你怎么知道工头勾结监督的事?”
“回王爷,宝泉局监督一职例由各司司官保送,俱知是美差,没一万银子不得的。监督与工头们分肥,也是部中尽人皆知。如今出这个事,说是工头混账,根子其实还在上头,请王爷明察。”
“嗯,这半日我也就见这一个明白人吧。”允祥点点头,转对孙查济道:“既然是官逼民反,我到好意思拿受屈的苦人儿砸筏子了?烦孙大人去把大门开了,就说本府今儿到这儿,断不难为他们,好好儿把官吏们放出来,把主使的人交出来,其余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朝廷仍旧给他们吃钱粮。”
“王爷,这……”孙查济惊得直摆着手,看看墙里头沸反盈天的架势,早吓得三魂不在,七魄生烟,哪还敢去开门。到时候里头人冲出来,如何得了。
“大人不敢轻涉险地,难道要我去?”允祥脸一绷,随即正对衮泰道:“把兵丁都撤到后面去,你随我去开门,我看看户部管的人,到底有几个真敢造反的!”
看着允祥真的抬腿要往前走,户部的一群官们才醒过来,一窝蜂上去连哭带求,他们当然知道,真要是允祥亲自过去了,有半点好歹,那真是活要了他们的命了。
“王爷金尊玉贵,断不能轻身赴险。”李卫此时也忙跟这众人跪倒,边求道:“卑臣有个主意,请王爷一张用印的手谕,用箭射进去,他们若遵谕安静了,便是良民;若是仍旧搅闹,再着兵丁拿人。”
“工匠恐不识得字,也不准认得宝印。”衮泰在旁皱着眉道。
“既是监督和库大使也在里头,他们必是识得的。”李卫还要再说,允祥已是认可了这个法子,从腰间解下小印递给身边的记室(相当于秘书),令他写手谕给里头。
果然,射进去半盏茶光景,墙内便安静了。一会儿,只听里头齐齐喊起一声:“小的们冤枉,求千岁爷给小的们作主!”粗壮汉子的声音带着悲愤抽泣,让人格外辛酸。允祥此时方对着衮泰摆摆手,示意他开门。
一时间,大门开启,几百个破衣烂衫,骨瘦如柴的工匠谁也没有动,只是原地跪在院子里。大都抹着眼泪,沙哑着嗓子呜咽不成声。还有一个躺在当地,满身抽搐得痛苦不堪,衮泰认得,这是刚才爬上墙头的那位,想是摔了下去,伤了筋骨不能动弹。一个带着孝的小伙子跪在最前头,已是拿别人的破衣裳将自己绑了起来,撕心裂肺哭喊着“爹啊,你死得冤啊!”
允祥出身皇子,十几年深居简出,本也不知道什么民间疾苦,乍见此情形,心里猛地一揪,再攥攥拳头,才知道三伏天自己手心里竟全是汗。他定定神,才迈步向前走去,只走到衮泰拦住他的位置才停下。沉默半晌,指着被绑的粽子似的监督和工头道:“为官的部里要严参,不为官的交顺天府严审!”又慢慢抬了手指着那最前的小伙子:“想必这是主使领头的了?法不容情,一并交顺天府吧。至于往后么……”允祥对部务规制到底不熟,他沉吟一时,看向李卫道:“说说你的见识。”
“卑臣以为日后每月工匠食用,应由库大使向部中领取,一体发给,不由工头肆行涨价。至于工匠目前债务,应将工头一干人家产抄没代还。往后工匠家中若有大事,虽然文书期限未到,也可给假一个月,令其办完再来。”
“说得不差,你定一个章程写了我看吧。”允祥赏识的点点头,正要上马回去,李卫忽从袖子里掏出一叠银票道:“卑臣还有事请王爷示下。”
第八章

一行人又回到了户部大堂,允祥脸色铁青的捏着银票,也不落座,只踱着步子思忖。事到此,孙查济此时也横下一条心来,反正自己年高资老,量这个初掌事儿的王阿哥也不敢把自己如何。况且部中陋规,沿袭已久,法不责众,你这新官的火再旺,也不能把个户部衙门全烧了去。于是稳住气侍立座侧,不屑一顾的看着下面喋喋不休的李卫。
“据卑臣所知,户部陋规之多,实在骇人听闻。仅漕运一项,其耗外之耗,几与漕粮正项相差无几。譬如茶果银一项,仓场满汉侍郎每年各有银两千四百两,坐粮厅每人每年两千二百两,大通桥监督各五百两,笔帖式四人共一千八百两,库使各二百两,一概从漕项支取。另外仓场与部中书役,各有饭银八两。仅饭银一项,全漕共需六万两。如此耗费,徒增小民困窘,这还不算沿漕总督、粮道的私底孝敬。再者部中余平银,每年少则十余万,多则几十万,尚书侍郎各得一两万,各司司官各得数千。卑臣放肆为王爷估算,您今日一进部,便得有数万两进项了。如此种种,都是民脂民膏……”
“罢了罢了,你不必再说了,再说下去,我真要自请死罪了。”允祥初还听得惊悚,到此处反而笑了。他昨儿辗转反侧了一晚上的治平之道,敢情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想发火,也晓得没用,只好想着今天好歹识得了李卫这个明白敢言的人物,也算聊以自慰吧。于是转身坐下,向孙查济道:“老大人,他说的可对不对呢?”
“回殿下,这……这都是前明以来的沿袭,这…….这李卫后生小子,来部也不过一年多,说得虽不全错,但也忒小题大做了点儿。圣祖也圣明烛照,这些事无不洞悉,也没……”孙查济此时算是腻歪透了李卫,只挨着允祥不便发作,他到底老于宦海,顺手抄起先帝的大帽子,直接奉送给眼前这位亲王。
“清水池塘不养鱼,大伙儿都是这意思吧?”允祥暗地咬了咬牙,也无可如何。把茶盏重重一墩在几上,站起身来,“今儿也都见着了,往后俱要好生办差,再生出今日的事来,我没脸,各位也保不准没点儿什么,回头别怪我没预先嘱咐了。”说罢便昂首走向门外。
“恭送……”
“我部务不熟,”没等众人送客的话出口,允祥倏的止住脚,转身斜了孙查济一眼缓缓道:“李卫你带两个老成吏员,从明儿起,每天过午到我府里给我说道说道去。”
“卑臣遵王爷谕。”李卫心里一喜,暗庆自己一出马便合了这位管事王爷的心意,旗开得胜,一个千儿打下去,耳旁响起众人的啧啧声。
“无耻老朽!”允祥踱步出门,轿起的一刹,恨恨得骂了一句。
养心殿里,是例行的引见,新君登基,要遣官致祭五岳四海,历代帝王陵寝等等,内阁的侍读、侍讲学士们几乎倾城而出,不过白让觐见觐见,也算见识一回天颜。允祥见皇帝,自不必递牌子请见之类的繁琐,只看着里面有事,就站在殿外等候。不一时,瞧见几十个官员鱼贯而出,他也存了心思认识官员,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带领引见的吏部侍郎张廷玉问他们名姓官位。张廷玉是先前大学士张英之子,父子久侍南书房,最是好记性,随意一问,职名履历半点不差。恰其中一位,看去直有六七十岁,须发俱都花白了,精神却还矍铄。允祥有些诧异,按理内阁的侍读、侍讲学士们多是科甲新贵的进身之阶,少见这么大岁数的。便虚指了,低声向张廷玉道:“这把年岁怎么也派外差去了?”
“这是侍读学士田文镜,汉军旗的,从州县佐贰辛苦升上来,这回差使多闲人少,虽年纪大些,也只好派了他去祭告华岳。”张廷玉微躬答道。
“在旗的官还做得这样艰难,想来也是少不了毛病。”允祥想起自己方才在户部的烦恼,就对这些上了岁数的老宦们有些不悦。
“王爷明鉴,臣在阁办事时,也知这位老先生是个难办的。”张廷玉微微一笑,见众人都退出来,忙伸手一让:“王爷面圣,臣先告退了。”
“方才舅舅来说你那儿闹出事来了?”皇帝见允祥进来,边舒着方才板着的筋骨,边命他坐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怎么还亲自‘戡乱’去了?往后使不得。”
“舅舅还惦记九门的事呢?”允祥行了礼欠身坐下,“皇上没见户部那群笑面虎们,臣但分有丁点畏葸松懈,不能亲力亲为的,他们就真要当我是泥胎画像了。”他可逮着个能诉诉心肠的当儿,把一天来憋的气一五一十讲了,末了实在气不过,说了句:“虽说不聋不哑不做阿翁,皇父也真能忍了这帮混帐东西!”
“你也够能忍的!”皇帝越听越冒火,拍案起来目怒道:“换作朕,看不当场揪出几个来,革了他们顶子!还容他们几个老奴才摆资格!”
“皇上息怒,臣如今还不懂部务,说到底也得先靠他们熟手。”允祥看皇帝真发了急,忙按住劝道:“等使出了新人,再处置他们不迟。”
“什么熟手!熟手就是奸贪懒滑坏,就是良心让狗吃了!国库叫他们亏空成这个样儿,指着他们带出新人,依旧是这个德性!”皇帝愤愤然骂着,恼怒中含着轻蔑:“部务也没什么了不得,咱们几十年皇阿哥当下来,又不是长于妇人之手的汉献帝,什么风浪没经过?什么实务不曾留心?还能让他们几本帐册子唬着咯?听他们放屁,什么打前明就沿袭日久!朕全班换了他们,看谁来沿袭这些混帐规矩!”
皇帝自登大位,还没骂人骂得如此痛快过,一时兴起,立时就要传旨处分。却被允祥拦下:“老人儿们都是盘根错节,这个当口办他们,倒像是臣和他们跟逞了口舌之快似的,牵扯也太众。若要做事怕他们掣肘,不如另立一个衙门,专办亏空奏销事宜,把他们撂一边儿完事儿。”
“也罢了。”皇帝想想似也觉得有理,沉吟半晌道:“这样,你再兼一个,嗯…….就叫会考府的名义,不但户部,其余在京部院的钱粮奏销,也一体办理。六部的司员随你挑去,一定要给朕历练出几个干才来!”
“嗻。臣自当不负圣训。”允祥忙跪领了,转念一想,中枢财政由此集于一人之手,未免不妥,便又蹙眉道:“只是臣恐差事太多办理不及,不如叫舅舅也兼了这个名分吧?”
皇帝自然极知道允祥的心思,一哂:“你又乱猜疑,人多了又要掣肘。”看他仍旧跪着不起,只好道:“那随你。只是你要不能查清这乱麻团儿似的亏空,朕只有另遣人去,要再不行,那朕就亲自去查,决不饶他们这些老不羞!”

第九章

自新君始立,连接京城与西陲的兰州官道上便愈发忙活起来,平日羽书频传不说,年前大将军王允禵来京,就把沿线州府折腾得够呛。刚过了节,今上皇帝的大舅子,川陕总督年羹尧从甘州奉旨谒陵述职,把个山陕两省官员的心又提了起来。最操心的要数山西巡抚德音。晋中大旱已经一年了,太原周边府县的民人投亲的投亲,讨饭的讨饭,十室九空,地也荒了大半。可这些时日,正逢朝廷波谲云诡之时,德巡抚一双眼睛盯着京师,竟把个旱情荒歉压了下来。起初以为天旱常事,下场雨就万事大吉了。可这甘霖左等右等不来,直到新君登基,他反倒不敢上奏了,这时候报灾不是给新主子添堵么。万一钦派赈灾大臣下来,治个匿灾的罪名,恐要红顶子不保。
幸而太原乡间的被灾百姓早已跑得差不多了,官道两旁也不见什么扶老携幼的饿殍。虽时有不耐饥寒为盗为贼的,谅他们也不敢劫掠护卫森严的总督车驾。想到此,德音也约略放下点儿心来。急命人再行清理官道,不得让年总督见着一个逃荒百姓。他自己亲迎十余里,到太原城以西的驿站,等候进京的年羹尧。
当晚,外头报年总督到了。德音赶忙迎出来,一瞧,好威风排场!不说胖的,只前面几十个引马的亲兵,便与寻常督抚的不同,个个高昂着头,目光炯炯,满脸煞气,一副百战余威的架势。国丧期间,虽不便钟鸣锣响,帅纛旌旗,但其车驾之多,也足以让他艳羡乍舌了。德音知道,这年羹尧是汉军旗世家公子,进士出身,又在四川打仗剿匪的,自诩才兼文武,特是傲气。于是赶忙堆下笑脸,越过前头众多人,直到年羹尧马前,先打了个千儿又拱手道:“亮工兄一路风尘辛苦啊!”
“巡抚多礼。”年羹尧一身素服骑在马上,极高大威严,见德音殷勤,他似哂似笑的一翘嘴角,却不愿兄台老弟的套近乎,在马上微一欠身,回头吩咐一句:“给贵妃带的东西小心碰着了”,才慢慢下马,随着德音走进驿馆。两人进到正厅,又见礼客气一番,方落了座。德音偷觑着年羹尧的神色,总觉得有点不对,待献过茶,忍不住问道:“亮工兄可是鞍马辛苦累了?”
“谒见先帝梓宫怎敢言辛苦,只是本督有一事不明正想请教巡抚。”年羹尧脸色半阴沉着,饮了口茶道:“太原城外官道本督来往京城常过,最是商贾来往热闹,如今河开雁来正是农时,怎么不见百姓?”
“这……亮工兄…….”
“抚台大人!”德音心里一颤,正要解释,见外头一个贴身长随急匆匆进来,便住了口。那长随倒也知礼,先朝年羹尧磕了头,又跪禀自家主子道:“城里总兵大人差人说,京里派去祭华山的侍读田文镜田老爷被强人劫了道,亏得守备营一个千总正带着人路过,给救了下来。田老爷受惊大怒,必要亲见抚台,总兵大人没法子,只好把他送到这儿来了。”
“在哪儿呢?”德音一下慌了神儿。派祭五岳的京官,怎么也算半个钦差,竟在自己省城旁边遭了劫,这还了得!何况年羹尧此时正在,一个进京面圣,一个出京公干,碰在一处,叫他伺候哪一个才好!正没开交,外头已是乱成一团。年羹尧的亲兵们似乎和人口角起来,一声高过一声。
“什么事?”一直默坐不语的年总督此时方站起来,略微提高了嗓音向外一声,亲兵们顿时肃静下来,其中一个小步跑进来挺然跪道:“回大帅,一个老头儿自称钦差,擅闯大帅行馆,被小的们拦下,有几个跟他的兵丁不服,被小的们拿了,请大帅发落!”
“那……那就是京城的田侍读……总兵衙门护送来的……”德音的长随吓得连忙摆手,冲着自家主子急道。
“快请进来!”德音这才缓过来,一迭连声吩咐。年府的亲兵却都充耳不闻,只看着年羹尧发话。
“放他进来。”年羹尧轻蔑的看了德音一眼,低低一句,亲兵叩头出去,一时间便进来个衣冠有些歪斜的老人。
此时的场面极尴尬,年羹尧坐着,田文镜站着,都是满脸的冷傲不理人。德音这个地主也没奈何,乍着手两边看看,礼难行,话难说,一时无计可施。
“驿站是朝廷所设,我是奉旨公干;这里是山西地界,并不是年制台在川陕的私家别苑。年制台的亲兵何以称此处是制台的行馆,不让田某入内啊?田某现携有御制祭文,制台的亲兵随意阻拦撕扯,是大不敬!”田文镜倒不惧年羹尧这人人惧怕的犀利目光,率先昂然开言。
“田公啊,你看咱们虽没谋过面,今儿也算有缘,亮工兄远道而来,不知者……”德音窃看年羹尧毫无解释应付的意思,忙在旁欲打哈哈解围。正嬉笑间,却见田文镜两眼直盯过来,径冲着自己正色道:“晋中各府大旱,百姓饥寒,起而为贼为盗,竟至劫掠官员,这成事吗?!”
“田公误会,几个小毛贼让田公受惊,是我……”德音让他瞪得一愣,转过神来忙要解释,却被田文镜打断:“我等奉旨离京陛辞时,皇上尚龙颜甚悦,说山西巡抚奏省城喜降瑞雪,我等都为皇上称贺。田某一介小臣,受点子委屈也没什么,想不到抚台封疆大吏,竟然如此欺君!”
“亮工兄你看看,我好意劝解,倒成了恶人了!”德音心里哆嗦,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难堪,却还强作镇定朝年羹尧讪笑道:“亮工兄倒也帮兄弟开解开解吧。”
“呵呵。”年羹尧冷冷的一笑,谁也没理,只冲外面喊道:“驿丞在哪儿呢?”
“小的在!”驿丞此时早吓得面无人色,跌跌撞撞跑进来,看看自己巡抚,跪在哪儿不敢作声。
“按你们这儿的规矩,我与奉旨办差的田老爷,应该哪个住正房啊?”年羹尧似笑非笑问道。
“回大帅,小的这儿有正房五间,两位都可住正房。”驿丞一打愣,心想着田文镜虽然官卑,这次干得也不是什么要紧差事,可毕竟是个钦使,瞧性子又这么横,再怎么也不能少礼;可年羹尧是何等人物,多少天驿站打扫收拾,还不都是为了他,如何又肯屈尊。好在驿丞脑子鬼灵,想出这么个法子应对。
“这怕不行。”年羹尧理也不理德音,只斜了一眼田文镜道:“我自来不惯与旁人住得近。再者我随身带的,都是进奉宫中的物件,放得远了如何放心啊?”
“年制台,田某位卑,本不敢与制台争长短,只是田某钦奉圣命……”田文镜也不示弱,直看着年羹尧:“我本不该来此,只是路遇被逼为匪的灾民,实在想与德巡抚说道说道,德巡抚在这儿和制台相叙,田某也只好到此叨扰了。”
“哈哈哈哈……”年羹尧一阵狂笑,转手向德音道:“既这么着,巡抚就招呼这为落难‘钦差’吧,本督戎马数年,风餐露宿惯了,行辕设在哪都一样。就此告辞,盼着离京回程时还能与德巡抚相见吧!”说罢指着德音再对田文镜道:“我劝你一句,今儿也走吧,赶早离了山西地界儿,省得他鸩了你!哈哈哈哈!”末了吩咐外头“装车启程”,扔下目瞪口呆的德音,便自大步出去了。
“今儿这日子邪,碰见两条狗,一条疯狗,一条癞皮狗。”离开驿站的年羹尧骑在马上一纵一送的对自己的管家魏之耀道。
“爷不必跟个疯狗生气,让他咬咬那癞皮狗是真的。西边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弄这么条癞皮狗守着山西要道,只怕是不成。”魏之耀略带沉吟的赔笑着,“只是爷得小心,奴才瞧今儿这条疯狗的疯劲儿,官场朝廷上还真不多见,别让他咬着爷咯。”
“咬我?哈!”年羹尧冷哼一声,“老虎尚奈我何?何况他一条没名没姓的疯狗!”
第十章

年羹尧进京当天,皇帝就在养心殿东暖阁里单独召对。按先前的旨意,居丧期间,皇帝召见督抚,是要总理事务四位王大臣引见陪同的,可这会儿,皇帝只令廉、怡二王和隆科多、马齐四人在外间候旨,并不叫同见。
马齐自知本就是帮闲的,倒也没什么,隆科多却是第一个不高兴,前些时皇帝已是透出风来,青海的和硕特亲王罗卜藏丹津与郡王察罕丹津不合,屡有摩擦,罗卜藏丹津为人诡诈弄权,不服朝廷扶持藏人,抑制和硕特蒙古的策略,已数此寻衅,日久恐难免一战。而现在西北诸臣,以年羹尧熟悉海西地理,独有将帅之风,又是皇帝藩邸家臣,待战端起时,必然重用。到时候他内恃圣眷,外拥重兵,自己这大臣之中第一人的位子危矣!联想到皇帝到现在都推着不肯给自己一个入阁拜相作大学士的名号,等三年丧满,总理事务之职一撤,便空剩一个吏部尚书,还成什么“重臣”!他越琢磨越是来气,自己嫡亲皇舅之尊,一等公之重,拥立登位的功劳,反不及一个汉军外臣亲近,真真乾坤颠倒。想到这儿,不禁掏出袖子里的鼻烟壶使劲嗅了嗅,然后重重拍在桌上。
“皇上和年羹尧也不知说什么体己话儿呢,背着我们也就罢了,怎么连十三弟也要吃闭门羹了?破天荒头一遭儿啊!”允禩瞧见隆科多生闷气,侧脸看看旁边不说话的允祥,嗤的一笑开口道。
“八哥埋汰我呢?呵呵,皇上这是心疼咱们,你我都有足疾,在这儿歇歇不好?何必里头站规矩去。”允祥心里也是极不高兴,可他毕竟与隆科多不同。他是先帝皇子,人尽皆知的今上第一爱弟,认真和个外臣争起风吃起醋来,传出去惹人笑话不说,他自己心里都过不去的别扭。何况允禩这些话,在他眼里无异挑拨离间,若真显出不悦来,岂不叫他趁愿。
“这倒也是,”允禩最是个能忍的人,听他这样不客气,也不过一笑,转又慢条斯理的说:“我思磨着年羹尧这一来,第一件大事就是西边儿的军务。自打十四弟回来,西边儿就剩延信、年羹尧两个提的起来的。按理说延信是咱们宗室,祖宗和皇父时,凡有钦派命将,无有不用宗室的,如今十四弟的印信也是延信署理。皇上若用年羹尧为将,只怕议政王大臣会议上头不大服气啊!”允禩顿了一下,看允祥半听半不听的架势,略提了声调笑道:“只怕到时候又要劳十三弟在众人跟前周旋解说了。”
“用人命将于外是皇上的事,周旋君臣之间是宰辅的事,这是自古的道理。”允祥本不想和他多说,奈何允禩绵里藏针迫问得紧,只得回敬道:“只这宰辅如今也不是我一个,到时候八哥和舅舅、马中堂,也得费心呐。”
“只怕年羹尧早晚也要入相吧?”隆科多没工夫理会二人的心思,只自话:“一个川陕总督哪能装下这么个文武全才?王爷这宰辅之责的话,也该和他说说。”
四个人各想各的,话不投机,一时都静默下来,正沉闷间,里头掌奏事的御前太监苏培盛走出来,拿捏着声气道:“皇上口谕,总理事务王大臣们听了。”
“臣等恭聆圣训。”四个人忙站起来整冠跪了。
“皇上口谕:年羹尧方才奏说,山西太原府一带似有旱情荒歉,巡抚德音匿灾不报。着王大臣们传严旨问德音,到底有此事没有?若有,辜恩负朕,是诚何心?!若德音说没有,再传旨问内阁侍读学士田文镜,看他是何说辞。钦此。”
“嗻。”几个人听得面面相觑,不情不愿的叩了头,待苏培盛进去,隆科多率先站起来怒道:“好一个随奏即办,我们倒成了年羹尧的驿差了?”
“隆公息怒。”马齐看着允禩、允祥都有些变色,忙劝道:“这也是关系民生的大事,王爷们看是着人传口谕,还是写个片子去?”
“叫张廷玉写道旨去,就说总理事务王大臣传谕问德音的话。”允禩面无喜怒的吩咐了,看看允祥,见他点头,又无声的坐下,等了一时,实在忍不住道:“下个月奉安大典,还有工程要再验看,我现急着要到工部去,有什么事十三弟做主吧!”说罢起身便要走。
“皇上口谕……”还没等三人应声,里头苏培盛又走出来,四个人无奈再跪下,听苏培盛说:“自贝子允禵回京后,军中应另派近支王阿哥效力,朕意可着贝子允禟去。现听听廉亲王、怡亲王的意思。”
一句话出,四人全都愣在当地,允禩顶着一窝一窝的心火,手撑着地,低着头,凝眉蹙目紧咬着牙不肯言声。他恨得要死,吃人的心思都有了。九阿哥允禟是他最亲近的臂膀兄弟,此去军营,又无实权,落在年羹尧手里,与囚禁无异。上个月皇帝刚派了与他相亲的十阿哥敦郡王允礻我护送死在京师的哲布尊丹巴活佛灵柩回喀尔喀,如今还在路上磨蹭,今日皇帝突然故伎重演,意在分而治之,实在是阴损的可以。可他此时再恨,也无济于事。皇帝给他这个总理事务王的名义,恰如给烈马套上黄金鞍,想不驯服也难。只得抠着地缝在心里咒骂。
允祥此时也气得够呛,按理这样大事,皇帝总要事先和自己打个招呼议一议,怎么听他年羹尧说风便是雨,皇帝脾气虽急,却不是轻率人。若是向年市宠,这也未免太过了。想到这也不说话,竟把个苏培盛晾在当地。
“皇上问二位爷话呢……”幸得马齐敏捷,忙在后头扯了怡王衣襟小声提醒。半晌,允祥才闷声叩头道:“皇上圣明,臣亦以为是。”他一出声,隆、马也随着应诺,只剩允禩,又停了一刻,也不言语,没法子勉强磕了个头算是默认。

垂头丧气回到府邸,允禩边着人“悄悄请九爷来”,边唉声叹气走进内院正房,一头扎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又挨他训了?”廉王福金听说他回来,也不打招呼,径自挑帘走进来,坐在床前,抻着他衣袖问。福金郭洛罗氏,本是安和亲王岳乐的外孙女,郡主亲生,最是精明厉害得满京城闻名。一双丹凤眼总是挑着,音调也高高的,先帝见她第一面便道:“这丫头长得倒像是安王的亲闺女。”以先帝对岳乐的看待,听者都知道这考语不是什么好话。末了,允禩也落下个惧内的名声,朝廷内外都知道,这位福金是敢直闯八阿哥书房的,允禩子嗣稀少,也是福金苛忌妒虐的缘故。
“他要打发老九去西边儿了……”允禩有气无力的回答,声调里透着悲凉。
“你应了?”
“这是我应不应的事儿?”允禩看着福金急火火的样儿,不禁黯然一笑,“你去给老九预备点儿东西,算咱们心意。”
“窝囊死你算了!”福金腾地站起来,使劲一扯,差点没把塌边的珠帘拽下两串去。疼得搓搓手,紧指着允禩的头道:“他今儿发落了老九,明儿就轮到你了!你还这么逆来顺受的,等他赏给你鸩酒白绫的那天,你也给他谢恩不成?!”
“那你说怎么着?”允禩听惯了她的唠叨,也懒得辩解,烦躁的挥挥手,“你让我清静会儿,成不成?”
“你!”福金叫他噎得憋气,站了许久才道:“总不能这么便宜了。要走,也总得等送了先帝梓宫安奉再去吧?你说话呀!”
“说得是!”允禩此时到觉眼前一亮,翻身坐起来,“先拖下来再说!只要不和年羹尧一路,咱们沿路就有法子和他应付!”
第十一章

不多时,九贝子允禟就悄悄进了廉王府,出乎允禩的意料,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十四阿哥允禵。允禵自回京,只因听说允禩封了亲王,受命总理事务,深疑他背负前盟,屈事新君,心里这个芥蒂存下来,二人便再无来往。近来才听说,允禩在皇帝处并不得意,言谈举止动辄得咎。刚正在允禟宅子里吃酒,因允禩遣人说有急事,不堪允禟百般劝说,方肯别扭着跟到廉王府来。一进书房门,瞅着允禩一脸的愁苦像,允禵的心里便生出一股恨其不争的恼怒来,也不待让,自掇了把椅子坐在允禩对面,没好气地问道:“好我的八佛爷,你又叫阎王欺负着了?”
“老十四嘴又没把门儿的,知道八哥心烦你还呕他!”允禟自来和允禩最好,他是个有心的人,生怕允禵满身戾气再闹起来,忙挥挥手,像在自家似的,招呼着人上茶拿手巾。
“唉,怪你八哥无能啊……”允禩长叹一声,怔怔看着允禟,半晌才道:“新皇上要打发你去年羹尧军中。”
“军中?我去军中?!”允禟登时瞪大了眼睛,茶杯在手上一晃,滚水溢出来,烫得一哆嗦。“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今儿……”允禩说话时,泪水已在眼窝里打开了转儿,强抑着,咬了半天牙,“呼”的一个嘴巴扇在自己脸上,说了句:“他们羞辱我也就罢了……”便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只顺着眼角流下来。
“阿哥你真窝囊!”允禵一拳捶在桌案上,猛站起来,手指着允禩抖了半天,恨恨“唉”了一声,紧走几步一拍恍惚站着的允禟:“我去见太后!我今儿跪死在那儿,也不能让他得逞!”
“老十四回来!”允禩小跑着出去一把拽了允禵的袖子,揩泪道:“太后现在病着,你不请旨,绝见不着。就算让你见了,你说了这事儿让太后生气,他得恨死你!”
“让他恨!他当着太后的面儿杀了我,才算他的隆恩浩荡!”允禵毫无禁忌的大吼一声,便认谁也拦不住的直冲出去。
“让他去吧,死马当活马医医也好。”允禟呼着气郁郁的坐下,拿出鼻烟壶猛吸几口,回过神来:“阿哥你也甭哭,横竖咱们身在矮檐下,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的话。太后那儿咱要是指望不上,怎么办?”
“拖着,拖到皇父安奉大典,反正不能跟他年羹尧一块儿走,等你上了路,咱们再想法子。”
“新皇上要不准呢?”
“不至于吧……”
“你以为他是你!”兄弟俩正说着,只见帘一挑,廉王福金已是怒冲冲闯了进来,允禟吓了一跳,还没顾上请安,就听福金朗声道:“人善被人欺,老九甭学你八哥这窝囊样儿。回头多多的带上银子,到了西边儿,看他朝廷那些腌臜官儿,能买到咱们这儿来不能!”

第二天皇帝再见年羹尧时,怡王、隆科多,外加理藩院尚书拉锡,就都一齐在场了。怡、隆不说,拉锡是先帝旧侍卫,早先曾奉命探查黄河源流,熟悉海西地理,又是蒙古人,故在用兵一事上,深得皇帝倚重。可年羹尧偏不这样想。他在军中时曾听人说,拉锡当年上溯黄河源时,曾与青海的和硕特亲王达什巴图尔甚为相得,而达什巴图尔正是如今不安分的罗卜藏丹津之父,况拉锡又于曾经统领大军的允禵颇有交谊,故年羹尧颇恐其掣肘军务,为蒙古人说项。今日在殿中见着,才知皇帝信任其人,竟已与隆科多不相上下,便觉微有不悦。他这人喜怒,最是挂脸儿,就他一进来看拉锡的眼神,连皇帝也略瞧出些端倪来。
“你们都坐吧。”皇帝一指炕前的一溜墩子,怡王、隆科多顺理成章居于前席,拉锡是阁臣尚书,年羹尧是疆臣总督,按职分内外应当拉锡在前,拉锡知道年羹尧自视极高,此时却也谦谨,低声让了一句“年公”,自己向后坐了最末的位子。
“今儿议议军务,你们各抒己见,不要避讳。”皇帝看在眼里,心里想着大臣们和衷,也自高兴,顺手将炕桌上一封折子递给允祥,“这是察罕丹津的上书,说罗卜藏丹津狼子野心,早晚必反,请朝廷先行发大兵预备。”
“皇上初登大位,奴才以为宜静不宜动。”隆科多自是不愿年羹尧出兵立功,听皇帝问起,趁允祥翻折子的空儿,率先奏陈。
“奴才以为舅舅说得是。”拉锡见皇帝看自己,忙站起来躬身回道:“罗卜藏丹津是顾实汗嫡孙,在蒙古人里威望不比寻常。他和察罕丹津不痛快,是他们和硕特的窝里斗,朝廷插手只怕不好。到时候弄差了,怕连达赖喇嘛也要牵扯进来……”
“罗卜藏排挤察罕,是嫌朝廷封察罕为亲王,挤了他独霸青海的位子!”年羹尧没等拉锡说完,已是站了起来,昂然道:“若是朝廷置察罕之请于不顾,便是示弱于罗卜藏,长此以往,罗卜藏嚣张日甚,将置朝廷所封的青海诸王、贝勒、贝子、公于何地?待罗卜藏将其一一鲸吞,恐就要重蹈当年噶尔丹席卷漠北喀尔喀诸部的覆辙。到时候朝廷威仪何在?”
“年总督稍安。”允祥合上折子,眼见年羹尧说得激切,隆科多又站起来欲驳,看皇帝时,只见听得仔细,并无偏袒的神情,便开口向年羹尧道:“你说得不为不是,只是……呵呵,总督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朝廷现在,怕是一时拿不出钱来支应战事的。”
“养痈遗患……朝廷不该因噎废食……”大凡前方的将领,最不愿听中枢人拿着钱粮说事。毕竟自古以来,这都是辅臣掣肘军务的好借口。年羹尧朝皇帝一躬,立时就驳回了。
“国家财赋,不是一个‘噎’字可以道尽的吧?”允祥听这话,脸色不禁一沉,他是新朝新贵,别人巴结还来不及,自执政以来,尚未见有这么直冲冲顶撞自己的,何况还当着皇帝。他侧脸看看年羹尧,“如今户部存银在册的,不过八百万两,真细查起来怕还亏空了好几成。就眼前的,朝廷要赈灾,要修河工,要发俸饷,要供养八旗。先帝恩旨,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朝廷正项一文也不能多。前些年允禵出兵,大军入藏,花的银子河淌一般。现要再折腾……呵呵,皇上要一即位就开捐纳,只怕不妥。”
“怡亲王……”
“好了好了,”皇帝见年羹尧脸通红着还要再说,忙摆摆手道:“你们说的都是老成谋国之言,各自有理。你来京这一趟,青海的情形就都清楚了。你回去要预备下,一旦罗卜藏丹津反像毕露,不要措手不及。至于打不打,容朕再想想,等情势更明朗些,再定不迟。”
“嗻。”四人站起来垂手应命,隆科多斜瞟了一眼,只觉年羹尧满面的阴阴可怖。他料想,皇帝昨日招年密谈,恐以许其总督兵事,露出进军之意。今被三个近臣一说,又改了主意,引得年羹尧不快。
见皇帝无话,几个人鱼贯而退。因议得是机密,暖阁门紧闭。拉锡快走几步刚打开门,却见门口便跪着一个太监,吓了一跳。那太监跪爬几步面向皇帝,边叩头边颤着声儿:“奴才们该死,宫里出事儿了!”
“嗯?”皇帝看见有太监坏了规矩,正要发怒,听这话,不禁下了炕,锁眉死盯着他问。
“回万岁爷,奴才们拦不住,十四贝子打了顺贞门侍卫,直闯太后寝宫去了!”
第十二章

奔进永和宫的允禵此时已混不顾什么君臣礼仪,逢上挡驾的人,迎面一推一个趔趄,直进到太后寝殿里,都未容人禀报。因为皇帝特命,诸王无圣旨不得觐见太后,太后思念幼子而不能会面,又风闻皇帝苛待兄弟,便万分担忧,生起病来。此时躺在炕上,欲假寐而不能,只默默数着佛珠,暗自伤感。猛听外间嘈杂,正要坐起来问个明白,已见允禵摆着双臂大步走进来。屋里的宫女顿时吓得一片惊慌,有的捂住脸哆嗦着不敢出声,有的叫出声来,直往屏风后面躲去。允禵也不顾忌,几步走到太后床前,“嗵”地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已是声泪俱下。
“你怎么来了?瞧衣裳上脏的,快起来,让额娘瞧瞧!”太后先是一惊一恐,及至看见日思夜想的小儿子就在眼前,又觉得喜不自胜。她翻身坐起来,慈爱的抚着允禵的后背,声音颤颤巍巍的。侍女们此时也明白过来,见母子俩如此,都知趣的退了出去。
“皇帝要治儿子们于死地,儿子怕来不及和额娘诀别,不敢不大胆闯宫……”允禵看见母亲抚慰,更是情不能堪。几个月来的委屈难过,直化作万般悲愤,他膝行几步抱住太后的双腿,眼泪断线一般。“儿子听说额娘欠安,既不能见,也不能亲自伺候,儿子不孝啊!”
“皇帝又要做什么?!”太后听得一惊,边向外叫宫女“给十四爷看座”,边拉着允禵的手拍道:“别听人瞎说,你四哥虽然脾气不好,也不至于真敢害兄弟们的。”
“额娘又给他哄了!”允禵执拗着仍跪在地上,头顶在太后膝间,拧眉哽咽道,“他早就恨我们不死。上个月打发了十哥去送喀尔喀喇嘛的灵柩。一个灵柩谁送不行,非要十哥去?十哥现在张家口,说是已经病骨嶙峋了。现在又把九哥弄去西宁。额娘可晓得么,儿子当年在肃州,天寒地冻,草木全无,已不是人呆得地方了。何况西宁,更是苦寒难耐。九哥一无名分,二无兵权,让他依在年羹尧军中,这不是活要了他的命么?皇帝日日让会考府找八哥的碴儿,今儿这儿不对,明儿那儿不行,八嫂的舅家安王府也拖着不给袭爵。额娘啊,他这样一个个数着脑袋整治过来,下一个就是儿子了呀!”
太后听着,心里又急又气,因为皇帝瞒得好,她宫里的宫女太监也一句不敢多口,这些事她竟全不知情。此时看着小儿子受委屈,早心疼得五脏六腑揪在一起,边抹着涌出来的眼泪,边擦着允禵的脸道:“快别胡思乱想了。他敢挤兑老八、老九他们,有额娘在,你是委屈不了的。”
“他连额娘也敢委屈,何况是我?”允禵一下子站起来,向后退几步手指着外间,“云贵总督是个叫高其倬的,与儿子并没什么来往,不过是本章里把‘大将军王’单抬了一格。儿子在西边坐纛,本就遥制云贵。咱们大清的旧例,属员提本管王阿哥,单抬一格也是常事。不但当年带兵的豫亲王、肃亲王、康亲王、安亲王,就是现在八哥和老十三对部里的人也是这样。可他凭什么指着这点子芝麻大的事骂我专横跋扈,欺凌外官?难不成是我指使姓高的抬写的?他把个云贵总督革职留任了不说,还明发上谕寒碜我,这不是欲加之罪么!”他说着,又直绰绰跪了下去,痛哭道:“额娘越疼儿子,他就越是忌恨,不如额娘以后不疼我,倒也罢了!”
“傻孩子又说傻话……”太后刚说到这,只见外头又是一阵乱,正要问,一个宫女慌手忙脚跑进来:“回主子,皇上和怡亲王来了……”
“来就来吧,吵什么,让他们候着,没瞧我和大将军王说话儿呢。”太后一肚子气,带泪的双眼朝宫女一瞪。宫女却反常的不敢应诺,只惊怕的仍旧说道:“皇上龙颜震怒,把贞顺门拦大将军王的侍卫升了官,还说要把太后宫里首领太监交内务府……严责不贷。”
“他好孝子!”太后听到这,已是勃然大怒,猛地一站,却觉头昏得厉害,又赶忙一扶炕桌坐下,“把帘子撂下来,让他们在外头说!”
“子臣给太后请安。”皇帝一进来看见帘内大咧咧站着的允禵,心火就旺得和吃了几根高丽老山参似的。没法子,只得长跪行礼。允祥本不想来,他是生怕皇帝当着太后和允禵闹起来,连个拉和的人也没有,也只好跟了来。
“我和十四阿哥说句体己话儿也不许了?就是不许,又碍着奴才们什么事了,犯着皇帝亲自来惩治?”太后头昏沉沉的,拿了个垫子倚着才不至萎顿。脸上滚烫的泛红,嘴里更不饶人。
“太后,”还没等皇帝开口,允祥已是抢着把话接了过去,顺手扯了扯斜前头跪着的皇帝的衣带,示意他先压压火气。“今儿老十四是过分了。他想见太后无错,错在无旨闯宫。首领太监们不阻拦,不回奏,是他们失职。亏得是老十四,要是换了居心叵测的人,这不成了前明梃击案了?再说老十四虽是太后亲生,可太后毕竟是国母,只老十四随随便便的出入,小人们不说老十四孝顺,倒要说太后偏心了。所以皇上生气,也请太后……”
“你巧言令色!”还没等允祥凝着眉措辞说完,允禵已是断喝一声,“你们心虚,怕我和额娘独见……”
“你给朕跪下!”皇帝不容他说话,抬起头来指着允禵斩钉截铁的一句。“太后跟前,朕和怡王都跪着,你站着,你还有没有半点儿规矩廉耻!”
“我……”
“好了!”太后强撑着精神打断了倔强的允禵,怜爱的看看眼睛满是血丝的小儿子,才向帘外道:“一家人,都不必跪了,你们也起来吧。”
“是……”皇帝心里的气已憋得火球一样,太后不想让允禵跪,就叫他们都起来,自己身为天子,连这样一句话都无法兑现,真是恨得无以复加。他也不说个谢字,只默默站起身来。想想实在忍不过,昂首正色道“祥弟刚才说的是怕额娘伤心的孝顺话,可也不尽是子臣的心思。子臣知道,允禵闯宫,不过是为了老九去西宁的事。他断不会为了思念额娘,只想请个安就来的。他这是陷额娘于干预国政之不义,子臣不能遂了他的愿。”
“皇帝说什么!”太后刚喘过一口气来,一听这话,立时又怒起来。刚要发火,只见一个宫女又跪在门外,一脸的茫然,只得再三压了压。“又什么事?”
“回太后,廉亲王在外头,说是奉旨来的。”
“是子臣让他来的。”皇帝冷着脸一躬。“老十四最听他的,让他来劝劝得好。”说着也不待太后答言,只叫那宫女,“让他进来说话。”
允禩自听说皇帝召他来永和宫,心里就一直打鼓,他想着是允禵闯宫的事惹恼了皇帝,可叫自己做什么呢,他也琢磨不透,情急间也不得找人商量,只好硬着头皮赶了来。一进暖阁门,见几个人这气势,心里一紧,赶忙行了礼,站在允祥旁边。
“老八你和太后说说,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是什么人,该不该我们兄弟里头一个人去送?”皇帝阴沉的回头一看,直点了允禩的名字。
“这……大喇嘛是喀尔喀第一活佛,和咱们这儿的章嘉活佛是一样的。当年多亏了他,喀尔喀内附的才顺遂。他是先头土谢图汗的亲叔父,喀尔喀四额驸的亲叔祖,皇父特别礼敬的。这次进京叩拜梓宫,痛极圆寂。按理是该隆礼相待……”允禩斟酌着句子说着,抬头看看太后,轻咳一声。
“三哥和老五有岁数了,老七腿不好,你、祥弟、老十二、老十六都是有差事的,让老十去,委屈他了还是作践他了?”皇帝说着,见允禩默然不语,又道:“他先推拖着不去,到了张家口又不请旨私自停下,奴才欺男扮霸女的。好给朝廷争面子的!”
“十弟是个没历练过的,并不是真敢抗旨,实在是……”
“你最知道他,明儿你会同宗人府,看看这事儿怎么办。总这么拖着,朝廷在喀尔喀丢不起这个人!”皇帝严厉的声音极有压迫性,说得允禩头垂得极低。皇帝不由得有些得意,又道:“老九的事朕知道你们不乐意,可军前没有王阿哥在,倒像咱们看着将士们用命,自己不肯吃苦似的,如何使得。如今兄弟们只他一个人闲着,他不去谁去。他也就听你的话,你让他速速备好了,三天后和年羹尧一起走。”
“皇上……下月先帝安奉大典……”
“不必等。”皇帝不耐烦地一摆手,只这三个字,便再不理会允禩凄惶的眼神。
“皇额娘看他还有一丝手足之情么……”允禵站在帘内,看允禩谨小慎微的受气样儿,实在忍不得,一掀帘子走出来,直站在皇帝对面,毫不示弱的梗着脖子。“皇上打算怎么铺排我,也请今儿明示!”
“你放肆!”允祥瞧这架势不对,知道允禵是拉不住的,忙斥责一句,向前几步跪了:“太后该当教导老十四,守一守君臣之礼,向皇上认罪!”
“太后教导他如何管用,必得廉亲王教导他才好!”皇帝一时怒极反笑,瞧得允禩后背一凉,忙也道:“十四弟不可如此……”见皇帝脸色愈沉,只得走上前去,拉着允禵的胳膊,强让他跪了。允禵看允禩急得那模样,也自心酸体寒,没法子,别别扭扭跪下,含糊说了句:“臣知错。”
“看看,朕说什么来着,要廉亲王教导才使得呢。”皇帝见嫡亲的弟弟待自己如寇仇,却听允禩的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回身看了允祥一眼,一狠心跪下,“太后安养尊体,子臣和怡王还有政务议,先跪安了。”说罢也不瞧太后脸色,向后退了几步,径直走出暖阁去。
“皇上,臣看太后身子骨儿不甚结实啊。”走到殿外,允祥从后头追上来,边走边忧心忡忡。
“净操些操不着的心!”皇帝闷声一应,一回头,脸上却又有些喜色,“好歹今儿都给他们料理出去了,也算一件小快事吧。”
第十三章

等年羹尧回程西军时,德音因为匿灾,已被革职拿问,山西巡抚和藩司都换了人。巡抚诺敏,满洲正蓝旗,皇帝顶烦的贝勒满都护属下人,本是户部一个主事,呼啦巴儿升了巡抚,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细一打听,才知其人是隆科多的邻居,舅舅力荐,皇帝特旨简任。藩司更奇,却是那个祭华山的内阁侍读学士田文镜,因举发德音有功,一举升了两司,并命专办赈灾事宜。知道了这个信儿,年羹尧心里极别扭,山西是边镇重地,中原通衢,他青海要银要粮,全须山西转运。河东巨贾们又素来熟稔军需备办,正资利用。若依着他的意思,这山西的抚、藩,当由他保荐为好。
奏对时,他当殿提了一个人,是他早年顺天乡试中榜的同年,正任内务府员外郎的西林觉罗氏鄂尔泰。这人最是干练,年逾不惑,却屡不得重用。不料皇帝一听这个名字,便抚额大呼“记起来了”。是当年在潜邸,雍亲王跑去内务府要东西,却被这小小的员外郎挡了驾,还说“皇子宜毓德春华,不宜结交外臣”。先帝甚爱子,皇阿哥们最是豪横,此人能正言如此,殊为难得。隔了这许多年,皇帝倒也忘了,经年羹尧一提,才想起来。倒觉得任职山西也委屈了人才,立时传旨,着鄂尔泰立升江苏布政使。
年羹尧接着又提了几个,皇帝都说再议,可没想到自己前脚出京,圣命后脚就下了,晋抚给了诺敏,藩司委了田文镜。诺敏不必说,是隆科多的心腹,埂在自己的咽喉要道上,真比吃了苍蝇还恶心。就是田文镜,想起来京时见他的模样,老朽不堪不说,还一副到处张嘴咬人的嘴脸,实在让人生厌。幸亏,皇帝还算允了他一个人情,升了他荐的直隶守道李维钧为巡抚。
“皇上信用总理事务王大臣也太过了,听说如今吏部司官,见了隆公,都不敢仰视?他有什么功劳?若说是勋戚,朝廷也不是他一个,怎么就威风得这样?”保定的驿馆里,年羹尧一派座主的架势,高踞正位,新上任的巡抚李维钧反小心翼翼陪侍在侧,满脸恭敬的听着他发牢骚。
“隆公在畅春园大事时不是‘口含天宪’……”外间盛传先帝驾崩,隆科多独承遗诏,传位当今,所以极受重用。李维钧是外臣汉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含糊其辞。看年羹尧一脸不屑一顾,忙转言道:“等恩公一战大捷,想来举朝都不在话下了。”
“哼,我看未必。”年羹尧轻嗤一声,“他们在朝的都不欲战,我执意要打,怕没有十二道金牌等着?”
“恩公言重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年羹尧张口就说,李维钧却不敢接,他无奈的干咳着,“恩公这次进京,圣眷优隆,是众目睽睽。特别是单独召对那回,京内外已经传遍了。如今恩公和怡王、隆公已成鼎足之势,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了。”
“鼎足之势也有个曹魏和孙、刘之分呐。”年羹尧听至此,脸上微微带了点笑意,旋又正色道:“皇上要清理亏空,怡王在京里折腾得鸡飞狗跳墙,放出话来,在京各部,连内务府也算,亏空了几十几百两就要抄家。还遍谕直省,从督抚到州县,说是这回真要动真格的,把历年积欠的亏空都要补齐,不齐的本官革职抄家,上司不得升转。他这样大手笔,放在别处还好说,放在我川陕嘛——只怕行不通。这些年兵戈不断,眼看着又要打起来,让我哪来的功夫给他算帐去?就真算起来,两省的官一个个都要罢,这不寒了将士们的心么?我可做不来。等这次回去之后,我打算上道折子,请皇上特旨免了两省的亏空,你看可行么?”
“这……”李维钧很知道年羹尧的脾气,最是争强好胜。这回在京里起兵的事没有办成,必定心存怨恨。请旨免川陕亏空,虽道理上合情,但毕竟直冲着怡王去,实在有“拼圣眷”的嫌疑。他是真心盼着年羹尧好,不免替他忧心,遂劝道:“恩公不妨先私下和怡王说说,现在情形摆在这儿,怡王若通情达理,自然替恩公请旨,似更好些。”
“那皇上赐我的奏事匣子,不成摆设了?”年羹尧毫无顾忌得摆摆手,说话间已是高兴起来,拉着李维钧笑道:“如今舍妹封了贵妃,大哥也作了粤抚,这次见家父极是高兴。你是常进京的,回头多瞧瞧老爷子,他最爱见你。你当这巡抚,须得做出两件大事来,端得要比那个诺敏强!给旁人瞧瞧,年某荐的,是何等样人!”
“维钧定当为恩公挣脸!”

京里,钦天监已经择定吉日,先帝梓宫正当发引至景陵奉安。礼部先查了旧例,援明季帝王皆不亲送梓宫,请皇帝免于亲送。皇帝自然不肯,必要亲往。发引当日,皇帝先到停灵的景山寿皇殿,刚望见殿门,便悲恸不胜,哀哀哭出声来。让左右扶掖着,进殿行了奠献礼。随来进殿的皇子诸王们也都伏地痛哭,皇帝膝行几步到梓宫前,双手攀着金丝楠木的一角,眼望着正前方康熙皇帝的御容,心里五味杂陈。殿里的哭声传至殿外,跪候起行的王公大臣侍卫们也跟着哀号起来,一波一波传开,更增人心魄中的愁绪悲感。眼看时辰已到,皇帝尚自攀恋不止,礼部尚书悄然在诚亲王允祉耳边说了句:“王爷们当劝皇上节哀”。于是众兄弟“环跪固请”再三,才把皇帝说动了,皇帝与诸王等一齐将梓宫抬到“大升辇”上,算是孝子“扶柩”,然后恭敬退后,步从梓宫出殿。
按礼部的安排,宗室亲王以下,满汉一品大臣以上在殿门外跪送;满汉二三品大臣,齐集景山东门外跪送;满汉四品官员,齐集朝阳门外跪送。跟从上陵的王公大臣,步行随驾;留京的则直陪着走到朝阳门外,再行回京。另有皇太后率领先帝的众妃嫔和今上的皇后、妃嫔们,从别道另行,先到芦殿。
内城里,一时万人空巷。八旗老少从来受朝廷厚恩,更兼有当年随先帝亲征、出巡的年老兵丁和其子弟,都久承国家升平安乐,感先帝深仁厚泽。纷纷沿街焚香拜叩,悲声不止。皇帝一身重孝,随在棺侧行走,漫街的雪白加重了他的心事。遥想当年,自己从先父车驾,围木兰、巡河甸、幸江南、征朔漠。皇父或英武雄烈,驰骤如飞;或随喜可亲,礼贤纳士;或严明睿断,威服百僚;实在令人追慕神往,不愧旷代之主。记得那年在济宁,自己与废太子、怡王三个人,承父命当着衍圣公和山东官员书写对联、扇面,博得满堂喝彩。皇父甚为欣悦,目光何其慈悦,面色何其霁朗。而至一废太子之时,皇父竟当着百官痛哭,昏厥不醒,从此病体日蹙,终致不起。想到此,皇帝不觉一阵戳神刺骨的心疼,在这巨大的楠木梓宫旁边行走,他满是高处不胜寒的悲伤。随着路边伏跪的老人们一声声“先帝爷呀!”的号哭,愈发泪流不止。
五天后,一行人到达梁各庄行宫,早被他打发来修缮陵工的十七阿哥允礼、大学士萧永藻等人在此迎候。皇帝因嫌允礼是允禩、允禵一党,也有点爱搭不理的意思,只问了问陵寝的情形就罢了。这让允礼心中大为不安。他今年才二十七岁,诸皇子党争,本轮不上他这个年轻阿哥。只因他娶的嫡妃是一等公阿灵阿的女儿,阿灵阿为辅政大臣遏必隆之子,孝昭仁皇后亲弟,极其尊贵,又是允禩一派的核心人物,所以他自个儿也就被允禵等人看作自己人,宴饮聚会凑份子而已。至先帝驾崩,他刚从府里得着信儿,急出西直门往畅春园而去,正碰见回城的隆科多。闻知竟是今上即位,他大有些出乎意料,毕竟此时允禵身膺重任,本是舆情所向的新君。允礼年轻没经过事,一时也犯了糊涂,没去畅春园迎驾,径直就回了府。让隆科多一状告到新君面前,大疑他是允禵死党,一道旨意,发到这儿察看陵工来。这些日子冥思苦想,此次趁着皇帝亲来,必得要表白了心迹才好,不然大好年华,恐怕就要一辈子辜负在这山林里了。本想讨欢心,此时见皇帝一副冷淡的模样,不禁难过起来。心事重重的退了下去,正自怨自艾的低头走路,忽觉迎面一个人走过来,朝他道:“你这垂头丧气的,是怎么了?”
第十四章

“啊?”允礼打了个愣一抬头,见允祥正皱眉看着自己,忙一个千儿打下去,说声“请兄王安”,音色竟哽咽起来。
“我远远儿的就瞧着你不对劲儿,见驾的时候触逆鳞了?”允祥虚扶了扶,觑着他面色。他们俩旧交倒还好。允祥早年受宠时,每每随康熙帝巡幸,常带着年幼的十六、十七两个阿哥。十六阿哥允禄是个贵公子性情,骑射舞乐俱是精通,只人少心智,不会办事儿。十七阿哥为人利索,倒多些个刚明决断,颇有今上皇帝的心性。因而允祥在年幼诸弟里,最重允礼。欣赏的话早先也和他四哥说过几回,只在阿灵阿的缘故,后来便隔膜了。等雍正帝即位,初听说打发允礼到陵上来,允祥也没在意,这次亲身碰见,到存了心思问问,瞧瞧他到底与允禩等人交往多深,还有没有转寰的余地了。
“兄王救我!”这一问不要紧,允礼倒像海上孤舟乍见了岸一般,双膝跪在地上,一身孝服也不怕脏,竟来了个五体投地。
“这使不得!”允祥叫他唬了一跳,急退几步,满是讶异地盯了他半天,转念倒也猜出他的心思。便展颜一笑,才俯身搀起他来,“这里人多不便说话,你晚间来见我吧。”

晚膳后允礼来见允祥,却见房中另站着一个人,和允祥年纪相仿,像是很熟惯的。允祥指着允礼对那人道:“这是十七阿哥。”那人忙跪了请安,报名自称“新任内阁学士伊都立。”
“喔,你原是内务府署理过差事的?”允礼略一过脑子,想起这人是怡王的连襟,前做过内务府堂郎中的,和诸阿哥也打过交道。忙礼敬起来,蔼声道:“有些日子不见,到面生了。”
“他阿玛是先头伊桑阿中堂,和你嫂子娘家最好的。”允祥淡然解释道:“我的二格格也指给他长公子了,还没成亲呢,这不就出‘大事’了。”看伊都立要谦逊,允祥一摆手笑谓允礼,“前些日子皇上说,‘如今局面纷乱,咱们跟前儿没有个实心实意,敢冲锋陷阵的人不成。我看你那个亲家翁不错,人伶俐,有科名,又是咱们满州世家出身,往后要他多效力才是,朕也亏待不了他。’你看皇上这话,何其贴心知意啊。”
“还真是。”允礼听得啧啧称赞。他倒有些羡慕这伊都立,伊桑阿虽有名望,却是索额图的女婿,又早亡,与今上并无好处,本该是背时的人。谁料有允祥这棵大树,如今升官不说,皇帝竟要以心腹待之,怎不令允礼这同命不同运的感慨。
“请王爷代奏,奴才必定尽心竭力以报皇恩!”伊都立伏跪在地身上也是微颤。他父亲是先朝内阁首辅,顺治九年就中了进士。自己上三旗世家,与年羹尧、张廷玉同榜举人,别人早就显赫起来,自己却至今日才得出头,何其不易啊。
“唔,兄王!”允礼听到这儿,也似恍然大悟,不顾有旁人,自也撩袍跪下,挚意道:“也请兄王代奏皇上,日后若有驱使处,允礼定竭犬马……”
“哈哈,你快起来,以后有头也到皇上跟前磕去,咱们兄弟不犯着这样客气。”允祥见他很识得时务,很是欢喜,朗笑着扶住他,“我今儿看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儿,也猜出个八九分。你就宽心吧,我下晌已经和皇上奏过了,你是年轻孟浪受人代累,并不是真和他们有什么过往。皇上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要真心效力,不必为以往的事挂心。”
“皇上和兄王的再生之恩……”允礼站在那儿,并不敢坐,两手在胸前搓着,脸上通红一团,真是千言万语也不知说什么好,叫允祥笑话了句“你怎么大姑娘上轿似的”,更觉赧颜。待允祥慢悠悠呷罢了一口茶,才又老着脸问:“不知皇上现可有效力处没有?”
“倒有一件麻烦事儿,我正和伊学庭商议。”允祥知道他急欲立功,倒也遂了心意。看了一眼恭立一旁的伊都立,自己便不再吱声。
“皇上和王爷正为十四贝子怎么安置犯难。”伊都立朝允礼一躬,“既得压制点儿他的脾气,别让他伙着廉王闹事儿,又得顾及太后。”
“不如留他在陵上!”允礼脱口而出。他心里盘算着,一则这是步狠棋,这么一来,皇帝总不会再疑自己的忠心;二来嘛,允禵若留在景陵,他自然可以回京了。
“嗯,这倒也是个法子。”允祥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只心里暗自感叹,不出皇帝所料,还是反戈一击的更厉害狠辣些啊!人心呐,是怎么话儿说的……

一通大礼下来,康熙帝的梓宫被安放于景陵隆恩殿内。皇帝意犹未尽,欲再多留几日,诸臣劝阻良久,皇帝才勉从所请,命诚亲王允祉再多留几日,自己即行回銮。回銮前,以修理陵工甚为尽心的理由,封十七阿哥允礼为郡王。紧接着,又下了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留贝子允禵于马兰峪,守陵思过。允禵一时间气得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在允禩的劝说下,只得依旨从事。
回到京城,皇帝在群臣的请求下开始“御门听政”,即从前明以来旧制,亲理政务。各部、寺、旗、营,及议政处之奏题从此直达御前,不再由总理事务王大臣代为批答。其御政第一天,便口谕吏部,革除从前官员亏空之后,革职留任补还的旧例。此后凡有官员亏空,一律革职,不得留任,限期之内偿还完毕,方许题请开复;若不能偿还,一律抄检家产归公。旧时积欠亦不能免,本官若已亡故,着落子弟赔补。
邸抄一经传开,官场上立刻炸了窝。大清立国八十余年,一部一司,一省一县,哪一处没有亏空?哪个官员交印时不为这亏空愁?其中确有不少贪墨肥己的,但也实在有朝廷制度所限之处。省府州县,一级一级,许多开支应酬,并不在奏销范围。何况官缺繁简不一,俸禄又薄,愈是火耗收得少的廉吏,愈难措置。先帝在位时,洞烛下情,自然也知道亏空太多了有损国用,可这毕竟是干系多少人身家的大政。朝廷拿不出正项来给官员加俸,也难把这边边角角的用钱处都估计到,有些如南巡用度之类,更是好说不好听。官员们若不亏空官项,便要苛索百姓,手心手背都是肉,圣祖仁厚大气,断不肯为益上损下之举。因此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的说说罢了,偶尔雷霆,也是就事论事,并不肯动真章。
今上皇帝可管不得这些,他自打听说户部存的库平银细查起来只八百余万,就真急起来。青海的仗他是想打的。一则罗卜藏丹津与策妄阿拉布坦勾结,终是藏地大患;二则萧墙不宁,外间多有传自己得位不正的,此时若无武功,何以立威?可国库空虚,不能为战,如何是好。
怡王在户部自是严威赫赫,可下头的老书办们都是经久了阵仗的,明面儿上怕他这个钦命总理王爷,好话说尽。可心底里,哪个不瞧他是年轻不经事的小孩子一样。没银子不办事儿的毛病,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户部的积习,地方督抚若是没孝敬“部费”,就是用处正当,账面清楚,那些个老吏们,也能给你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判个不予奏销;若是孝敬的多了,就算靡费百万,也自能把账往平里做,用印过关。等司官们拟好了奏稿,列了名,送到允祥手上时,他就是费尽了心思,横竖半点毛病挑不出来。
亏得那李卫精明,私谓怡王道:“户部陈腐因袭,恐怕一时难改。幸得现在另有会考府纠察奏销,司官书吏都是年轻新进,王爷亲选,大事可尽委之,不必理会户部这干子老人儿。至于清查部内库银亏空,若不撤了那孙查济的差,下头人总有依仗,断不会吐实。王爷若宽仁行事,不肯用杀伐手段,他们必得心存侥幸。”
允祥听他说的,也觉不差,随即上奏皇帝,命户部尚书满孙查济管理工部尚书事务,与廉亲王允禩一处厮混去;升户部汉尚书田从典为大学士,管内阁事。如此一来,户部便再无管部的尚书。怡王另请调与自己甚相得的南书房旧臣,礼部侍郎蒋廷锡为户部右侍郎,专办清理亏空事。

第十五章

“内务府郎中李英贵的家给抄了!”四五月间,这个消息,风一样传遍京城官场。怡亲王查亏空查到内务府头上,虽然之前早就放出话来,可还是让不少人觉得毛骨悚然。紧接着,苏州织造李煦革职逮问,亏空银至三十八万两,江南震动。这都是先帝最亲近的包衣家臣,风光无限的大财主,如今一个个披枷带锁,就在大街上示众,往来人等无不侧目叹息。
历来京城官署,内务府最是风气奢华,气势厉害,又都是世代办一个差事,一家一族,抱着团儿的盘根错节。如今叫外廷衙门捅了他们的马蜂窝,如何能忍得住气,都跑到管理内务府的庄亲王允禄,和两个总管常明、来保处叫苦。怎奈这三个人都是新任,无债一身轻,又没有担当,都不肯替众人出头。大伙儿一时慌了手脚,四处托人,什么宫里太监、后妃娘家、诸王门下,都钻遍了。无奈怡王那愣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没法子,虽说知道孙查济现在说话也不好使,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求到他头上去。孙尚书自己是头一个亏空大户,正和众人一拍即合,立即身先士卒,到怡王跟前摆个老资格,说什么王爷整顿国库也就罢了,皇上身边的人,不便一体处置。谁料怡王当面拉下脸来,说了一句“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就来个端茶送客,引得在场几个司官窃笑他没脸。
可这孙尚书亦不是好对付的,气啾啾从户部出来,就奔了廉王府。他如今兼着工部尚书,去找自己管部的亲王也是光明正大,不必背人。他和允禩颇有交情,允禩待人又随和,对老大臣更是客气,因此未穿公服,门上也不必递手本,就径直到了允禩内书房。
一进门,尚未叙礼,孙查济便一迭连声说:“怡王逼得大伙儿没活路了,八王爷该管管。”说罢双膝跪下去,倚老卖老的不肯起来。
“老孙你好糊涂!”允禩皱着眉来扶,见孙查济硬挺着不动,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我出头,更给你们讨嫌!”
“王爷不能见死不救!”孙查济见他故意扭过身去不理会,忍不住站起来,拿起案上一个玉如意,“当年我们都是给王爷递过这个的呀!还不是因为王爷海量宽容得人心?”他说的康熙帝一废太子之后,群臣议立储君的事。当年满朝大臣齐保允禩,这里头多是他们几个老臣串联的缘故。虽然事情未成,允禩也受了连累,但毕竟是拥戴之情,不比寻常。
允禩心里也明白,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先帝旧臣们眼巴巴望着他这个总理事务的“佛爷”帮着说句话。可大伙儿却不知道他的难处,如今他是动辄得咎,不说倒比说了更好些。想到这儿,他万般难受接过那如意撂回案上,执了孙查济的手道:“老大人们待我的情份我忘不了,可有些事我也真帮不上忙。不如老孙你列个单子,谁真补不上这个窟窿,我卖了王府庄田,也替你们还上就是了。”
“八王爷说这话,还让老奴才们说什么呢……”孙查济听得感动,替允禩想想,几乎垂下两滴浊泪来。他无奈的摆摆手,自转过身去,慢慢向外挪开了步子。
“喔,老孙呐,”允禩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几步走过去拽住他,眉眼间多出了几点神采,“老十三拿内务府开刀,早晚得折腾到老十二头上,他之前一直管着内务府啊!你不如叫那干子包衣们闹他去,反正他是个不左不右的人,弄出点儿动静来,既恶心了那二位债主子,也疑不到咱们身上来,你说呢?”
“王爷真是英明,我这就去!先放出风声,说怡王要查十二爷管内务府时候的总帐!”

十二阿哥允裪被新君封了履郡王,就有点不高兴。毕竟除了公认的允禩一党,年长的兄弟们都是亲王了。内务府给了允禄,自己分个没意思的礼部差事,却让怡王兼管外藩和属国,这不纯给架上了么。近日又听说内务府里乱了营,翻箱倒柜的淘旧账,他心里更觉得紧巴。康熙五十七年孝惠皇太后大丧是他办理的,内务府人都知道,逢上这类大事,都是好发财的勾当,里头有层层的侵挪,允裪很明白。可要论侵挪了多少,他是个没成算的人,总存了面子过得去不出差错就好的心思,到底里子怎么样,他也懒得细问。
当年在内务府得用的几个人,如今抄家的抄家,枷号的枷号,其余也有陆陆续续到他府里求情哭闹的。更有甚者,他门下人听户部透出来的信儿,会考府已经调了内务府历年的账册查看。特别是孝惠皇太后大丧的物料,听说怡王亲口说出“太贵”两个字,会考府那一干胆气儿壮心气儿高,摩拳擦掌要往上升的司官们,必得给他细究出点儿事儿来。眼见事到临头,允裪有些坐不住了。他想去问问他的岳父老泰山——总理事务大臣马齐,新君这顿杀威棒,到底要打到哪一层。
可还没等他出门儿,就又来人了。这回是会考府掌印的郎中塞愣额,为人极是精明严厉,深为怡王所倚。如今名声大噪,凡是有亏空的官儿,街上瞧见他,就跟白日遇鬼一般,调头便跑。这会子穿着公服前来,还没到门口,履郡王府的长史腿都吓软了,亲自迎出来。还没开口,塞愣额已递上一个拜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怡亲王说,明儿辰时会考府会议内务府历年亏空的事,请履王爷大驾。”
长史接了帖,请塞愣额去签押房吃茶,这塞郎中也真不怕托大,推说忙,径自走了。等拜帖递到允裪手里,一向好脾气的履郡王也不禁光火。将帖子一扔给长史,“明儿你去吧,我不去!”
“主子……这怕不合适……”长史嗫嚅半晌。他知道,允裪一是嫌会考府骄横得太过生气,二是内务府那一屁股债,他也委实心虚。可要当真不去,怡王那儿如何交待得了,还不生生的拿自己顶了雷?
“我好歹是他亲阿哥,要真心找我议事,他尊驾不该亲自来一趟?打发个奴才来,还是个势利眼的!”允裪气呼呼撇下垂头丧气的长史,末了扔下一句:“要钱没人伦的混仗世道!”

确也真不是拿大,允祥这些日子,着实累得昏天地黑抽不出空闲。户部是积弊成山,会考府是方兴未艾,可这两摊子事,他都得晚上回了府才能办理。整白日介,他都泡在养心殿。宫里太后一听说允禵被留在景陵,立刻就一病不起;外间年羹尧奏折,说罗卜藏丹津拒称朝廷所封的亲王名号,自立为汗,并约厄鲁特蒙古众台吉,在察罕托罗海会盟,其意已经是反了。察罕丹津在河州起兵与之相抗,但恐不能敌,急向朝廷求援。一内一外两件大事,汤药迭进,羽书频传,真能把人熬死。
好容易明儿有个闲儿,头天晚上又犯了火牙疼,一宿翻来倒去得睡不着。第二天起来,真是又乏又躁,没法子,还得打了轿到会考府去。他进门时,同管府务的隆科多、大学士白潢、左都御史朱轼已经到了,一溜坐在下首位上,见他来,俱都站起来,下头司官书办们齐声请安。允祥猛咳两声,示意众人免礼,强拖着倦乏的双腿走到正位坐下,便问隆科多,“舅舅请履王了没有?”
“你们谁去请的履王爷?”隆科多昨儿在内廷听允祥说今儿要请允裪来,自己当然不肯去,只随手嘱咐了跟着的笔帖式,叫一个司官去请。这会儿听允祥问,他也不知道谁去的,便向下头问去。
“回王爷、大人,是……”头里站着的塞愣额正出列一打马蹄袖要回话,下头司官们的最末,就颠颠儿跑上一个人来,抹了抹额上的汗打千儿道:“履郡王府长史请王爷安。”
“怎么,十二哥不肯赏脸啊?”允祥本就虚火上升,肝郁气结的难受,听见自己要请个人,竟转了八道弯儿还不来,不觉就脸色难看的紧。那长史本就张皇,听他这么说,竟不知如何回话才好。支吾了许久,才吐出一句:“十二爷叫奴才来会议。”
“叫你会议?你好大人物!”隆科多“哈”的一笑,不屑道:“你知道履王爷在内务府的时候亏空了多少银子?你可‘会议’得起?!”
“舅舅不必多说。”允祥止住隆科多,脸色铁青的站起来,向白潢、朱轼二人道:“我知道,外间我已经落了个刻薄名儿,只可笑,如今连十二哥这样厚道人也不肯赏我个薄面。本来今儿想请诸位议一议,这积欠的亏空,到底怎么个还法才好。既是如今这个局面,那我就不遑多让了,今儿我说个章程,就这么办了,也免得带累了你们几位的名声。”
朱轼是个忠厚君子,看他这样,着实心里不安,刚要站起来劝阻,就见允祥摆手道,“总宪有事下来说”,只好又坐回去。听允祥冲着底下司官、书办们一字一顿:
“从明儿起,先打内务府起,定四条规矩。其一,凡有亏空,抄没家产亦不能还的,令其父子兄弟帮还,不帮的,一体抄没;其二,不是父子兄弟近亲的,一律不得代赔,防着有人借机邀买人心;其三,因公挪移的,和因私侵渔的,一体追缴,免得有人借故躲赖;其四,若有抗拒不还,徒赖自戕的,是成心败坏朝廷名声,着落他们子孙,加倍赔补!”
“嗻!”下头几十号人听这杀气腾腾的话,不觉身上一振,一齐俯首应诺。
“王爷定得极妥当。”隆科多也站起来点点头,他一向当允祥是晚辈儿贵公子,这回才见了真章儿,心里暗叫“狠角色”。
允祥也不顾朱轼欲言又止的意思,起身走到汗流浃背的履王长史身边,他头疼得厉害,强忍着焦躁,压着嗓子道:“今儿的会议就这样儿,回复你主子,内务府的亏空积欠,望十二哥拿出个榜样来!”
第十六章

平日就热闹的前门大街,今日更热闹起来,沿街两侧的店铺前,都插着镶白旗纛,不知道的还以为旗营练兵打这儿过呢。旗纛下面,摆着各色木桌子,沿街头一个,上面放着文房四宝之类,什么紫檀的笔筒、钧窑的笔洗、青玉的笔架;下一个放玩器,清花香炉、景泰蓝镏金的铜佛、簪花仕女的鼻烟壶、竹雕的蝈蝈笼子,一应俱全。再往下看,什么金银首饰、东珠宝石、貂褂裘衣、金鞍紫缰、宋元珍本……俱都是内府规制品色。更奇的,最后一桌,竟是一摞房地的红契。
往来的人极多,加上事儿新鲜,连铺子的老板伙计也有放下买卖出来瞧热闹的。起初众人看着旗纛排场,还有些胆怯,不敢上前。后见一个戴着蓝翎子的人出来,旗下包衣的模样,甩着膀子说:“这都是履郡王爷府上的东西,王爷不合有了点儿积欠,少了朝廷的银子,与其等着人抄家,不如请各位财东先生们帮帮忙。东西都是好东西,货真价实,请各位上眼。”
这人是王府管当铺经营的,说话还真似个买卖人,几句话出口,两旁看热闹的哄堂大笑。这不似内城,都是营内旗兵懂规矩。这里往来凑趣的俱是南北的商贾民夫,三五里以外听说王爷卖家当,都看古迹儿一般涌来,几个胆大的,竟赶着上去问价。
这一乱,早惊动了步军衙门、兵马司和巡城御史,跑到这儿一看是这事儿,又都扎着手不敢管,只好各自回去报给上司。旁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左都御史朱轼可是明白得紧。他听南城御史说一句,就大叹一声“履王糊涂”,及至说完,自己也无可奈何,只好亲到宫门递牌子请见。
“皇上着朱大人见。”一会儿工夫,内里奏事太监传出话来。朱轼一躬,扶阶而上,才到养心殿门口,就听里面皇帝厉色的声气:“和硕特跟准噶尔真勾结起来,皇考当年入藏的大功毁于一旦,朕还有脸吗!”紧接着是怡王的应答,低沉平缓听不出内容。“什么肘腋之患,你甭托辞,先把青海的银子拿出来再说!”皇帝的调门儿更长了一长,听着是有些动怒的意思。“皇上再挤对,也得一步一步来,把朝廷大臣官员都逼得撂了挑子,总不成他年羹尧内外一肩担了!”听里头怡王的音色也高了上去,朱轼在外头一皱眉,他知道自己此时不合进去,便向后几步立在殿阶下。“我不管,既交你了就是你的事,我只跟你要库帑军需!”皇帝再负气的一声,接着帘子一响,怡王咳嗽着疾步走出来,面上带着微愠,迎面看见朱轼才定下来,说声:“总宪有事啊。”
“殿下安泰。”朱轼行了一个礼,他是理学正宗,最讲究敦睦持重,眼见着天家兄弟不顾大体的闹,实在看不过,就存了劝一劝的心思。特停一步道:“殿下庶务繁杂,更要养气制怒。”
“喔,前儿在会考府总宪就想教导我,我晓得的。”先帝的作派,优礼江南汉人,待为师友;重用满洲家臣,倚作腹心。诸王皇子无不效法,对汉大臣,特别是科名前辈,十分客气,言多敬称。允祥知道方才在御前争论的话被他听见,不觉报赧一笑,微微躬道:“我谨记就是。”
“明达莫过殿下。”朱轼略一顿,想了想,履王卖家当的事,还是先和怡王透个气才好,便道:“履郡王若有殿下这份心思,也不会闹意气闹得这么不堪。”
“出事了?”允祥一惊,看朱轼摇头嗟叹的样,就知不好。
“巡城御史报说履王和殿下怄气,在前门外卖家当还亏空呢。”朱轼“唉”了一声,他是外臣,不好说出怡王“凌人”的话来,也不便责备允裪,只打内里替先帝寒心。
“他也真不知道好歹!混添乱!”允祥恨得一跺脚,和朱轼紧说了句“皇上要震怒总宪劝着点儿”,就急匆匆赶了出去。
骑上马还没出东华门,允祥迎面就见十几个带花翎的簇拥着两骑过来,等再近些,看清楚是诚王允祉和恒王允祺。两拨的从人呼呼啦啦跪地请安,允祺是个随和人,率先下了马,面带急色走过来,问:“听说了老十二的事儿没有?皇上动怒了吧?”
“五哥安。”允祥本忙着办事,看允祺赶上前来说话,也只好下了马,趋前打了个千儿,却不肯答话。
“他是老实人,可这事儿办得也真糊涂!”允祺不是会看眉眼高低的人,只自顾自的说话。“皇上要是真动了气要处分,你可得替他解说解说……”
“我门下奴才也有好些个有亏空的,要真还不上,不定我这个当主子的,也得卖了家当给他们还。谁让咱们旗下就这个规矩呢,没有见死不救的理!”允祉却不理会这一套,策马从二人身边过去。他跟允祥很不对眼,当年他是诸兄弟里最早封王的,和废太子又好,正是春风得意。可正赶上允祥生母敏妃的丧,敏妃青春早逝,正是得宠的时候。先帝为了给爱妃充门面,特拣了三个年长皇子穿孝,其中就有允祉。允祉想着不过一个寻常妃子,也没当回事,剃头刮脸,该怎么就怎么。等到断七齐集时,叫为母守丧的允祥一眼看出来,直奏到先帝跟前。康熙帝大怒,厉责允祉不孝违旨。将允祉的王府长史杖责,允祉本人由郡王降为贝勒,令其闭门思过。从此这梁子就算结下了。允祥幼年在诸兄弟中最机敏精细、擅治事,面貌酷肖先帝,除太子外,最得圣眷。允祉与今上年纪相仿,一同就傅。允祥与四兄极好,晨夕聚处,意投情和,六艺禅机无所不谈,可一见着允祉就颇不以为然,连礼数都不甚周全。等一废太子时,允祥触怒圣颜,一蹶不振,连爵位也没有封。今上后来着人密查,颇疑允祉从中挑唆,陷害他的爱弟,因此即位后对这位亲阿哥也不甚礼敬,严办了他的坐上嘉宾陈梦雷。允祉为人,不甚懂得趋利避害,又以皇兄自居,哪里肯买这风头人的帐。他和允裪不错,今儿特拉了允祺来求情,谁料正碰上允祥在这儿。想着自己门下也多有给会考府找茬儿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鼻子里出气“哼”了几声,只坐在马上仰着头说话。
“卖家当丢的不是我的人,显是他自个儿不尊重,三哥莫要拿着不是当理说。”允祥不想和他多话,随即也上了马。
“是我拿着不是当理说,还是你拿着鸡毛当令箭?”允祉见他语气冷淡轻蔑,不由勒住马,大声质问起来,引得东华门侍卫都纷纷回头。
“什么叫鸡毛?我是奉旨清缴亏空,三哥这话大不敬了。”
“得得得,都火上房了还拌什么嘴。”允祺两臂使劲在胸前晃晃,拉住允祥的马缰绳,“老十三啊,卖你五哥个面子,甭跟糊涂人怄气,和我们一块儿面圣,替他讲个情儿吧。”
“求人不如求己,五哥该叫他自己来认罪,不然……”允祥脸绷得唬人,话音未落,就见奏事要员外郎张文斌举着一件上谕由内快步走过来,众人连忙避在一旁,张文斌目不斜视走到东华门口,朗声对一个侍卫道:“万岁爷旨意,着落步军统领衙门,将履郡王所卖的东西一律抄检归公,不得发回。该王着革去差事,闭门思过。”
侍卫跪接了上谕,一溜烟往出跑去。张文斌回转身,朝三王跪了个安,就要回命复旨。允祺一把拉住他问:“龙颜震怒没有?”张文斌面有难色,这话他不便传,说了就有“交通诸王,传递消息”之嫌,今上最忌讳。看看允祥虽不吱声,也是探问的眼神,只好小声道:“上谕是张衡臣大人持出,看张大人的脸色,似乎——不霁。”张廷玉如今每日在皇帝跟前,专事缮写上谕,圣眷愈重。他惯来是最持重的,喜怒从不形于色。要说他都挂了面相,便知皇帝的气性是何等雷霆了。一时间,允祉凝眉蹙目,允祺唉声叹气。允祥气自是消了大半,上马出宫去了。
又过了两日,圣旨再下宗人府,履郡王允裪“治事不谨,辜负朕恩”,着革去郡王,降为贝子。皇帝拿亲兄弟动了真格的,京师一片大哗,当官的边骂边自思忖,禄位禄位,随是禄在位先,但无位何言禄啊。不管怎么说,内务府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算是生生给啃下来,各官张罗着往广储司送钱去。一时送不出的,也约定了年限,以俸禄抵补。
第十七章

时近入夏,京城的各部衙门,大都开始咬着后槽牙还开了亏空,只户部尚没什么动静。一则历年积欠太多,就清查也要费不少日子;二则户部毕竟归怡王亲管,眼见皇帝打仗的心越来越盛,允祥在御前虽还不肯吐口说支持,可也得私下有所准备。因此,户部不能乱。真闹得一个个抄家罢官,谁还来办差事。
这一程子清查亏空,怡王在皇帝跟前,总是李卫李卫的说,一时皇帝就留了心。一次再说起时,皇帝突然道:“真是干才,就叫他出去历练历练吧。”允祥当然不乐意,可也不好直说,只笑着喝茶不语。皇帝知道他的心思,也笑起来,说:“我也不想拆你的台,可你看这四处漏风的屋子,总要修补。也不能楠木料子,都扎在一个台上不是?”允祥和皇帝自幼亲密无间,若无外臣,在御前也不似旁人拘谨。听皇帝这样说,他仍是不舍得放手,只一劲儿的说“户部差事难”。“是不易的,”皇帝爱才心切,自然不肯罢休,遂换了口气,“可你来应付还是绰绰有余嘛,不要过谦!”一句近似奉承的话,含着笑说,说得允祥哭笑不得,只好站起来道:“那就择日叫吏部带他引见吧。皇上看中,是他的造化,臣不能阻了人家升迁之道。”“哎,这才是为国举贤嘛。”皇帝心满意足的点点头,看怡王无奈的面色,过去一拍他肩头,“小气巴拉的!不白要你的人,这次恩科的进士,你挑一个就是了。”
“就尹继善吧!”允祥立时应声,不等皇帝应允,就跪下去谢了恩。尹继善是内阁学士尹泰之子,满州镶黄旗下章佳氏,与怡王母妃同族,二十出头,今年恩科已经高中,分发翰林院作了庶吉士。当年皇帝奉命祭盛京帝陵时,宿于回籍养病的尹泰之家。尹泰荐继善于雍亲王前,后继善来京乡试时,到王府谒见今上,颇得奖誉,也屡对怡王提及。允祥问过母家外亲,也都赞他聪敏好学,年轻有为。因此皇帝这一问,允祥立即点了尹继善的名字,又怕皇帝变了卦,便赶紧道:“臣身边正少个办理文书的人呢。”
“也罢了,反正是妃母家的人,你好生教导他吧。”这也是皇帝心想的人选,听了自然高兴,遂传旨尹继善,以庶吉士,兼为怡亲王记室。

没几日,李卫便奉旨引见,奏对十分称旨。他到户部不过也就一年多,算不上熟手,可自打怡王看中了他,凡事与他商量,部里的司官书吏们就每日拿着本司的事,来上赶着问他。这一来,什么盐政铜政、关榷茶马,就没有他不熟的了。再加上他人聪明,最会察言观色,心虽有七窍还多,却是一副直爽率真的外貌言谈,真是哪儿哪儿都对了皇帝的口味。以部郎小臣,蒙赏克食,这真是莫大的荣耀。末了,皇帝口谕,让他去云南任盐驿道,最奇的,特授他密折专奏之权。自先帝以来,密折之权,除天子近臣外,至低也是督抚将军一级,他一个道台,若公然递折宫门,传出去,未免有一省事权不能统一之讥。于是皇帝特命他:“有寻常事件,交云贵总督高其倬代递奏折;若是机密事,就差家人送折子到怡王府吧。”
一番君臣际遇,李卫真是志得意满。因要等吏部的公文,所以还得在户部盘桓几天。他一刻不肯歇,仍旧赶到部里办事,还没坐定,陕西司的员外郎布兰泰就皱着眉过来,门外喊了声“又阶公”,就挑帘进来,嘴里紧叨唠着:“有件麻烦事你看看。”这布兰泰是镶白旗下的,也自精明能干,只是本性严苛认真,孙查济素不待见他。等怡王到任,他一马当先领了清点库银的差事,每有银两入库,他必站在库门口,亲自开箱验看,一丝不苟。一次怡王巡视到库,正见他挑出一个毛病来,在训斥书吏,便十分喜欢,说他公忠勤能,不为蠹吏所欺。一本上去,由主事升了陕西司员外郎。他与李卫虽是一满一汉,却秉性最和,都是一干亏空官员们眼中的“煞星”。
“这年总督好大口气,竟要把陕西的亏空来个一风吹啊!”布兰泰手里拿着一份文书,指着上头一处对李卫道:“这是陕西布政司的咨文。可布政司哪有这胆子,必是年总督的指示,你说怎么好?”
李卫有些惊讶,各省清理亏空,这是圣谕皇皇。会考府已经把京官们翻了底朝天,督抚在京城都有专门打探消息的人,自然知道这里的厉害。这年羹尧是什么意思,是专唱对台戏来的?他拿起咨文细看了看,大体是说川陕两省多年应付西陲战事,官员疲弊不堪,目下宜抚恤不宜搜求,所以清理亏空的事,特请宽免。可这文中的口气让李卫很受不了,明明是求人的事,怎么倒说得理所应当似的。他看完了将文书扔在桌上,问布兰泰:“你们司里打算怎么拟稿回复?”
“这么大事,司里哪定得了,自然要请王命。”布兰泰摇摇头,“不过回话时,恐怕王爷要问司里的意思,所以你老弟得帮我拿个主意。”
“我看啊,这老年说得不无道理。”李卫是个不讲究礼数的人,今日又得了好圣眷,更是轻狂起来,背着人,便称呼了年羹尧一个“老年”。他也不落座,在屋里前后左右的溜达着,“陕西现在的情形,是不该督得他们太严。不过嘛——”他突然回身,见布兰泰听得点头,却突然眼睛一亮,放着熠熠的光,掇了把凳子放在布兰泰近前,坐下放道:“这不是要紧的。”
“你说你说,细着点儿说!”布兰泰见他话锋一转,更是聚精会神起来,问道:“什么是要紧的?”
“两条。”李卫比划了两个指头,又点点那咨文。“头一个,从公事上说,清理亏空,本就是千难万难的事,就看咱们孙堂官儿的情形,你就知道了。陕西是有难处,要破例。那江南就没有难处啦?先帝爷几次南巡花了多少银子哟!直隶河南就没有难处啦?他们一直水旱不断呢!湖广云贵,哪一个是没有难处的,一个个数下去,那还清什么亏空,听他们哭穷罢!”李卫说着,学了个孙查济在部里会议时抱怨自己穷困的样儿,乐得布兰泰前仰后合。
“你是说,口子开不得?”布兰泰笑了一阵,正色道。
“自然开不得。”李卫重重一拍桌子,“不然前功尽弃!”
“嗯,有理!”布兰泰点点头,“那二一个呢?”
“这还不简单!”李卫嗤的一笑,“要看老年讨不讨王爷的喜欢!”
“嗯?”布兰泰有些不解,凑近了问李卫道:“有什么风声?”
“风声自然没有,老年正是红的时候嘛。”李卫有些故作诡秘的摇摇头,“王爷体会圣心最切,哪里能他的不是。”
“老弟你快说,想急死我!”布兰泰是个急性子,忙又拉了凳子向前。
“如今老年给各部的咨文,从没有驳回的。可他这回用了陕西藩司的名义说这么大事,做什么?”李卫大咧咧坐着,看布兰泰凝神蹙目听着,得意道:“他这是试探,是怕王爷驳了他的面儿!”
“还真是……”布兰泰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又盯着李卫,等他再说。
“老兄啊,”李卫突然拉了布兰泰的手,音调放得极低,“这就是面和心不和的明证啊!”
“唔——多谢多谢!”布兰泰一下子恍然大悟,说声:“老弟高升了可要提携我”。作了个揖,揣起咨文,迈步走出屋去。
果不出李卫所料,布兰泰将咨文报上时,怡王先还强压着细看,可越往下,越是忍不住沉下脸去,及至看完,只说了句“强词夺理”,就把咨文扔还给布兰泰,命他:“拟稿,驳回他们去!”
可等驳斥陕藩的堂稿拟好上奏之后,布兰泰才知道,这回李卫是失策了。生生地,皇帝又把户部的题奏打了回来。这下,脸丢大了。邸报一出,明眼人都知道,这里头有好几层意思。最面儿上的,朝廷以内御外,重内轻外,本是理所当然。督抚和部院意见不和,通常的,圣意是要向着部院。次一等,这虽是年羹尧的意思,但毕竟是陕西藩司的咨文,比督抚题奏又差着一层。就现今说,清理亏空是既定大政,户部驳得光明正大,毫无偏私。更有一层私底的意思,怡王是皇帝的最心腹人,如今又办事艰难,驳了户部的回,就是打了怡王的脸,这不成话呀!

“王爷,皇上太偏着年羹尧了,您得说话!”怡王头天去奉旨祭关帝回来,第二天才接着户部被驳的信儿,拿着上谕,他气得都有些手抖。骑马径入宫门,在隆宗门里瞧见了刚进来的隆科多,还没等开口,隆科多已是义愤填膺的拦住了自己。
“圣心独运,我没话可说。”允祥两手一摊,自下了马往前走去,隆科多跟在后面,气鼓鼓的兀自嘟囔着:“什么喇嘛打架,蒙古人闹事,让他说得邪乎,我看他就是养寇自重……”
“皇上圣安。”进了养心殿,允祥和隆科多两个极快的行了礼,正欲说话,就见皇帝目光沉郁,指指炕桌上的奏报,吐出几个字:“河州失陷了,察罕丹津就剩了一百四十多人。”
第十八章

“罗卜藏丹津也有奏疏,说自己世受国恩,断没有谋反的心。察罕丹津出兵河州,为的是割据青海,背着朝廷自立,他与察罕相争,是为朝廷平叛。”皇帝在暖阁里慢慢踱着步子,悠悠的声音,让人有点捉摸不定。“他说的言之凿凿,不容咱们不回复。至于察罕率妻子部众向朝廷求援,朕是安置他们,还是……”他说着坐下去,指着旁边的墩子也让允祥、隆科多坐了,问道:“你们的意思呢?”
“皇上听听年羹尧怎么说吧。”允祥谢了坐,欠身微躬着说了一句,就不再言语。皇帝听他语带双关,有嗔怪之意,知道还是为陕西亏空的事,遂不悦道:“什么节骨眼儿上还闹意气!明知故问,他自然仍旧一个‘打’字”。
“如今确乎事到临头了,是当年噶尔丹与喀尔喀蒙古的覆辙,这一战恐怕难免。”允祥看皇帝真有愠色,也自知兹事体大,不是私怨赌气的时候,便转过口气来,“不过……”
“罢罢罢,朕知道,你还是那句话,没银子。”皇帝一刻不容的敲敲炕桌,“没银子就得想法子,你和朕说的,户部的亏空积欠,少说也得二三百万吧,你倒是催他们快还呐!”
“不光是银子的事。”允祥如今最听不得这两字,听了就觉得反胃。他见皇帝这样说,心里实在有些不痛快。为了打这一仗,陕西的亏空难催,就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免了,难道户部的几十年的亏空是好催的了?四哥未免太不体恤人了些。不过眼看着皇帝这些日子心焦的生了好些华发,他也着实不忍再争这口气,只好压下道:“是说罗卜藏丹津既然还肯上疏表白,朝廷就不好不教而诛。何况就年羹尧所奏的,察罕也未必是真心内附。目前看来,还是他们内讧,朝廷出兵平叛,怕有拉偏手之嫌,让人不服。”
“嗯,朕也是顾念这个。”皇帝十分赞同的点点头。和硕特蒙古国初进入青藏,其首领为顾实汗,威望最重,与朝廷也甚是和睦。康熙三十七年,先帝封顾实汗之子,罗卜藏丹津之父达什巴图尔为亲王,高于众台吉之上,这一支在和硕特中,便有了一览众山小的威势。后来朝廷大军追击准噶尔部策妄阿拉布坦,及护送达赖喇嘛入藏时,罗卜藏丹津俱立有功勋,所以不论血统抑或爵秩、名望,其在和硕特蒙古人中,非察罕丹津等人可比。朝廷若真要行征伐,不能没有说辞,更要想得到善后,不然和硕特各部,绝不能心服。
“不如先派个人去调停。”隆科多听懂了二人的意思,在旁插了句话。他不欲年氏立功,巴不得能说和好了罢兵。
“就怕贻误了战机。”皇帝略一沉吟,他很信年羹尧的治军之才,见他折子上写的头头是道,颇欲照此作为。譬如年羹尧不愿令拉锡这个蒙古人参赞军务,皇帝就真个不再与其商量。而且此一战如真的打下来,和硕特蒙古即有瓦解之势,朝廷与西藏活佛之间再无梗阻,整个青藏,亦在控御之下,这是古今罕有的大功,怎不叫人心动。想到这他又道:“那就叫常寿去一趟罗卜藏军中吧,宣示朕旨,让他们明白回奏。不过——这一次调停若是不成,你们就不要再劝啦。”常寿是兵部侍郎,朝廷派在西宁的联络大臣。此人素来不大会办事,放在那儿不过应景而已,真指望他化干戈为玉帛,那是不能的。因此皇帝这个做法,实际就是示意而以,更有堵人嘴的意思,真的想头,还是立足于战。
“皇上圣虑周详。”见皇帝成见已定,允祥也没什么话好说,只得一躬领旨。隆科多却怔怔的,常寿是他佟佳氏一族,这人几斤几两,他很清楚,皇帝的意思,显然还是要打,不过婉转些罢了。他琢磨着,心里含了妒意,竟忘了回话。
“舅舅乏了,先跪安吧。”皇帝见他失礼,也小有不快,待隆科多出去,又招呼了两个太监进来吩咐,“给怡王倒杯新进的龙井尝尝。”
“皇上……”
“你要体谅你四哥。”皇帝自揉着有些酸疼的太阳穴,边看着允祥逊谢边叹了口气:“这个关节上,我不委屈你,难道让我委屈外边儿去?”
“皇上这样说,臣如何——过意得去。”听皇帝这一句话,允祥一肚子气脑,顿时乌有了一半,他踟蹰着要跪下,见皇帝摆手,只得停住,勉强斜签着坐好。
“年羹尧那里,你让一步,听见没有。”皇帝也没有多的话,拿起桌上一张满是字的连史纸,递给允祥道:“一定得亲笔誊了。”允祥细看上头的内容,竟是皇帝代自己拟给年氏的札字,亲密细致的无以复加,顺带还解释了户部驳斥陕省免催亏空的事,说不过是为示公正,掩人耳目罢了。
“皇上,这——这叫什么事!”允祥真觉得匪夷所思,对一个汉军外臣,这样低三下四的口气,让他如何说得出?
“看朕的面子罢!”皇帝晓得他不情不愿,又拿了一个折子走过去,特意指着上头朱批道:“你念念看。”
“近日怡亲王甚怪你自春不寄一音,近日年兴与送饷部员回来,你又寄东西来问好,他才喜欢了。有便当时常问候,亦当看闲寄手札才是。他甚想念你,时时问及,你当深知他待你才是。”允祥边念着,心里很有些腻歪,不过念到最后,却极感动皇帝的苦心,也心疼兄长实在忍辱负重的不容易。遂站起来低声道:“之前是臣不懂事,让您操心了。”
“不说这话。”皇帝欣慰的一笑按住他坐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年羹尧的妹子年贵妃,如今怀胎已经六个月了。她是个秀美柔弱,知事明理的女子,书香世家,从小读着《女四书》长大,和她的二哥年羹尧比起来,性情大不相同。虽然有孕,可先帝的丧仪,她仍坚持尽礼,该跪该守的,一丝不苟。及至先帝奉安大典时,她也随着众人步行送柩到景陵,当举哀时,也要伏地痛哭不止。因为模样端庄清秀、性情和顺,又通晓文墨,贵妃很受到皇帝的宠爱,更兼如今年羹尧的缘故,愈加显得不寻常。她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夭折了两个孩子,只剩下序齿行八的阿哥福慧尚在,才只有两岁。这一次,因为过于劳累,眼看着又动了胎气,每日脸黄黄的,怎么补也补不上。太医们着忙劝她静静养胎,她虽应着,却不肯短了礼数。越是圣眷优隆,娘家兴旺,就越自小心谨慎。太后、皇后跟前,每日请安,晨昏定省,不肯一刻懈怠。
当今的皇后与年贵妃不同,是乌拉纳拉氏,满洲旧人家的武臣之女。门第虽好,却是朴质的关外品格儿,没读过书,豁达却有些粗疏的性子,倒能容人。她如今的圣眷是大不如贵妃的,一则年纪大了,色衰自然爱弛;再则娘家也不如人意,只一个兄弟五格,是个纨绔,为人有些个“着三不着两的”的糊涂,很招皇帝讨厌,袭了一个外戚侯爵,也被打发看陵去了。原来在王府作嫡妃,还要操心些府务,自当了皇后,事事都由内务府管,她反倒轻省了。太后那儿要应付的,不是皇帝教好了她说,就是贵妃替她拿主意,也不必动脑子,只日日琢磨些解闷儿的玩意儿,和身边人聊些闲话儿。
前些日子,皇后去太后宫中请安,看见一个极稀罕的玻璃插屏摆在那儿,就爱上了。回头一打听,是刚上任的广东巡抚年希尧进奉的西洋物件,皇帝孝敬了太后。这是十分罕见的东西,皇家造办处如今只能烧小物件儿的玻璃器,稍大些的,全靠粤关收的洋人的礼。就这样,也很难得。洋人千里海波运进来,大件儿的玻璃器早摔碎了,几年未必有一两件完好的贡到京城。皇后看得心里痒痒。她入住的承乾宫,有许多摆设都不合心意,她很想得一个大玻璃插屏装点,又不敢去和皇帝说,只好趁着贵妃来请安的当儿,私下道:“听说你大哥放了广东巡抚,那可真是个好去处,新鲜花样儿的玩意儿最多了。”
“家兄没有什么能耐,都是皇上的圣恩。”贵妃是冰雪聪明的人。如今皇帝治家极严,赏赐不多。新皇妃嫔们和内务府不熟,有需索也不便开口。自从她长兄当了粤抚,守着外洋来的口岸,来请托要东西的人便不在少数。若是旁人还好办,今天要是皇后亲自说出来,她便难回话了。驳回了是对皇后不恭;应承了呢,一则给兄长添事,二则口子一开,恐助长了这些人的贪心,也给兄长落下搜罗珍玩,贿赂宫廷的坏名声;更要紧的,若让皇帝知道了,就大有“内外交通”之嫌,年家风头正盛,这是犯了大忌讳的。于是只好拿话堵了皇后的嘴,说一句:“他是个出了名儿的傻公子,正经事都应付不来,不敢再分心想着玩意儿了。”
“你也太过谦了,怎么就不说他这些年长进了呢。”皇后是个直心人,仿佛没听懂她的意思,仍兴致勃勃道:“我看太后宫里那座插屏儿就选得不错,是他的孝敬吧?”
“这奴才还真不知道,想是内务府备办的。”贵妃心里暗暗叫苦,只好装个糊涂,看皇后不再言声儿,忙站起来,挺着隆起的小腹有些费劲儿的行了一个礼,就说了告辞的话。皇后本还想再问问,也就不好意思了,没心气儿地答应一声,叫身边的宫女送了贵妃出去。
“皇额娘不高兴了?”贵妃刚走,从内里暖阁转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来,出挑得瘦瘦高高的,细眉修眼,尖尖的下颏,十分秀气,却有些单薄病容,若换了男装,就跟先帝是一个模样。她是怡王的二格格,嫡妃亲生,因为今上是个“没有闺女的命”,就将她一直留在雍王府,当闺女养。先帝驾崩前没几个月,她刚被指婚了自己的姨表哥——伊都立之子福增格,有了固山格格的封号。这就麻烦了,若不指婚,今上皇帝即位,她是可以凭中宫养女的身份封和硕公主的;但指了婚,她就是“成人了”,没有了养育宫中的名分,只好委屈从她的生父爵号,进为郡主和硕格格。当然,名分归名分,和情分无干。她在皇后这里,仍然是亲生的一般,况且她的生父如今大权在握,统理宫府,旁的人也自然更有一番敬畏巴结。她的模样性格都和怡王很像,有些少年老成的意思。又爱念书,知道人情,连皇帝也分外看重,说她“敏慧”,皇后就更是把她看成自己的“女诸葛”了。
“这丫头,哪看出我不高兴了。”皇后半是嗔怪,半是慈爱的一笑,摆手叫格格坐在自己身边,问:“刚才年妃来,你怎么不出来见个礼,不怕人家说你傲气。”
“我看贵主儿身子不方便,我一来请安,她又要客气,怕累着了她。”格格抿嘴笑着编了个说辞,她本是知道皇后开口和人要东西的想法,贵妃的性情,十有八九不会同意,若当着个晚辈儿在,两人便都更没意思了。
“你个小丫头还挺会疼人的。”皇后心里仍想着那个插屏,有点心不在焉的说了一句,转念又道:“要是你公爹还在内务府任上就便当了,怎么好好的就转了外差了?”皇后说的是伊都立,在她看来,内阁学士是“外差”,哪有内务府总管这样又切近又实惠的官职好。
“哪儿有什么公爹,皇额娘!”格格臊得脸一红,她虽然指了婚,却还没有出嫁,皇后这个称呼,未免有些羞人。
“喔喔喔,是你六姨丈,看我又说错了!”皇后赶忙拍着炕沿儿改了口,满是笑意,“他转差事,是你阿玛的意思,还是皇上的?”
“这是公事,我哪儿会知道。不过我揣度着,皇父和我父王,断不会有两个意思去。总是有心用他,才肯这么着吧。”格格知道皇后的心思,问伊都立怎么不当内务府总管,也不过还是为着插屏的事儿,因此总要说开了才好,就道:“他在不在内务府都不要紧,皇额娘有什么需用,是少不了的。”
“你这孩子,念了两句书,就和她学,来堵我的嘴。”皇后听得脸一热,啐了一口。“她”自然指得是贵妃,言下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
“皇额娘冤枉我了,我怎么敢堵您。”格格坐近了拉着皇后的手,劝道:“就是贵主儿,也并不敢,她是有她的难处。她这个人您还不晓得么,最小心了。”
“好,你们都小心,就我是‘大心’的?你是谁养大的,还替她来说话,有良心没有!”
“皇额娘还真生气啦?”格格‘噗’的一笑,摇晃着皇后的臂膀,“得,那我就让您瞧瞧我有良心没有。”说着凑近皇后的耳根,悄声道:“您要的东西,我去告诉父王,给您办了不就得了。”
“你说真的?”
“不就是给广东那个年什么巡抚一封信么,贵主儿忌讳,我父王又不忌讳。”格格嘻嘻一笑,“皇额娘不生气了吧?”
“罢了,那你精着点儿,别让皇上知道!”
“就说您千秋节我父王送的礼还不行?您放一万个心!”
“小丫头——”
“主子!”母女俩正说得高兴,外头两个宫人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是本宫的人,另一个是太后宫中掌事的大宫女。太后宫里的人头上首饰全摘,跑得汗流浃背,哭得泪人儿一般,自己宫里的人张皇失措,进来跪在地上,就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你们怎么了,是皇太后……”皇后还在愣神儿,格格已是反应过来,见太后的宫人点点头,忙得一拉皇后,“皇额娘快去永和宫!”
第十九章

皇后到的时候,永和宫已经来了不少人了。本来先帝三年丧期,宫眷们就都青裙素衣,这下子,连不怎么鲜亮的钿子、耳钳、镯子也都摘了下来。一个个用手帕半遮在脸上,真想哭的因为没有喊“举哀”不敢出声;本就无干的却还装作拭泪的样,不时抽噎几下。看见皇后走来,除了先帝的妃嫔,其余人都无声的蹲身行礼。皇后也没主张,冲众人说了一声“伊立”,就走到“皇考皇贵妃”佟佳氏的面前,她是先帝孝懿皇后的亲妹妹,隆科多的亲姐姐,如今身份最尊。皇后朝她屈身一礼,喊了一声妃母,就不再说话,眼神是讨主意的意思。
“圣母皇太后崩了——”佟佳氏和大行皇太后的关系很微妙,她虽然岁数小皇太后不少,但出身在“佟半朝”家,虽未被立为皇后,却是康熙帝晚年实际的后宫主持者。今上即位,当然第一要尊奉圣母,虽也把她由佟贵妃晋尊为皇考皇贵妃,但和本来出身寒微的太后相比,却有了君臣渊薮。时常相见,礼数亦不可免,本来居上的反而屈身居下,人情上头就十分别扭难堪。眼前这个局面,她更是为难,今上是个挑剔人,自己万一身份摆不好,恐就要惹出没意思来。于是侧身避开皇后的礼,帕子擦了擦眼睛道:“我们也都是闻着信儿才来,不大清楚。皇帝在里头呢,你去劝劝圣驾节哀吧。”
“是,也请妃母们保重。”皇后人很善,想起婆母和皇帝虽有些隔膜,但待自己一直好处不少,多有垂爱,就不免难过起来,狠掉下几滴泪水,红着眼睛走进殿去。
“主子歇步。”皇后刚到暖阁边,就被如今皇帝最信服的御前太监苏培盛拦住了,暖阁门紧闭,连苏培盛都在外头,显见里面只皇帝一个人。“万岁爷想独个儿陪着太后待会儿,请主子在外头安抚各位太妃。还有……”苏培盛说着,很隐秘的向前靠了靠,“万岁爷说,一会儿十四贝子福金们进来,若有话说,要主子拿出皇后的款儿来,不要拘束妯娌面子。”
“唔——那……”皇后有些迷惑,愣住了。她一面担心皇帝,一面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是“皇后的款儿”。
“就是什么话都不要理,只说等旨意就是了。”苏培盛知道皇后为人太忠厚,没机变,忙把自己揣摩的圣意说出来,让她明白。
“我知道了。”皇后这才懂了,大约皇帝是怕允禵的福金借着大丧来走自己的门路,让允禵回京,才特意嘱咐下这几句话的。

皇帝坐在太后的遗体边已经快一个时辰了,他心里很明白,但从感情上,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有些混沌。这些天太后身子一直欠安,总喊心口疼,碰上阴雨天,或是吃得过饱些,就更是疼痛难忍。太医们开的方子,也不大管事。皇帝知道,这怨不得太医,根子还在允禵身上。可这个口,他不能松。今天,约摸等太后歇过午觉,他又来请安。不知怎么了,太后的脾气更格外大起来,直截了当的就是一句:“你放老十四回来不放?要不放,就打发我也去给先帝守灵。”
“太后!太后这样说,折死子臣了!”皇帝当即跪了下去,旁边侍候的人也跪了一片。太后开始呜呜的哭,任谁也不理,皇帝依旧犟在那儿,也不顾什么慈孝礼仪,负气的道:“太后总是叫老十四当枪使,来逼迫子臣,您可为子臣想过一点儿么?”
“我怎么不为你想,他是你亲弟弟不是?他是先帝爷用的大将军王不是?他要一点儿能耐没有,先帝爷能用他吗?先帝爷能用,你怎么不能用?你用他,不比用什么乱七八糟的外人强!”太后一贯并不是十分凌厉的人,只在这件事上,是使出了全身的精神本事来,和能言好辩的皇帝比起来,丝毫不落下风。
“先帝用他,也是勉为其难,不过坐纛而已。您当他真会打什么仗,带什么兵!”皇帝很不屑的低下头去,他颇看不上他那位同胞兄弟。为着筹划青海事宜,他特地把允禵当年在肃州时的奏折拿出来看看,越看越是鄙夷,评价只有四个字:“狗屁不通”。
“哼,既是这么容易,怎么不叫你去?”太后哪里容得别人说他的爱子没有本事,不禁讥诮一句。谁料这话真正触了自视甚高的皇帝的霉头。他想用“子臣备位储君”的话去驳,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空口无凭。太后若真发起怒来,深究下去,又要扯出即位“正”还是“不正”的事故来,所以只好不说。心里却忍不住气,一腔怒火都奔了允禵去。遂站起来直视着太后:“额娘总以为老十四是孝顺的,子臣不孝顺么?”
“老十四本就孝顺!”太后拿着靠枕重重往地上一甩,想直斥皇帝不孝,转念又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跌坐在炕上,瞪着皇帝的眼睛一下暗淡了去,偏过头去,恨声道:“你么,你自己思量着看。”
“那子臣就封他为王,让他永守山陵,尽他一辈子的孝去!”皇帝说着,迈步就向殿外走去。
“你要干什么?!”太后心头让巨石砸了一样,眼前顿时抹黑了一大片,强撑着喊了一声,把皇帝叫住。
“回太后的话,子臣去和内阁商议,看给他个什么好封号。”皇帝驻了足,回过身子看也不看太后的跪了下去,“不知太后有什么吩咐没有,若没有,子臣办事去了。”
“你——你——”太后嗓子里像压了一团棉絮,梗着喉咙说不出话来,两手没处摆没处放的,只捏着颈上的数珠。脸色由通红变得煞白,眉眼几乎拧到了一起。宫人们全吓傻了,都趴在地上,死人一般不敢动弹,更别说抬头。太后想叫人,又叫不出声;想流泪,也流不下来。一阵天旋地转,而后听见皇帝退去的脚步声。她眼前,皇帝的人影和允禵有些像,又不很像,忽大忽小,甚至觉得颠倒,继之恍惚,然后便漆黑如夜了。
等皇帝的脚步声全然消失在永和宫,贴在地上的宫女们才一个个慢慢爬起来,惊魂未定的醒了会儿神。见太后瘫坐着不动,忙都拥过去,摩挲后背,连声呼唤,却不见动静。众人面面相觑,有胆小的,已是惶悚的抽泣出声来,任谁也不敢去试气息。半晌,一个年岁最大的,颤颤巍巍将手放在太后人中上,刚一碰触,就“哇”的大哭出声,把总管太监和两庑伺候的太医都招了进来,太医伏跪请脉,也只摇了摇头,就退到了一边。
皇帝还没上软轿,就接到了太后驾崩的信儿。他木然了,如同梦境初醒一般。等太监跪在地上请他“节哀”时,他才觉得自己此时不急、不哭,实在很不像样。于是便在脑海中,极力搜集起四十几年来母子相会的情形来。他本还有点儿犯愁,就他们母子淡漠的相处,很难让他发自内心的“尽礼”。哪知骨肉之恩,原是不禁想的,就只泛起“子欲养而亲不在”几个字的古语,便让他真心的难受。等到了床前,再看到亲娘的白发苍颜,就更是打肺筒子里冒出来的“怆然而涕下”了。
“太后思念先帝过甚,又久有心疾,臣等调护不周,请皇上赐罪。”太医院原判刘声芳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这样一讲,既替太医们开脱了罪责,也给皇帝找了台阶下,免得被人议论成逼陵母后暴崩。
“医者治病不治命,你们没有处分的事。”皇帝满意他的说法,点点头,让他们退了出去。长出了一口气,才命永和宫的总管道:“太后的事,传示各处吧。”

制度在彼,很多事是没空多想的。皇帝慢慢回过心神,看看怀表,步履沉重地走出暖阁去。苏培盛在外头正等得焦急,见他出来,忙跪下道:“外头都得着信儿了,廉亲王、怡亲王请旨,要怎样措置。”
“依礼吧,让他们看礼部的本就是。”
“嗻。”苏培盛应了一声,又放低了音道:“怡亲王密请皇上示下,丧仪要——从厚不要?还有十四贝子那儿,怎么开销。”
皇帝所说的“依礼”,自然是按《会典》中的太后丧仪办事,可《会典》本是个基准,皇帝要示孝思,应该酌量添加才对,若是不添,其实就是从简了。怡王特意一问,就是这个意思。孝子逢母丧,要守倚庐之规,是不能办事下旨的,对于允禵奔丧的事,除非事先交待,否则实难处置。
“不要太周章了——”琢磨着允祥的话,蓦的,他想起太后对他的不公和冷待,更为往后与允禵的相处烦心,一股火上来,脱口而出,转念又想起不能受人以柄的事,遂补了一句,“天热,让他交待内务府,多预备水,赏给齐集的老大臣。”
苏培盛是水晶心肝儿琉璃人儿,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刚要唯唯而退,却被皇帝叫住,道:“朕在苍震门守丧,外臣不便进来。你让怡王去找张廷玉,合拟一份太后的遗诰,嗯——”他琢磨了琢磨,心一横:“太后谦抑忧国,遗命朕不可哀戚太过,成服三日,即行听政!”
第二十章

驻遵化的马兰峪总兵范时绎最近极是繁忙,他的职责很重,京东一线,都是他的防御。近来直隶刚换了巡抚,又忙着缴还亏空,州县们都人心惶惶,有些顾脑袋顾不着腚的意思。去冬大旱,夏粮没得好收成,却又不到蠲免的地步,衙役们下来,飞鸡走狗的催迫里老乡长们督着大伙儿交皇粮。正是“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的乱仗。
打前明的役法改作了“一条鞭”,延续到今,百姓们都不必便亲服徭役。这本是好事,但要交上一定银两,以为代役之用,称役丁银。朝廷为了便利,将民户分为上、中、下三等,下等是无田穷民。无田则无粮,田赋可以不纳,但丁银却免不了。京东各县的丁、田比例不同,丁银越重的,下户人越难过。先帝当年善意,有旨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丁役银的总数定了下来,就是康熙五十年的数。可若是近些年少有添人进口的人家,就麻烦了,反要按着人多的时候纳银。这叫“子孙丁”,是儿孙辈要为人死了,名字却还在丁役册上的父祖辈交丁银的意思。如今玉田、丰润两县闹起事来,正为着两县是丁、田各半,丁银过重的缘故。少丁下户,承担不起,加上州县忙于应付催苛,本就受了旱灾的穷民们便有些不安分,为偷为盗得很多,甚至有啸聚为匪的。
范时绎职责在斯,接了巡抚李维钧的咨文,本该亲自去帮着州县们剿一剿匪。可李维钧哪里知道,皇帝早给了他密旨,一心在遵化看着允禵,哪里也去不得。范时绎无奈,只好札委玉田都司,相机处置。若匪势太汹,就再请添兵。刚处置完这事,他就接了邸报,太后驾崩!范时绎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忙派了最心腹的贴身戈什哈,急跑到景陵去,随时监视允禵动静。他自己则换了孝服,带着中军弁兵,乔装作智的慢慢往允禵的住处走,像是报丧的模样。
允禵此时不在住所,却在陵寝衙门。范时绎踅马赶到时,已听见厅内惨厉的哭声,听得糁人,可知京中的丧报已经到了。他递了手本报名入内,只见屋内摆设零乱,允禵跪地仰天,一声声“额娘”的大喊着,长号不止。同留在陵上的大学士萧永藻,和几个内大臣、散秩大臣,将允禵团团围住,有的独个儿垂泪,有的哀哀劝慰。这些前来看陵的,也俱都场面上不得志,各有一份酸楚不服气,触景生情,发抒着心里的委屈。
“贝子节哀——贝子!”范时绎进门行了礼,叫了几声,允禵也不理他,自顾自一味的哭。因与萧永藻都是汉军旗人,早年认识,便于说话,范时绎只得转道:“老中堂和各位大人也请节哀。”
“去从你营中找几匹快马,我要进京!”没等萧永藻答话,允禵忽得站起来,呼噜了一把脸上的泪,向前几步,几乎“拔”起单膝跪地的范时绎,不顾他万分惊愕,便推搡着往外走。及等一只脚跨出屋门,范时绎才拿稳了脚下的根,勉强站住,带了点“挣脱”意思的避开允禵。他是汉军第一门阀的嫡脉,祖父范文程在太祖太宗时参赞机枢,草创擘画,是本朝的“耶律楚材”。伯父范承谟平三藩时为福建总督,死节耿逆狱中,名标天下。其父范承勋,也官至两江总督。举家翎顶辉煌的大贵介,哪里受过这个,登时沉下脸来,一躬道:“贝子先歇歇气,不要失了身份。”
“我要回京奔丧。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自然说走就走。”允禵也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松了手,揉揉哭肿得眼睛,仍旧一副色厉内荏的架势,指着范时绎命道。
“时绎不知道贝子的脾气,却知道国家的法度。”范时绎暗自揣度着,允禵虽是先帝皇子,当今御弟,却是个背了时翻不了身的。自己职司在此,身份上既是“监军”,又是“看守”,从哪里说,也没有屈就的理。于是摆出上三旗贵臣的架子,一脸的公事公办,称呼里连个惯常的“爷”字也没有,只正色道:“贝子奉旨守陵,没有谕旨和部文,贝子不能私自回京。”
“你说什么?!”允禵一阵狂怒,若不是人拦着,真个要上去给范时绎一脚,他血红的双眼瞪得滚圆,几乎爆出血丝来,丧亲的悲戚和对前途的绝望化作一股桀骜恣纵的戾气,“你是什么东西!升天的是爷的亲额娘,天塌地陷爷也要回去奔丧!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死不了老子娘,不用去丁忧!”
“十四爷慎言吧——唉——”萧永藻是内阁老臣,当年看着允禵奉命出京,挥师陕甘的。如今好端端一个心高气傲的大将军王,被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还要受人看管监视,和区区总兵斗口,也实在委屈可怜。他本不想多话,既怕惹祸上身,又恐火上浇油。可此时听着允禵的话实在不中听,也只好出来说话。免得范时绎的奏折上去,告自己个不加劝阻,姑息纵容。
“贝子说时绎的话,时绎不敢驳,但请贝子不要辱及先人才是。”范时绎强压着火儿,端着不卑不亢的做派,拱手道:“依贝子说的,就算普通官员丧亲,也要先报上宪,吏部题本,才能丁忧。何况太后驾崩,是国家的大事,不是贝子的私情。贝子是何等人,能不请旨,私离山陵?贝子致圣祖先帝爷于何地?”
“范家出了你这样好子孙——真个好奴才的料!”允禵叫他气得脖埂子通红,青筋迸出,却无言以答。搓着手原地打了三个转儿,他想着,这要是在肃州军前,一定得军法办了他!可现在,是自己人在矮檐下。马兰峪总兵镇下兵额数千,还不都是看着他的“现管”。如此境遇,允禵想起身后群山叠嶂中躺着的先父康熙帝,又想起刚刚离世的亲娘,被人隔开千里的八哥、九哥、十哥,不禁百感交集,肝肠寸断的咬着嘴唇,锥心泣血的压着泪水。
“十四爷请回吧,等旨意一到,十四爷自可进京了。”范时绎看他铮铮铁骨,哀哀情断的样儿,也不免生出些同情怜悯,收了气,改了称呼,回手招呼两个亲兵:“你们着人日夜看着驿道,有旨意来时,立刻给十四爷送来,不要耽搁了。”
“不劳你费心。”允禵却不领情,一摆手,回身推开围观的众人,自进内里去。范时绎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刚要转身离去,就听见里头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额娘!”
三天之后,圣旨还是到了,不但准允禵回京叩谒太后,还顺带封了他为郡王。不过,加封的话说得很埋汰,什么“贝子允禵、原属无知狂悖,气傲心高。朕屡加训谕望其改悔,以便加恩。但恐伊终不知改,而朕必欲俟其自悔,则终身不得加恩矣。朕惟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著晋封允禵为郡王。伊从此若知改悔,朕自叠沛恩泽。若怙终不悛,则国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这哪里是封爵恩旨,明明是数落罪责,警告恐吓之辞。一个太监不知好歹,在旁说了句贺喜晋爵的话,萧永藻、范时绎几个人眼睁睁看着,还直挨了两个大嘴巴,外带一个窝心脚。其余人吓得够呛,一句话不敢多说,垂头丧气送允禵上了路,便各自散去了。
恭送走了允禵这位瘟神,范时绎才顾得上本职正差,派人往玉田都司,查询当地的匪患。然后复详李维钧,说明之前不能亲往的缘故,并称景陵这边的大事已经办完,不日即将前去,请李抚台宽心。不料李维钧的回文却变了口气,说是两县匪患,事出有因,宜抚不宜剿。这会儿派了通永道和永平知府前往办理,不必劳烦范总镇了。范时绎到乐得轻省,他已经让允禵的事熬得灯干油尽了,哪里还有心思剿什么匪。于是客气一番,表示了“悉听尊便”的意思。
署理永平知府名叫赵国麟,康熙己丑科进士,曾在长垣知县任上,卓有清誉。此番改剿为抚,便是他的主意。等领了宪命,他便带人到了玉田,探究明白,知道是为丁银太重,吏役科索,穷人难过的缘故,自起了贤德司牧的爱民之心。和都司合计了,立刻出榜安民,声明了首恶重办,胁从不问的意思,在市井通衢,杖责了几个鱼肉乡里的衙役,一时人心大快。他又亲自捐出俸来,并挨家请缙绅富户们出资,帮受旱无力的佃户们买了秋粮的种子,温言抚慰。百姓们多通情理,本是安善良民,实出无奈,才落得不安生理,聚众为盗。渐渐的,随着秋粮播种已近,也就各自回乡去了。剩下几个匪首,都司带着官兵一擒而尽,再不消多说。
赵国麟遂往保定复命,到了抚台衙门,李维钧已经知道他此行甚为有成,十分高兴,便亲自接出仪门,执手叙了寒温,到客厅落座。及说到公事时,赵国麟缓语道:“卑府有一点愚见,想请教中丞大人。”
“仁圃不要客气,请讲,请讲。”李维钧因喜爱赵国麟才具老成,也不称呼一个寻常的“贵府”,只笑着叫他的字。
“卑府的桑梓在山东泰安府,从前朝天、崇年间,就行了‘丁随地起’之法度,很是有益于穷民。卑府的愚见,若以此办理直隶各州县的赋役,如今玉田、丰润之事,日后当能缓解。”
第二十一章

晚间,退至后宅,李维钧还在想赵国麟的话。他是浙江嘉兴人,仕宦途中,在山东莒州做过知州,这两地,凑巧也都是万历、天崇年间就开始行“摊丁入地”之法,颇有成效。所谓“摊丁入地”,与赵国麟所说的“丁随地起”乃是同意。就是将一县的丁银,摊入一县的地亩,按亩均派。如此一来,这一县的丁银,田多者多交,田少者少交,无田的穷民,便不必交了。而今玉田、丰润这样的事故,也就迎刃而解。他后来做直隶守道,又升为巡抚,见京畿附近土地兼并很重,却并不如此,使得穷民多有抗粮、抗租之举,便很欲更张之。再加上近来他的恩主年羹尧屡次写信,说皇帝初登大位,要切实行几件正事,来一扫朝堂陈腐之气。让他多加留意,使出一个雷霆手段来,令朝野侧目,为自己争辉。于是,他竟生出一个极大胆的想法来,要奏请圣命,不但直隶,连天下,也要通行“摊丁入地”之法,一改前辙。这才是迈绝前人的大手笔呢。
功也大,怨也大,出头的鸟儿祸也大。李维钧是个聪明人,左思右想,又觉得个中颇多阻碍。他一个巡抚,很难承受。最大的关节,这个法子虽有益于无地穷民,却有损于广有土地的绅衿、财主。不说乡间富户,单就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哪有几个穷家小户的,多是豪门巨室,于此大有干连。自己一个条陈上去,还不成了众矢之的?
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扰得他很难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思虑。他的夫人早亡,爱妾张氏,本是家奴之妻,因生得很有姿色,便强收为妾,随侍在任上。因又认了年羹尧的管家魏之耀作干爹,更是得脸。张氏见他夜不能寐的发愣,便披衣起身,轻轻挑起幔帐,下地拨了烛花儿,问道:“老爷怎么睡不稳了?”
“想事儿。”李维钧也趁势坐起身来,由着张氏给他捏肩捶后背。张氏的脸微侧着,在隐隐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分外撩人。那一种小家碧玉,“婢学夫人样”后的精明灵透、娇俏媚人,让李维钧看在眼里,心中两摇三荡的动起来。政务上的烦恼,俱都抛去了九霄云外。一抚她的玉臂,笑道:“你想要个一品夫人的诰命不想?”
“怎么不想!”张氏一双杏核眼,波光流转的一闪,正对着他的眼睛,看他满面笑意,便以为是玩笑话,遂别过身去,娇嗔一声:“我现在扶正老爷还怕人说三道四,又提什么一品夫人!您别拿这没影儿的话来哄人了。”
“你不信?”李维钧见她目光暗淡下来,没了方才顾盼风流的劲儿,不禁有些发急,遂双手扳过她的香肩,“我现在就有一件大事,若做成了,不愁你们没个一品夫人当!”
“老爷这话当真?”
“怎么不真!”李维钧一把握住张氏半倚在床上的纤腰,使劲儿往怀里一带,张氏便“跌”在他身上,咯咯笑个不停。随口道:“老爷要打诳语,我可记着今儿这遭儿!”
“你激我?!”李维钧手一松,略略打了个愣儿,看那靠在自己怀里的妙人儿,云鬓斜倒,乌髻摇曳,朱唇小启的样儿,不由再想,只用微抖的双手边解自家身上的扣袢,边说了一句:“管他好歹,我明儿就拜折上奏,你等着就是了……”
床第之间逞的口舌之快,虽说不能太当真,但也不好真的食言,否则就真叫枕边人看扁了。于是次日一早,李维钧就请了身边的首席幕友郭师爷来商议。郭师爷是诸暨人,六十多岁,是年羹尧之父,前任湖广巡抚年遐龄荐给他的。为人精明强干,头绪清楚,谙熟掌故人事。李维钧从地方一步步升上来,对朝中旧事并不深悉,日常多亏了郭师爷佐理,方不致有错。
花厅落座奉茶,李维钧便开门见山道:“年公屡次要我上奏几件兴利除弊的大事,近日恰觅得一件,请老夫子帮忙参酌。”
“东翁请赐教。”郭师爷见他面色严谨慎重,知道事体非小,也自凝起神来。
“老夫子知道,咱们浙省许多州县,在前朝便行了‘摊丁入地’之法,穷民少累,人口不必隐匿,朝廷征赋又也很便宜。”
“是这话,不但浙省,其他省的一些州县,也有实行的。晚生随年老中丞在湖广时,亦有所闻。”郭师爷半生在外,阅尽各地风俗政体,又很博闻强记,听李维钧说起“摊丁入地”的话,不禁侃侃而谈起来。把个万历以来哪里奉行此法,哪里有所裨益的旧事,一一罗列当前,很是周详。
“老夫子真是见多识广!”李维钧一时听得击节称赞,心里跟更多了几分坚定,见他说罢,遂略倾了上身,做出恭敬的姿势,注目问道:“维钧若是请旨,将此法奏准遍行天下,老夫子以为如何?”
“是造福生民的大功一件!”郭师爷笃定的敲了一下手中的折扇,见李维钧面露喜色,却又摇摇头道:“可东翁知道先帝在时,特为此事,就有廷争么?”
“略有耳闻,未知其详。”李维钧搜肠刮肚的想了想,恍惚听说过,略一沉吟,忙拱手道:“请老夫子明示。”
“永不加赋谕旨下后,是康熙五十五年吧,晚生正在两广杨琳制台幕馆中,恰随杨制台入京陛见。”郭师爷蹙目回忆起旧日的情形,娓娓道来:“那年御史董之燧就有题本,请先帝敕下户部,行文直省各地方官,确查各县地亩、丁银,按亩均派,行‘丁随地起’之法。先帝交部奏议,叫户部以‘变更甚巨,难以施行’的话驳诘了。有混账部员,听说是家有千顷的,特意泄露了消息出去,京官豪族们舆情汹汹,都怪董御史多事,董御史一时几乎不测啊!唉,幸而先帝圣明,以为此奏甚有可取,不妨一试。正赶上我那旧东翁杨制台当日在乾清宫入觐,就叫他先在广东试行了。”郭师爷说着,神思仿佛回去了几年前,末了目光幽暗,无奈的摆摆手,“杨制台回来说,先帝当日龙颜不霁,甚为伤怀。只是拿着户部的驳议长叹:做事难,做官难呐,宁获咎庙堂、有负百姓,也不可得罪达宦巨室啊。”
“多亏老夫子教我。”李维钧先还听得入神,后竟渗出一身透汗来。抿着嘴唇沉思了许久,仍有些不甘心,试探着问道:“看年公几次的书信,当今圣主似乎是真要兴利除弊、振作刷新的。年公是皇上藩邸旧臣,应该不会误会圣意吧。”
“年亮工自然不会错。”郭师爷因是年遐龄的幕友,看待年羹尧便如旧交晚辈,遂只称他的表字,“可东翁若是奏陈上去,皇上虽准了,却犯了众怒,成了孤臣。皇上若不得已时,效法汉景帝对晁错的法子,做出弃車之举,他年亮工远在西陲,肯保你么?保得住你么?”
“老夫子说得极是——”李维钧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已是寒了半截,只闷声道:“那依老夫子的意思,还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得好?”
“也不尽然。”郭师爷瞧他一片热碳儿似的心思,叫自己兜头一盆凉水,泼得心灰意冷,也很过意不去,忙回旋道:“东翁知道,晚生素来有些过虑的毛病,这是于国于民有利的大好事,当做的,只是不可急躁轻动就是了。”
“先生老成之言,是醍醐灌顶啊。”李维钧慨叹一声,起身在花厅里漫步良久,才开言道,“是我把情形想简单了。往后什么孤臣不孤臣的不说,仅就上奏一节,也很难办。若是直接题本,倒是光明正大,可未免太莽撞,一旦驳回,就无转还余地;若是咨文户部么,部臣拘泥成例,嫌咱们多事不说,只又恐泄露出去,落得董御史那样麻烦;若是密奏——”李维钧住了口没言声,眉头渐渐锁了起来。
“若是密奏,皇上断之不专,反而发交部议,东翁就要担一个僭越渎奏之名了。”郭师爷接口替他说了出来,很是中肯。
“是,年公多次说,户部的王爷心思重,不喜外臣自作主张。”李维钧话到嘴边还是留了情,年羹尧和他抱怨怡王刻忌揽权,远不是这么轻巧的话。
“东翁不如写信,问一问年亮工的主意,他若愿意两下呼应,那是最好的。就不呼应,他也比咱们更懂圣心。”郭师爷说着也站起来,想一想,才出了主意。
“也只好如此,今晚我就修书,急递西安。”
第二十二章

李维钧的书信到达西安时,年羹尧已经今非昔比。皇帝特旨,命驻扎甘州的大将军延信,将一切事务,俱交年羹尧办理。川陕云南的督抚提镇,及防边筹饷大臣,皆听年羹尧节制。如此一来,虽还没有授以转阃将印,但人人都能看得出,青海一旦有变,年羹尧就是理所当然的钦命大将军了。
西宁城如今很不太平,沿城周边的藏民受了罗卜藏丹津的挑唆,时有烧毁谷草,抢掠财物的。年羹尧瞅着这样的乱象,却很沉得住气,断不肯做“衅自我开”的蠢事。只是遥勒官兵,不必理睬,由着他们在城里胡闹。总归常寿在罗卜藏那里谈不拢,再一并和他们算总账罢了。
小打小闹的不在话下,他现在最烦心的却是两件事。一个是塔尔寺的大喇嘛察罕诺们汗,他在青海是“番夷信响”的黄教第一首脑,如达赖喇嘛之于卫藏一般。若是他率众从逆,则影响甚巨,全青海,甚至川、甘等地的僧人,怕都要跟着反叛。就连一心向着朝廷,甚至身为皇家額驸的青海诸王公们,也难保不会心动。二来仍旧是钱粮的事。之前他叫陕西略作试探,要求免去川陕亏空,给驳了回来,就知道户部是个铁公鸡,万万指望不上。至于怡王的私信解释和皇帝的屈意撮合,虽都是软和得发腻的话,可在他看来,却无不是笑料一样——矫揉造作,有失正道。他是个利索不喜纠缠的性子,一经此事,便再懒得和户部讨价还价,铁着心,拧着劲儿,存了“我自为之”的心思,尽力一边从川陕甘滇等处调用粮草,一边密折奏向御前,不过是打个招呼的意思,只待一个“知道了”的三字朱批即可。
年总督严威赫赫,反致书他所辖几省的督抚两司,都是称名道姓,毫无客套,与官场寻常的循循执礼,大不相同。这一作派平日招人忌恨议论,可碰到战时,却十分管用。众人见他豪横严正,都觉是圣眷优隆之故,反自小心翼翼起来,所派事项,无不唯唯听命,从紧办理。因此兵力粮饷俱都周转的十分快速,并无一点沉滞。然而用兵西陲,仅仅军需正额足备,还差得远。青海苦寒之地,军兵疲弊,转运艰难,将帅手中若不握着大把的私钱,是决不能笼络军心的。虽然他任封疆多年,火耗、节礼也有不少,可到了青海那样偏僻地方,恐怕仍不足以犒军。这着实让他为难,数日坐在总督府里,琢磨处置的法子。
正想着,外头家仆来禀,说胡方伯到了。胡方伯即是陕西布政使胡期恒,其父胡献征乃年遐龄旧交,期恒出身士大夫之家,与年羹尧总角相交,最是亲厚。但他为人正气自持,虽为年的属员,却不卑不矜,深为陕省官员所敬。听说他来,年羹尧自然不肯傲然怠慢,忙自迎出门去,见胡期恒远来屈身,忙疾走几步扶住道:“没有外人,老弟又跟我客套了!”
“我是来问公事,不敢不拜亮工大帅的虎威啊。”胡期恒一身宁绸素袍,十分端正儒雅,含笑着打趣了,一步站住,只揖了揖,便随进屋去,被年羹尧让到炕上坐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递上道:“直隶李中丞想奏请通行摊丁入地之法,要我帮忙呼应,他说另有信给亮工兄,不知道你的意思。”
“他的信我看了,说得很是,不过现在咱们做的是刀头舔血的勾当,哪有空理他这些庶务。”年羹尧漫然回应着,并不很认真。李维钧是附贡出身,学问也不很好,他历来将其看作吏干一流人物,自居恩主,呼来喝去,不如待胡期恒这样文士的尊重。
“我看这是好事嘛!不过阻碍恐怕很多,亮工兄应该帮他一帮。”胡期恒却很热络,他父祖三代都是理学正统,总要做知行合一的事,对这样有益于民的条陈,很认为应当上心力请。
“人尽皆知他是我荐的,皇上见是他奏的,又是好事,必也要给我三分薄面,不会驳的,用不着咱们多说。”年羹尧脸上满是自信,洒脱的在屋里踱着步子,粗大水亮的辫子在脑后一摆一摆,显得格外精神。见胡期恒的神情有些不以为然,就笑道:“我已给他回了信,让他不必去找户部,那都是些毫无见识之人,就知道墨守成规。与其花功夫和他们打擂台,不如直接上折子就是了。”
“喔,”胡期恒虽觉得事关重大,应当慎重行事,可看他无所谓的样子,也不宜再说什么,毕竟官品上下有别。呆呆愣了一时,却总觉心里有些放不下,才又道:“我与亮工兄是老交情了,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想你也不会怪我。我劝你一句,你再忙,皇上那儿还当小心恭敬些。今上作了四十五年臣子,最通下情,又好诛心,和先帝是不一样的。还有,你也不要总和户部较劲儿,你是要做大将军的人,气量要放大一点儿——”
“我都知道——”年羹尧本还认真听着,见他满脸恳切的还要往下絮叨,便一手从桌上抄起茶盏递到他跟前,“你歇歇气,喝口水。”看胡期恒皱着眉头闭了嘴,一副气恼的样,便两手一摊在胸前,大笑道:“元方老弟你想想,就是匹千里马,只管驱驰,却没草吃,怕也不能安分的猫儿似的。我如今恁大的军需开销,都不敢去烦他们,只是四省自筹,偶尔要些协饷。看人脸色遭人驳,却不能驳人,老弟要是受这份气,还说气量二字么?”
“你是在外的人,和枢府争长短,没有你丁点儿的好处——”
“我不稀罕他们的好处,能不给我掣肘,就是他们天高地厚。”年羹尧紧咬着一排细牙,从牙缝里透出一丝笑纹儿,马上又收了回去,随意坐下道:“不说这些,我正要找你商量些旁的。明初指挥使韦正守河州的旧事,老弟知道么?”
“记不得了,亮工兄赐教。”胡期恒叫他打断了话,本有些不悦,听他又兜的问起掌故,也不肯细想,只一拱手罢了。
“老弟知道,我从小就好时务,是一直留心兵事的。当年在翰林院,有幸读过前朝太祖皇帝的《实录》,嗯——”年羹尧说着,偏了头想一想,慢慢忆道:“明太祖拜徐达为大将军,逐王保保于临洮,又下河州,命指挥使韦正守之。这韦正可不是寻常人物啊!”年羹尧说着,感慨一声,仿佛追忆故人一般,十分亲切的语气,一改往日的神情,“河州离西宁不远,当日也是汉、蒙、吐蕃杂处之地,最是贫瘠。韦正驻守时,不但粮饷转运不灵,官兵也多有逃亡的。他当即上奏天子,令中原商贾运来粮帛,换回茶马土仪,粮帛交与卫所军士,令其自相贸易。从此商贾得利,军士富庶——《实录》上没提,但我思量着,韦指挥从中略抽几厘,大概也不缺银子花。哈哈,河州从此为乐土矣!”他说着,好一阵开怀大笑,平日那得意洋洋如斗胜了的雄鸡模样,又挂在了脸上,端起自家的茶,极有滋味的一品,问道:“元方老弟,你看咱们效法先贤如何?”
“亮工兄真是博古通今之才,荒僻之地也只有如此为好,不过设卡中饱,恐怕——”胡期恒是端正君子,素重义利之辨,先头已被年羹尧的娓娓而言带得发了思古之幽情,听至最后,又觉得所谓“抽几厘”之说,实在有些不经之谈,但也不好驳他,便止住话,是不肯轻许的意思。
“有些事要从权的,就这么定了!”年羹尧主意已定,不待胡期恒再说,已是一拍大腿站起来,“明儿就要贴出告示去,招募晋陕两省商贾去西宁!”
“大帅!”等送了胡期恒出去,年府的管家魏之耀小跑着从后面赶过来,身后跟着一个绿营把总打扮的人,灰头土脸,外甲破得稀烂,已经没了人模样。双脚还一瘸一跛的,待到跟前,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知是跪是爬,两眼怔怔看着年羹尧,是恍然隔世的神情,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是?你是西宁过来的?”年羹尧看着眼前脏乎乎、木呆呆的人,才要发怒,又倏地一振,俯身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怎么样?!”
“常寿大人被罗卜藏丹津拘禁,随去的笔帖式多尔济——自尽殉国了——”把总本还恍恍惚惚的,及至此时,才号啕大哭起来,看着年羹尧铁一样的脸,操着浓重的甘肃口音边哭边道:“小人随护常大人,被留在罗卜藏丹津营外听消息,过了五天,才知道那贼鞑子竟扣了钦差!小人连夜回城,沿路上南川申中堡、西川镇海堡、北川新城,到处都是叛军。他们驱使藏人放火,指使喇嘛作乱,烧杀抢劫奸淫妇女,离西宁城已经不到十里了——总督大人,您得救救我们常大人啊!”
“公然造逆!好——”年羹尧猛地挺直了身子,回身一拍魏之耀的胳膊,拧着眉,嘴角却忍不住露出半丝冷冷的微笑,“好大胆子的罗卜藏丹津,他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呐!”
“奴才伺候主子写折子!”魏之耀忙一躬身,就要进书房去。
“折子要写,不用你忙。”年羹尧一把拉住他,稍一沉思,“你去内宅,告诉夫人一声,连夜收拾东西,我要亲到西宁城督阵!”
“西宁如今是危城啊!塔尔寺都反了!”趴在地上把总大喊一声,一路上刀尖滚、油锅煎,想着西宁城外那腥风血雨的场景,听主帅说要亲临前敌,他还以为年羹尧没领会他方才的话。
“我不作三军表率,如何救得你们常大人。”年羹尧看他一片诚挚的神情,不禁含笑答言,随即转过身去,对魏之耀留下一句:“这是条汉子,重重赏他”,便疾步往书房去了。
第二十三章

“谕兵部,总督年羹尧既往西宁办理军务,调遣兵弁之事甚属要紧,需给大将军印,以专职掌。将延信署理的抚远大将军印命人带往西宁,交予年羹尧。”养心殿暖阁里,皇帝端坐在靠窗的炕上,边抚着炕桌上一个奏折匣子,边一脸严正的凝神说道。他眼睛有些微蹙,泛出明显的血丝,是熬了夜的缘故。匣子上的白签端正写着“太保公川陕总督臣年羹尧”几个大字,旁边散开着一摞折子,一份黄绫面的,是请安折,其余都是白皮的纸折,个顶个的厚,透过纸背的墨色中夹杂着密密麻麻的朱红行草,显见是御批过的。
炕边是礼部尚书张廷玉侍立着,他虽任职春官(礼部尚书的别称),却从不到部管事,只日日随侍帝侧,专责草诏。他为人做事有三大长处,一是记性好。每承旨时,只须一人在场,下去挥笔而就,一字不差,不待旁人提醒;二是最体圣意,文笔、翻译俱佳。皇帝所发的谕旨,不论用满语、汉语,措辞得体或是说个大概意思,他全能领会得来,谕旨草拟的文辞通畅,气势雄伟,满语也译得极恰当,再呈御览时,几乎不劳皇帝更改一字。三是性情老成谨慎,从不自恃近臣,结交权贵。他有句箴言,叫做“万言万当,不如一缄”,常被隆科多笑话“张衡臣是咂嘴儿葫芦”,却最对皇帝的脾气。因而如今除了最机宜的军务和家务,皇帝对张廷玉全不避讳,凡有谕旨,一日两见、三见,都是常事。今天卯时未到,他就被紧急召进宫的,知道是有急事要拟旨。此时听着皇帝的话,才明白西北军务是有大变了。生怕出错,一字一句细细听着,不敢有丝毫疏忽。及至说完,忙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方躬身道:“臣记下了。”
“另铸平逆将军印给延信,送往甘州,令他防守甘州延边事务。”皇帝并不看张廷玉的神情,只自沉思着凝眉道:“再敕靖逆将军富宁安,让他屯兵吐鲁番和噶斯口,断绝叛军与准噶尔联络,所有动静,听——抚远大将军措置!”这一部署是年羹尧奏折上提的,富宁安是满洲贵臣宿将,前大学士阿兰泰之子,做过吏部尚书的,与他并无统辖。他之前尚无大将军名分,不能调动富宁安所部,所以密折皇帝,请发敕旨办理。皇帝昨夜未眠,这事也颇费思量,年羹尧为防叛军进入甘肃内地,已分兵于永昌、布隆吉河防守;又在理塘、巴塘、黄胜关等地驻兵,截断叛军入藏通道。若不调富宁安之兵,则罗卜藏丹津北窜准噶尔,便与策妄阿拉布坦合股,后患无穷。若是调兵,令满洲显贵名将受汉军节制,乃是开国所未有,恐怕不但富宁安本人,即京中满臣,也难免不服,这可不是小事。辗转多时,他才定了主意。富宁安是被先帝称为“内修行笃,自立品行”的人,并不似一般贵介那样骄横,想他就算有怨气,为着大局,也不会真做出罔顾国家、将帅失和的事来。于是忙找出富宁安的请安折子,善言抚慰了好几句,又赐了先帝御用冠服给他,算是预先留作地步。
“臣明白。”张廷玉也不多话,仍旧用平缓的口气应诺,躬身等着皇帝再说。
“命四川提督岳钟琪为奋威将军,也铸给印信,叫他协理军务。”皇帝喝着茶喘了口气,他头有些发胀,却仍在不停的思索着。岳钟琪与富宁安不同,他是岳武穆后裔,将门虎子,如今才三十七岁,被年羹尧一手提拔起来,才在川陕军中,最是善战。此次大征青海,他必是先锋无疑。可昨儿下晌也到了他一封折子,他受年羹尧之命进驻四川松潘,要约定日期自南向北会剿。可他却不大乐意,军机不可逆料,请旨不必与年羹尧一同进剿,若敌情有变,可准他相机行事。皇帝洞烛人心,一看就知道他存了争功的意思,不禁暗叫麻烦。他一时晃过了叫岳钟琪对年羹尧略作牵制,以防年氏用权太专的念头,但顷刻又觉得不妥。思来想去,只好含糊批道:“朕信得你,但凡事以持重为上,西边有年羹尧、你二人,朕岂有西顾之虑?愿你等速速成功,朕喜闻捷报。”
“遵旨。”张廷玉又一长揖,看皇帝半晌无话,才道:“皇上若无旨意,臣去拟了上谕看?”
“唔——唔?你等等,容朕再想想。”皇帝顿了一下,放开盘着的两膝,偏身下炕,招呼了苏培盛进来服侍他穿上靴子,在暖阁里负着手慢慢走了两圈,抬眼看看墙上的自鸣钟,问苏培盛道:“怡王怎么还没有到?他是不是先回府了?叫人去催一催他快着。”
“主子是太着急了,昨儿宫门下了钥才着人快马去西山,现在才四个时辰,就是怡亲王接了旨也快马往回赶,这会儿怕也进不了西直门呢。”三天前,允祥奉旨去西山大觉寺给太后超度进香,法事还没有做完,皇帝这儿就来了急事,昨儿连夜命人去传,皇帝性子急得度日如年,自己围着几分折子转悠了一宿,也恨不得马上叫怡王来商议。
“喔,也是太急了些儿。”皇帝听着自失的一笑,忍不住对张廷玉道:“朕这个脾气总改不了。你先拟旨去吧,等他来了,还有事要说。”接着又转身向苏培盛:“一会儿去叫人把舅舅也找来议事。”
“嗻——”
“臣请皇上圣安。”苏培盛刚答应着转身,外头怡王已是急匆匆进来,他一身素服上头好些褶子,多少显得有些凌乱,声音中还带着微喘,与平日衣冠齐楚讲究,行止进退自如的做派大不相同,显见是一路颠簸赶来的。他本就有腿疾,骑久了马,两腿更觉得发软,叫门槛略绊了一下,也没看前头,就势行了跪安礼,差点和回身的苏培盛撞在一处。
“你还真快!辛苦辛苦!坐下说话。”皇帝见他这样狼狈,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忙摆手叫正连连谢罪的苏培盛:“要杯奶子来,吃点东西解解乏。”
“知道皇上有急务,臣把法事交待了性音大和尚,就忙着连夜赶回来。”允祥略舒了一口气,起身又打个千儿谢过,看了张廷玉一眼算是招呼,才侧身坐在炕前的墩子上。
“性音大和尚办事很体面妥贴的。”皇帝最崇佛,性音和尚是他做亲王时藩府的座上宾,常在一处谈禅,与允祥也很熟稔,如今正是钦命的大觉寺住持,也常进宫中来。不过此时他却没兴致聊禅语,看着允祥接过一碗奶酪喝完,便道:“年羹尧昨儿的折子说罗卜藏丹津已经扣了常寿,在西宁城外闹起来了。”
“好快呀——”允祥听得顿时拧了眉,心里嗵嗵地跳得极快,“他们敢扣钦使,是连虚与委蛇的功夫都不想做了?”
“嗯,是太快了些,朕还以为要到明年开春儿水草丰满了呢。”皇帝凝重沉滞的点点头,转颜又道,“昨儿夜里朕都想好了布置,方才已经和廷玉说了拟旨,一会儿再和你细说。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听听你的意思。”
“若是军需的事,皇上放心,臣一定鼎力帮他周旋。”允祥忙站起来,他虽极不喜欢年羹尧桀骜不恭,可真到战端开起的时候,还是抱定了同心协力的心思。江山是他爱新觉罗氏的江山,大敌当前,不能自乱阵脚的内耗。
“嗯,朕知道。”皇帝很信服的点点头,神情却还不甚明朗,只抿着嘴唇,从内里发出膛音:“可这是件麻烦事,要得罪人,要坏名声。”
“皇上明示。”
“年羹尧说西北四省筹措军需,外加晋、豫、直隶各省协饷,恐怕还是不够。真从国库调拨银子,国库艰难不说,转运也很麻烦。到了当地不但买不着粮食,说不定还会托的粮价腾贵。所以么——他没有明说,但意思是想请旨在川陕两省开捐纳。”
“捐纳?皇上初登大位——”
“你先听我说完再驳。”皇帝语速奇快的打断了允祥的话,“朕的意思,不但在川陕,在户部也可以开一段,交陕西司管办。以后奖赏有功,抚恤伤亡,安置蒙古藏人之类的,朝廷不能无所表示。现在的库帑不宜动,朕思量着也只好如此。”
“皇上——”看皇帝这样连珠炮似的抢着说话,允祥几乎无奈的笑出声来,正思量着怎样谏阻,却一眼看见斜后头站着的张廷玉,遂道:“开捐纳虽是户部的事,可于臣本身并没什么关碍。张衡臣是一门科甲,这个事,皇上该问问他倒是真的。
“殿下,廷玉不在其位,不敢谋其政。”凡科甲出身的,自然最厌捐班,张廷玉也不能例外。不过他看着皇帝像是主意拿定了的意思,只朝允祥一躬,不肯再开口。
“不在其位也不妨议一议,你直言不碍的。”皇帝满不在乎的一挥手,目视了张廷玉道。
“是——”张廷玉不安的轻嗽一声,硬着头皮道:“捐纳之事,于理似不太合。若是川陕一地为之,以解燃眉之急,或可从权。若着户部一体开之,怕是——”
“怕是清望们要有非议。”允祥看张廷玉说着艰难,只得一口接过去。“捐班的名声不好,部里是有名的。”
“不能一概而论嘛,那个李卫你不就说很好?他不也是捐班的。这会子他已经到云南任上,折子里面奏的也很有见识。”皇帝满不在乎的说道,他历来主张唯才是举,不大在乎官员的出身。
“臣说的不是一个两个人好不好,是说皇上初登大位,就要开——”他心里一横,直言道“就要开卖官鬻爵的例,这事有损圣名。西北的军务再要紧,也不及圣德要紧。这要是年羹尧的意思,是他太想着事功,太不为皇上的大局着想了。
“你看看,你还是和年羹尧计较,怎么回事!”皇帝听着“卖官鬻爵”几个字,只觉心里一揪,脸上一红一白的很过不去。把茶盏墩在炕桌上,不再说话。
“臣失礼了。”允祥见皇帝动了气,只好站起来掀衣跪了,心里虽十分委屈,却仍道,“不管这是年羹尧的意思不是,臣一片愚直,大战在即,不敢有意气之心,只是怕皇上的圣政授人以柄。”
“怡亲王说的是至诚之言,皇上圣鉴。”张廷玉在旁边也忙随着跪下,连连叩头。
“你们说的不为不是。”皇帝重重的吸上一口起来,脸色也渐渐缓了过来,口气却很坚决,“事情紧急,朕不能沽名钓誉,只能从权,廷玉一会儿照朕方才说的拟上谕给户部。”随后又转谓允祥:“部里正途出身的大臣官员若有异议,要替朕给他们解说明白难处,让他们勉力办事,不准应付——更不准借机谋利!”
“嗻。”允祥暗叹一声,也只好叩头领命。

第二十四章

自鸣钟“铛”的一响,已经是辰时了。天以至晚秋,加上不时吹过的北风,很有些凉意。心不在焉的皇帝一直没有说话,从窗间看辞出去的张廷玉被风吹得一打颤,缩紧了袍服,却还不肯做张皇模样,仍旧竭力步履的安详的走着,才恬然一笑回过神来,对也是一脸若有所思的允祥道:“张廷玉真是太平宰相的风格儿,张英师傅幸得令子,实在很有福气。”
“是,他那个脑子可真让人佩服,皇上玉音叠发,有时候让臣传旨,臣还真有些发怵,生怕想起上句忘了下句,比不得他记性那样好。”允祥很以为然的点点头,叫过送来新茶的小太监,从托盘上取下盖碗,亲自奉与皇帝道:“只是他这人也实在是太闷太小心了些,他心里是断不愿皇上开捐纳的,身在近密之地,怎么不肯发一谏言?忒吞吞吐吐的。勤则勤矣,能则能矣,却不是纯臣纯儒的作派。”
“都说朕好诛心之言,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帝“哈”的一笑,接过盖碗放在一边,“他是汉人嘛,又一直是南书房侍臣,自然小心。你以为是你?用人要用其长的。朕‘论朋党’的上谕是他拟的,这上头他最明白朕的心思。你那样直绰绰的说他科名世家,又问捐班的事,你让他怎样答?他是个中人,无私也有私,明知是违逆朕意,说得太直了,若是朕存一个他党同伐异的心思,你叫人家怎么好?”皇帝边说着,竟兴头爽快的大笑起来。他素来为人,最自信的,就是深能洞悉他人的心思,又敢说得通通透透。凡是说得快意的时节,便打心眼儿里高兴起来,十分自足自满,仿佛这世间之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逃不过他的头脑似的。
允祥最清楚皇帝这点异乎常人的癖好,但凡他最高兴的时候,总是又识得了人心的缘故。看他此时拿着铜胎掐丝的珐琅鼻烟壶一下下有节奏的敲着炕桌,直说得眼睛里炯炯有神,没有半点困意,不觉心里暗笑,也不肯拘束的回道:“《尚书》说:尔有嘉谋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圣贤之言凿凿,这才是做臣子的本分。譬如臣在御前与皇上放肆争论,但圣意有所定念,臣乐意不乐意,不也得去大臣们跟前做说客么。”
“哈哈,所以四哥最信得及你嘛!”皇帝一拊掌,胳膊肘恰碰在一摞折子上,上头的散落下来,露出底下几封,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在里头翻了翻,挑出一封来,边念叨着:“昨儿想了一晚上军务,竟忘了有一件要紧事和你说。反正都是做说客,你就两遭儿合并一遭儿做罢!”翻了半晌没找到,才想起是前儿睡前细琢磨过的,所以放在了御榻上,忙叫苏培盛,“去里头把李维钧的折子拿来!”
“嗻——”苏培盛悉知他的起居,忙趋进里间,拿了枕边放的一个折匣,他是略认得几个字的,看上头写着“直隶巡抚臣李维钧”,就捧出来。他原以为折子是要给怡王看的,却不想皇帝招手要了过去,亲自打开折子解说起来。这是李维钧奏请通行摊丁入地的折子,他听了年羹尧的话,折子里竟有一句“部臣只知成例,不知变通,仰祈皇上乾纲独断”的话,皇帝猛然想起,这叫允祥看了必然不快,才自己要过来,翻了翻,拿朱笔将那几个字涂了,撂在一边道:“李维钧请朕旨意,要天下通行摊丁入地之法,一县之内,计田计丁,丁银摊到田里,有田的替没田的纳丁银。他说这有益穷民,往后州县征赋纳银也更便宜。这事前两个月山东的黄炳也提过,朕嫌他是旗下公子哥儿出身的巡抚,没有理会,只叫他安生干好他山东的差事,不要无事生非,妄言渎奏。前儿又看见李维钧的折子,条分缕析得十分清楚,朕想着他是久历地方的循吏,应该是见透了民情的。不比黄炳,大概是听师爷们的撺掇,未必有什么主见。看李维钧折子里搬出康熙五十二年一个御史的话来,朕特意查了查旧档,又问了朱轼——大臣里就他是当过知县的了,他们说得也都是这个理儿。何况据朱轼说,目今直省有不少州县已经行了此法,小民很得实惠,邻近州县得也很羡慕,可见是大势所趋了。虽说三年不该改父道,可这是惠民的事,皇父当年也是忍而未决,别有一番不得已。朕要体恤民瘼,正该为皇父所不便为,不及为,何况这是李维钧提的,不比别人——”皇帝洋洋洒洒说到这儿,突然顿住了,喝了口茶,接着道:“不过这也是得罪人的事,大财东田主们自然不乐意,那个御史当年的题本就叫户部驳了回来,皇父也没有法子。所以说,你这个‘乃顺于外’的说客,这事上头也要多受点儿累,先去疏通。”
“臣明白了,这是好事,不比开捐纳,臣心甘情愿的尽力成就。”允祥竖着耳朵细细听来,及至皇帝不肯明言的地方,他晓得,事仅两个月,准李维钧而不准黄炳,也是碍着年羹尧的缘故。只是皇帝好面子,不肯直说,若说出来,倒像是特忌惮瞻顾一个臣子似的。他会意的点点头,也不肯点破,欠身道:“可这事干系又极大,仅部议恐怕不能服众,还是要廷议、朝议的吧。”
“部议你可以定夺,廷议怕有些麻烦,难保没有事情干己的出来打横炮。”皇帝略一沉思,随即释然道:“部里先议了再说,廷议朕自有办法。”

从养心殿辞出来,回到东华门对过儿的王府换了身儿衣裳,打发两口吃的,允祥就乘轿到了户部。他一宿奔波,也很倦乏,不过想着事情紧急,就顾不得歇息了。户部如今没有管事的尚书,满洲的左侍郎常驻通州仓场不在京,右侍郎是兼着三库钱局,也不常到部,所以素常跟着怡王办事的,只有左右两个汉侍郎——常熟蒋廷锡、蔚州李周望。此时天方过午,两人正在用饭,听说怡王到部里来,都觉得十分讶异,忙放下碗筷,换上公服迎出来,问安见礼。
“邸报上说殿下去西山拈香,怎么这样快——”蒋廷锡擅画,是本朝第一大家,除了本职外,时常供奉宫廷,和允祥极熟。因此开口少了很多客套,随着往签押房的路上,便探问起来由。
“是有急事才赶回来,青海的战事发了。”允祥也不相瞒,加快了步子,一脚迈进了签押房,说声“请坐”,自己先坐在正面炕上,看着两位侍郎面面相觑的惊诧,不禁一笑,放开脸上严峻的神情道:“皇上早就运筹帷幄了,不过军务机密,先前不曾泄露,你们都没有耳闻吧?”
“皇上登基之后,关防真比先时严密多了,我在内阁入值,竟也一点儿没有听人议论过!”蒋廷锡感叹一声,慨然回忆起往事来,“康熙五十七年十四贝子去打策妄阿拉布坦时,还没有派将,内阁和南书房就已经传得风生水起了,先帝屡屡禁抑,也不能止,这真是天渊之别。”
“军务嘛,就该如此,乱乱哄哄的传小话儿,传到敌军那儿,还打什么。”允祥知道,蒋廷锡是先朝侍从文臣,这样感慨,一则是钦佩当今法不传六耳的机宜慎密,二来也是悲悼内阁与南书房的落寞。这两处的奉职官员,在先帝时何等亲密荣耀,至今已被皇帝排挤得如外人一般,近臣之实全无了。允祥自己也是大起大落过,很能体会这种悲凉,却也知道这是无可言表的事,遂一个莞尔,入正题道:“我是昨儿夜里赶回来,很乏,不过还是有两件事要急着议了。咱们议过之后,再烦二位和各司筹划商酌,拟一个本来看,若是合适,不妨这两天就递上去。
蒋、李两人听着,又不由得对视一眼,这位王爷干巴利落脆的办事做派他们早有领教,不过这样急的时候也还不多,李周望是直性人,未加犹豫,便揖道:“殿下请吩咐。”
“头一件好说,皇上已经让张衡臣拟了旨给部里,为筹措军需,在川陕两省,和部里的陕西司开捐纳。等旨意一到,叫陕西司查找旧例,拟定规程上奏就是。”两位侍郎都是灿灿文苑,累家科名,允祥说这话时,故意挑了轻松的口吻,也不抬眼看着二人,只一口气说下来。说完了一停顿,再看时,二人的脸色已经都不甚好看。
“殿下应该谏一谏,皇上初登大位即开捐纳,周望以为不妥。”李周望是康熙朝礼学名臣魏象枢的弟子,康熙三十六年即中进士、入翰林,而后充考官、作学政,又任国子监祭酒,最以清贵自诩。在户部为“言利”之臣,已经觉得难受,让他议论如何安排富家子花钱买官爵的事,他如何能做得来。于是正色拱手,直看着怡王。
“是这话,军需用项,部臣可以尽力筹措,如今也不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圣旨开捐,也不经部议廷议,恐怕——”蒋廷锡很想说出“有碍圣明”的话来,可当着允祥的面,他还不敢,忍了半天,方才憋回去,坐在那儿愣愣的,也不言声。
“二位稍安勿躁。”允祥打心里不愿意清流大臣们怨恨皇帝“卖官”,可他既担了个说客的身份,不但得听着,还要代为解说。便道:“如今可不是扬孙说的,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么。咱们都是中人,库里有多少银子,两位还不清楚。清查亏空,莫说一时清不出,就是清出来了,两位看看孙查济大司农为首的那些人,是能痛痛快快填上的么?我虽不便多说,可只和二位讲一句,青海的战事,是万分紧要,不让当年先帝亲征准噶尔的。”
“殿下说亲征准部,可亲征准部的时候并没有开捐呐。”李周望是骨鲠忠良的气度,也不理会允祥的苦口婆心,尽管直言道。
“可平三藩的时候儿捐了嘛!”允祥打心里也不甚气粗仗势,便不肯拿出亲王的款儿来压服,只细心慢慢解说:“渭湄先生想想,允禵征阿拉布坦、延信入藏,几场西北的仗打下来,咱们名义上是个热火火的盛世,可府库的存项,也就和平三藩时候差不多了,哪能和征准部的时候比呢。”
“就算是有旧例,捐纳的银两也都该统一由户部办理,请旨用度,此次让川陕一隅处置,实在闻所未闻。就算部里,也要单置捐纳局筹措,没有专委陕西司的道理。”蒋廷锡自到了户部,主理清查亏空的事,他是个有心人,熟读典章,各项的旧例特别熟悉。此时说出话来,很有分量。
“这我倒没有细究过,恐怕这些规矩,皇上也不很深知。”允祥给他说得一愣,低头琢磨了一会儿,斟酌着词句道:“所以旨意下了之后,还要你们和老成知道则例的司官、吏员们再细定章程。不过扬孙说捐纳银要户部亲办,不能交川陕独办的事,我看也未必尽理。本就是给他们川陕的‘武功捐’嘛,银子就运到京来,也要再运过去,转运不便不说,还要多费好些脚价银,有好些损耗,何苦来。不如叫他们川陕自己办去吧,就地筹粮筹饷,也省了朝廷的事。”允祥嘴上说着,心里不禁暗想:皇上对年羹尧真是仁至义尽,开了损名誉的捐纳不说,还破了旧规。这样毫不吝啬的授以全权,也真算史册罕见了。
“殿下说的都是事功上的道理,周望迂腐,还是觉得——唉——若是真有旨意,臣等也不能不领。”李周望捻着半白的胡须,微微摇着头。当今的皇帝即位以来,办事爽利,动辄雷厉风行,让他十分钦服。可凡事反经从权的做法,他这正宗纯儒,又觉得不甚惬怀。怡王的言辞这样恳切,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从心里叹了口气。
“我来作保,战事一旦平息,定要罢捐的,二位放心好了。”允祥有些感激地搓了搓手,能让眼前两个人应承下捐纳的事来,也确有强人所难了。他使劲颔了晗首,算是谢过,接着又拿出李维钧的奏折来,递给蒋廷锡道:“这里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一定要办成!”

第二十五章

户部议准了李维钧摊丁入地的折子递上去,皇帝十分高兴。不过想一想,这毕竟是关系扫千年旧俗的大事,光凭户部的本章,显得不甚郑重。于是特意下旨,命六部九卿詹事科道齐集会议。历来廷臣会议,先由主稿衙门的司官书吏将稿片分送各衙门堂官,官场风气,不是本管事务,各部、寺堂官大多不愿生事得罪人,因此不过附和画诺而已。即便明知不合,也就凑合将就,不欲作仗马之鸣。除非特别存了别的心意的,才肯说一个“不”字,等着在会议上公然异议。
奏稿送到吏部,隆科多接过来只一扫,就漫不经心的递给本部的司官:“这是赋役上的事,不关咱们,我明儿有别的事,你们谁去会议,替我告个假。”
倒是一旁的右侍郎史贻直十分认真,要过稿片细细看了半晌,问来送稿来的户部书吏道:“你们部里这个奏陈,是怡王殿下和几位少司农公议的么?”
“大人明鉴,不但是公议,这稿子乃是我们王爷的亲谕,蒋大人主笔。”书吏十分仗势地答应一声,吏部虽居六部之首,可如今户部乃是怡王所隶,他们这些人的气势反在吏部之上,很是扬眉吐气,说话也少了顾忌。
史贻直“喔”了一声,也不理会他的夸耀口吻,只转对隆科多道:“卑职愚意,这是极大的一件事,天下人人有所干系。附议不附议,咱们部里都该细细商量了,由隆公亲自在廷议上说出来,才显得郑重。卑职想,这大约也是皇上部议之后还要廷议的圣心所在。”
“如今青海大闹起来,皇上哪里顾得上这些事,户部也是喝凉水剔牙缝儿——”隆科多很不以为然地一耸肩膀,余光瞧见本部司官直朝他努嘴儿,想起户部的人还在这儿,才收了那句到了嘴边儿的“多此一举”回去。没意思的一哂,向史贻直道:“既是你这么上心,你去就是了,可别多话,省得人家说咱们专擅浮躁。事儿就是那么些事儿,谁管谁招怨,不如落个轻闲,让御史们抢风头去罢!”
稿子送到工部,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孙查济如今兼着户、工两部的尚书,却只在工部才能管上事。在户部,除了叫他去问积欠亏空,其他的早已成了看客。这会儿拿着摊丁入地的奏稿,他气得满脸的肉横在一起,褶子成堆的腮帮子不住得哆嗦。管部务的廉王允禩不明就里,只好一边劝慰一边问:“平白一件公事,老孙你怎么发这么大火儿?”
“我现今就是个怂囊踹,哪儿还敢有火儿?”孙查济啾啾的嘟囔着,捻着八字胡一面粗喘着气,一面朝允禩道:“王爷许是忘了,康熙五十二年就有人张罗着闹这一出,当时我正是尚书呢。部里那时候心齐得很,全说要驳回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田无田,都是朝廷的子民,理应一体服役,怎的有田的就该着替没田的出役丁银?有田的人也是祖辈儿积德自己受累挣下的,也不是偷的抢的见不得人!”他越说越气,一把将户部的稿子抓在手里,使劲抖落着:“我如今好歹还挂着户部尚书的名头,他们竟问也不问!明儿廷议,定要提起当年的事,让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放!”
“莫气莫气——”允禩耐心听完他的牢骚,笑着从他手里去过奏稿,慢慢将折了的边角抚平了放在一边,亲自去扶了孙查济坐下:“你是有岁数的人了,别轻易动气,警惕怒伤肝!”他说着,叫来身边随侍的太监,将奏稿递过去,吩咐道:“把这个给两位汉侍郎送过去,就说明儿廷议让他们费心去听,孙大人身子骨儿欠安,就不去了。”
“我怎么不去?我得去说道说道,他们欺人太甚!”孙查济一听,立即挣蹦开允禩的胳膊站起来,耸成一根一根的花白眉毛向上一挑,不肯相让。
“老孙你兼着户部尚书,明儿反去把户部的奏议驳了,让人看你笑话么?”允禩每日挂着微笑的脸一沉,按着孙查济坐下,随即又温和起来笑道:“既是当年就议不成的事,如今就能议成了?我料仍旧还是个议不成!上头是个察察为明的,你还是避避嫌的好,等着科道们说话吧。”
与六部大员们的事不关己、因循推诿不同,都察院的御史和给事中们反而议论得十分起劲儿。清制较前明而言,御史、给事之权,已经大大缩减,风闻言事遭禁,作御史的人,也少了豁出命去挨廷杖的气节。但与其他衙门相比,这些科甲出身的盛年才俊,仍是最敢说话的。个个以天子爪牙自居,偏仗着是言官,要与宰相争是非。
御史、给事们,虽没办过民政,但大多高中金榜离乡不久,对田亩赋役的事,反比干了半辈子的老京官们熟些。自皇帝廷议的旨意一下,旗下的不相干,只是汉御史,立时就泾渭分明的分为两派。赞同的不必说,自然是痛心疾首贫民困苦,一力称道这是救民水火的善政。可那些持反意的,却有些微的不同。一些是是洞悉世情的,知道凡事兴一利必然生一弊,良法虽好,却有难以便民之处,李维钧和户部的奏议都尚嫌粗糙,应当再加补充,才能尽善尽美。一些是家里头田连阡陌的,若是真兴起摊丁入地之法,恐要多交许多丁银出来,十分心疼。更有一流人物,自谓最会揣测上意的,想着此是既已经部议准了,怎么还要发交廷议?想必是皇帝对部议不满,多拉些人进来商量,要把部议驳了的缘故?那皇帝自然是不愿变更旧法,改行摊丁了!
第二天御门听政完毕,参加廷议的大臣官员们就聚到金水桥西的议所里去。怡王本想亲去,却被皇帝拦住了。他怕怡王一到,就把风向定了,唬得群臣不敢做杖马之鸣,各抒己见。于是允祥特委了蒋廷锡代他主持。眼见会议将近,赶来的大九卿正堂却只有刑部汉尚书励廷仪和左都御史朱轼,其余各部满汉尚书,竟是各告各的假,都打发了汉侍郎过来。至于什么太常、鸿胪、光禄各寺,什么通政司、詹事府、国子监,本来也是帮闲的,随便来几个正卿、少卿,正副堂官,进了门儿都一窝蜂的请安问好儿,也不按次序落座,都自己寻着同年同乡,亲戚故旧,三五个一处闲磕牙,谈诗论文。还有两三个六十岁往上的老翰林,一劲儿谦让着往后头寻座位去,实在是想着若是一会儿会议得长,免不了要假寐,到时候万一打起鼾来,坐在后头,也略能遮掩着点儿。
这样的场景大伙儿都是经多了,谁也不以为意,年轻新进或是本性认真的官员们也只能皱皱眉头,却不敢说什么。多少年的积习如此,逢上这样人多烦冗的廷议,虽说所议的无不是大事,但真正乐意搭腔,能说上话的,也并没有几个。大多不过名分相关,凑个份子而已。今日因是户部的本管事宜,所以直等蒋廷锡站起来重重咳了几声,众人才渐渐安静下来。“要议的事项本部已经拟了稿给各位送去,既奉旨发交廷议,就请各位集思广益,不吝赐教。”蒋廷锡整肃了衣冠,先请出皇帝的上谕来读了,等众人跪叩恭听完毕,便奉于正位香案上。一切行礼如仪,各归本位后,他才一拱手,说了句例行的话,然后回身吩咐后头执笔的户部笔帖式道:“各位大人、老爷的高见卓识,务必要记清了。”
笔帖式答应了一个“是”字,在场的就没有人吱声了。不知从何时起,太平盛世,为官最讲“老成安静”四个字,凡是朝会廷议,赶着先出来说话的,若是贵胄大臣,背后总被议论专擅狂妄;若是新进小官,难免当场就给人笑话轻狂焦躁,总归是没有好听的。所以议所里此时静得出奇,只后头偶传出一两声不大不小的微鼾,惹得人掩口儿发笑,特显出“鸟鸣山更幽”的意境来。
“我先抛砖引玉吧。”等了好一会儿,在场品级最高的左都御史朱轼才轻嗖一声,缓缓开言。他曾在湖北潜江任过知县,当时就想在当地行摊丁入地之法,尚未筹划,就升调入京了,因此对这个题目十分通晓。只是他为人醇厚,因自己职高,便不欲先说,恐阻了后辈进言的锐气。直等了半晌没人说话,才开口道:“不才任知县时,拜读过本朝河南沔县曾王孙大令的《丁银宜随粮行议》,其中言及摊丁之法去三弊得三利之说,颇合地方情形,不知众位读过没有。”
“请总宪赐教。”蒋廷锡自己摇摇头,见无人答言,便朝朱轼一躬道。
“丁不随粮,有弊三焉。丁差之法,需时时查整户口,编制丁册,如今却全成虚文,不能得实,反而扰民,这是一弊;人丁死后应从册中除名,然而如今州县吏役舞弊,将富豪之家的成丁转算在贫家头上,富家担绝户之名,贫家承丁徭之实,这是二弊;贫民不堪丁银之累,或欠或逃,朝廷征赋不便,里甲委屈代赔,州县也受考成之责,此为三弊。”朱轼说着稍作停顿,蒋廷锡见下头作过州县的官员们无不点头,忙问道:“那三利呢?”
“买田则丁银增,卖田则丁银减,买卖方便,没有包赔之苦,这是一利;就丁论丁,弊端百出,照粮论丁,岁有定额,吏胥侵渔作弊之风可以一清,这是二利;丁随粮起,无地之人不必因催科而流亡,里甲不累,考成不碍,这是三利。”朱轼特向着老京官们,慢慢讲来,及至说完,方转向蒋廷锡,笃定地道:“去三弊而得三利,确是十分妥当的穷变通久之法。”
“总宪教导的极是。”蒋廷锡虽没作过外官,其父蒋伊却是当遍了道府州县的循吏,仅受父教,也绝非全不懂得民生的呆进士,听朱轼说得条条在理,也是频频点头。品味了许久,恭敬一揖,才又问众人道:“诸位的高见呢?”
“下官愚见,曾王孙的见地似略显偏狭,不足垂万世法。”
第二十六章

众人回头看去,说话的人坐在御史班中,三十五六岁年纪,又矮又瘦,目光却十分沉毅,是满脸正气的样子。他从容不迫的站起来,轻轻一抖袍角,向朱轼和蒋廷锡各一揖道:“下官放肆了。”
“是石霖啊。”朱轼闻声向下一看,见是他都察院的人,也不以为忤,看蒋廷锡的面容,像是不认识,忙笑着介绍道:“少司农不知道吧,这位谢石霖可是我们都察院的才子,刚在浙江道掌印的。”
“久仰了,请赐教。”蒋廷锡见他年纪甚轻却言谈锐利,本有些不悦,可听朱轼的话音,倒象很看重这人的意思,也就多了几分认真,在座上稍一欠身算是致意。
“不敢当,下官谢济世,浙江道监察御史。”谢御史肃然又是一躬,他刚从翰林院升到御史任上,因是头一次在廷议上说话,全仗着胆魄站起来,临发言时却不觉有些局促,使劲儿清了清嗓子方道:“方才总宪大人所引曾王孙的话,卑职以为虽然有理,却有不能尽美之处,请大人明鉴。”
“怎么说呢?”
“嗯——下官以为,摊丁入地之法虽好,但其弊有二。一是眼前之弊,一是万世之弊。”
“有些危言耸听了吧。”蒋廷锡如今虽只是侍郎,却是怡王点着名儿要去户部管办部务的,升任尚书不过早晚的事,因此凡事多以正堂自居,很肯拿主意。准行摊丁入地是户部的奏议,他自然要多方维护,听谢济世一个后生小辈如此说话,不免有些膈应,只看着朱轼的面子不便发作而已。
“不是下官危言耸听,实在是干系厉害。”谢济世却是十分骨鲠的人,不肯屈理于大臣,只昂着头道:“各地的亩制不同,地有大亩小亩之分,丁随地起,已经不公了。何况各地土质肥瘠有差,直隶多洼地、苏北多滩涂、云贵多山地、陕甘多荒漠,收成甚薄。虽家中有地数十亩,也只能糊口,并无余财。若按地派丁,此等人断不能承受,使有地穷民受无地穷民之苦累,恐非朝廷爱养民力之所愿——这是眼前之弊。”
蒋廷锡是常熟人,长在鱼米富庶之乡,所见的,凡有三五亩地,便是小康之家,若有二三十亩地,就是富户了,并无“有地穷民”之说。听谢济世所讲的贫瘠地方的情形,他虽未亲见,却觉得不无道理,遂问道:“那如何补救呢?”
“若将地亩分为上中下三等,丁银摊入上、中两等,下等不摊,则使有地穷民也得免丁银之苦。”
“有理,你们记下了。”蒋廷锡朝着执笔记录的户部笔帖式一颔首,又问:“那么万世之弊从何说起?”
“摊丁入地之法是将丁银摊入地亩,并非废止丁银,事理清楚,今人可以共知。但行之日久,恐后世不能追本溯源,反以为民间只有粮赋,而无丁银。若有言利之臣以此为由,再向百姓重征丁银,则是加赋害民之举,成万世大害!”
“这个么——”蒋廷锡看他表情严峻,语气激切,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沉吟着看看朱轼,斟酌着词句道:“这一层我没有想到,不过此议若成,必得有煌煌圣谕载于国史,立为万世之法。我朝列圣俱都敬天法祖,爱民唯恐有差,从无加赋之举。想来日后圣子神孙代代相袭,也断不能有违的。总宪您说呢?”
“少司农说得是,不至于此的。”朱轼这样讲究内圣外王的大儒们,提起“加赋”二字,总是不由自主的惊悚难堪,所以初听谢济世的话,还是生出了不少警惕。及至蒋廷锡解说完,他也觉得颇有道理,一颗心放下去,笑着向谢济世道:“石霖你忧民心切,却是过虑了。”
“少司农——”
“谢御史的高见我们都知道了,且听听别的人吧。”蒋廷锡见他还要解说,便止住了,又见都察院班中的广西道御史许容站起来,这人大伙儿却都认识,他现在会考府兼任郎中,乃是位清理亏空的主将,抄家摘顶子的急先锋。
“回蒋大人,下官也有一点愚见。”许容不似谢济世那样憨直,是个格外精明灵巧的人,说话似蹦豆儿一样。他是会考府的红人儿,每天要往户部跑两三回,称呼蒋廷锡的口气,倒像是和本部堂官说话那样既恭敬又亲近。见蒋廷锡点了头,便道:“下官也是做过知县的,因见乡间有家道中落的人,自然要卖去田地。而凡卖田地的,必先卖去好田,剩下劣田,若是摊丁入地,让这样的人家按数交纳丁银,就极困难了。再者民间卖田,多是图解一时之急,卖家为求高价,有答应替买家交纳田赋的。过后卖家一贫到底,无力取赎,传及子孙。摊丁之后,丁银若也算在卖家头上,实在是令贫者更贫。下官思量,这两处若不虑及,恐要在民间惹出许多纠纷来。”
“嗯,也记下吧。”蒋廷锡听他说完,脑子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转过弯儿来,虽觉得很有些琐碎,写在本章里不合,还是勉强朝笔帖式一示意。正欲再问旁人时,下头御史、给事中班中却都议论纷纷起来,朱轼身为都察院的长官,忙站起来:“各位有什么见地请出来说吧。”
他一句话,众人反倒不作声了,面面相觑了一时,为首的一个年长给事中方站起来躬道:“谢公和许公所议的甚为合理,下官们都十分钦服,别无异见了。”
“诸公再来拾遗补缺吧。”蒋廷锡知道群臣廷议的毛病,只要有一个站出来倡议在前的,旁人便都一窝蜂的群相附和,算是应付了事。他心里明白,皇帝主意已定,是要全准了李维钧的折子,部议之后再由廷议,也就是过场的意思。可若照谢济世、许容的话奏上去,却是半依半驳的,并不见个真章。正犯踌躇,旁边六部里几个侍郎也都站起来,他们显见是会议的不耐烦了,眼看众人都说了赞同的话,便拍打着袍子整整袖管,做出要走的样儿,向蒋廷锡道:“少司农,都乏了,今儿就这么着吧!”
“那就——散了吧,回头我叫人把会议的本章拟好了,送去给各位列名。”蒋廷锡无奈,也只好由着他们去。自己则等着笔帖式将笔记文稿整理清楚了,才亲自携了,走出议所来。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阴霾霾的,很不算小,天街上除了穿着雨服的站班侍卫,旁人都赶着跑去躲雨,显得十分冷清。天愈发冷起来,蒋廷锡没料着下雨,就只穿了一件公服,登时冻得一哆嗦。户部跟来的几个笔帖式中只有一个人带了雨服,忙拿出来盖在上谕和奏稿上头。众人心里暗暗叫苦,这雨看架势一时也停不了,若就这样从金水桥出宫门走回部里,就是铁人也得浇透了。
“蒋大人!”正没奈何,议所旁的板房里走出一个年轻人来,冲他们这头招呼。那人打着一把伞,另一只手抱着一个缎面儿包袱,却不着品官服色,只一身满洲世家子素常穿的青狐外袍。他才二十出头,面如脂玉,眉清目秀里透着一股清爽洒脱的贵公子气质,却不带一点儿高粱纨绔的风格。见户部一干人兀自站在廊下发愣,他忙紧走几步过来,朝蒋廷锡屈身道:“王爷方才见雨下得突然,恐大人和部员们没有准备,让我来送伞给您。”
“是小尹呐!”来人便是刚中了恩科进士的尹继善,满洲镶黄旗章佳氏,怡王母妃一族,被皇帝特旨叫去怡王身边办理文案的。因他年纪轻,人又俊朗风雅,谦逊多礼,如周郎一般人物,所以六部之中人见人爱,称为“小尹”。此时蒋廷锡见了他来,更是格外欢喜,忙扶起来道:“王爷想得实在周到,就是偏劳你了。”
“大人太客气了。”尹继善笑着将伞交给旁边的笔帖式,自打开包袱,里头是一件叠得齐整的石青素缎貂皮袍,一望便是宫中样式。他将袍子抖开了道:“我来的时候儿王爷正在造办处派他们的差,怕您衣裳穿得不够冻着,特叫我挑了身儿袍子给你捎来。您试试,不合身我再跟他们换去。”
“喔喔——谢王爷的赏。”蒋廷锡初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他琢磨着,从造办处拿给他的东西,算御赐的不算?可又没说奉旨,那就是当是怡王的私赠了。幸而他常为宫中作画,知道一些内府的事。如今怡王统领专办御用器物的养心殿造办处,皇帝的私事无所不管,全然把庄亲王所管的内务府架成了个跑腿儿的衙门。至于衣帽、器皿这些寻常物件儿,怡王若用造办处的东西赏人,也是不必和皇帝请示,自己足可以做主的。想起这些,蒋廷锡才思忖好了礼数,正要跪领,却被尹继善一把扶起来,笑呵呵的道:“王爷叫您不必谢,说这些日子辛苦您了,着实不落忍的。”
“远不及王爷辛苦。”蒋廷锡很是感激的一叹,在户部这些日子他便深知,若论照顾体恤下属,怡王的用心细致是绝没得说的。让人帮着穿上那皮袍,顿时一股暖意上身。尹继善又招呼了板房里几个等候着的苏拉,各拿了雨具过来分给几个笔帖式,向他们道,“王爷在隆宗门值房,我陪蒋大人过去说话,你们各位先回部里吧。”见众人应诺着离开,尹继善方亲自打了伞,搀着蒋廷锡往内廷方向走去,边躲着砖缝儿里的水坑儿边道:“才下了雨我过来,就在廊下等您的时候儿,正听见里头许侍御在高论,后头就是百官附和了,不知前头还说了什么要紧的没有,王爷说皇上这两天最挂心的就是这个事儿呢。”
“前头朱老大人,还有浙江道的谢济世也说了话。朱老自然是极力赞成的,谢、许两位么,都有些意见,特别是那位谢御史,未免太古板了些,像是说摊丁入地的弊多于利似的。”蒋廷锡回想着廷议的情形,十分不满的摇摇头,向尹继善苦笑道:“恐怕皇上看见本章,也未准高兴。”
“我之前去都察院给朱大人送会考府的档册,听下头御史们议论,都说皇上不依户部之议,而让廷臣另议,是圣心不愿变更旧法的缘故。”尹继善不论说什么,张口便是一副笑盈盈的态度,光亮的大辫子在身后随着步伐一甩一甩的,显得精气神十足,连官话也说得比旁人字正腔圆,“可他们又拿不准,不敢直接说出那个‘驳’字来。就有许侍御这样的,半好半坏的挑些琐碎毛病出来,以为既迎合了圣心,还显得懂民政。他是会考府兼差的人,也不怕王爷和户部疑他怪他,所以那一竿子人都奉他为圭臬呢。就是打心眼儿里真反对摊丁入地的大财东官儿们,虽不敢说出心里话,也都指望着拿他这些琐碎难处,盼皇上知难而退。”
“你说的极是,我竟没有悟出来!”蒋廷锡听这一席话,廷议的事还放在了一边,先就对这身边的新科进士,大大的刮目相看了。停住脚步盯着尹继善愣了半天,才又迈开步子,向前走道:“这都是些巧宦,油滑的无可救药,第一大的本事就是揣测上意。先帝其实也久知道这些弊病的,不过风俗如此,也难和他们认真。就不知道皇上看了,会做何想啊。”

第二十七章

当今的雍正皇帝却不是先皇,他是绝不容人糊弄的。廷议的本章一递上去,他就“蹿儿”了。本心是要叫廷议也痛快说一个“准”字,不想叫人错会了意,还当是讨了他的好儿。他心里大骂群臣愚不可及,苦心孤诣却来了个满拧。可天子威严,要做出光明正大的范儿来,就不能认承自己是心有定见,等着人来揣摩的。这一份儿让人满脸堆笑拍了马蹄子的难受劲儿,把他架得格外憋屈,像是心里堵着一个软绵绵、温吞吞的物件儿,又憋又痒,却没法子抓挠。及至听说六部尚书竟然没几个亲往会议的,他才算找着了出火的地方,气鼓鼓的酝酿了一个晚上,要在御门听政时给九卿们一个好看。
第二天辰时,皇帝照例在乾清门听政。一去他便沉着脸,下头站班、面奏的大臣也不知就里,只好各自加了小心。站在御座两侧的是四位总理事务王大臣,接下来便是几位内阁大学士和内阁学士,各衙门要奏事的官员排在最末,手里都拿着折本。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些天已经愈发冷了,像是入冬的兆头。人们站在潮滑的石砖上,看着一递一递往里送奏议的太监,都埋低了头,偶有一两个压不住性子,抬头偷觑一下皇帝的冷脸,便觉得彻骨一样寒。
“宗人府今儿也有本呐?”皇帝瞟了一眼奏事太监按衙门分放在御案上的本章,离得最近的事宗人府的题奏,黄绫子面儿封着,与别家不同。
“回皇上,臣衙门是回奏交办处分事件。”站在内阁官员后头的宗人府丞吴梁听见问他们的事,忙趋前出来跪禀:“廉亲王于圣祖神主升附太庙时处事乖谬,大不敬,宗人府奉旨议处,著永远停其亲王俸禄,以示惩戒。”
“喔。”皇帝听这话,低垂着的眼睑“霍”的一跳,不置可否的答应一声,嘴角半扬冷冷的看看离他最近的允禩。允禩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冷汗从脊背上一下子冒出来好几股。这是他近来最没脸的一件事,半个月前皇帝亲奉先帝和列后的神牌安放太庙,命工部在端门前安设更换朝服的帐房,他心里跟皇帝较着劲儿,哪里肯亲自去问这点小事。不想营缮司的官员们也是混账,一日拖一日,拖到没法再拖了,竟把新刷了漆的木头还没晾干就摆在端门外头。皇帝一进去,迎面差点儿没给薰出来。心里气得烈火中烧,可还得耐着性子完成大礼。当场不能怎样,过后就不饶人了。一道严旨,命廉王和工部官员在太庙前罚跪一昼夜自省。允禩本身子羸弱,又有足疾,秋风萧瑟,冷砖上跪了十二个时辰,第二天再一见,真似老了三年。更让他无地自容的,第二天进宫去谢罪,皇帝都没让他进暖阁,当着跪了一地的外省引见官员,隔着帘子只有半阴不阳的一句:“你若是顾及朕得体面,朕也自顾及你,不然就是你自找不体面了。”
光罚跪不算处分,还要下宗人府议罪。这会儿大庭广众下点出名儿来,允禩只觉得背若芒刺,勉强迈前一步跪下,嗫嚅着道:“宗人府议得极是,臣无能,办事舛错甚多,请皇上照所议赐罪。”
“你这话又错了,你若是无能,朕让你总理事务,岂不是朕无识人之明?”皇帝一副不屑的脸色,声音寡淡得怕人,也不看允禩的俯首叩头,只一边提起笔,翻开折页,蘸了些朱砂,略一思索,又撂下笔道:“当年人人都说你才具优长,是诸王子之冠,想来也是不错的。只是心不在办事上头,神仙也没法子。”
“臣——”允禩最怕的便是皇帝这一出的神情口气,他心里一万个怨愤,嘴里既不能应承,也不能驳回,嘴里诺诺叨念几句,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行了,你起来吧。”皇帝心里一阵称意,抬起头对着下头的宗人府丞道:“朕之前说过了,廉王有什么不是,你们该议你们的,朕都不予处分,这回也算了吧。”他边说着,边又提笔来,在宗人府诸王的列名下批了“允禩罚俸之处着从宽免”几个字,一摆手交给奏事太监,一看下头来的人,仍旧阴着脸,拣起一份奏议问道:“八旗衙门也有事?”
“回主子,八旗有奉旨公议事件回奏。”出来跪禀的是镶黄旗满洲都统观音保,八旗会议的事件历来由位居上三旗之首的镶黄旗满洲都统奏陈,这观音保是满洲旧族武人,才升任了都统,他原在前锋统领任上,不大要正经君前奏对的,所以说不来文绉绉的汉话,只拣着大体意思道:“奴才们奉旨会议副都统祁尔萨的折子,祁尔萨说我满洲蒙古原本风俗纯朴,谁家有父母丧事,亲友都去送粥吊祭。如今兵丁人家有个红白喜事,主子俱施恩赏赐,所以家家富裕,都要比起阔来。凡吊丧的,也不送粥了,只送猪羊菜肴,连兵丁们也都是,全不管自己有多少家产,只恐人笑话了他小气。更可气的,还有典了衣裳、赊了酒钱也要送礼的,真真跟那起子汉军们不学好。奴才们公议,祁尔萨所奏甚是,应如所请。”
“你们议得不差。”皇帝初听他说的大白话,也不以为意,最后兜的一转,又来了个官样的“应如所请”,见他梗着脖子背书一样,便忍不住一个莞尔,轻咳一声道:“我满洲旧俗最为纯朴,孝子居丧,多有饮食俱废的,亲友馈赠粥糜,是恐孝子伤身,并非设宴。如今风气日变,竞相奢华,倒把本意全都失了。”皇帝说到这儿,不经意瞥了允禩一眼,见他正愣愣的出神,想是还在琢磨方才的事,心里不禁一动,自拿了奏本走下御座,慢慢踱着,眼见到了允禩的身前,方口风一转道:“失了本意就是矫孝。先前廉亲王母妃薨逝,将近百日,仍令人扶掖行走,每行祭礼,必得焚化珍珠金银。”他说着,楞了一眼允禩半是惊惧半是尴尬的脸,也不顾及,转身允禩下手的马齐道:“当时朕深恐他哀戚过逾,至于自殒,便再三劝慰。等到事毕再看,他身子还健硕依旧,毫无减损,这也是当日人所共知的事。朕记得没错吧?”
“奴才是亲见的——”马齐原是拥立允禩的健将,今上即位才改弦更张的。虽仗着老臣身份,仍旧得居“总理”之位,但说话办事已是格外小心。见皇帝问到他,哪顾得回忆当年是否确有其事,只连连躬身应答,不敢多一句话。
“允禟、允俄、允禵三个指着馈赠粥食的话,大排筵宴,从出祭到百日,每天用猪羊二三十口,品馔奢侈已极。”皇帝却不理会马齐的唯唯之态,只冷着面孔转向众人,加重了声调:“皇考洞见其情,在诸皇子会集时屡次谕称:‘孝必本于诚心,如欲邀孝名,即属虚伪。凡为人子者不务尽敬于生前,而欲矫饰于殁后,可谓孝乎?’朕奉皇考训诲,遭皇考皇妣大丧,唯有尽礼,不敢借称尽孝,稍有矫饰之处。不但丧仪,朕平日所羞的,首数作伪矫饰以取虚名。我大清太祖太宗世祖圣祖以来,历代相继,专务诚实毫无粉饰之政。你们为臣子的,亦要恪遵制度,崇尚实行,鄙薄虚名才是。”
“臣等谨遵圣训!”众人一齐跪下顿首称是,皇帝拿着本章回到御座,批了“依议”两个字,向张廷玉道:“将朕方才的话录下来,遍谕八旗知道。”
“遵旨——”
“朕前儿发议政王大臣会议的事怎么还不见回信儿?”没等人喘一口气,皇帝便又开了言。问及议政处,自然该允禩这个名位居首的亲王回话,可方才连着两顿折辱,他又气又羞,神魂俱不在本位,只机械的随着众人起跪,皇帝后来说什么,全然没有听见,此时搂头盖脸再来,更加不知所以,张皇了半天才不得不支吾道:“臣不知皇上问的——是哪一件。”
“真是笑话!”皇帝提着丹田气嗤笑一声,“前儿发的还有哪一件?自然是八旗兵丁拴养马驼以实军需的那一件,你今儿是没睡醒么?”
“啊啊——”允禩恍然醒来,挖空了心思想着应付的话。军务上的事,皇帝从来也不问他,他也避嫌不想多管,只在议政处随着大溜列名而已。这件事交待下来他是知道的,可为什么还没有会议他却不晓得。他不由自主地将求助的目光送向对面的怡王,可也自知不会有回应,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议政处尚没有会议,想是王大臣们都各自有事——”
“什么话!”皇帝一股劲儿的勃然大怒,腾地从御座上一跃而起,“你们都忙得很,廷议庶政,六部九卿忙得去不得;议军政,王大臣们也都忙得去不得!如此推诿因循,视大政如闲事,待朕躬如路人,你们还议得什么?不如全都撤了,朕一个人乾纲独断的好!”
“臣知罪——”允禩紧咬着下唇,又惯性的顿首请罪。自今上即位以来,他三日一小责,五日一大责,早已被挫磨得心灰意冷。凡说话,从没有一句对上心思,皇帝或冷言冷语,或雷霆万钧,他都习以为常了。他的生母出身微贱,自己靠着温和柔忍的性子,礼贤下士的作风,才积了这如许多的人望。他不是允禵,没有那份挺着腰杆儿硬顶的胆气。可他骨子里的韧劲儿却是任谁也比不了,你要辱便任你辱,你要骂便任你骂,总归我是自有主心骨儿罢了。
“皇上息怒——”允祥初瞧着皇帝只是要寻允禩的碴儿,还是满心沉着的不言声。及见允禩满口柴胡的言不及义,惹得皇帝连着议政王大臣一处骂,就觉带累得广了,若再不说话,恐自己脸上亦不好看。于是忙趋前一步躬道:“这事廉亲王想差了,并没有王大臣们推脱的事。是臣以为既要商议八旗兵丁拴养马驼的事,就不能不确查旧档,再作计议。所以臣前儿接了旨,就先行文兵部和八旗衙门,等他们细查明白了,再知会王大臣们会议。事儿是拖在臣这儿了,请皇上处分。”
“唔——这才可谓办事,哪里说什么处分!”皇帝的脸色立时转阴为霁,缓缓坐下,轻轻抚着自己的八字胡朝允祥温言道:“奉旨会议的事就该如此。”接着看看允禩垂头丧气的样儿,便不再理会他,又运足了气向众人道:“如今廷议也甚不成话,昨儿九卿翰詹议李维钧奏请摊丁入地的折子,说的都是些什么?全不知据理详议,依违瞻顾,皆由迎合上意起见!”他说着,拿起廷议的本章,翻开来指指末了的一句:“‘有地穷民’——有地之人尚可谓穷民吗?与‘有米饿殍’何异?!”
“臣办事失当,请皇上——”
“没有你的事。”见户部班中的蒋廷锡唬得一颤,出列就要跪伏,皇帝一挥手:“这还罢了。凡奉旨廷议,诸臣理应将所议之事预先详查,到时候方能各抒己见,公同商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每逢会议就托病告假,即便去了也是装聋作哑不发一言,听说还有假寐闲谈的!一两个科道微员说了话,旁的人就群起附和。难道说,为小臣时尚有主见,拜卿贰、等九列成了大臣,反倒没了心肝了?你们会议时推诿塞责延迟一天,内而六部八旗、外而各省,也都要延迟,日复一日,朝廷的振兴刷新之举,何事不成蹉跎!”皇帝说得口干舌燥,抓起茶盏一口喝尽了又道:“现在的六部大臣,圣祖在时,俱受深恩,全不思报效,凡事只知迎合,动辄说什么‘圣心自有深意’。朕何曾自以为是了?不过盼着诸弟各成贤王、诸臣尽作贤臣而已。往后再有会议,若是所议允当,朕不能从,你们就该面折廷争,再三执请,或是密折奏陈也不妨。凡事只论是非,不必揣度,朕自然实心纳谏。若是再按先时的混账规矩,就休怪朕折辱了你们的脸面去!”
“嗻——”众人一个个听得心旌动摇,好容易等他说完,忙都哈着腰恭敬答应。凉风一吹,各都一身冷汗。
“臣请旨,李维钧的折子是重议,还是如何处置?”见皇帝说痛快了,正有叫散的意思,允祥忙赶着问了一句。
“不必重议了,就照户部所议施行吧。”
第二十八章

京城内外人情汹汹不安之际,年羹尧已经兼程赶到西宁。这一座前明时修建的卫所兵城,此时早已焦土一片。西宁城虽仍为官兵驻守,但城内大量的蒙藏回民和喇嘛,早与城外的叛军相通,于是城外小股叛军三两千一伙,便敢深入各处隘口,轮番攻城。年羹尧因恐罗卜藏丹津探知官军虚实,并未从西安和肃州带大军前来,只有随身亲军百余人,悄然潜入西宁,用西宁城中旧有官兵,固守待援。
时近冬月,西宁当地已是天寒地冻的光景,十天里有九天都是狂风凛冽。满城的冻雪中偶露出一颗枯草的影子,就足够叫将士们惊叹上半天。敌军连攻了三日城,大约是乏了,此刻也没了动静,四城的守军们都是累极了的人,可年羹尧军令极严,这时候儿却也不敢擅自回城休息,便或倚着城墙,或靠着大炮,三三两两操着甘、凉等地的口音,闲话着家乡风土、妻儿爹娘。有的刚说上两句就酣然睡去,而更多的,是说着说着就触动乡情,呜咽出声了。
城头上,年羹尧正在漫步着巡视守卫,他身子极强壮,一身面甲便足矣御寒,不必再裹狐裘。按他素日的规矩,兵士们这样或谈或睡的懒散他是绝不能容的,可一则他今刚收到各路提镇已经按时卡断各个要道的军报十分高兴,二则也念这几日守城确是艰辛,便不再计较,甚或时而指示从人,为沉沉睡去的兵士盖上一条征袍,以免受冻。除了后头跟着的亲兵,他旁边还随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书生,却是紧缩在一层层衣帽里,一副畏寒的样儿。这是他临来西宁是胡期恒所荐的幕客,姓汪名景琪,浙江钱塘人。这位汪先生虽是少年才名,却仕途蹉跎,到康熙五十二年才中了一个举人。他为人甚是自负,自称“悠悠斯世,无一人可为友者”,可自在胡期恒家中见了年羹尧一面,便引为知己,也不避辛苦,一意要跟到西宁来。年羹尧也甚为欢喜,他们是傲在了一处的人,戎马倥偬之余,在个天高皇帝远的边城围炉饮酒,讽古骂今,也是一件快事。
“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唉,何苦来啊!”听着将士们絮絮的乡音乡情,汪景琪自被感染了,他是个多愁多病的书生,遍历南北,久客他乡,在这胡笳声声之地,难免要生出几分伤感来。叹息一声,眼圈儿也随着红了,却不敢流泪。在这极寒的地方,一汪泪水下去,便自结成了冰,让风一呲,脸上就疼如刀割一般。
“无已先生这话就差了,”年羹尧虽是文人出身,却是见惯了疆场的,见汪景琪如此,也只笑一笑道:“武皇若不开边,哪能成就咱们的千古功业呢?你随我来,也不尽是做边塞曲的吧?”
“亮工大将军呐,我说一句你莫要不爱听,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功臣多不能善终,有庸主畏惧能臣的缘故,也自是功臣杀戮太重,征发太频的冤孽报应。你看看这些人,从家里出来,必得都是‘牵衣顿足阑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惨样呢。唉,都是上苍所赐的赤子,朝廷于心何忍啊!”汪景琪说着,向前一步拉了个兵士过来打比方,那兵士才十八九岁,铁衣里的身躯结实强健,头盔下的面容却仍稚嫩青涩。他一脸木然,连日的煎熬早已红了眼,脑筋也不甚灵便,辨认了半天,才晓得面前站的竟是主帅大将军,忙拖着沉重的甲胄跪下去,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与你争这个,你们这些酸书生呵——”年羹尧知道他的倔脾气,也倒不生气,反叫那年轻的兵士抬起头来问道:“你是哪里人呐?”
“回大将军,小人是肃州人,随延信贝子入藏时留在西宁城的。”
“肃州人?祖辈就是肃州人?”年羹尧皱着眉又细看那兵士,阔面,细眼,高高的颧骨,眼眶里红红血丝后面一双褐色的眸子,是典型的蒙古人模样。但他汉话却说得极好,全没有生硬的气息。
“回大将军,小人的养父是肃州军户,小人从小儿被抱去,祖辈在哪儿,已经不知道了。”这兵士是个老实本分的小伙子,长得这样大,对自家身世早已习以为常,说起来并不觉得悲戚,平静木讷的一如常人。可他这样的神态,反叫汪景琪很是辛酸,凝眉蹙目的摇着头叹息:“为人子而不能知其父,可怜呐可怜——”
“呵!你这书呆子!”年羹尧一把拉了他向前走去,等离了那兵士稍远处才笑道:“司空图的《河湟有感》可还记得么?嗯——喔,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他双手叉腰跨步站在城头上,盔甲像生铁片一样贴在身上,把人罩住,极像一具冷峻的石雕。目光远眺到城外的冰雪中望去——在那里,隐隐还闪着叛军的旗号。他吟着这诗,也不免动了文人的心性,发出些思古之幽情来,及至念完,才回过神来,爽快地一笑向汪景琪道:“如今是‘胡儿尽作汉儿语,却向城头击胡人’。书呆子知道么?”
汪景琪看着他那副英武不失雅俊的神情,配着这风掣红旗冻不翻的情景,不觉有些怔怔的,心里直呼他是“第一名将”。见他发问,却不知意知所指,便不说话,只目中带着询问的意思看向年羹尧。
“那个肃州的兵原是蒙古人,”年羹尧“哈”的笑出声来,“大约是喀尔喀内附的时候儿流落内地的,这样人陕甘多得是,可不是胡儿作汉语么?”
“那又怎样,倒比汉人的弃儿更可悯些。”汪景琪没好气的一哂,回头望了望那兵丁,又不禁唏嘘。
“罗卜藏丹津叛逆,他的兄弟叔伯们都愿做朝廷的马前卒,到城头击‘胡人’去,这不正是我大清超迈汉唐的明证么?你们这些书呆子呵,哪里明白这些大势,只揣着些妇人之仁吧!”年羹尧说着一阵大笑,他在西北多年,早已领会了清列帝的以夷治夷之策,先帝所说的“昔秦兴土石之工,修筑长城,我朝施恩于喀尔喀,使之防备朔方,较长城更为坚固”,正是此中的精髓。譬如今日之攻罗卜藏丹津,便也是借了和硕特内讧不合的机缘,只是这些道理,是汪景琪这样的书生所不能参悟的。
“大将军,南门有百姓来求救!”正说话间,城里飞跑来两个亲军,一个千儿打下去急急禀道。
“说的什么?”年羹尧驻了足,气定神闲的问道。
“回大将军,来的是一家子藏人百姓,说是一股叛军要在南门二十里外的庄子放火,他们先听着信儿,赶来求救,请大将军派兵去庄子上接应百姓进城避难!”
“有我的帖子没有?”
“回大将军,没有。”
“又是细作,还回什么,射杀了就是。”羹尧脸陡得一沉,一挥手,两个亲兵也不再说话,只响亮的“嗻”了一声,就要下去行令。
“回来!”年羹尧又喊了一声,两个亲兵便齐刷刷转过身跪下听令。
“告诉南门将士,提起精神来,准备应付叛军!”年羹尧中气十足的声音里带着铮铮铜音,说得汪景琪一阵阵犯寒。两个亲兵又是一叩,转身快跑着下城去了。
“景琪本不敢干预大将军的军务,只是有一事实在不明。大将军怎知道南门求救的是细作?若真是百姓,射杀了,岂不有失朝廷抚恤藏民之意?”汪景琪忍了又忍,仍是禁不住说出口来,他晓得年羹尧是个令出必行说一不二的,可干系人命,他还是不免几分腐儒气,拖着厚厚的袍服一揖到底问道。
“我怎能不知道朝廷抚恤之意呢,无已兄还真把我当了杀人不眨眼将军了?”年羹尧缓过神来,露出诡秘的笑容。“像这样求救告急的,原先每天都有十几起,全说自己是附近百姓,实则良莠莫辨,里头多混了叛军的细作。这几天夜里,我已经暗地着人出城,护送了西宁城外三十里的百姓到左近各城堡里去,不愿去的,也都发了我的晓谕安抚帖子,一旦叛军掳掠,需得凭帖来投。如今西宁城外的村寨都已空了,南门外二十里的百姓,这会儿理应在南川申中堡里了,还在城下叫门,不是细作是什么?”
“亮工真是高明,料敌先机啊——”汪景琪听得兴头,也顾不得冷,拍着手大笑起来,却叫年羹尧打住了他的话,吩咐身后紧跟着的人道:“你们两个送汪先生回城,其余人随我去南门督战。”
“叛军不是已经退了——”汪景琪一惊,拉住疾步就要离开的年羹尧问道。
“细作叩门诱我开城,叛军还能远吗?”年羹尧回身一阵大笑,拍了拍汪景琪的肩头:“无已兄到书房备一盘棋,一桌酒,等我退了敌兵回去与你手谈几局!”
果不其然,等年羹尧到了南城城头,目之所及,三四千的叛军已是纵马而来。驻守南城的总兵宋可进几步迎上来,单膝礼毕,将一个藤竹的单筒千里眼(望远镜)双手奉上道:“罗卜藏丹津的兵忒是油滑,又赶着藏人来给他们打头阵,您细看看这伙儿叛军,十停里有八九停都是藏人,蒙古人都在后头,枪炮都打不着。”
“打!不论什么人,你们只管放炮狠狠地打!”年羹尧一只手紧紧攥着拳头,露出狰狞冷酷的笑容,方才和汪景琪谈诗论势时的儒雅豪放一扫而光,只剩下一身的寒气。他接过那千里眼握在手里,却也不拿起来看,只用自己的目力,瞥向远处愈来愈近的蔽日旌旗。眼看着连片的马刀的寒光就要涌到城边,他昂起头,一指宋可进手中的令旗,低沉着声道:“老规矩,敌退了数尸首,一个藏人十两银子,一个蒙古人三十两,大伙儿分。”
“嗻!”宋可进听得立时眼睛一亮,令旗高高地举起,再一落下时,几十门字母炮,几百只火铳鸟枪,数千只火箭一齐发出。霎时间,轰鸣声,撞击声,哀号声汇成一片。城下最前一排的藏人们血肉横飞的跌下马来,鲜红的血液从颈中、腹中、手足中飞溅出来,在高原刺眼的日光下一闪,立刻就冻住了,像红色的雹子一样从空中降落下去。后面的藏人见这样情形,早被吓住了,驳马就要回去,却见后面的蒙古人挥舞着马刀高声号叫着,大有退后就是一刀的架势,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向前冲去。宋可进的令旗再一起落,又是一排魁梧的“肉墙”,在厚实藏袍的包裹下,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应声坠地。
一个多时辰的反复冲杀,叛军扔下几百具缺手断足的尸首撤走了,城头上也是一片死寂,紧张到了极处的将士们颓然倒在墙边,不知是喜是悲的望向城下的累累白骨。紧接着身上一股透心凉,仰天望去,才晓得不知什么时候,天上竟又飘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来。年羹尧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冲着仍旧紧握令旗的宋可进勉强一笑道,“换班吧,叫他们回城休整待命。”
“是——”宋可进忙回过神来,打着千儿答应一声,刚要传令,只听身后不远处“啊”的一声惊叫,吓得一个激灵,转过头去看时,只见一个放炮的兵士张着嘴,满脸惊惶的盯着自己的右手。在这极寒之地,放炮的兵士需得倍加小心,若不戴上护手棉布,皮肉直接触到炮的铁膛上,便极易粘在一处。方才战事惨烈,这兵士身上虽冷,手心儿里却满都是汗,他不由自主将棉布推下去。有汗时也还罢了,及至战罢汗落,又兼下了雪,在他与众人一道发怔时,右手上的皮肉已是死死粘在铁炮镗上。他想拔,却丝毫也拔不动,再一使劲,几乎连皮都要扒下来。一股撕心裂肺的疼让他顾不得军法大叫起来,两旁的兄弟们围拢过来,看着白花花的雪片儿落在他的手上,一只粗喇喇汉子的手冻得婴儿嫩肉儿一样通红,也都无计可施。兵士的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右臂,紧咬着牙关发出揪人心弦的痛呼,让刚从战争中苏醒过来的将士们又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当中。
“怎么弄成这样——”年羹尧闻声也走过来,宋可进的兵是他部属的精锐,几乎一个兵丁他都略识得面目。他俯下身,用手微微一碰那红得发亮的手背,兵士猛地嚎叫一声,他一皱眉,慢慢将手缩回来,闷声向宋可进道:“你怎么带的兵,不按规矩来!”
“卑职知错!”宋可进最怕年羹尧,听他怪罪,唬得双膝跪下,连连谢罪。
“大将军救我——”兵士凄惨的哀求着,他们都是久从军旅的老兵,知道年羹尧杀伐虽严,却爱兵如子,不是不知体恤士卒的将军。
“没法子,再不处置就要冻掉了。”年羹尧又俯身看了看,轻轻拂去那手上布满的雪片,长叹了一声摇摇头,转过身去,从腰间拔下自己御赐的佩剑,“铛”的一声扔在地上,顿了一时,朝宋可进说了句:“去手!”便匆匆走去,及至听见后头惨绝人寰的一声大喊,才拧着眉停住步子,背着脸高声命道:“好生养伤,银子由我那儿出,为朝廷留个有用之躯!”
第二十九章

随着各路大军的就位,西宁这座危城得以固守,年羹尧腾出手来,开始向青海各处的叛军出击。罗卜藏丹津进犯南川边口的五千主力首先被击溃,紧接着大军又出北川寨口,在七家寨、莽果寺等地歼敌甚众。甘、川等地的附逆僧人,也被一一剿平,眼看着罗卜藏丹津气势日衰,和硕特蒙古内里本想跟着他捞些好处的王公们也就愈发得坐立不安。先一个挺不住的是台吉索诺木达西,开战未及两月,他便缓过神来,向朝廷上表投诚,皇帝倒也大方,既往不咎不说,还晋其爵为贝子。如此一来,青海的左右翼众多王公台吉,纷纷派了人去西宁城与年羹尧联络,自称是受了罗卜藏丹津裹挟恐吓,不得已才与朝廷为敌,年羹尧一面忙着上奏,一面派兵接应这许多的老弱残部,既防着他们诈降,又得护着他们不叫恼羞成怒的罗卜藏丹津追击。直忙活到年终,川、甘等处也纷纷报捷,王师所至,叛逆束手,附逆的各部几乎全部投附,罗卜藏丹津也极惊恐,特意派人送还了常寿要议和。表章上去,皇帝哪里肯依,只急谕年羹尧挥师西追,除恶务尽。
大军势如破竹,年羹尧在西宁城自然过得惬意。他初到西宁时上奏的折子已是发了回来,皇帝批得异常细致,密密匝匝满纸都是,至他写道:“昼则综核军务,夜则分班守城,臣之未能就枕者已十一夜矣”处,皇帝竟连批了三个“好心疼”!那份儿担忧思虑的样儿,真个跃然纸上。末了的朱批更是亲昵赞颂以致于极,竟像是是手舞足蹈时说出来的话。饶年羹尧自诩是大将风范,也不禁念出声来:
“你此番心行,朕实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颜对天地神明也。立功不必言,正当西宁危及之时,即一折一字,恐朕心烦惊骇,委曲设法,间以闲字,尔此等用心爱我处,朕皆体到。每向怡、舅朕皆落泪告之。种种亦难书述。总之你待朕之意,朕全晓得就是矣。所以你此一番心,感邀上苍,如是应朕,方我君臣非泛泛无因而来者也,朕实庆幸之至。”
坐在一旁的汪景琪看着竭力绷着脸,却止不住溢出得意之色的年羹尧,极不屑的一哂。天愈发冷了,漫天盖地的都是雪,书房里能摆上炭盆的地方全摆上了,烤得案上的文书军报都一劲儿的发酥,他这个南来的秀才依旧畏寒如虎,紧缩在袍子里,只露出脑袋和半截手指,拎起折片的一角轻翻着。年羹尧的字体粗大工整,用墨浓厚,皇帝鲜红的行草朱批夹在行间,格外显眼。汪景琪看着,只是摇头道:“亮工你也是两榜出身,这样的话可是待士大夫之道么?”
“你也就是和我!换一个人,就你这张嘴,恐怕命都难保!”年羹尧在这远僻荒城,也只他一个挚友,便不肯计较,只点着他大笑道:“你这南蛮子哪里晓得,汉人讲究君子之交,需得正气敬礼才是待人之道;满洲却不是这样心思,若好,便好的蜜里调油。为了孝敬主子,老子娘全不认得了,那才是真忠心。我原先也是迂腐来着,当年拨给潜邸作门下,拘着那点子读书人的脸面不肯自称奴才。不料皇上竟然大怒,责我是自外本主,有心傲慢。咳,说一句背人的话,当时我还想着,雍亲王是个有大志的王子,怎么这样小气,后来慢慢的知道了性子也就好了。”
“那这又是怎么说来?” 汪景琪指着朱批中,隔上三两句墨迹便见一处鲜红的“阿弥陀佛”,嗤的一声笑:“上苍垂佑、祖宗福庇、先帝洪恩就罢了,怎么释迦也出来了,却不见至圣先师?可还有太上老君没有?”
“怎么没有!”年羹尧听他这样说,一阵前仰后合的乐极,也不在意皇帝严令,密折奏陈是法不传六耳的绝密,断不能为外人道的,极随意的从架子上抽出一个匣子来,打开了翻出一封折子,摊在汪景琪面前大笑道:“你且看看这个,若依你那个士大夫之道,这又是什么?”
汪景琪也是个狂放人,什么玉纶天音、朱笔宸翰,在他看来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物件,“跪颂捧读”全然不必,只就着年羹尧的手念那朱批:
“还有笑话,京中有一姓刘的道人,久有名的,说他几百岁寿,不可考。前者怡亲王见他,此人惯言人之前生,他说怡王前世事个道士。朕大笑说这是你们前生的缘法应如是。但只是为什么商量来与我和尚出力?王未能答。朕说,不是这样真佛、真仙、真圣人,不过是大家来为利益众生栽培自己福田,那(哪)里在色相上着脚。若是力量差些的,还得去做和尚、道士,各立门庭方使得。大家大笑一回,闲写来令你一笑。”
“罢了,这都是什么不入流的旁门左道的,岂有此理?”汪景琪看着,初也乐不可支的大笑,后竟脸色愈阴沉了下去,只捧着热滚滚的奶茶一口一口饮着。他本喝不惯这个,及等天冷得受不了了,才知道这是极好的御寒之物,蒙藏诸藩那样结实的身子都离不了的。
“你又瞎琢磨什么,每日介只和我弄深沉?”年羹尧素来把这些没来由的朱批只当笑话看,他是深知皇帝的性子,若待一个人好,必得成日说出这些板正人觉得牙碜的话来才算好,浑没有一点儿九重垂拱的威仪。自己是汉军旗人倒也不要紧,只是正经的汉人儒生,恐怕瞧不上这份儿殷勤。想来汪景琪也是这个念头,便不在意的搓搓手收了那折子道:“岳钟琪他们已经进了青海,这两天便该到了,你这呆性子可要收敛些,他是有密折之权的,你一个唐突,当心他告了你的御状去。”
“我倒怕什么,不过生来就是个弥衡杨修的命罢!”汪景琪却不领他的好心,仍旧狂狷的大咧咧道:“只是看今上赐你这几碗米汤,总不是个平和中正之人。凡爱之欲其生了,难保不转恩为仇,末了来个恨之欲其死。大将军你的性子又傲,我听说是和几位中枢都搞不来的?功臣不可为,你只别落下个周亚夫、岳武穆的就好。”
“书呆子又危言耸听了!”年羹尧听的虎目一跳,他是少年得志一顺至今,大开大阖的心性惯了,从不曾做些抽身退步的想头。左右阿谀奉承的多,并没人和他说这些不中听的话,乍闻汪景琪这一说,心头也是一寒,可转瞬又复合了。今上的帝位尚不稳当,若要整治,首当其冲的是他那帮子好兄弟,自己总是一条藤儿上的,眼看着又是一功将定乾坤,断没有这么快就翻脸的理。这话他却不便说出来,只特特笃定地道:“我与皇上,正应了那句‘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的话,你忒是多疑了。”
“回大将军,南门来报,岳将军、黄总镇、吴总镇已到城外了,请大将军的示下!”汪景琪本还要再说,见外头中军守备进来,便住了口,那守备行了一个礼,朗声报过,抬头看向年羹尧,眼睛里的话,是问要不要去迎接的意思。
“叫他们进城来,到大堂见我就是。”年羹尧却做不理会的模样,仍旧稳稳坐着。奋威将军岳钟琪和总兵黄喜林、吴正安都是他一手提拔的旧部,从川、甘两地赶来会议下一步进军方略的。这些人如私属一般,即便如今官至提镇,他也从不肯假以辞色,仍旧呼来喝去的绝无客气。虽说远道而来,他身为大将军,也断没有出迎的道理。
年羹尧所说的大堂乃是前明时西宁卫指挥使的官厅正堂,如今已作了他中军的议事厅。顶上手高几上摆了香案,供奉御制的令箭与黄绫子覆着的钦赐抚远大将军印绶。下头的虎皮交椅前是一张硕大的帅案,干净的纤尘不染,除了文房四宝、笔架镇纸外一无长物。厅中西壁绘了青藏甘川滇的山川全图,东面放了沙盘。除此之外,厅中全不摆刀剑,满厅里清清爽爽,叫外头白雪映得透亮,全不似那“白虎堂”似的神秘瘆人。岳钟琪与年羹尧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世交,曾特问过他,怎么堂堂中军,连个耀武的兵器也没有,年羹尧只一句“为将在谋不在勇”,便叫他服气了。
岳钟琪和黄喜林、吴正安三人素知道年羹尧的脾气,忙命所带的副将、参将们都去了佩剑,换上大朝面圣时才穿的朝服,翎顶补褂各自齐全,会了本在西宁的总兵宋可进等人,先到大堂候着。直等了两刻,听见外头三声炮响,十几个人一起跪了下去,又好一会儿,先见四个内廷侍卫打扮人的在前仗剑引导,年羹尧才步伐扎实的从容而来。他穿着石青色四开叉的四团龙补薰貂冬朝服,颈上挂着三盘绿松石的朝珠,腰间系着金黄带,荷包挂着鹅黄穗子,连扔给从人的亦是黄缰,除了帽顶上少了个金龙二层东珠冠外,其余的已全然是亲王服色。西北诸将进过京的不多,仅看这样穿戴,便是惊如天人了。岳钟琪自任提督,秩授一品以来,本也自矜这一身辉煌翎顶,可如今再看年羹尧的风采威仪,不觉把那争荣夸贵的心也收了几分,只低下头去领衔呼道:“奋威将军、四川提督岳钟琪率诸将请抚远大将军安!”
“都起来吧。”年羹尧走到交椅上坐下,方平抬了右手示意,脸上满是威严,一丝笑纹也没有,见众人都立定了目视着他,才板着面孔道:“这次各处守卫的也就罢了,算是没给朝廷丢人。你们该是谁的功劳我已经发文给兵部,过些日子自有答复,不必惦记着。叫你们来是议议下一步的事,罗卜藏丹津已经逃到了柴旦木,虽是困兽穷途,可毕竟还有十万兵。皇上已有旨意,除恶务尽,断不能留着他死灰复燃。我的意思,兵贵神速,不在多寡,只调甘陕两万精兵,四路分进合击,如何?”
“回大将军,卑职有一言。”岳钟琪今年才三十六岁,是举朝最年轻的提督,升迁之快世间少有,正在英气勃发的时节,他父亲岳超龙和年羹尧是莫逆之交,因此西北几省多有传他是年羹尧干儿子的。如今他官做得大了,又得皇帝青眼,见折子里常常年、岳并提,就越来越生了不甘人下的心思,急欲立功以自效。临来时,他早已想好了,年羹尧身为主帅,不能轻动,此次追击罗卜藏丹津残部的头功,自己定要亲自夺来才好。于是只等年羹尧一问,他便跨前一步朗声道:“大将军说兵贵神速,卑职以为甚是,不过调兵两万,要筹饷备办,不免要待来春。海西辽阔,敌军尚有十万,我军若分进入境,敌军四散,我军恐要顾此失彼,反而四面受敌。卑职愚意,不如趁春草未生,蒙古马兵无所供养之际,只派精兵五千,捣其不备,一举进剿柴旦木,攻陷敌穴!”
“这倒是痛快,只是太险。”站在下手的黄喜林,听他说得慷慨激昂,心里也自激切,但他是个老成细致的人,转念一想又道:“罗卜藏丹津十万人,咱们才五千,也太少了。再说从西宁到柴旦木,沿途都是和硕特的部族和喇嘛庙,一个不小心,或是泄露消息;或是这些人降了又叛阻挡大军,东美老弟,你这出攻其不备的戏可就要唱砸了!”
“是啊,这冰天大雪地里头,就算是五千兵,人要吃饭穿衣,马要草料,大漠荒原的,哪儿弄去,都备办齐整,也要有工夫了。”宋可进在边上想着,也觉得岳钟琪想得太简便,只摇着头叫难。
“小岳这个大漠里头出奇兵的法子,我瞧着不差,是个古今罕见的。”年羹尧知道岳钟琪是争功的心思,却很稀罕他的方略,并不恼他驳自己的话,只想着如何料理黄、宋二人所虑的事。沉吟半刻,拿定了主意,才又问道:“若依着小岳的话,这个兵,谁有胆去领?”
“回大将军,卑职愿亲往!”岳钟琪昂然一挺,随声应道。
“好,你回去,细拟一个章程来我看。你只管用兵,旁的军需筹备,自有我来应付,不必操心!”
第三十章
西宁周边的地界儿已没了叛军,在青海的人无不高兴,却只有九阿哥允禟一人向隅。因为皇帝来了旨意,命他接着出口往西去。没奈何,人在矮檐下,他只得带着跟随的人,将从京城携来的大笔银子,仍旧装在点心饽饽匣子里,用驴车驮了,在年羹尧的催促下,离了西宁城。青海辽阔荒僻,除了一个西宁城,其余地方,在允禟这个皇城里长大的阔阿哥看来,全跟野人呆的地方儿差不多。加上夜以继日的暴雪寒风,许多马驼都冻坏了,于是向北走了百多里,到了一个叫西大通的地方,他便再不肯走了,只说自己已是重病之身,再走便有性命之虞,摆出一幅悉听尊便的架势。年羹尧派来跟着他的人,毕竟畏他是贵胄皇弟,也不好下力气死催,只得请示上命。年羹尧此时一心筹备着进军,想着这位“九贝子”走不远,倒也易于看管,谅他才具平常,翻不起大浪来,只叫人用心监视,其余愿住在什么地方,也就由他去。
西大通本也是个没人烟的地方,只有前明的一个千户所,留下些军户们住的房子开的地,也叫前一阵子兵乱糟践得差不多了。只有一节,这里是西宁到肃州的必经之路,又驻了兵,所以年羹尧先前在晋陕两省召募的商贾,多有在此处聚集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饶是冰雪严寒,路无遗草,仍挡不住一队队的驮马载着粮食、盐巴、砖茶、布帛从东而来,沿路卖给驻扎的军营,再购了青海当地的土产药材,向东而去。允禟从来就是会做买卖的,又带了几十万的家当,所以特意选了这个地方,别有用途。
和允禟同来的是贝勒苏努的两个儿子勒什亨和乌尔陈。苏努是太祖皇帝长子褚英一支的遗脉,素来与八阿哥一党交厚,深为皇帝所忌,在他的十二个儿子里,尤厌勒什亨与乌尔陈两个,所以随便一个借口,就打发了他们与允禟同往军前。说是同往,却是不能常见,动辄都有宫中派来的人看着,体己话只好偷偷摸摸的说。及到了西大通小半个月,三人虽是比邻而居,却还没找到相聚的由头,好容易到了年底,允禟借着自己生母宜太妃的寿日,说是要遥祝,才将另两个人都请到自己居所里。他是个会享受的人,又大方,当地驻防的兵丁都愿替他效力,所以时间虽急,屋子整治的却很齐整。一个不大的花厅,收拾的四不透风的暖和,允禟坐在正位,他的两个儿子弘晸、弘暲侍立在下头,等着勒什亨两个来了,站起来,向着东边遥拜了拜,念叨些祝祷福寿的话,三个人才安稳落了座。
“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你们也跟着我受苦了。今儿是我母妃千秋,我高兴,你们也得陪着我高兴高兴。”允禟是个壮实的人,却偏要装出病怏怏的样儿,穿着厚厚的猞猁狲皮袍,持着一盏羊羔酒,待儿子搀了才慢慢站起来,却不理会勒什亨他们,只端着酒,缓步走到门口站着的两个宫中侍卫跟前,将酒塞在一个人手里:“我如今是个败兴的人,也没什么打发你们,喝了这盅儿酒,是你们赏我的脸,可成不成呢?”
“九爷这是哪儿的话,奴才们可当不起。”那侍卫红了脸,哈了腰接过酒,赶忙一饮而尽,又说了句:“谢爷赏酒”的话,不待允禟再说,便对着同伴道:“九爷是正经主子,贝勒府的二位爷待咱们兄弟都是天高地厚,既是太妃娘娘的寿日,不妨叫爷们高乐一日,兄弟你说呢?”
“正是正是,只是不知道九爷肯赏咱们兄弟一桌酒不肯。”另一个也很知趣,勒什亨的本官是领侍卫内大臣,正是二人的顶头上司,他素来待人和气,和下头人都处得好。如今倒霉了,但余恩尚在,那侍卫见他也站起来,知道同伴敢说这话,必是得了大好处的,在这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自乐意卖个人情,就也嬉笑着点了头。
“酒我早给你们预备了,都是上好的,叫我两个阿哥陪着你们一处吃去。”允禟得了计,招手叫过弘晸二人,会意地一挑眉毛:“你们陪着到西厢房好生吃几盏儿,别忘了选两个看得过的丫头服侍去,可得不醉不休!”
“得了,谢九爷赏!”两个侍卫都是三十上下年纪,挑上这破差事也不得带家眷,在西宁又赶上围城,连个母耗子也难找,一听这话,顿时都乐得眉开眼笑,打了千儿蹦跶着就随了弘晸他们去。屋子里只留下允禟三个,与他自己府里的亲近太监伺候把盏。
“九爷破费了多少,让他们这样痛快。”乌尔陈还年轻,是个绷不住话的,夹了一箸牦牛肉,眨着眼睛看看自己兄长。
允禟却也不说话,只伸了两个手指头,“吱”的吸进去一口酒,摇头道:“没戏没曲儿,这闷酒难喝啊!”
“二百两?”乌尔陈没在意的一问,边吃着道,“这地方的人唱曲儿跟狼嚎也差不多少,本要叫两个山西买卖人带的小戏子来,可想着爷还在先帝爷的热孝里呢,怕不方便。”
“瞧瞧你的好兄弟,你们家老爷子那样的手面排场,他到这样小家子气了!”允禟扑哧一乐,斜打量了乌尔陈一眼,转对勒什亨道:“二百两?二百两我这会子早叫四皇上抓回去了!”
“难道两千?忒多了些儿吧?”勒什亨听得一愣,他知道允禟是财神,挖人参、通外洋、开当铺、放印子,对属下人敲骨吸髓,无所不做的,可也没料到他竟如此的挥洒。先帝比起今上,就是个大方的了,六十整寿时大赏宗室,发到贝勒贝子一级,也不过是两千两。两个正五品的三等侍卫,又没什么外快,十年八载也挣不下这么些钱来,怪不得不怕挂累答应的利落呢。
“我是个要死的人了,留钱做什么,不如换了大伙儿高兴。”允禟幽幽的盯着满桌子的牛羊肉,也不动筷,叹了一口气,将荷包里的鼻烟壶掏出来嗅了嗅,“与其叫人这样揉搓,比拿刀子杀了我还难受。”说着又指指身后站着的两个太监:“倒是把我一个人怎么样也罢了,把我这些跟随的都带累在这里,我心上很过不去。要是把他们都叫回去过一日平安日子,我就是死也是甘心的。”
“主子没得又说这些伤心的话,奴才们哪儿是怕带累的,只是心疼主子,金枝玉叶儿,却在这里受苦。老天怎么就不长眼,给主子这样好人,摊上那么个没天良的哥子呢!”两个太监都是他最贴身的,平素里仗着允禟霸道惯了,哪里吃过这些苦,心里早就愤懑到了极处,只是不得发泄,今儿听允禟这一番话,又是感激,又是想起自己苦处。都一齐趴在地上,哭得个涕泪交流,连带的勒什亨兄弟也跟着难过,红着眼圈拿手捂着嘴,强忍着不肯放声儿。
“算了,我不过白说一句,何苦这样儿,又没人心疼。”允禟又喝了一盅酒,青海这个地方,地势高,人的五脏六腑与在平地上不同,就这酒量说,在京里是八两的量,到了这儿少说也能一斤,只是羊羔酒总带了一股腥膻味儿,允禟每喝一口,就呛得一皱眉。撂下杯子一拍勒什亨的肩头,“得了,消停会儿吧,说正事,老穆怎么还没来?”
“老穆”说的是葡国人穆景远,他本是来传教的,却进了宫廷,给先帝作通译(翻译),却和允禟最是亲近。这次允禟到西宁,他也跟了来。到了西大通,二人虽住得一墙之隔,却也是成天有人看着,不得自由来往。苏努一家子都很信洋教,勒什亨的三哥苏尔金还是受了洗的,如今途穷,再没有爵位名禄可以顾忌,勒什亨与乌尔陈两个也愈发信了西人的天主可以救他们于危难,所以特特敬重那穆景远,时常问候照顾。见允禟问,乌尔陈忙回道:“穆先生怕是有些不便,我就去迎迎他。”说着,就穿了大衣裳,带了个太监走出去,左曲右转到了院后的马厩前,正要进去,见马厩内的外墙上开了一个小窗户,后头人略使劲一推,就开了,紧接着里头一阵动静,太监紧走几步进去,从窗里拉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西洋人来,高鼻子、深眼窝,却也穿着当地人常穿的大厚袍子,脑袋身子一起捂住,几乎攒成了一团儿。
“快掸掸!”乌尔陈上去打了千儿问好儿,一边命太监给一身灰的穆景远拍着,一边道:“九爷和我六哥都等着先生呢,您快请。”说着看看周围没有闲杂人,赶紧伸手一让,三个人快步回到了花厅里。穆景远在京城呆了二十多年,汉话说得极好,见允禟在座,勒什亨已是站了起来,忙一躬道:“让九殿下久等了。”
“你这是怎么了?让风疵了还是哭过?”及坐得近了,允禟细觑了穆景远,才瞧出来,他的面色很暗,眼睛也是肿的,脸上似还有泪痕。等太监捧过餐具去,就见他只是哀叹,默默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低声道:“京城里传来的消息,我们耶稣会在福建的教友们被总督驱逐了,总督上奏了皇帝陛下,教友们从宫廷里打听到的,皇帝非常愤怒,这下可能会真的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先生是说——禁教?”勒什亨惊得一抖,直看向允禟道:“不至于吧?先帝在的时候儿多少官儿上奏要禁教,他老人家都没准,这三年不改父道的样子,总得做做吧?”
“他?先帝的儿子们都要叫他搓弄死了,还什么道不道的!”允禟没好气地一敲桌子,大咧咧向穆景远道:“你也先甭操那六国贩骆驼的闲心,他虽未准顾及先帝,可他自己平日里最信什么和尚道士的,想来也不会太难为你们传教的。倒是咱们这儿,你与我好,他是知道的,咱们若再不做个长久打算,往后的下场,只怕还及你那给赶到海里去的教友们呢——”允禟正拧着眉毛发牢骚,眼看就要扯上正题,就听外头轻轻几声叩门,里头四个人便都不作声了,等了一时,允禟朝身旁的太监递了个眼神儿,那人轻手轻脚开了门出去,只说了几句话就踅回来,又闭紧了门,将一个信囊跪呈给允禟道:“府里送来的,是八爷的信儿。”
“喔,”允禟一手接过来拆开,看里头的书信,是自己五儿子弘阳的手笔,都是些曲里拐弯儿的洋字码,便叫那太监“拿黄历去”。这正是穆景远教他的,用俄罗斯的字头改作了暗码传递消息,那“黄历”原是暗码的底本。他在这一字字的比对,另三个人只得瞧着他神情变化悬着心,等对完了,也不敢问,只见他从荷包里拿了火镰出来,将信一把火烧了,才叹息道:“老十四又给弄回景陵看坟去了;咱们八佛爷更窝囊,安王的爵叫停袭了,所有的佐领门人都拨给了老十三。”
“安王停爵?”勒什亨听这话,真比听说要禁教更吓的一激灵,想当年的安和亲王岳乐,在顺、康两朝是何等的风光,先帝都要忌惮几分,连允禩这个外孙女婿也跟着提气不少。如今儿子还有好些,却不叫袭爵,这是哪国的道理。连安王的爵位都说废就废了,那自家就更别提了,只等着皇帝一句罢了。他愈想愈觉得惊惧,忍不住问道:“廉王爷怎么不给求个情,福金是跟舅舅家长大的,也不——”
“你还不知道我那个没硬气的嫡亲好阿哥!”允禟猛地一捶桌子,一下子靠在椅背上,“他空挂了个总理事务王,除了听训挨捶,还能干什么?咱们皇上可真狠呐,把那位怡亲王封到正蓝旗去,和八哥拴了个对儿,公事私事眼儿瞪眼儿!如今安王废了,正蓝旗只他们两个王爷,好家伙,人家的佐领是他的一倍还多,这不活活儿把咱们的中军帐换成了皇帝亲辖,‘上三旗’改成‘上四旗’了!真狠呐,他可真狠——”允禟也不管勒什亨惨白的脸,兀自嘟囔着,他是明白透了皇帝的心思,只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边说了,边自觉的恐怖,贼冷的天儿,身上却一股一股的冒冷汗。猛地,他看向不停划着十字念念有词的穆景远,一把抓了他的手颤着声儿道:“如今咱们只有一条路,才能避祸,老穆你得帮我!”
“九殿下——”
“你和年羹尧是相熟的,我知道,你原替我送过他东西。我如今在这个地方儿,只有依靠着他,才不至于遭难,烦你明儿去一趟西宁,代我拜会他一遭儿。约他得了空儿,与我见一回吧!”

第三十一章

西大通虽是消息不畅,但穆景远禁教的信儿却是很准。事情的缘起在福建的福安县,本年十月,当地的几位官学生联名控县,说西洋传教士在县内大建教堂,传教惑众,败坏民风。知县是个才上任的,临来时就风闻本县的教士势大,小小一个福安,教堂竟有十五六座之多,每逢布道,男女混杂,教民被教士勒逼,不嗣父母、不奉祖宗,甚至有信教女子被妄称修女而不能婚配的。他是个循礼不悖的儒生,哪里听得这个,立即请了闽浙总督满保的宪令,清查了本县信教人众,责令自新,辖内的教堂一律改作义学、祠堂,并将所有传教士一并驱逐出境,押解去了澳门。
事情闹在一个县里,却叫总督满保上了心。他在福建多年,深感闽省地接海外,多有刁民汉奸与海上西洋人相勾结,抢掠为患、霸市欺行,惹出民怨。而凡这里头每一严审,又必有传教士们帮助联络,所以他对这些个人,也是恨得牙痒痒。接着福安知县的呈文,便起了根除此弊的念头,一封折子上去,奏请举国禁教,并将各省西洋人,除送京效力外,余都安插在澳门。
其实不只满保,就是京官们,自康熙年间罗马教皇下了不许中国教民尊孔祭祖的令后,便舆情汹汹起来,争先上疏,请先帝下旨禁教,以正国俗。先帝是个凡事手下留情的性子,虽也大怒,恨那教皇是个不晓事的,却还留了口子,下旨凡在华传教士均须领取朝廷的信票,声明永不返回欧洲,顺从中国礼仪,方可留居中国。若不如此,再加驱逐。而今上皇帝却是个杀伐决断的人,不愿理这一套折中手段。先时诸皇子争位,在京的教士们就多有掺合进来调三窝四的,譬如那个葡国的穆景远,就是最招他的厌。加之满保的折子,将那耶稣会的势力在民间如何潜滋暗长,教士们如何勾连外洋,教民们如何忘本违礼,缙绅儒生们如何群情激愤的情形条分缕析的十分清楚。皇帝遂拿定了心意,要满保把这个意思正大光明的写个题本上来,发交礼部议奏。
管理礼部事务的是允裪,他作皇子时,和宫中的传教士们也很相与得来,此时颇愿帮他们一帮。只是自从卖家当还亏空的事一出,人人都知道他是个灰头土脸不得烟儿抽的了,连礼部的司官们也捧高踩低的不肯再奉承他。接了议奏的旨意,司官拟好了一个奏稿交给他看,他一见,满纸都是附和满保的话,要将教士们全赶出去,便大大不忍起来,对着司官道:“先帝给传教士们有旨意,有信票的就可以留下,满保折子里没提,恐怕皇上也记不真了,你们得在奏稿里说一句。”司官当时答应了,等过了几日再看时,仍旧还是原样,允裪有些生气了,质问那司官为什么不改。那司官却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儿,只说:“十二爷虽是王子,可办事的道理卑职不敢屈就,便是被参丢官,也不能改动这奏稿了。”允裪原就是个怕事的人,实在气急了才作出卖家当的事来,叫皇帝降爵叱骂的一吓,更是谨慎的头上掉片叶子也要躲躲。瞧司官这样大胆,知道是皇帝已有了定见,自己怕得一乍舌,再不说话了,只略改了改文字,就递上去。不过他仍旧担心传教士们受委屈,命人透了信儿给法兰西的神父冯秉正,让他相机行事,争取在皇帝批复礼部之前,挽狂澜于即倒。
在京的传教士们可就吓坏了,幸而他们中多有人联络宫廷,知道如今皇帝唯一宠信的,只有怡亲王,怡亲王在传教士里,又最爱意大利神父郎世宁的画。所以传教士们一处商议了,就托冯秉正、郎世宁和日耳曼的费隐神父三人到王府去,无论如何要请怡亲王上奏,请旨宽恩。
第二天卯正,三人就相约到了王府门口,天本是漆黑的,寒意袭人,因刮着不大不小的北风,所以也没有雾气,加之王府前已经几十盏宫灯挑起,倒照得十分光亮。只见府门前少说也立着三、四十个人影,服饰各异,各自小声说笑着。三个人见这情形,还离得老远就跳下马来,总是郎世宁见多识广,小声向另两个人道:“我们好像来晚了,亲王殿下该到宫里去了。”冯秉正却还不死心,仍向前走着,边走边道:“我们还是到前面去看看,有没有熟人。”
将走到灯火快照到的地方,他们就都停住了步子,这儿已经看得很清了。王府大门洞开,石阶下摆着一顶六尺多高的八人抬暖轿,金顶黄盖,红缎的轿檐,红漆贴金的轿杠。因还在丧期,又是入宫,并没有排列仪仗,只前引和后从的护卫是全数的,一共十六个人,都穿着公服戴着花翎站在马旁候命。另有轿夫和没品级的执事人等,却着了绣团狮子的绿缎衣,在灯烛的黄色光晕下显得十分鲜亮明快。看了半晌,也没见自己认识的人,郎世宁不禁有些着急,他想直绰着过去问问,却又觉得突兀,只好静下心来。不一会儿,王府的侧门又开了,走出一老一少两个人来,老的是二品武官的服色,他站在阶前尚未说话,下头窃窃私语的人们就全都肃穆起来,整整一条街上立时鸦雀无声。
“噢!那是长史大人和小尹翰林,他们认得我的!”郎世宁借着灯光,一眼看清了出来的人,高兴得低声起来,另两个人也兴奋得在胸前划着十字,用各自的母语说着“愿主保佑我们成功”的话。略静了静心,三人方整齐了衣冠走过去,长史正吩咐着别的话,倒是尹继善一眼看见了他们,没等郎世宁开口就迎上笑道:“这不是郎供奉么,这早晚怎么上这儿来?”
“元长先生,可算见到你了!”郎世宁也在京城呆了多年,早学会了礼仪称呼,直喊着尹继善的字走过去一揖,又指着冯秉正两人道:“这两位都是我的西洋教友,我们有要紧的事情,想拜见亲王殿下,元长先生能帮我们吗?”
“供奉这也怪了,”尹继善一脸的笑容可掬,只带着疑问一瞟后头的两个人,又自如地道:“你平日就在如意馆画画,有事要见我们王爷,何不在宫里说,要大早起赶到这儿来?”
“因为——”郎世宁正要说话,旁边长史也走过来,一见着他也是客气地口吻叫了一声“郎供奉”,转对尹继善道:“都预备好了,去请王爷的驾吧。”
“哈大人,我们能去——拜见殿下吗?”郎世宁听这话,忙一屈身,这长史叫哈达,本已官居都统,但因系怡王的母舅,关系近密,所以仍兼着王府长史的身份。郎世宁和他也见过几回,算是半熟。
“这可不成,我们王爷就要上朝去,误不得,你们有事晚间再说吧。”哈达也不多问,一挥手,就要抬脚往里走。郎世宁见状,也知此时只有厚着面皮央求,顾不得许多,赶紧又道:“我要说的是关系几千几万个教士生命的事,请大人一定让我们见一见亲王殿下!”
“你一个供奉画匠,有什么天大的事——”哈达叫他缠得不耐烦,正要斥责了拂袖而去,却叫尹继善拦住,拉他到一旁附耳道:“皇上昨儿恰交办了一件西洋人的事给王爷,王爷正头疼。这郎世宁是个老成人,断不至于来轻易搅闹。若是真有要紧事,耽误了倒不好。”
“也是,那你进去回一声,看王爷的尊意。”哈达身为长史,平素只管府务,怡王所办的政务他也不甚清楚,尹继善是每日陪着怡王办公事的人,虽品级低,说的话却在谱。因此点头称是,转身又走回去对郎世宁道:“你们先候着,小尹进去给你们问问。”
尹继善进去半盏茶功夫,里头走出个年轻太监来,迎面径对着哈达道:“王爷叫郎画师和同来的西洋人都进去呢。”一句话,听得郎世宁三个心里一块石头暂落了地,忙给哈达鞠了个躬,随那太监走进府去。
怡王本已穿戴停当了要出门,听见尹继善的回报,就止住了。昨儿皇帝特意说过,禁教这事,虽不大,可也不小,京城外省干系的人很多,又缠着王子们闹家务,还碍着和外洋教廷的关系。礼部是个没用的,老十二断然料理不好,所以仍要自己带着庄亲王允禄来管。他如今的事太繁了,每日从早忙到黑,很不愿再添这么个烫手的山芋,却也无奈,只得报了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的心思。今儿听说教士们郑重其事的跑来找他,也要先问问他们的口风,再做定夺。
三个教士进了屋,便学着中国人的模样跪下请安,怡王也不待他们站起来,就沉下脸去问道:“你们一大早的来找我,是请托闽督控告洋人的事吧?”郎世宁是和他久熟稔的,连画也为他作过好几幅,却从没见他这样严正过,心下立时有些慌乱,亏得冯秉正在旁叩首道:“是的,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人,希望得到殿下的庇护。”
“庇护?我倒想庇护你们,只是你们做的那些事,实在都是不可人疼的!”怡王虽面上没有动怒,音色里却加重了力量,“皇上昨儿已将你们这起子公案交了我和庄亲王办,只是我倒不大清楚你们确实的底细。”他说着自走下座来,在跪着的三人身旁负手转了一圈,因离得近,外头又安静,所以声气铮铮入耳:“但有一点我是晓得的。自打康熙三十二年你们争起礼仪来,不许我大清的教民祭孔祭祖,又兼你们的教皇胡乱干涉,一步步愈发的傲慢无礼起来,耗费了我皇父多少的心血!你们且说说,要是我大清的人到了你们西洋,偏要改了你们的祖宗成法、律条旧俗,你们到依是不依呢?中国有一句‘入乡随俗’的古话,想你们也是知道的,我满洲入主中原为君,尚且要崇中华正朔,尊孔孟之教,何况你们几个洋和尚洋道士!皇上奉法严明,绝不许这些没来由的争执再下去了。”
“殿下,现在是没有争执的,我们都在遵守大清的律法呀!”冯秉正听这话中已经满是针刺,赶忙叩头解释。
“没有争执?那福建的又是怎么回事?闽督所奏的传教士在男女混杂之处布道,不许适龄女子婚配,难道是冤枉他们了?若是冤枉了,总督去拿人,那两个主事的教士又躲什么呢?”怡王的口气十分严厉,全不是郎世宁素日所见的,他定了定心神,才回道:“那两个教士我们并不认识,我们认识的教士都有先帝所发的信票,他们都年事已高,散居在各省,殿下请看看这个”郎世宁说着,回头示意费隐将手中捧着的一纸文书交给他,怡王此时已回到座上去,侧头看看侍立在旁的尹继善,让他将那文书呈了上来。那是康熙五十年礼部奉上谕下发的部文,准许当年声称遵守大清国宪的西洋传教士仍然在华居住。怡王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有些麻烦,皇帝要驱逐所有教士的意思,毕竟和先帝的上谕有些违背,虽然心意是一脉相承,但弄不好仍会落人口实。他不自觉地一皱眉,仍将文书递给尹继善,却改作了体恤教士的神态道:“这部文的语义甚是含糊,也就在京里还管些用。地方上的外官,特别是州县,如今大多是新进的,哪里知道十几年前的例,你们若拿着这个给他们看去,断不中用。”
“殿下,”冯秉正听出怡王口气上的变化,心中不由一喜,紧接道:“我们是外国人,不大清楚朝廷各衙门的规矩。但我们的信票是先帝亲手交给的,难道还不能坦然无虑吗?”
“你们这是拿先帝压派皇上还是压派我呢?怡王听这话,心里顿时腾得其了一股火来,他近来和皇帝学的,最讨厌别人张口闭口先帝如何,倒不是他们不孝,实在是凡这样说的,大多另有居心。这会儿他也懒得朝几个洋人发怒,只看了尹继善一眼,小尹忙做出看自鸣钟的样儿,接着一躬道:“主子再不出门就要误了觐见的时辰了。”
“可不么,你早不提着我。”怡王假意的一惊,站起来抬脚就要走,出去几步才又停住了对郎世宁道:“来中国的洋人也有个三六九等,有入侍宫中办事的,有做买卖的,也有传教的,这里头还是有分别。你明儿叫在京所有的洋人都到宫里去,我抽空再和你们说。”
“殿下,如今我们这些西洋人,都是孤苦无依的孤儿,被朝廷的官员们厌倦,只能祈求皇帝陛下和您的保护,就如同我们的慈父一样!”三个人见怡王并没个准话,仍旧跪在那不动,只期期艾艾的说着好话央求。
“嗯,皇上交我的事,我自然用心,不消你们说的。”怡王笼而统之的说了一句,便端着步子走了出去,一路走一路和尹继善道:“这些洋人真是难缠。”
“主子明儿把他们安排在宫里哪一处见?”尹继善紧随着他,问了一句。
“我明儿忙得很,才没工夫理会他们,叫他们好生等上一天,先静静心再说吧!”
第三十二章
允祥受封亲王之后的新府就在王府大街东路,是内城中离宫城最近的一处宅邸,与东华门只一箭之地,举目可望。这是皇帝特旨所赐,虽然很有些招忌,但往来确实方便,省去了好些路途耽搁。所以今日虽出来的晚,到的却也不很迟。早班觐见的大臣还没有下来,他还要再去隆宗门的值房等会儿。到了景运门外,来往递送文书、传达事项的官员也多起来,今上关防甚严,原本这样场合,多有嘻哈说笑、往来打探消息的,现在全都老实安静了许多,一个个只顾埋头走路办事,不敢闲聊一句。及穿过景运门,里头却传出大声呵斥的腔调,天已经微亮了,不少苏拉笔帖式躲在暗处向里头张望着看热闹。
及走近了,允祥才瞧出那是隆科多红头涨脸的在训斥吏部的司官,那司官少说也有五十多岁了,却只低头哈腰的大气也不喘,捧着一份文书的双手抖得厉害,嘴唇翕动着却敢说一句话。
“让他们散了,堂官教训属员,有什么好看的,不成体统!”允祥看得一皱眉,先挥了挥手命人驱走看热闹的人,又小声向尹继善道:“舅舅怎么这样大火性,吏部不够他撒的,还跑到宫里撒来了?”尹继善听着只一笑算是回应,他们新科的进士去吏部领凭时都是见过隆国舅的风采的,四目无人,踞于高座,专等旁人行礼却从来不回,真格让人觉得傲慢骄横。只是怡王对隆科多的心思他尚不摸底,不好随意评论掺合。其实怡王近来也愈发觉得隆科多无礼太过,不但对群臣属僚,就是对他们兄弟,也常作出爱搭不理的样儿。先时遇见诸王皇子,尚且行个单膝跪礼,如今对自己就算客气了,也不过打个千儿请安敷衍。前儿听十七阿哥果郡王允礼说,隆科多和他当道碰见,竟只颔首为礼,还要等他起立还礼方才过去,这未免也太拿大了些,不过就是叫一声“舅舅”么。
想归想,面子上总还要拘着,站了一时觉得隆科多还没训够了人,允祥只好自走向前,轻拍了隆科多的右臂含笑着道:“舅舅为什么事这样动气?”
“王爷见笑了。”隆科多气呼呼的停了口,朝允祥稍一屈身道:“王爷瞧这些人可气不可气,糊涂不糊涂,西安知府是何等的要职,竟要题补一个家奴!还有脸拟了稿子来给我看!”
“什么家奴?”
“就是那个桑成鼎,可不是年亮工的家奴么!”隆科多“哼”的一声,朝那司官一啐:“你和怡王爷回!”
“这是——是年大将军按军功保举的——”
“军功保举也该保武职,该转到兵部去,凭什么保西安知府?朝廷名器,是叫你们拿来溜须权贵的!”隆科多听他还敢解释,更是怒火冲天,也顾不得允祥在这儿,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他心里明知年羹尧以自己家奴保举要缺,必得请过密旨,可仍忍不住要发作发作。吏部本是全由他说了算的,可如今大战一开,年羹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每给吏部一个咨文,题补的官员少则数人,多则十数人,西北四省文武官员一律出于私门,吏、兵两部竟全无干系,只像个前线的碎催似的,这如何能让心高气傲的隆公爷咽得下一口气去。
“舅舅这是何必呢——”允祥勉强的一笑,朝那司官一努嘴:“你先去吧,隆公一会儿还要面圣。”接着又拉了隆科多边向内里走边劝道:“战事要紧,舅舅不要和年亮工争这些小节,更别叫旁人瞧着咱们将相不和才好。”
“这怕不是小节!”隆科多很诧异怎么允祥这些日子嘴里的口气倒改了,一腔都是维护年羹尧的话,自己愈发连个能抱怨的知音都没有了,更是负气道:“王爷也太能忍耐了,年羹尧一会儿要免亏空,一会儿要开捐纳,又是统筹四省藩库,又是要他的儿子管理陕甘的盐、茶要务,王爷怎么就全不理会!长此下去,只有我们都辞了差,才能配得上他大将军这出将相和!”
“哎——这不是非常之时么,总以打了胜仗是根本。”听他拉扯上自己,允祥心里觉得不快,眉间一跳,淡淡的摆手笑道:“不是我和舅舅撇清,我可一点儿没有嫌着年亮工的意思哟,我巴不得他早成大功呢,舅舅莫听小人们胡吣。”一句话顶得隆科多张口结舌,拉着脸冷了场。直等着里头奏事太监出来,两人才一并走进养心殿去。
皇帝坐在暖阁里正闭目养神,他昨夜没有睡好,方才又见了一拨大臣,觉得有些累。耳朵却很灵,听见外头的脚步声,也没有睁眼,只问了一句:“是祥弟和舅舅吧?”
“是——臣等恭请圣安。”两人一前一后行了礼,才见皇帝使劲睁睁紧得有些发皱的眼睛,他的双眼有点儿微觑,蹙在漆点一样浓密的短眉下,是夜不停批落下的症候。等喝了一口酽茶,才彻底精神了,变回极爽利的样子,吩咐二人坐了,又命暖阁里侍候的太监:“你们都下去,把门带上。”等都妥当了,才从桌上拿了两份折子道:“岳钟琪他们都已经到了西宁,议了追剿的章程。年羹尧的法子略缓些,要到开春再分四路进兵柴旦木。岳钟琪的法子么,勇则勇矣,朕看着实在是有点儿悬,他竟要自带五千兵,去袭罗卜藏丹津的老巢!”皇帝说着看了允祥一眼问道:“岳钟琪是和你同岁不是?”
“大约还小几个月。”允祥欠身一答,却不知道皇帝是何意。
“年轻气盛,朕恐他争功的心太重了一点儿!”皇帝一针见血地刺到了底,转而又沉吟道:“只是士气可鼓不可泄,连年羹尧折子里也说他其志可嘉,这倒难办了。”
“奴才有一句话不知当奏不当奏——”隆科多坐在旁边,双眉皱得两道立着的黑扫帚似的,方才怡王在外头和他表白大公无私,已经让他觉得矫情,心里更对年羹尧怀了成见,此时见皇帝不说话,还当也是游疑不定呢,便要借这个机会一抒胸臆。
“舅舅怎么也学那起子酸人说这些半不拉子话?”皇帝叫隆科多说得一阵大笑,在他眼里,佟家的人都是关外朴质刚毅性情,自负少礼,平日还昂着脑袋斗鸡似的,一捧更要上天,从不会说些委婉的腔调。今儿这一句,倒像是谨慎了起来,实在不合他那直冲冲的性子。不觉想着可乐,满不在乎的盘膝上了炕道:“你直说不妨。”
“嗻。奴才这话憋在心里也有多日了,说了怕有拨弄是非的嫌疑,不过奴才受先帝顾命之重,又蒙皇上特简总理事务,自忖着又是孝康章皇后、孝懿仁皇后两家外亲,与我大清骨肉相托,同契同休,奴才——”
“得得得,舅舅今儿这是怎么的了?竟是个扭扭捏捏起来。”皇帝听他这样罗嗦,已是“扑”的笑出声来,“出你之口,入朕之耳,又有怡王在这儿,是你直言无隐,算什么搬弄是非。”
“谢皇上体恤。”隆科多话一出口,也再收不回了,只得紧了紧嗓子道:“奴才以为年羹尧实在是狂傲得太过了,西北四省地广兵多,全由他一人操持不算,还成日介和朝廷要人、要钱、要粮、要权,吏部、户部、兵部还不够围着他转的。长此下去,罗卜藏丹津剿不剿得干净还未准,吴三桂倒又养出一个来。奴才以为——皇上不得不预加防备些儿。”
“唔——”皇帝手底下把玩着一个青玉镇纸,似是而非的应了一声,顿了许久才又问道:“舅舅说该怎么防备呢?”
“奴才愚见,既然岳钟琪存了抢功的心,不如就让他们相互牵制,左不过一个汉军,一个汉人——”隆科多说到这,也真不便再深说下去,只嗽了一声,等着别人打破静默。
“似也有理啊——”皇帝眉宇间微颤了颤,放下镇纸,带笑不笑问允祥道:“你看舅舅说得如何?”
“舅舅自然是老城谋国之言,也全是为了朝廷好。”允祥站起来一躬,音色轻的仅只他三个人能听得见,他停了停,似在琢磨着自己的后话,又似在等着皇帝的话,而皇帝仿佛故意难为他似的,既不搭腔,脸上也不带出任何表情来供他揣摩,只静静等他的下文。“不过依臣之见,仅就目下,似先不必存了这个念头。皇上既已委任年羹尧,就该听他尽专阃之道,以求早日奏凯。若是现在就一味的掣肘,恐怕于兵不利。不过臣并不懂军务,仅是就臣所知而言,该如何,还要请皇上圣裁之。”
“舅舅一腔心思都是为朕好,朕心里明镜儿似的。”皇帝听着允祥婉转陈词了一番,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下炕来绕了两圈,眼见隆科多满额上渍得都是细汗,下嘴唇咬得青紫,知道他心里是紧绷着的,此时愈发觉出当帝王的妙处,即是看着臣下们争斗,自己可以左右逢源的。他步履轻快的走着,忽的打后头一拍隆科多的肩头,随说道:“不过祥弟说得也很是,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既是仗已经打到这会儿了,咱们也没了可退的路。舅舅知道,朕凡事只讲求一个不愧于心。用将而尽其能,不论仗打得如何,朕就无愧了;前方有需索,人、财、物供而不断,祥弟和舅舅自然也就无愧,咱们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年羹尧的心么——“皇帝说着,觉得身前的隆科多轻微颤了一下,不禁朝着允祥一笑道:“朕可保他无虞,舅舅信不及他们汉军旗的,总信得及朕吧?”
“皇上圣明,奴才——奴才是多心了——”隆科多惶惶恐恐的跪下,心里打着哆嗦,嘴上也结结巴巴起来,他深悔今儿脑袋一热的话多了,年羹尧毕竟是国家干城,又是皇帝宠妃的亲兄。一击不中,多半要落个“谗害”大臣,自己如何担当得起。
“凡事为朕操心,自然就要多心了,舅舅不必太在意。”皇帝此时倒像个没事人儿似的,满不在乎的挥挥手,隆科多如释重负的一叩首,说了请辞的话,忙不迭退了出去。
“舅舅的私心也太重了些儿,连这一时也容不得了?”等隆科多走了,皇帝又坐回炕边,将手里的数珠扔在桌上,向允祥道:“看来不给他们拉和拉和,怕是又要误事啊!”
“舅舅说年羹尧无礼傲慢,方才他还在景运门里骂人呢。”允祥呵呵一笑,摇了摇头。
“哼,他们呐,都是豁嘴儿吃肥肉,肥(谁)也别说肥(谁)!”皇帝冷笑一声,又转了调侃的话头道:“你怎么今儿倒海纳百川起来了?”
“不都是皇上教导之功么,”怡王无奈的一耸肩膀,“谁让大将军办得是皇上心头第一要务呢。”
“哈哈哈哈——你呀——”皇帝倚着炕桌痛笑了一场,方转了正色道:“你说的很是,这一仗若想全胜,须让年羹尧尽他的专阃之道才是。朕今儿就批给年、岳两个,追剿的方略朕全依着前方,是疾是缓,发兵派将,全听年羹尧调遣!”

又忙了一天的事,到了戌正时分,怡王才回到府里去,在门口迎着他的除了王府的属官外,还有他的连襟亲家伊都立。两人说着话才要一并进去,却叫门上的包衣总管拦了,双手捧着一个条盘跪禀道:“下晌广东年巡抚的家奴来,递上这个,说是他们年大人有回复主子的话。”
“这是什么腌臜东西?”条盘上放着张三寸来宽,半尺多长的字条,密密麻麻满是墨迹,笔走龙蛇的草字却又涂抹得不堪,怡王拎起来还没看,就已将眉头皱紧了,随手扔给身后的尹继善:“你先去分辨分辨再来回我。”说着照旧抬步往前走,顺手叫过那总管问道:“年希尧的家奴还说什么?这会儿在哪儿呢?”
“来的人年轻,也就十八九岁年纪,看着糊里糊涂的实在不体面。他只说年巡抚交代他上京来请他们老太爷的安,顺便回王爷的事儿。奴才叫他等着,防备主子回来有话问他,他也不肯,急得跟火燎了似的说还要去宫门给他们贵妃娘娘送东西,倒像是抽空儿来的样儿。”总管回的话听似平常,内里窝的却全是挑事的腔儿。伊都立走在旁边听得心里暗笑,知道来人必是分文没有孝敬门上,才招出这些来。怡王的性子,最要旁人对他讲礼数,存一个敬字在心里。什么“顺便、抽空儿”之类的说辞,在他那儿着实是字字见血的话。夜幕已重,脸色是看不清了,只听着脚下的步伐,果真是越走越快,越走越重。
“主子,年巡抚这上头说的是上回您问他要西洋玻璃插屏的事,他说这会子难得,一时办不了。”尹继善借着宫灯的光在后头看明白了纸上的原委,小跑着几步追过来,就地一打千儿紧跟着道:“不过——他这东西很蹊跷,连个穿靴戴帽的话头儿也没有,启帖不像启帖,请安片子不像请安片子,倒像是——”
“像什么?”
“倒像是怕下人忘了事儿,嘱咐他要说的口话儿似的——”尹继善嗫嚅着咕嘟了一句,他自看了那字儿时,心里就暗怨年希尧真是笨得出奇,怡王此事是受皇后之托,不能办得漂亮已经有些挂不住,却还不知赶紧恭恭敬敬的拜贴谢罪,全做出这一番蠢主意来,真格的是火上浇油。他正想着,怡王在前头的脚步已是停了,半晌没有说话,只背着手一动不动站着。
“王爷不知道,这年家兄弟俩,年亮工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尖儿,年允恭却是个不合流的昏头呆公子,成天跟洋人们厮混着倒腾些历法、算学什么的,正经为官做人的经济之道,竟是一概不会。真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不想他家的奴才也这么不着四六儿的,您跟他治气,实在不值当的——”伊都立最是个舌灿莲花的人,拿捏着分寸紧劝着,生怕怡王当场就要发作。
“我有什么生气的,我本就不该去烦他们这要供着的人嘛,都是你那个好儿媳妇儿,瞎兜揽了事儿给我添乱。”怡王在灯下一瞅伊都立和尹继善那满脸小心翼翼的样儿,寒着的脸没放下,却喷得破颜一笑。迈步再往前走时又吩咐道:“继善这会儿着人把年大中丞的这笔好字儿进呈御览,明儿再叫人去和格格说,让她往后别有的没的管闲事。”
第三十三章

三年丧期之内,皇帝首崇孝道,是不能召幸后妃的,若是一个忍不住,传出某嫔御有娠的话来,那真是贻笑大方的丑事。何况今上是个当了四十五年闲皇子的人,一朝登位,雷厉风行的只要开创局面,也顾不得许多旁的。因此一年以来,只在偶有闲暇时,传召皇后妃嫔到养心殿说说话,陪侍进膳而已。和他的先父一样,皇帝对后宫也毫无滥赏,只求上下名份合宜,决不因一时之宠而授位。他在藩邸时承有恩幸的婢妾虽然不少,但即位后受封嫔以上主位的也只有六人,不是曾有朝廷册封的嫡、侧王妃,就是已经诞育过子女的妾侍,其余诸人,仅止贵人、常在位号,外间看来,很彰显皇帝不耽颜色的令名。
有位份的人少,有才情的就更少了。皇后是满洲武将之后,少习书史,有些粗枝大叶的自不必说,其余诸妃嫔,不是满洲旧族微员之后,就是汉军旗鼓包衣之家,全都是绣花枕头稻草心儿,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只有年贵妃,出身在诗礼士人宦家,父兄都是进士出身,自幼随父任长在潇湘畔,带了南人的水润气,念过古来的圣贤篇,可以和皇帝有几分神交的意味。可她为人又最谨慎,她的二兄年羹尧越是风光,她就越是忧馋畏讥的小心,不但不与人争,反而时时谦让。半年前她怀了七个月的身子小产了,胎儿出来还是有气息的,甚至已经得了小名儿,却没有在人间多停一刻。她想起早已夭亡的一儿一女,心都要挤碎了,却还强忍着不肯大悲大恸,生怕旁人议论她轻狂矫情。皇帝和皇后都来安慰过她两次,可皇帝是极忙的,皇后又是个心大的人,过两日也就都撂开了,只把她托付给医家。丧子之痛吞噬着她羸弱的病体,加之每每担念远在荒原朔漠的兄、侄,她的日子只觉得沉重难熬,更是多愁消瘦起来。
昨儿她在广东当巡抚的大哥又给她送来了不少西洋玩器,在炕沿儿上摆了一溜。全翊坤宫的宫女和随她同住的贵人、常在们都跑过来瞧新鲜,叽叽喳喳地评点着这个灵巧、那个秀气,像几十只花喜鹊似的。她性情温和,并不怪众人失礼,却深恐丧期这样张扬不好,只大方的含笑着说:“都先回去吧,喜欢哪个记下了,一会儿叫人给你们送去慢慢儿玩儿。”话一出口,大伙儿都心花怒放的,纷纷谢过了,才各自走开,暗地里感念贵妃仁厚,体恤下情。
暖阁里又恢复了安静,随身伺候她的小宫女二妞重新点了薰香,又给手炉里添了两块碳,便巴着一双好奇的黑眸子仍盯着那琳琅满目的西洋物件儿看。她特稀罕那几匹大红羽缎的西洋布,用手抚了又抚,嘴里啧啧称赞不绝;再看旁边那个水晶满堂红的灯架,更觉华贵漂亮,口中只喊着:“主子快来瞧,这个好看!”直叫了两声,贵妃却没有应,等她回过头看去,只见贵妃怔怔出神的坐在书案前,浑然没有听见她的话。
“主子,主子?”二妞几步轻跑过来,蹲在地上晃晃贵妃的双腿,贵妃回过神来,自失的一笑,轻拍了她的脑门佯怒道:“调皮!”因贵妃原在雍王府时两个亲近的使女岁数到了,都已放出去,进宫后又重指派了新的。这二妞年纪虽小,只有十五岁,却是内务府一个笔帖式的女儿,包衣家下人中难得识几个字的女孩儿。所以最投心思,也最得怜爱,平日时常留在身边,不但近身服侍,偶尔还教上她一点文墨,以娱无聊。
“主子怎么不高兴了似的?您到看看呀,看大舅爷送来的东西,多好!宫里哪个主子有这样的大舅爷,只怕连皇后主子也没有呢——”二妞满心都是兴头,仿佛这东西倒是她哥哥得来的,一边说,一边还手舞足蹈的。
“这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夸他。”贵妃起先还笑着,听这话,却把脸慢慢沉了下来,低声道:“快把这些东西挑几件最好的,用绫子覆了,明儿早上去承乾宫请安的时候记着带去。再把那些红的粉的艳的东西都收了,大丧过去之前不许拿出来。顶顶要紧的,往后再不许说什么‘皇后主子也没有’的话,再有这话,我也不敢留你了,只说给内务府,把你退回去……”说着说着,再看二妞时,圆圆的小脸儿已经拉长了,嘴角也耷拉下去,眼圈儿都通红了。倒觉得可怜巴巴的惹人疼,不觉把心也软了下来,轻轻一叹摸摸那嫩嫩的小团脸儿道:“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妮子,张嘴就来,自己还委屈的什么似的,我还说不得你了?”
“奴才是替主子委屈么——”二妞这才破涕为笑了,掏出帕子来蘸蘸眼睛,到炕边一头收拾东西一头嘟囔着道:“就是小家小户的,也没听说娘家送东西来,不许姑奶奶在婆家高兴的。”
“你懂什么,”贵妃自在桌案上铺了笺纸,拾起紫砂笔架上的一支笔来,写了“吾兄偶斋主人台启”几个字,又放下笔道:“我大哥素来喜欢旁门左道,把这些奇技淫巧当正事做。他是一省巡抚,担了多大的干系呢,我若是一味说他这些弄得好,不是纵着他么。”她说着,心情又沉了下来。想着她的长兄年希尧,自小别有一番聪明,最好“格物致知”的“实学”,能诗善画不算,更兼医药、音韵、算学,甚至西洋各国文字,无所不知不晓,连先帝特推崇的大学问家梅文鼎也另眼相看,西洋的传教士们也都赞叹他的渊博。然而橘生淮南淮北,各有不同,不想人也是一样。他若托生在西洋人堆儿里,不定怎样的快活拔尖儿,可一进到那官家行里,真格就是个一窍不通。行事举动,总不能合乎人情事故,动辄叫下人哄骗,属官笑话。若在常人,这官不做也罢了,归田做个富家翁,乐得逍遥随性。只是他们年家如今这个情形,一个个都骑上了老虎背,确是想下也不能的。贵妃想到这儿,又叹了一声,又提笔写道:“吾兄任寄封疆,干系甚重,总当以报效圣恩为念,小心敬慎为怀。妹自备位宫廷以来——”
“主子您看外头,是不是御前来人了?”才写了两句,二妞满是喜悦的屈下身子悄声指向窗外。贵妃仰头看去,果然是,外头自己宫中的首领太监恭恭敬敬的引着养心殿的首领张玉柱已进了院子。她忙放下笔迎出去,才知是皇帝要传她到养心殿去说话。
养心殿里的皇帝刚用过晚膳,戴着熏貂台冠,穿着一身香色江绸面天马皮袍,外罩青色的绸面云豹马褂,正在运着气写端楷大字。奏事太监报说贵妃到了,他也没停笔,只说了声:“叫进来”,仍旧写着。及至贵妃请了一个双安站定了,他才头也不回的招呼道:“你快过来瞧瞧,朕的正楷可有进益没有。”
“青天白日——”贵妃走到近前,轻声念着铺纸上写的四个楷字,莞尔一笑道:“这四个难写的字凑在一处了。”
“哦?”皇帝撂下笔,转过身去看向站在侧后的贵妃,上次见还是圣祖周年忌辰行礼时,一晃一个月过去,她愈发瘦了,深蓝色的暗花青狐袍似乎挺重,显得人几乎弱不胜衣。年根儿底下,天冷得糁人,她却仍执着礼,看样子一路上是走过来的。皇帝不觉有些怜香惜玉的心疼,将手伸过去握住贵妃的手,慢慢搓着焐着,眉头却还皱着道:“怎么听着你像是话里有话的村朕呢?是哪个字写得不好?”
“奴才何敢——”贵妃心里一暖,露出腼腆娇羞的笑容,瞥了一眼旁边恭立着的大小太监们,也不便将手抽出来,只热着脸微一屈膝道:“这四个字分着写尚难,莫说合在一处了。特是这白日二字,太似太简,又无主笔,内里布白又难,皇上的御笔已经尽意了,若叫奴才写,是断写不好的。”
“原来如此啊——多承女才子的谬奖了!”皇帝一阵爽朗的笑,放开了贵妃又自坐在案边,边指了旁边的墩子命贵妃坐了边问:“这是赏给你二哥匾上的字,除了‘宸翰’外,还用哪方印好?”
“是赏奴才二哥的?”贵妃略带惶恐的站起来,敛衽低声道:“这四个字,他怕当不起。唐诗云:‘青天白日,有是清明;霽月光风,终然洒落’,可见须得至纯至诚之人方配得上。奴才二哥性情略觉骄矜,皇上当赐他几个告诫的字,勉励教训才好。”
“若无他在,青海朔漠,哪得我大清的青天白日呢,这四个字,也只他当得起的。”皇帝和气的一笑,抚了贵妃肩按她坐下,满是轻快的口气道:“他是洒脱豪迈人,到有你这么个谨谨慎慎的妹子,也真奇了。你要不放心他,自可以写家书托人捎去。朕与他若说出告诫的话来,未免让他起疑,你要劝他,他自然听的,也感你的情谊。”
“奴才不敢——”他说得轻巧,贵妃却越发惶恐起来,又站起来紧低着眉黛,眼中全是不安,甚或有些恐惧道:“他是国家大臣,如何行事为人,奴才岂能干涉一词。他若事事遵照皇上指示,自然分毫不差。奴才是已嫁之女,三从之份,只在皇上,与父兄已不相干,不过略念手足之情而已。况且奴才仅列妃位,家兄并非戚畹,皇上待他太优了,倒叫贵戚们不服,还是圣谕时常训诫的好。连奴才大家兄,亦是如此。”她说着,浑身竟颤抖起来,惶惶然几乎要跪下,却叫皇帝一把扶住,感叹道:“你真是个明白人,都是亲兄妹,却是两样人,年希尧若有你一成,也不会叫朕如此窝心生气了。”皇帝早有耳闻,贵妃平日最不愿听人吹捧年羹尧,更有“家书不发大将军”之举,今日一试,果然不虚,便觉十分称意。愈发将贵妃看作贴心人,拉她到炕桌前,打开一封折子递过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气恼道:“看看你大哥,糊涂到什么份儿上了,他就是无心之失,沾了这个‘年’字,也是有意之罪,叫朕给他说情都开不了口!”
贵妃听这话,已经吓得花容失色,不知兄长犯了何等大错,再见皇帝把折子塞到她手里,更是如遇蛇蝎似的一推,颤声道:“这奴才不能看,皇上……”
“哦哦,其实也无妨的。”皇帝一时忘情,才想起贵妃是守着宫人不得干政的祖训,自也笑起来,从折页里翻出一个破字条来,在贵妃面前抖了抖,无奈地啧啧两声:“瞧瞧,年希尧把这么个埋汰东西送到祥弟府门上去,算是将打发他的事回话了,这……叫我说他什么好!自己是糊涂官,使的奴才是糊涂奴才,这一窝子糊涂人,叫朕如何把粤省安心交给他!祥弟一句话没提,就把这个呈进来,他先时背运,受得敷衍多了,最恨旁人不把他的话往心里去,礼节上不恭敬。年……”皇帝刚想说一句“年羹尧的性子已经让他恼极了”,又恐贵妃悚切忧烦,便打住了,改口道:“年希尧那个呆脾气他又不熟,必然疑作是装傻充愣故意推诿。朕若是帮你大哥说项,倒像朕偏袒放纵他失仪,若不解说,更使不得,两下里梁子就解不开了。你说说,就这丁点儿的事儿,他也要麻烦朕替他费费神。朕这个天子,忙一日天下事,倒有小半日给他操心,成何体统!”说着皇帝将那字条放在贵妃面前:“你看看,这鬼画符似的,不定是他口里说,哪个奴才乱涂的,竟敢当正经文牍送到王府去!若是朕昔日在藩邸有这样事,就认真上奏治他个欺慢藐视,也不稀奇!”
贵妃战兢兢接过那纸来,也是细细看了。她奉侍潜邸有年,深知皇帝与怡王是真心实意的亲近,相契相投,非同凡俗。再等辩清了上头的字,她更是一惊,这索要的玻璃插屏,正是皇后先前问过她的那个,不想大哥一个疏失,竟一下得罪了两个顶顶要紧的人。她忍下一颗心,蹲身一礼正色道:“皇上该当严饬年希尧,让他向怡亲王请无知不恭之罪。”
“哎,这你就和朕想到一处去了!”皇帝笑呵呵的将贵妃搀起来道:“这样方显他是无心之失,是真心悔过。”接着他拿起那份折子,将前头的文字折过去,只露出密密匝匝几百字的朱批来指给贵妃,“这是朕字谕你大哥的话,你看看不碍的。”贵妃无奈,只好双手接过来,细读道:
“字谕年希尧:你大有傻公子的秉姓,自朕登基以来,怡亲王赤心效力,公忠为国,朕待王子之殊恩,天下皆知。你岂比得别人,此等实心为朕之人,你当十分敬重才是,哪里有将王谕你之事轻乎草率。不理不办犹可,岂有一启帖不呈,吩咐你家里奴才的口话,写一帖儿送来,不知失体,傲慢不恭之甚。你若果不存私,不结交王公,不欺隐朕,就当将此事爽利不管,一面闻奏才是。当日及当面应承,又不曾奏闻,而大失王臣交接之国体,而又隐瞒君之大过,甚属无知可恶。况怡王不是背朕在你这样寻常督抚前求情作威作福的人。如果他是如此等人,朕亦不如此重用。此买卖事王子原奏过交托你,朕当你自然尽心料理,不想你如此无知,笑话之甚。谕到可速速完结,到王处请无知之罪,竭力挽回。他不是喜欢你银钱的人,不要又错了呆主意。看你这个才情,如何办一省之繁冗。前日吏部有你一件解铜胡诌之事。若如此蛮来,恃恩仗宠,恐大负朕之用汝之恩也。前日又有一奏,“恐结怨于部臣”之言,难道你件件乱来,只要你与朕私自办理罢?!不经众议,亦无此理。当事事留心,不可图受用,玩那公子秉性,仗皇上恩典,都使不得,把官当个苦事做才得好。为臣不易”四字,时刻忘不得,一句乐乎为官,恐身家难测。凡事苦中寻苦,慎之又慎,方保全始终也。慎之。部中若有委屈你的事,如果理正,只管拿本顶,朕不是不看本不识字的皇帝。若“外怕结怨部臣”一句,将无理的事密奏了,指望朕乾纲独断,莫想!有理无理,只要明白出来,朕就有主意了,糊涂事朕生平不惯。”
“皇上这是一片佛心度他,他若是日后能得保全禄位名声,先就得拜皇上这一通教导所赐。”贵妃若有所思的喃喃细语着,皇帝却已满是欢喜的颜色,拉着有些木然的贵妃重新走回台案前,依旧对着那幅“青天白日”道:“朕写了四幅字,除了这个,还有给祥弟的‘藩式宗英’、舅舅的‘世笃忠贞’、马齐的‘朝之隽老’。朕看舅舅和马齐的用“朝乾夕惕”印,你二哥和祥弟的一并用‘为君难’吧,如今只他们俩,最能体这三个字的意思了。”
第三十四章

京城里的大几十号传教士,被怡王撂在宫中一整天,个个垂头丧气的。直到临天黑,才有人向他们通告了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皇帝已经批复了礼部地奏议,准行禁教。一时间,所有人都痛哭起来,无尽的绝望在暗夜的皇城上空蔓延。这些耶稣会士的教士们,怀揣着他们看来无尚高贵的信仰,沿着利玛窦走过的路,从欧罗巴故土九死一生来到大清,要将上帝的福音洒向东方的土地。他们最大的渴望,是塑造一位基督教君主给清廷,从汤若望之于顺治皇帝,到张诚、白晋之于先帝,他们在不断的努力,积攒一点一滴的力量,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搅进争储的漩涡中去,希图拥戴一位倾向基督教的皇子继承帝位。到今天,他们才发现自己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闽浙总督的奏折,不但将把在华数以万计的传教士赶下大海,恐怕连他们这些与皇室达官联系密切的人,也不能幸免于难。
第二天恰是西洋的三王朝圣节,教士们却不敢像往常那样齐聚,深恐大规模的聚集会引起皇帝的震怒,甚至会招致关闭教堂的旨意。他们只是三三两两的前往京中最大的教堂——蚕池口旁边的敕建北堂。这是先帝为酬庸西洋医药治好自己疟疾急症而建的,是内城唯一的布道场所。冯秉正是今天主持的神父,他站在祭台上,带领教徒们做弥撒。在念诵长长的祷词时,他突然在人群的角落里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贝勒苏努的两个儿子——已经受洗了的书尔陈和苏尔金。他们穿着普通的衣帽,没有随从,杂跪在普通百姓之中,呆在偏僻的角落里,态度却极为虔诚。冯秉正又是感动,又是忧心,等礼仪完毕之后,忙命人将他们兄弟引到僻静屋子里。这些入了教的宗室贵胄们确实变了,原先的颐指气使少了许多,换作了谦卑恭谨的仪态言辞,书尔陈拉着冯秉正恳切道:“我们阿玛终于同意见您了,烦您一会儿和巴多明神父一起到寒舍去,只有你们亲自劝说,我父亲才会同意皈依。”
劝说苏努入教长久以来是传教士们的一大愿望,他是目前最有可能被说动的高爵宗室,他的儿子中有四个都已经受洗,儿媳和孙子女也有不少已经归信。就目下而言,苏努是八、九两王的死党,教士们自己也岌岌可危,若仍在厮混在一处,恐怕更要招致圣怒。但要不去,便是信奉上帝之心不诚,传布教义之志不坚,这是远渡重洋的教士们断不肯放弃的机会。于是冯秉正也不假思量,只是说:“好的,那请你们先回去,我和巴多明神父随后就到。”
“正是正是,”书尔陈感激得搓了搓手,又嘱咐了一句“我福金不识得汉字,您去的时候记得带个国语(满文)的《圣经》本子来,她也想懂得义理呢。”随后他们悄悄地从北堂的后门溜出去,大约隔了半个时辰,冯秉正和同在北堂的法兰西神父巴多明才避开人的耳目,来到城东书尔陈的府邸,两个教士才知道,这个虔诚的皇室教徒,竟然在自己的家中修了一座小教堂。教堂外表华美,木质的构架,门窗都镀了金,涂了釉,上了漆,金碧辉煌。各个屋角上却是中式的吻兽,配在一起显得十分新巧。教堂的大门开着,共有四扇,门里门外都涂了红色的漆,光亮异常,还夹有金丝网。教堂深处,祭台后面,有一镀金的仿欧装饰屏,正中是三位一体的圣像,两边是守卫天使像,另一边是圣?约瑟夫像,都涂上了油漆。祭坛、跪凳、十字架、蜡烛、花瓶、鲜花、吊炉及其它的陈设,都是郎世宁帮助设计的,充满了欧罗巴上流社会的高雅品味。冯秉正和巴多明一路走一路赞叹着,他们向这教堂的主人称赏说,他的家现在足以与法兰西和葡萄牙人和一位亲王的宫殿媲美。
走到教堂的最尽头的一间密室里,他们看到了一个七十五六岁的老人面朝里坐着,书尔陈兄弟两个抢步上去行了礼,恭敬的道:“阿玛,两位神父来了。”
“唔,两位先生请坐。”背略有些微驼的苏努站起来,朝冯秉正两个客气的一笑,他面色严峻,眼睛里却闪着精明世故的光芒。随即吩咐儿子们:“你们先出去,我和两位先生说几句话。”
“老殿下——”冯秉正有些不知所措的坐在那儿,他本以为苏努叫他们来,是谈皈依的事,却不想气氛如此的隐晦。
“我当年扈从先帝到热河的时候见过你的,巴多明神父。”苏努一个手势打断了冯秉正的话,他的目光变得幽暗,音色充满了伤怀。他如今的境遇很不好,两个儿子被赶去青海,朝不保夕,其余的儿子也都被革了职,自己一把年纪,还要每日担惊受怕。皇帝每次骂允禩时,总不忘捎带上他。儿孙们像发疯一样信奉的上帝之教如今也被查禁了,身为宗室,弃祖宗之法而侍奉洋神仙,若是被揭出来,情形实不可想。可渐渐被儿子们带的,他也越发信这个洋人的天主了,此时当着教士们,他很是真诚的对二人道:“我是信上帝的,若天上没有这样一个神,哪能保佑我满洲这么少的人入居关内呢。你们常说上帝之意使人得救,想来我们满洲人所信的这个上天之神,也与你们所说的是一理,是能让人得救的。”他的年纪比康熙帝还要大几岁,赶上了大清草创的尾巴,又曾亲率左翼大兵,与噶尔丹在乌兰布通交过战,说起这些,他的眼睛里更散发出虔诚的光,可只一转瞬,脸色便愈发昏暗下来,避开二人热诚的眼神,转了口气道:“当今的皇上忌恨我,想必你们也知道。我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有一天没一天,也不打紧,可我的儿孙们多啊,我不能不为他们想一想。你们恐怕也听说过,我的先祖广略贝勒,本是太祖皇帝嫡出的大阿哥,功勋卓著在诸皇子之首,本是要承袭大位的,可后来也没个缘由,就给囚死了。往后我们这一支,也总是不得劲儿的,脏活累活不少干,却不叫人看得上眼。唉——谁知这是做了什么孽呢,竟是一辈辈的累及子孙。”他说到痛处,已是老泪纵横,抽泣了半晌方才止住,望着怔怔坐在那的两个教士,从袖子里掏出块帕子擦了擦脸道:“所以说啊,我可再不敢给子孙种祸了。今上是个刻毒人,一意盯着八王爷这边,鸡蛋里还要挑出骨头来。你们如今也是众矢之的,那干子满汉酸儒生,都恨死你们了。现在皇帝要禁教,不定也有你们吃了我挂落儿的缘故,咱们这些日子若是再往一处掺合,皇帝必定是要起疑的。我是一心向着上天之神的人,不过碍着这个不值一文的爵位,等过些日子风声消停了,我就跟今上请辞,把爵位给了我的大阿哥,就一身轻了,到时候再烦你们帮我入了教吧!”
“我们都明白老殿下的心意,”巴多明的眼睛里也有些红了,他们这些耶稣会士来华的教士,即便在欧罗巴,也是最虔诚的精英教徒。在他们的故土,新教正勃然而兴,罗马教廷的权威受到严重的挑战,如赤子一样真诚的信徒已经不多了,而苏努这一家人在他看来,仿佛比现在欧罗巴人更贴近上帝的心灵。他顿了一顿,在胸前划着十字架道:“老殿下放心,我会跟保禄和若望(书尔陈与苏尔金的基督教圣名)谈一谈,让他们少到北堂去。”
“听说穆景远神父在西大通已经给勒什亨和乌尔陈洗礼了,是么?”苏努满是疑惑的询问着,儿子们怕他担心,家信里都不肯说实话,但他隐隐约约仿佛是料到了,此时要向教士们来印证。
“是的,他们都取了圣命,类思和若瑟。”冯秉正也是前天才接到穆景远的信,他不但为勒什亨兄弟完成了洗礼,竟然已经在西大通建起了一座教堂。
“唉,这两个孽障啊——”苏努叹了一声,“九爷就是个贼大胆儿,再加上他们助着——唉!”他无奈地站起来,两个教士以为他累了,忙就要辞去,却被他一手拉住一个道:“我听说礼部的奏议批下来了,你们有主意没有?”见二人愁眉苦脸的摇头,方又道:“礼部这样说,决不是十二爷的心思,一定是皇上——这人憋得久了,就爱兴出事来!”他不屑的一哂,又换了认真的颜色:“所以你们一定得想法子面圣,和他直说,圣祖先帝爷是给了教士们信票的!”
“可是——陛下怎么会见我们——”
“还是去求怡亲王吧,如今皇上打心眼儿里只信他一个人的。他虽是一样的心思刻忌,但办事待人好歹委婉些儿,面儿上过得去,不像皇上那么直不楞登的。”苏努无可奈何的给二人指点着,他自己虽说前途未卜,可也真心的愿护着这群教士们平安。见二人对视一眼点了头,又想一想再补了一句:“如果实在不行,大伙儿还要给赶到澳门去,那就写信给广东巡抚年希尧吧,他是个爱你们那些新鲜玩艺儿的人,不定能在广州帮着搪塞一时。”
“多谢老殿下指教。”冯秉正两个答应着,垂头丧气地走出了书尔陈的家。他们回到教士们平时住的地方,商量着,找了几个汉语说得最好的人,又一起跑到怡王府去,这次他们得到的答复是要向皇帝上呈一份陈情奏疏,来表达他们的意愿。奏疏是由意大利传教士戴进贤领衔拟写的,他现今担任着礼部侍郎、钦天监正,也算是朝廷的职官。奏文送到王府去,又被退了回来,他们被命令带着奏文第二天再到宫中去等着。让他们不解的是,奏文的几处文字下有指甲划出的印记,久在宫中的传教士们都听人说过,这是从先帝以来批折子留记号的意思。
第二天,又等到中午,六个精通汉语的传教士才在郎世宁供职的如意画馆见到了怡王,见他是很不高兴的神色,传教士们都有些慌张,面面相觑的不敢开口。怡王喝了口茶,沉着声气道:“你们的奏疏我昨儿看过了,我画的地方,你们看过了没有?可知道有什么不妥?”见众人一起迷茫的摇着头,他轻“哼”了一声,点着郎世宁道:“那你念念那几处大伙儿再听听吧。”
“是,殿下。”郎世宁莫名的从戴进贤手里接过奏疏,打开了挑出那记号的地方,用纯正的汉语念道:“礼部就福建总督指控所做的决议规定,各省须清查持有先皇帝颁发的票的传教士,令其将票交出送还朝廷、予以作废等等。各省持有这种票的传教士不过三十人许,人们先前曾要他们答应永不返回欧洲,如今他们皆已年高体衰,怎堪经受如此艰难之旅?何况澳门非其祖国,可陛下要送他们去那里。我们深恐此消息一旦传到欧洲,人们会以为他们是因违反法律犯下大罪,所以才被逐出帝国以示惩戒的。虽说陛下不立即遣送他们,人们会认为这是陛下宽宏大量的仁慈之举,但他们会因此而更加困窘……基督教在中国传播已近二百年,其教理始终是公开的。只需看看论述基督教的书籍便可相信它不是伪教。正因为此.长期来它才在帝国得到认可并获准自由传教。它历经多次审查.人们从中从未发现有违良善政府法度之处,也从未发现不合情理之事。说我们男女不分,聚集一处,这纯属诬蔑,不屑一驳,我们的集会是无可怀疑的。然而有人却下令百姓弃绝这一宗教,违者严惩。我们合着泪水,却无法理解为何如此不幸,因为我们看到其他宗教是被允许的,信仰者也无需放弃信仰,只要不触犯政府法令即可。我们在这里犹如不幸的孤儿,只有陛下的公正才是我们的依靠,因为陛下的恩德对各国国民都是不分厚薄的。正因抱有这一信心,我们才不揣冒昧,万分谦卑地祈求陛下恩准长期在华并且有票的欧洲人留在中国。求陛下悯其年迈,准其在区区有生之年在此照看他们先辈的墓地。同时求陛下不要强迫基督徒抛弃他们信仰的宗教。我们自信,心地高贵的陛下定会赐予这一恩典.我们将永远感激。”
“好了,”怡王听到这,脸上已经露出不耐烦地样子,他摆手打断了郎世宁的话,声音严厉的对教士们道:“你们这是在驳闽督和礼部的话,在和皇上争辩打擂台呢,是不是?”
“殿下误会了,我们——”
“你们这些西洋人素来好辩,我是知道的。”怡王又一摆手,并不给几个人解说的机会,“在我大清,圣谕一出,断无朝令夕改之理。我让你们上疏,只是叫你们奏谢圣恩。皇上不是准许在京的传教士不必去澳门么?还给了直省的教士们六个月的时限,可叫他们在广州略作停留,而非全依闽督所奏的,直接押赴澳门。如此宽厚之恩,你们不该叩谢么?至于旁的,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和皇上争竞长短,若是真招惹了圣怒,连你们诸位能不能安居京城,我也不甚敢保呢。”
“可是殿下,”郎世宁还要再说,却被老辣的戴进贤拦住了,他深知,如果再坚持,真如怡王所说的,连在京的教士也被驱逐的话,那么他们有朝一日在中国重建耶稣会士的唯一希望也将破灭了。“那么——殿下能替我们给广东的年巡抚写一封信吗?否则广东的官员接到礼部的部文,仍旧会马上把教士们撵到澳门去的。”戴进贤斟酌了半晌,才把这一最后的请求勉强出口。
“我不便写这个信,你们自己给他写嘛。”提起年希尧,怡王想起前儿口话字条儿的事,不禁眉间一动,言语间已经站起来,是要走的模样。
“可年巡抚——恐怕不会信我们的话。”戴进贤几乎是拦住怡王的去路追问:“我们能在信中说,让教士们留在广州暂时避难,是陛下和殿下的——恩典吗?”他话还没有说完,怡王已经走出了屋子。
第三十五章
事情的发展比戴进贤想象得还要糟糕,圣旨和礼部的部文一发,各地尤以正途出身的地方官员响应最为迅捷。先是,一切驿站邮传不再向传教士们开放,不能自备马匹的教士们还没上官道,就统统被憎恨洋教的士绅百姓们递解送官了。在直隶,首县清苑的法国教堂被知县罚没,改做义仓。古北口边的葡萄牙教堂被驻扎兵丁抢了圣像,并当众烧毁。宣化和赵县的教堂更是被拆毁,砖土木石一体充公。至于近海的福建、广西等地,更由督抚直接下达宪命,将通省教堂俱改为义学、义仓或祠堂。最令教士们痛心的,是他们的教堂在许多省份被地方官和士绅们改建成了佛寺道观,在他们上帝是唯一之神圣的视野下,这无异于用撒旦取代了天主的神位。
虽然皇帝亦曾下过旨意,命地方上不得有苛虐教士之举,但真到了下头,又有谁去领会这个。波兰神父邦库斯基在杭州府的大街上被百姓们投来的石块砸死,平湖县的卜文气神父在县衙门前被人揪住殴伤,若非正遇上巡捕阻拦,也就一命归西了。至于山、陕两省的大主教洛里姆,叫人从传教地像押解流刑犯人一样遍身枷锁折磨到西安府,他吓得连夜跑到北京去,生恐如果从西安直接到广州,路上仍会受到这样的凌虐。
先期就在广州的传教士们给戴进贤送来了更坏的消息,广东巡抚年希尧一改昔日照拂传教士的风范,自接礼部咨文,就立即雷厉风行起来。他在粤省各府州县传下严令,并命人直接到广州各教堂向传教士宣达,到广之教士,需立即前往澳门,不得稍待推诿。至本年六七月间,粤省全境,不得再见一个耶稣会士。
北京的传教士们这下子急坏了,他们越发不知道皇帝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迷魂药,难道怡王一下子安抚他们可以在广东暂留,皇帝一下子又密令年希尧穷逐教士入海,故意唱得红白脸儿?还是怡王与皇帝本非一心,原是另作主张?抑或是年希尧忽拉巴儿改了性子,生要拿一干老熟人作伐,连圣意也不顾了?他们自己胡乱琢磨着,每日坐卧不安,惊魂不定,接着一个个教堂被砸、教士被打的消息,终于有一天,实在坐不住了,只好又给年希尧写了两封信,告诉他怡亲王曾说皇帝准许教士们留在北京和广州两地,并要年巡抚在传教士汇集广州之后,专折奏请圣意后再行发落。可信一寄出,即如石落大海,全无回音,反传来广东传教士更为急迫的呼救。
于是戴进贤与冯秉正、多巴明等人商议,与其坐以待毙,让基督教近百年来在中国的经营全部付诸东流,不如再去找怡王恳求,做最后的一搏。他们再度煞费苦心的写了封启贴,一面小心翼翼的提出怡王曾经说过的准许传教士留居广东的话,一面又解释说,从各省被逐的传教士分属欧罗巴各国,而澳门只是葡萄牙一国所管,将他国之教士逐至葡属之地,实与流落异乡无异。再者欧洲商船来华,历来只在广州靠岸,而非澳门,皇帝欲送回欧传教士从澳门归国的仁政,反而无法成行。更有一节,留京服侍宫廷的传教士,如果无人在粤维持他们与欧洲的联系,则一切奉差事项都无法顺畅办理。因此他们恳请怡亲王转奏皇帝,准许年老体衰或是不愿返欧的传教士留居广州。这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暗地的意思戴进贤等辈也自心照不宣:留在广州的教士正是为耶稣会挤开了一扇进入中国的大门,以待日后之地步。
再到王府时,他们显然地感受到怡王脸上不耐烦的神情,也没有法子,硬着头皮将启本递上去,怡王刚看了开头,就转了颜色,竟大笑起来,指着“亲王殿下向我们转传陛下的旨意,命广东巡抚年希尧如之何”一句道:“你们也太误会得厉害了!这不过是我和你们说的话,怎么就说是奉旨呢?难不成你们给年希尧去信,也是说奉旨的?那真是大笑话了!”他说得轻快,却把戴进贤几个人惊得目瞪口呆。坐在最后头的冯秉正面如土色,一边在身前轻划着十字架,一边微侧着头压低了声音用葡语向旁边的巴多明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谁在说谎?”
怡王坐在主位上,他最是个耳目灵动的人,冯秉正的小动静,他早已尽收眼底,却不肯理会,只在心里轻蔑的一哂,继续看下文字去,及至看完了,又瞧着面面相觑的传教士们,先调侃着道:“下头我说的话,可也都是我的意思,你们别又混揣度起来说是奉旨。你们也真怪了,既是来和我讨主意,怎么又错疑了我是奉旨传话的呢?若是奉旨的,你们就能这样坐着喝着茶听么?”他说着,见传教士们愈发满脸的疑惑,更笑起来,等了一时,方轻咳一声换了正经面容道:“皇上在藩邸时也是敬佛恤道之人,并非那等迂阔文人可比。我皇考当年待你们甚厚,是举国共知的事,不过你们也该晓得,大清自入主华夏,自以孔孟之教为本,其余皆是末端,皇父当年对你们的荣宠恩赏,已经落得儒生门口实了,皇上如今自当引以为戒。前些日子福建的事儿闹起来,就我知道的,少说也得有二十几份折子是参劾你们教士们在外省无法无天的,况且人家言之凿凿,所引的都是圣贤之礼,皇上初登大宝,是不便驳回的。所以依着我说呢,你们不如再向皇上进一道本吧,只说你们那个教,并不是蛊惑人心的伪教,你们这些有先帝信票的人,也并没做出有损国俗的事来。至于年希尧不许教士留居广州的事,你们只可说自己如何困窘不便,断不可出言抱怨,知道了?”
一番话说得几个传教士大感他的慈惠恩德,但一面又深为忐忑,怎的一两个月过去,之前总是冷言冷语的亲王就这样体贴起来。他们哪里晓得,皇帝刚下了禁教的严旨不久,就后悔起来。他早年在做亲王时,也和传教士们广有交往,甚至屡屡与洋商贸易,获利颇多,更深知洋务一开,自有便宜民生之处。但从顺康以来,禁海之制,乃是国策,非他所能擅改。可他心里,仍想为以后的行事留下地步,此番若真将在华的传教士全都赶到澳门去,这些人一旦回了国,必得向欧人大骂大清皇帝,这如何使得。然圣旨一出,又断无更改之理,转念一想,不如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传教士们一点教训也好。正赶上年希尧之前刚挨了瘪,也不敢碍着昔日和教士们的情面乱姑息,真正是雷厉风行了一回,来了个六亲不认。传教士们去信说皇帝和怡王叫他稍宽,可他没见着正主儿的手字,还真不敢信。他深知这些传教士在京中钻刺得厉害,达官显贵家都是脚面水儿——平淌,稍不留神,就要叫他们给糊弄了。所以一意只按公然发出来的圣旨部文办理,总是没有大错的。
眼见这些精明狡黠的洋人们真害了怕,皇帝也不必再赶尽杀绝了,他甚至大开天恩,决定给他们一个极大的脸面——养心殿召见。这与寻常在宫中遇见,或是偶然传召画个圣像、讲个历法不同,是正儿八经的觐见奏对,且是专为禁教之事。消息头一天传到传教士们的耳朵里,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苏努叫他们亲自面圣的话竟然得以应验。他们都以为是奏疏里那几句颂圣的话,或是怡王真的讲了什么情起了效用,哪里知道今上的帝王心术在他们身上,乃是拐了七八道弯儿的。
被皇帝召见的是巴多明、白晋和戴进贤三个人,奏事处的官员们将他们带到养心殿,让他们按着京官谒见的礼仪进去,一字排开跪在了东暖阁的门槛外。巴多名偷眼看去,暖阁里是庄亲王允禄、隆科多、张廷玉,以及礼部的满汉尚书侍立着,这些人他日常在宫里都是识得的。皇帝坐在炕上,看起来面色和悦,目不旁视,正拿着他们的奏疏细看。
三个人依次报了名叩安,皇帝的眼神才移到他们身上去,却转而将手上的奏疏递给庄王道:“朕已经批过了,你这会儿念给他们几个听听。”
“嗻。”庄王是康熙诸皇子里最爱和传教士打交道的,他为人和年希尧类似,也是喜好些天文历算乐理火器之事,而疏于理事精明的。皇帝龙潜时,与他也算交厚和睦,所以一登基便让他承袭了堂叔的庄亲王爵位。但却深知此人治事笨拙,易为人欺,因此并不肯在公事上器重,只叫他做些闲差。这些日子虽然受命同怡王一起张罗洋人们的事,可如何往来周旋,怡王从不和他商量,只要他列个名就好。他紧着想帮教士们的忙,却隔雾看花似的插不上手,心里很是着急,及至今儿要水落石出了,皇帝偏到指了名让他来,是因为怡王身子欠安,到汤泉休养去了。这会儿听皇帝叫,他赶忙接过奏疏,先一看下面的朱批,就觉着高兴,因心里藏不住事儿,不觉脸上的笑模样儿都带了出来,忙整整精神掩过去,板着脸拖着音念道:“王大臣等将戴进贤此疏寄递广州,着年希尧暂不必按部文将各省传教士尽逐澳门,可与驻扎广州之将军、总督、提督等公同会议。如伊等所见相同,以为洋人等留居广州并无扰碍政事,则可准其留住。及其如何安置之处,由督抚等随折奏陈。”
“陛下圣德圣恩——”巴多明几个及听到此,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他们万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皇帝居然肯亲口更改之前的决定。听着庄亲王朗读朱批的声音,他们仿佛真的感到了上帝的力量,如果这不是在御前,他们恐怕真的要唱起圣歌来。
“可怜见儿的,把自个儿说得凄凄惨惨,这下可安心了吧。”皇帝看着他们强忍着不肯手舞足蹈的兴奋劲儿,不免大笑起来。他早已深思熟虑过要对传教士们说什么话,此时终于到了开腔的时机。他十分沉着的呷了口茶道:“朕从即位以来,内外所共知的,无事不效法皇考为政之法。所以说,先帝既许了你们信票在大清居住,朕也自不会薄待了你们。不过福建的事,既是几个洋人搅扰百姓,冲撞国法,督抚们奏上来,朕也不能不问。这是国家大政,朕平日总是说,这会儿不是朕在藩邸作亲王的时候,凡是能私意办理。朕如今是临朝之君,必得秉公才成。依你们上疏里所说的,你们的教并不是大臣们所奏的伪教,这个朕信得及。”说至此,他突然不经意地一笑,随即提着声音一挥手:“若朕本心就信它是伪教了,把你们的教堂都拆了,人都抓了撵了,可是谁能谏阻得了的?又何待督抚们连篇累牍?还容得你们这会儿左陈情右上奏的?”他话说得厉害,直让人觉得头皮发麻,三个教士吓得连连叩头,一句话也不敢回。
“那些明里劝善劝德,按理蛊惑人心图谋造乱的才是伪教,譬如那个白莲教什么的,他们总还不至于,是不是?”他边说着边向自己的几个大臣问去,隆科多正听得有点走神,此时见皇帝看他,慌得忙点头一躬:“主子圣明烛照。”
“不是伪教不假,但也不是个忒守规矩的。朕要是这会儿派几十个僧人喇嘛到你们西洋去,一意宣讲佛里,你们听得吗?容得吗?”皇帝的口气又是一转,传教士们的心随着他的话头上下乱窜,没一刻安生,他却侃侃而谈的兴起,仍旧道:“前明万历时候你们传教的老师祖利玛窦隔着山跨着海到中华来,我大清尚不在其位,自然不管其事。不过那时候你们传教的人也少,各省都未必全有,不过是仰仗着我皇祖皇考庇佑,到我大清入主之后,才真正传开了。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你们想蒙哄朕,是断断不能的。朕心里明白得很,你们这些人千辛万苦的来,不过就是想我大清子民都信你们的教,这也是你们那个教的宗旨,是不是呢?可那就成什么话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还是率土之民莫非你们教王之臣了?!真到了那一天,我大清一旦有事,官吏百姓岂不都要惟你们之命是从了?就算朕自信朕在一日可以无事,那百年之后,你们洋船几千几万停在闽粤岸边之时,又岂有不乱之理?”皇帝说至此,几乎是声色俱厉了,戴进贤三个汗流浃背的听着,只在嘴里念叨着“不敢,不敢。”侍立的大臣们听皇帝说的日后的情势,竟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全都拧着眉,默不作声。
“我大清北有罗刹,他们往南大约就是你们欧罗巴吧?至于西边,如今有阿拉布坦,也是个不安分的,朕都不能不加防范。罗刹国王的使臣如今请在各省办他们的商行,这断不能行,皇考只准他们在土库班沁和京师互市做买卖。如今朕对你们也是一视同仁,只要你们的人不再瞎搅闹,就在广州住下去,也未有不可。不过要再有福建这样的事儿出来,莫说广州,只有我大清的寸土寸地,朕也绝不留你们!”皇帝说话的速度极快,显然是不等旁人应答的,可说到罗刹使臣时,他却忘了那请求通商之人的名讳,他特意看了巴多明一眼,当日给罗刹使臣作通译的,正是巴多明本人。
“陛下,罗刹的副使兰给向先帝请求在各省通商,先帝的旨意上说,罗刹人不该因为看到各省都有西洋人就要请求给与罗刹同样的恩典,因为各省的欧罗巴人都是教士,他们既不回故土去,也不是做买卖的,与你们不同。”
“嗯,”皇帝听着冷冷的一笑,他知道巴多明意在提醒他所举的例子不当,耶稣会士在先帝的眼里与罗刹的商人们不同,却故意不作理睬,只继续道:“罗刹人若在各省买卖,难免有扰乱法纪的事,朕若秉公惩处,他们的沙皇就又要罗嗦,难不成日后再打一仗?这断然使不!皇考当日屈尊俯就你们,闹了礼仪之争后仍准你们留居各省,不知叫儒生们添了多少议论!圣贤之法断不容改,朕之名节关乎千古,更也犯不上为了你们招些闲话出来。至于日后万世子孙如何处置,那又是他们的事,朕操不着心,就跟朕操不着当年前明万历皇帝的心一样。”他说到这儿,似乎心绪好了起来,站起来背着手在暖阁里漫步着:“朕不是故意为难你们,当年朕作皇子时,可少给你们帮忙了?不过朕今天既为天子,就只能为国家治体着想。你们问问庄王和舅舅他们,朕如今朝夕操持国事,养心殿里日夜只见诸王大臣,宫眷皇子都无暇传召,今后三年丧期之内,只怕也要日日如此。不过——等朕略安定安定,往后自然会多见你们的。”
他说着话,脸上已经满是和蔼的神情,冲着远处站着的御前太监一点头,便见那人下去一时,带着两个造办处的年轻太监端上三个条盘来,里头各放着几件火镰、荷包一类小物件,走到戴进贤等人跟前。
“朕即位后还没赏过洋人东西,今儿先偏了你们吧。”一句话出,三个人忙齐齐叩了三个头,说了一车感恩戴德的话,在太监的指引下,跪安出了养心殿。
第三十六章

皇帝准许传教士们暂居广州的信儿传到了西大通,穆景远和勒什亨兄弟可算是松了口气。相应的,允禟也自乐了,接连几个月,这三个心腹人儿都愁眉不展的一意惦记着他们的“天主圣教”,自己即便千回百转的烦恼,他们也无意理会。这下好了,一个乱子先除了去,唯剩下自己这档子事。穆景远安了心,自可去到西宁城找年羹尧说项了。
若论允禟和年羹尧的交情,说来也不算很浅,不但早就认识,若七拐八拐的,倒还算亲戚。年羹尧生在督抚之家,早早就中了进士点了翰林,是当年京城中出了尖儿的少年才俊。所以一眼就叫朝中最爱笼络士人的大学士明珠瞧上了,特将自己的孙女,即是名动京华的大才子纳兰性德的爱女聘与年羹尧为妻。而年夫人的堂弟永福,后蒙康熙帝指婚,尚娶允禟的三格格,成了和硕额驸。如此一来,若非亲妹作了雍王侧妃,则年羹尧与允禩、允禟的亲谊渊源,远比和今上来得早、来得近。再者就穆景远而言,当年在京城时,与年希尧是最好的,常在一起议论算学天文,在年府也很见过年羹尧几遭。先帝晚年,允禟几次叫穆景远向年羹尧打听西北军中的消息,加意笼络。有一回听说年羹尧特爱宫中式样的小荷包,便一次送了好几百个。而年羹尧的为人,平生最重“自家本事”四个字,绝非寻常旗下,欲靠着本家王子出头。日常里要他向雍王称一声“奴才”,他都打心眼儿里膈应。然而满洲旧俗,最重主仆名分,既被举家拨到了镶白旗雍王所管的佐领下头,他也没有法子,只得暂收起自己的名士大臣风头,和雍王的对头们也不好太多交际。
然而允禟再怎么急,也没有他去见年羹尧的道理,一则满院子的宫中侍卫看着他,二则毕竟名分所限,他一个皇阿哥,亲自拜望外臣去,也绝没这个道理。于是只好拜托穆景远跑一趟,穆神父偷跑到了西宁,先找到年羹尧的管家魏之耀——这是他当年往年府拜会年希尧时常见的一位,奉上允禟预备的一千两银子,魏之耀自然也客气地像见了老朋友似的,告诉了他一句真话——我们大将军在书房和岳东美在议大事,你要见,等过会子,我一定让你如愿。
年羹尧的书房里此时只有年、岳两个人,门紧紧的闭着,外头里外三层都是亲军把守,格外严密。再往外是几个穿甲戴盔、齐齐整整的总兵、副将,一个个钉子似的立在阶下,也都一言不发的虎着脸。隔上一两刻,总是岳钟琪亲自推开房门,走出来大喊一声:“大将军叫总兵黄喜林!”“大将军叫总兵吴正安!”“大将军叫军前效力一等侍卫达鼐!”每个人进去,不过一盏茶功夫,就都阔步走出来,丝毫不肯东张西望,多嘴多舌,只冷着一副面孔,急匆匆走出行辕的大门。
“只有这五千人,黄喜林出中路,吴正安出北路,你和达鼐出南路,他们二人是偏师,你是奇兵,直取柴旦木,这下遂你的意了?”都发派完了,年羹尧双目凝视着窗外的被扫成一堆一堆的残雪,兀自站着不动。
“全仗老师的虎威,学生不过是奉帅命差遣——”岳钟琪早就大喜过望,只是强掩着,不肯露出来。他素来也自诩是儒将,又因年羹尧喜欢士人之风,所以平日背人,总以师生相称。此时眼见一切布置妥当,皆是按自己的主张,便觉一件盖世奇功,顷刻就可成就,重拾先祖岳武穆之神威,只在旦夕而已。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年羹尧很明白他的激切,也并不屑他故作的吹捧。岳钟琪是自己一手拔擢的上将,连其令尊——前任四川提督岳超龙,也曾受过自己的相助。三十几岁的三军副帅,存了争功夸耀的心,只凭年羹尧冷眼一看,是最清楚不过的,自己当年不亦有过少年得志,天地不拘的心么。这些天琢磨着决战专委岳钟琪的事,他心里也闪过一丝的不是滋味儿,但他总是将军气量,不是那等心胸甚窄的人。又想着是自家师生,岳钟琪若是功成名就了,总也忘不了他这个恩主。何况他身为主帅,不论如何叙功,任谁也跑不到自己前头去。于是沉下了心,转过身正对着岳钟琪道:“但就我们之前常说的,这急事要缓办,才能不失于浮躁,你也别兴头的太过了,你这回,是真真要富贵‘险’中求了。”
“老师,我——”岳钟琪以为是自己露出了欢喜,引得年羹尧不快。他极窘迫的张了张口,忙又挺了挺胸脯:“老师对我父子的大恩,钟琪无论何时,断不敢忘——”
“你误会了!”年羹尧一口打断了他的表白,指着桌案前的座椅命他坐了,自己却仍绷着脸,走到舆图前,也不再就着这话头说下去,转了平日吩咐军务的口气道:“你这几千人,有两个麻烦,你可知道?”
“请大将军明训!”岳钟琪叫他兜得一问,倒有些懵懂,既而倏地站起来,朗声回道。
“一个,你得轻装简从,”年羹尧仍旧不曾看着他,只一个人用手点着舆图上柴旦木的方位,“粮草我已经备齐了,但你总不能都带去,每个人只带十天的,剩余的么——你们路上自己瞧着办。”
“卑职明白!”
“二一个,沿途不能遇阻,你路上所经的喇嘛庙,还有和硕特各部的营地,虽然名分上都归附了,可这反复无常的事,也很难保。万一泄露了消息,你这几千人,要怎么处,你可有主意?”
“这——”岳钟琪略一沉吟,他是早有谋划的,却不好僭越先说,此时听年羹尧问及,若再不答,倒似自己全无主张似的。他稍移了几步,走到年羹尧身后,仍旧笔挺挺地站着,放低了声气道:“卑职有一点愚见,不知大将军的尊意。”
“你说。”
“若遇阻碍,格杀勿论!”
“彼军势众,如何杀法?”
“先令兵士哨探,稍有异动,不由分说,直取其王公台吉大帐,纵火烧之!”
“若有蒙、藏百姓,番僧喇嘛在内呢?”
“旦夕间良莠难辨,只有一体处之。”
“咱们大清的祖训是‘北不断姻’,这里头王爷们的额驸还有好几位呢,你不怕完事了京里参你滥杀无辜?”
“大将军——”岳钟琪闻言,高大的身躯陡得一颤,呼地单膝跪了下去,“到时候唯凭老师做主!”
“哈哈哈哈——”年羹尧及说至此,不由一阵狂放的大笑,转过身去将手搭在岳钟琪的肩头重重一拍:“不如此,何以成大功!”
“老师——”
“番藏人众,连喇嘛都算上,又不是中原汉人,老实耕种,还不是一个个上马兵,下马民的?哪有真格的无辜百姓!说什么滥杀的,都是无知腐儒,不足与论!”年羹尧嗤的一哂,即刻换了满脸的杀气,右臂在身前猛得一划,“你一点儿不必顾虑,只管去端了罗卜藏丹津的老巢,余下的事全有我呢!”
“谢大将军!”岳钟琪感动异常,胸中一股无可名状的激奋之情涌动着,他笔直的站起身来,昂着脸高声道:“钟琪请立军令状,二十天内打不垮罗卜藏丹津的余部,大将军就摘了我的人头献于阙下!”
“我要你的人头干什么?我要的是罗卜藏丹津的人头!”年羹尧大声一呼,一把将自己的金牌令箭从架子上抽了出来,又缓缓地郑重放在岳钟琪手上,“你不必立什么军令状,一切前方调遣,拿着它,都可便宜行事,我只等你奏凯是了。”
“钟琪定不负大将军所期!”岳钟琪双膝着地跪接了,泪水几乎要喷出来,他猛地揩干了,深吸一口气,想站起来,身上却激动得打了一个晃。及被年羹尧一扶,才算是稳当了。二人此刻都是热血沸腾,又静静的坐了一时,才一前一后走出去,等见着外头的人,方转过神来,换了日常的颜色。边走着,年羹尧就见前头魏之耀小跑着过来,也不在意,只仍旧问着岳钟琪:“你再琢磨琢磨,前后还有什么要办得没有?”
“还有一节,”岳钟琪早就等着这一问,却不好意思的呵呵一笑,低声道:“这五千个精兵选出来,他们也都各自知道,这一去,就是九死一生几个字,也描摹不得。我思量着,还请老师在赏赐上,多体恤一点儿——”
“嗯,这不肖说的,不过现在一时恐没那么多。跟你说一句私房话,昨儿年富送来信儿,说如今青海这一线的茶马买卖不好做了,都是因为——”说到此,年羹尧本就压低了的声音更强抑着,右手食指一屈,“说是他在西大通和前来的山陕巨贾们贸易,凡有收买,都给双倍的价。呵,之前都说他是财神,又惯使钱会收买人心的,我倒是小看了他了。”
“您说是——九贝子?”岳钟琪被他说得一愣,然而他与京里的王子阿哥们素无瓜葛,惊疑之下,也自没太往心里头去,照旧想着自己出兵的事,含糊道:“只是重赏之下方见勇夫,这些跟着出兵的人,都是老师先前拿银子喂饱了的,这回若不——”
“我知道,亏了谁,也不能亏了他们。你——且容我两日,定叫他们如意的。”年羹尧深知带兵的章法,碰上这类十之八九有去无回的勾当,没有大笔的银子,是绝不能办的。这样的关节上,他也绝不能和岳钟琪哭穷,只得自己一力担下。眼见魏之耀已经到了眼前,一个千儿打下来,他方一挥手向岳钟琪道:“你回去列个单子,一个人不要落下,到时候得了银子你亲自按人头儿发,一点儿不能叫那起子混帐官弁克扣了!”
“学生明白。”岳钟琪心里高兴,也不好带出来,恭敬一礼,又冲魏之耀点头一个招呼,便大步离去了。
魏之耀的手里拿着两件东西,一个是写着“太保公抚远大将军川陕总督臣年羹尧”字签的奏折匣,另一个是封套着白绫子面的书信,及见岳钟琪走了,他才双手呈上,口称:“这是保定的急信,李中丞的贴身戈什哈送来的。”
“唔。”按例,接奉朱批是要开中门放炮跪领的,年羹尧却历来懒得应付这些虚文,只像拆阅寻常信笺似的,随意拿在手里,却还不看。点着那白绫子道:“你说给我听听,看李维钧又什么事。若还是马屁请安虚文,就不必理他。”
“是。”魏之耀答应着,随手拆开了李维钧的信,自己上下浏览一番,脸色却变得半尴不尬,斟酌着措辞道:“李中丞说他前些日子刚进京去陛见,听好些人说,隆公在宫中当着人大讲主子的不是,还说——”
“说什么?”
“说主子用军功保举老桑作西安知府,是以奴仆为官,玷污朝廷明器。还骂吏部司官依议题补,是逢迎权要——”
“什么东西!一族的裙带官!”年羹尧脸色陡得一撂,怒喝一声,“告诉李维钧,往后这些话,不用麻烦他打听,也不必来和我说!”他说着,也不看一旁诺诺连声的魏之耀,负着气从腰间掏出一串黄铜钥匙,打开手里的奏折匣子,拿出来一看,是自己所上的叩谢赏赐克食药品折,径直翻到朱批处,只看了两眼,就气得将奏折匣子狠摔向远处的积雪中。
“主子——这——这使不得!”魏之耀吓得急跑几步把匣子捡回来,看看左右无人,才放了心,拿袖子好生揩干净了上头的污物。这样举动,传出去便是大不敬的罪过,他也不知年羹尧这是怎么的了,竟会如此失态。
“你看看这个,写得是什么!一点子芝麻烂菜叶子事,还要掂多少个儿来说?我大哥不好,罢了他的官就是,只怕他这个人,也未必稀罕做什么官!这样往来折辱,算什么意思!”年羹尧连珠炮似的一番痛说,用手紧点着皇帝的朱批比给魏之耀。魏之耀忖着自家身份,本不欲看,却耐不过年羹尧直往他手里塞,只好瞥了一眼,见上头赫然写着:
“尔兄近来奏折办事又有些不妥当,况前因怡亲王奏过朕托他一事,其无礼失体胆大之甚光景,公子哥秉性又上来了,因此朕大怪他去。尔亦可将朕怪他之事得便写与他:皇上盛怒嗔怪尔,若不留心恐功名不保,不但功名不保,恐有大祸。你比不得别人,该叫他小心些好。尔兄做官声名尔亦当留心,倘有不妥你要奏在众人先才是,不可因一点私心而坏无欺待朕之大节也。”
“这是——大爷又怎么的了?”魏之耀见这话说得虽然随和,不似动怒模样,但若隐若现的总是告诫警示的口气,看得心里发毛。听年羹尧方才的话头,仿佛到没有看出来似的,嗫嚅了半晌,还是没敢直言,只跟着他主子的语意问去。
“一丁点儿的破事,说了好些遍了,当我是哪一等的闲人呢,跟他们一样,为些细枝末节计较个没完?”年羹尧火气不减,心也就没那么细了,只觉得这朱批与平日的不同,却没品嚼出来,皇帝是把那挂在笔头子上的“卿”字换成寻常的“尔”字。他愤愤然说着,虽不敢直接指摘皇帝的不是,却也嘴下不肯留情,满是鄙夷的神情像魏之耀道:“全天下只有他们兄弟好得蜜里调油,别人就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巴不得人人满心里只有主子奴才,没有父子兄弟,我自幼受圣人教诲,没见经典上倒有这么一句!士可杀不可辱,让我写信去骂我大哥,哄着旁人高兴,我的性子你知道,断断做不来!”
“可这朱谕——主子难道不用回话?”魏之耀晓得他主子的脾气,与年希尧又自兄弟情深,说出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来,也确不稀奇。然而如今京里的情形,瞧李维钧的信里,年羹尧已是得罪的人多了,若再这样不管不顾下去,如今打着仗还好说,等到战事一去——他也是读过两天书的,想到古来功臣的下场,不觉身上激灵一下,小心翼翼的提着醒。
“我这儿是大战在即,没功夫回这个话,回头把折子直接缴了吧!”
“主子——”
“真是岂有此理!”年羹尧余怒未消,一拂衣袖就要走开。却仍叫魏之耀喊住,又道:“大爷在京里的朋友穆景远先生来了,说是有事求见大将军。”
“穆景远?”年羹尧心里一动,他深知穆氏与允禟的干系深重,本不欲见。然而魏之耀口中的“大爷”二字一出,就又激起了他刚才的盛气,只稍一含糊,转口便道:“请他书房叙话吧!”

第三十七章

穆景远上次见着年羹尧,还是在康熙六十年,一别三载,早已物是人非,在相见时,都大有隔世之感。二人叙过礼,让了座,穆景远先问候道:“年老大人和允恭兄还好吗?”
“家父身子尚健,多承你惦记了。家兄么——”年羹尧满眼都是问来意的神情,心思并不在叙旧上头,听他问及,不觉扑得一笑:“你们这些洋人,怕不比我更知道他好不好?”
“唉——允恭兄现在胆子小了,怕皇帝——”穆景远很是无奈的仰起头,余光偷看着一旁气定神闲的年羹尧,在胸间划了个十字架,“一点也不顾及和耶稣会,还有我们这些老朋友的情谊。”他说着,突然很诚挚的看向年羹尧去,以一种极感激的口吻道:“不像大将军,还看着旧日的交情,顶着皇帝,允许我在青海建教堂。”
“你我谈不上什么交情吧!”年羹尧警觉地目光一跳。穆景远在他的眼皮底下传教、建教堂,他的耳目早有所知。但以年羹尧的性情,凡事举其大端而为,这样的“小节”,他不屑于劳神纠察禁忌,料是天高皇帝远,又在战时,朝廷也必然不会催着他分心。然而若说他有忤逆圣意,存了包庇耶稣会的心,则断然冤枉。更何况穆氏与允禟交厚,干系匪浅,他也是知道分寸的。此时特意板起脸来,扬着下巴道:“你们私下里的勾当,我早就密奏过了,不过要等旨意发下来,再行毁弃遣散罢。”
穆景远听这话,却也不急不恼,只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摇着头叹道:“人人都说大将军是硬汉子,原来也是怕惹事的。”说着见年羹尧嘴角微一抽搐,却仍默坐无话,便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模样,语气里微带着轻蔑:“看来九殿下顾念亲谊旧情,要将千金之体托付大将军,也是看错人的了。”
“自然是看错人了,年某是朝廷大臣,要听朝廷政令。”年羹尧听穆景远公然说出允禟来,不觉有些惊讶,狐疑的顿了半晌,才琢磨着用了公事公办的口吻回应,继而不想再和他多说,借着他起立的当儿,自端了茶盏一抿,随口道:“你要去便去,我军务在身,恕不远送了。”
“朝廷大臣没什么不得了,不得了的是藩邸旧人。”穆景远湛蓝色的眼珠显得深邃莫测,他礼貌周全的一躬,丝毫不带出一点恼恨的神色,声音沉沉稳稳,说出来的话却捅在年羹尧的心窝子里。他一向追慕自立功名的古丈夫,最不愿人说如今的位高公爵,职任专阃,是蒙裙带门下之谊所赐。他陡得大怒,一墩茶盏在案上,溅出不少水花来,也不说话,只气哼哼的背过脸去。好一会儿才指着穆景远几乎有些气急败坏道:“你这个洋说客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九殿下让我来给大将军陪不是。”穆景远恢复了平和沉静的笑容,坐回到客位木椅上去。
“哟嗬,这我可不敢当。”年羹尧耸着肩一哂,“九贝子好歹是天潢贵胄。”
“殿下挡了大将军的财路,是不得已。”穆景远不理会他的严威赫赫,仿佛自说自话似的,耷拉着眼皮道:“殿下说,往来青海的买卖人也不容易,天寒地冻的,我的钱放着也无用,不如多给他们些报偿。谁知道这么一来,倒妨碍了大将军的好买卖,所以特叫我来告罪。还有便是——殿下说,他是先帝皇子,理应赞助国事,若大将军一时银子不凑手,也请不要客气。”
“让我用九贝子的钱?哈哈哈哈——”年羹尧听到此,伏案一阵大笑,他先是笑允禟刻意营求,煞费苦心。随即想到京城中枢的抠缩模样,更是忍俊不禁——国家无钱,却要打仗,直闹到三军统帅,要跟皇帝的死对头伸手了,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九殿下是真心实意的——”穆景远见他笑得这样畅快,凡有些摸不着头脑,试探着
前倾了身子,从袖中抽出一封允禟的亲笔密信来,就要递过去。
“拿银子换命,自然是真心实意的——这我不疑——”年羹尧强抑住笑,却不接那信,一摆手示意穆景远仍将它自收了。他背转身去,目视着眼前的沙盘,将这几日的事,细细思量了。若论那个“钱”字,他是真的短了不少。朝廷让他统筹四省藩库,户部便不再拨下一两银子来,这事恼也没用,本就是他为了赌气夸的海口,说是“自能供应”。然而西北四省地居偏狭,民力最不堪用,又是连年征伐,所以他也并不敢逼得太急,恐怕激出民变来。可如今岳钟琪的精兵出动在即,大笔的犒赏一子儿也不能少,再加上自己的买卖叫允禟给“搅和”了,现银吃紧。而允禟的家底,久为他所深知,乃是举朝第一巨富——当年允禵在军前散钱收买人心,就多有依仗的。所以听了穆景远的话,他不能不动心。但这样的事,决然非同小可,若叫皇帝知道了——他脑子里急速权衡着,本有的“忠君亲上”之念,却叫方才瞧见的那段朱批扰得心烦意乱。一个闪念,竟不知不觉吐出几个字来:“过两日我去西大通看看吧——”

西宁到西大通快马只要一天光景,年羹尧仅带了魏之耀一人,扮作客商模样,悄然而至。因是寒冬,穿着大厚的皮袍子,连头带脚一齐捂了,因而守在允禟宅子里的宫中侍卫们也没有看清,只当是往来谈买卖的,收了几十两银子的门包,便放了进去。如今的允禟不比早先,被人死盯盯看着。他大笔的现银,随手打赏出去,几乎已将身边人全买了过去,不说为他效力,好歹也不肯轻易将他的所为奏报宫中。特特是他做买卖这一条,众人因都有赚头,更不管他,所以宅第周围,端的门庭若市,竟成了这荒蛮边镇的一景,往来全是山陕客商,甚或连一家妓馆都在不远处开了起来。大伙儿乐得热闹,全都各取所需。
允禟是听了穆景远的回话,是做着年羹尧要来的打算的。他平日无事,就与客商们闲聊,极尽随和可喜,所有见面的人,无不说他大方没架子,是个好相与的。消息传回去,通山陕的买卖人,都传遍了,说是皇帝最无情,把一个佛爷似的亲兄弟,发配到西大通去。这正是允禟想要的话,所以这些日子他乐得悠悠荡荡,今儿听人报说又有个客商请见,便叫领进来。等走近了,允禟却是越看越眼熟,及至对面人微笑着去了帽子打个半千儿叫声“九贝子别来无恙?”,他才恍然惊呼出声:“你是——年亮工?!”
“贝子不是要见我么。”待允禟屏退了近侍,年羹尧方大咧咧和允禟平坐在炕上,抻着自己腰间的精致荷包笑道:“这就是三年前贝子相赠的,旧交信物,诚有缘也。”
“亮工到底还想着旧交啊!”允禟拖着肥硕的身躯,站起来背着手挪了几步,感而慨之的大叹着,再转过身时,眼圈儿竟有些细微微的泛红,用手抹了抹眼角,一把握住年羹尧的右臂,哽着嗓子道:“亏得你还能来看我,就凭这份儿义气,谁若说你这天下第一硬汉子的考语是虚的,我就先不依他!”
“贝子过誉了——”年羹尧却不是来和他叙旧的,更不想理会他哭天抹泪的诉可怜,只一门心思想问银子的事,于是眼睛一瞄窗外一车车待运的货物,单刀直入道:“羹尧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贝子前日叫穆景远去见我,所说的事,俱是当真的么?”
“自然当真——”饶是允禟见多识广,也不料年羹尧这样无遮无掩的径直问去,微微一怔,随即醒过闷儿来,连连点着头,“我这当皇子阿哥的,赞助军务,也是理所当然嘛。”
“贝子啊——赞助军务的话就不必说了吧——”年羹尧素来不喜撇清买好,巧立名目,听允禟还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不禁大笑出来,指着自己的额头道:“羹尧此来,可是冒着日后皇上知道了,性命攸关而来的,贝子有什么,要什么,还不能说一句名实相符的话吗?”
“痛快!亮工啊——你这人就是痛快!没一点鸡零狗碎的奴才腔!”允禟听得“哐”的一拍桌案,眼中透出长久不见的神采,一把拉了年羹尧,迈步走出客厅。七拐八拐走到内院西厢,里头竟传出杀鸡宰羊的声来。看着年羹尧不解,允禟小声说了句:“这是厨下。”便一推门,瞧见里头众人惊讶的行礼,忙指着再里间高声道:“我带陕西来的买卖财东见识见识咱们家藏的好酒。”说罢自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开了门,二人相偕而入将门紧紧关了。年羹尧顺势一撇,只见一个不小的屋子,四周密闭无窗,里头四周挨墙,一溜寻常人家用的木柜,上头台面上,俱都密麻麻排满了整整齐齐的大饽饽匣子,少说也有两百盒。中间地上是一坛坛的酒坛子摞着,屋里却不见香味儿。
允禟几步走过去,拣了个最低处的饽饽匣子一掀盖,压低了声气疾道:“亮工你过来看!”
“好成色!”年羹尧也跟过去,他虽知道允禟有钱,可还是颇觉讶异。映入他眼帘的是五十两一锭白花花的一匣子官铸元宝,齐刷刷的十个摆在一处,泛着银光。他不禁赞叹一声,连打开几个匣子,都是一模似样。
“这是我从京里带来的,拿驴马一匣匣驼来,不易吧!”允禟叹息了一句,又费劲儿的蹲身打开一个酒坛子,里头亦堆满了银子,只是杂色的,大小锭都有,甚至夹杂着散碎小块。“这是路上和这些日子买卖赚的,足色不足色的都有,也顾不得拾掇了。”他说着,两个手指从坛子里夹出一块二十两的银锭来,用手一掂,“唉”的一声:“人都说我爱财,到如今才知道不过是身外之物,一朝被运,屁用也没有的。”他说着,将那银子轻扔到年羹尧手上,呵呵一笑:“我知道,这阿堵物如今于你是有大用场的,你这一仗,七八成都指着它呢!我们养心殿里那位阿兄,如今当家知道柴米贵,恨不得库里只进不出才合他的心。这不就苦了你们办事的人了么,哪有既叫马儿跑,又不给草吃的道理!我这屋子里的现银,多少我也没算过,三十来万总是有的了,你就拿去吧,若嫌少,我也再没多的咯!”
“贝子也是痛快人!”年羹尧打心眼儿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欣喜,抑或懵懂、紧张,都是有的,但就那滑过的一丝感激,也不能全然说没有。他朝允禟拱了拱手,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沉吟许久,方低低地问道:“那么贝子要羹尧做什么呢?”
“嗨,我这有命无运的人,能求大将军什么呢?还能叫你领兵替我‘清君侧’?”允禟无所谓的一摆手,也不顾年羹尧听的脸色大变,仿佛是参透万物的模样,自坐在屋里备着登高儿的小凳上,“想来今上恨我,是兄弟们里头第一份儿的了,若是他打算长长久久将我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儿,我只托你年亮工——年大将军,护得我几日平安,如何?”
“贝子这样信得及我啊——”年羹尧知道是这样,心略放了下来,他思量着,仅是在西北,这样的事确乎不难。可他还不很放心允禟真正的用意,似笑非笑的试探道:“贝子不怕我侵吞了这些银子,却不守信,反借天家墙阋杀人灭口?”
“亮工你是真汉子,不是那样的人——”允禟确也不曾被他吓住,仍旧坦坦然然的,倒像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似的。
“好吧,就依贝子所说。”年羹尧凝着的眉此时旋了开来,将手中的银锭扔回坛子里,笃定的点了点头。
第三十八章

五千精兵领到了赏银,各自欢天喜地的随岳钟琪等人上了征程。他们都是甘、凉等地新募的绿营兵。专挑一等家贫穷极、后顾无忧的,每人先发了一千两银子,许得战胜之后,再凭功加赏。此地的人番夷杂处多年,本就剽悍,加上男多女少,素来无妻无业者甚众,以至有兄弟共妻之俗。所以一听说可得如此之多的银子,便都顾不得什么赴险不赴险,无不争先恐后,惟求一战下来,能发一笔大财,先得个婆娘,传宗接代了再说。
带着这一干虎狼,也不必誓师训话这些虚文,一径就像北驰去。然而一出西宁城百余里,前哨探报,深谷群山之间,便有“湟北诸寺院之母”盛名的郭隆寺(今佑宁寺)横亘路间。郭隆寺是黄教名刹,坐落于往来青藏的必经之路上,先帝崇尊藏教,郭隆寺香火一时至于极盛,大小经堂、僧舍、昂次二百多个院落,僧人数万,气势较塔尔寺更盛。三月前,郭隆寺众僧纠集万余喇嘛,汇合罗卜藏丹津叛兵抢掠、强攻西宁,被击退后依仗天险,固守寺院,仍与朝廷为敌,不肯屈就归附。
郭隆寺的所在地势极其险峻,湟水群山相护持,另有五座城堡环峙,易守难攻。岳钟琪本打算着必有一场恶战,及等到了山下,遥遥看去,不论山间堡内,却都寂静无声,只闻得寺内隐隐传出的钟声,安详平和,仿佛带着佛语纶音,弥漫在山谷之间。时而隐约有几个着红袍的僧人,出出进进,都是担水劈柴的执事,不似怀了杀气。
“小岳,你看那儿——”随岳钟琪一起进兵的是宫中派来效力学习武事的一等侍卫达鼐,对这个年轻的汉人将军,素来不屑于当作上司一样恭敬。他是正经的满洲近臣,早听见岳钟琪一意要将郭隆寺踏平了的话头,就有些不乐。满蒙本自相亲,满洲贵臣多有崇信黄教的,郭隆寺的法台章嘉活佛,更被清帝奉为国师,在京中人望最隆。及至看到寺内平静如常,达鼐颇觉放下心来,马鞭遥指着远处一缕一缕的白烟,大松一口气地向岳钟琪道:“他们想是不知情没预备的,咱们悄悄儿绕过去吧。”
“必定是有伏兵的。”岳钟琪两腿轻夹着马肚子,在山前来回逡巡几圈。他是汉人名门之后,对这黄教喇嘛,本就觉得是虚妄之事,再兼百战鏖兵,屡屡目睹他们烧杀抢掠,毫无佛家慈悲,更是蔑视鄙夷,存了万分的戒心。又是立功心切,不愿放过一处扬武的机会,于是也不理会达鼐的说法,只回身命中军守备道:“分兵一千先行,其余排列山前,相机进剿!”
“这是章嘉大活佛的宝刹,搅扰不得!”达鼐还要再拦,岳钟琪已是纵马驰了出去,回身大喝一声:“我带人在前,若有伏兵,你们就冲上去,先夺堡垒,再攻山梁!”随来的官兵们久闻郭隆寺富庶无比,遍藏金银宝物,早就心痒难挠,只待令下,无不争先恐后。一千匹战马立时呼啸而出,踏过冻得结实的湟水,直奔郭隆寺而去。
果不出岳钟琪所料,喇嘛们的消息远比寻常蒙古王公们灵通,已经得知了清军精兵即将深入青海的信儿,所以早有布置,寺院中故作往日的宁静,堡垒中却已全是伏兵。随着清军的动静,堡垒中的喇嘛一涌而出,少说也有两三千人,俱都十分强壮,身穿僧袍,手持藏刀,呼喊着向前冲来。岳部因早有准备,又都是血勇正盛,更兼身在马上的便利,虽然人少,却占了上风,只小半个时辰,就击溃了伏兵,先占取了最外的一座堡垒。正当群情激昂,再要往里冲时,只见远处寺庙两旁的山间,忽的一片绛红色朝山前涌动过来。
“军门快看,山后的叛军!有上万人!”岳钟琪的亲兵指着那景象大喊一声。
“好个佛门圣地,摆明了是个贼窝子!”岳钟琪一带缰绳定睛看去,果然是万余个番僧挥舞着各式兵器呐喊而来,他“哈”的冷笑一声,夺过中军手中的令旗亲自猛地一挥,厉声道:“告诉兄弟们,他们人多,都是些乌合之众。大伙只管冲进寺去,按首级请功!”
岳钟琪的一声令下,后队的两千人也早按捺不住性子,顾不得达鼐的唉声叹气,都兴冲冲纵马向前。一时间,三千名绿营精锐和万余喇嘛番僧混战在一处,汉、蒙、藏各自的厮杀声震得山谷中鸟兽奔散。红色的僧袍和着红色的血肉遮暗了天空,杀得性起的清军有的跳下马来,和番僧们抱作一团,甚至滚到冰冻的河上,盔甲和袍服粘在冰上,挣脱不及,两人各挨了对方一刀在致命处,至死仍扭在一起。
正如岳钟琪所说,喇嘛们虽日常多有习武,但毕竟不是军旅,若论号令森严,进退有度,断难及清军之万一,不过凭着人多势众,一腔血气而已。时间愈久,愈觉难以支撑,死伤的人数也愈多起来。眼见红色的人潮被冲出一个口子,岳钟琪带着两三百个贴身亲军直杀出一条血路,马踏着眼前阻挡的人,血葫芦似的冲到山间的郭隆寺前。
身后,厮杀声仍旧震天彻底;眼前,却是经幡飘散,殿宇重重的黄教大寺。守着山门的百十个喇嘛被满身是血的清军们吓坏了,愣了许久,直至身边人被劈倒了好几个,才下意识的端起藏刀,对着清军的马腿挥舞起来,试图维持这圣地的尊严。然而最后的抵抗是无力的,红了眼的亲兵们一拥而上,山门前喇嘛们很快就躺倒在一节节石阶上。骑在马上的甘、凉汉人们才不在乎何谓章嘉活佛的本寺,只狂笑、嚎叫着,用马蹄踏破平日藏、蒙信众磕着长头进入的山门,在他们将军的带领下,涌进郭隆寺。将寺中凡能碰到的老弱、年幼喇嘛番僧,一并砍个干净。
“军门,咱们发财了!”一个亲兵狞笑着,抓了一把大经堂供桌上的酥油花,碾碎了。他们都知道,蒙、藏信众,崇信黄教已经到了疯痴的地步,凡家有余资,也不顾来年是否荒歉,都要送到寺院中去,倾囊而出,毫不吝啬。所以青藏虽穷,但喇嘛庙却是极富,至于郭隆寺这样的大寺,就更不必说。因而不能岳钟琪传令,几个心急的兵士已经拿刀卡了个老喇嘛的脖子,比划着逼问仓库在哪,更有扒了地上死尸的僧袍,准备用作盛装宝贝的。
“谁也不许抢东西!”岳钟琪咬了咬嘴唇,他是深知将士们的心思,也未尝不想大发一笔横财。然而重任在肩,此去柴旦木突袭罗卜藏丹津,必得轻装前行才好。于是心一横,高声喝止了摩拳擦掌的众人,严命道:“咱们不能因小失大。今天的功劳我都与你们记着,等回了西宁城大将军自然重赏!”他说着,向寺外望去,只见山间的激战还在纠缠不清,略一沉思,再看一眼宏伟华美的大经堂,转而低声对身边的亲兵道:“传令,都退出去,架柴,烧了这个贼窝——”
转瞬间,郭隆寺中火光冲天,因寺中到处是盛放酥油的大缸,所以火焰燃得异常浓烈,不一时,就遍布了整个山间。还在厮杀着的喇嘛们远远看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经书中的圣殿,自己的家园,就这样葬送在熊熊烈焰之中。涂着金粉的正殿殿顶在火中显得愈发灿烂,在强烈的日光照耀下,美得是那样夺目。无数喇嘛扔下砍出了好几个缺口的刀,趴在地上磕着五体投地的长头。清军的马蹄就势踏在他们的头上,白色的脑浆随之迸裂出来——
“小岳也太莽撞了,这,这——这回了京,可怎么交待,皇上的佛法还是章嘉活佛开蒙呢——蒙古额驸王爷们闹起来——”达鼐站在最远处看护着粮草,瞧见远处的火光,跺着脚使劲摇了摇头,连声叹息。
“老爷您看,穿红袍的都不剩什么了!”达鼐随身的一个家奴手指着山间河畔大片的战场,带着兴奋的口气呼道。
“可不么,咱们满洲人要叫人烧了堂子,萨满妈妈庙,可也还打什么仗呢。”达鼐抬眼望去,狼藉的山间红色的身影几乎全都倒在了地上,血污、僧袍、火焰,把郭隆寺变成了红的天、红的地、红的山、红的冰水——

疾行了十数日,三路兵马已近柴旦木之地,沿途将和硕特各部遗下的散兵游勇,边擒边审,探问罗卜藏丹津下落。领兵的参将、游击们撒开了花儿的在大漠里横冲直闯,先是达鼐部一昼夜疾行二百余里,斩杀敌军千余人,俘获妇孺无数;次日黄喜林、宋可进又擒了两个蒙古台吉为向导,往西北山林里猛追,差一步就撵上了落荒而逃的罗卜藏丹津,自午时至二更,纵横一百五十里,所获的马匹、羊、驼,竟可将全军骑乘俱换一遍。
连追了五天五夜,人不解带、马不卸鞍的八百里,循着沿途抓的罗卜藏丹津散落了的近身奴仆所指的方向,岳钟琪等人汇合一处到了桑托罗海地方。此时正值夜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密林,再向前便是腾格里沙地,需得三天三夜才能穿过。眼见将士们虽已人困马乏,岳钟琪却瞪着血丝充盈的双眼,兴奋得无可比拟。罗卜藏丹津已被逼到绝处,必定就藏匿在这山里。如今他水尽粮短,绝不敢逃向大漠戈壁,自寻死路。
兵士们俱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弹。吴正安斜盔外甲,一头泥半脸灰的踉跄走过来,也不顾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一屁股坐在岳钟琪跟前,喘着粗气道:“歇歇,歇到天明了再搜山吧,大伙儿都受不住了——”
“使不得,必得一鼓作气才成!”岳钟琪平日自谓年轻,对年羹尧身边一干总兵副将尚自尊敬,此时却懒得客气,一抓吴正安的肩,将他连铠甲带人一同扯了起来,像喝醉了似的,自己也是三晃两晃,待站稳了,借着月光挥手一指前面的密林:“你先带一千人进去,把岔路都堵死了,防备他逃。”
“黑灯瞎火,谁也没见过他恁个模样,活的要不来,死的可成么?”
“见人就抓,只要活的!”岳钟琪眼睛一立,拔出佩剑来戳在地上,再没二话,一抓自己的马鞍跨上马去,飞驰到就近的一个土坡上,居高看着将士们点燃了火把,三五一群走进山去。
“真他娘的晦气,找了一宿,就抓着这么几个喽罗,还俩汉奸!”天至大亮,吴正安方骂骂咧咧丛林边走到山坡上,后头跟着的兵士押着六个人,四个和硕特蒙古奴仆的打扮,另两个更齐,俱都是汉人衣装。
“将军饶了小的性命!”蒙古人倒是鲁直,梗着脖子不肯下跪,两个汉人却见机得快,一看岳钟琪的佩剑,便知不是寻常将弁,忙扑通通地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一般。
“你们是何人,罗卜藏丹津现在何处?”岳钟琪不耐烦听他们求告,一把拎起一个来,眼对着眼的急问道。
“小人们是山西的买卖人,因被罗卜藏丹津虏去——”
“别他娘的胡说八道!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老西儿!钱迷了眼,谁的银子不敢赚!还虏去?必得是偷运了内地盐茶给叛军的,人都还在他老营里!”吴正安最恨这样与和硕特勾结,两头赚的晋商,听他说话便气不打一处来,一脚猛踢在那人腰眼儿上,“你娘的还跟岳军门唧唧歪歪,快说!罗卜藏丹津逃哪儿去了!”
“岳——岳军门——”岳钟琪数年以来名镇川陕,商人们耳目灵通,自然久有所闻。此时一听,着实吓得不轻,再不敢东西南北的扯谎,只叩着头连声道:“小人们财迷心窍,不合想去赚番子们几个银子,并不是敢悖逆朝廷——”
“罗卜藏丹津在哪儿?!”岳钟琪听说没寻着正主儿,心里的一团火早已腾得老高,此时再见这两个汉奸畏畏缩缩,期期艾艾的下贱模样,更觉一股恶气直冲霄干。他拼着一身力气大吼一声,就势拔起剑来,“扑”得一声,对着最近身处被押跪在地的蒙古奴仆的心口便是一剑,直穿过去,又猛地一抽,一条蒙古汉子随即闷声倒在商人的身旁。
“将军饶命——”两个商人吓得趴在地上再不敢动弹,一个略胆大些的吭吭吃吃道:“这四个都是罗卜藏丹津的贴身家奴,我们跟着他,前天跑进这山里,呆了一日一夜,昨天前半夜,罗卜藏说听见了追兵得马蹄声,就——就带了两个人,朝大戈壁里逃了——临走,还都换了女人的衣裳——”
“追上他去!别说腾格里戈壁,就是上天入地,也得给他抓出来!”围在一旁的将弁们挥着拳舞着刀喊着,出来时精壮的将士们虽都已疲惫不堪,黑瘦的几乎认不出人来,但群情之激奋,却是前所未有。
“罢了,大漠无边,咱们又是疲弊之师,粮饷和水也济不上了,还是稳妥些,不要孤军犯险得好。”岳钟琪心里暗叹一声,虽遗憾莫及,但深知能以五千兵纵横数千里,一路袭破八万敌军,也算不负差遣了。他朝着山林的方向看了又看,仿佛要穿透它,看向那远处的戈壁。默然半晌,方低声对持着令旗的亲兵道:“大功已成,传令班师吧。”
第三十九章



清明将至,因是先帝入葬景陵后的第一个清明大祭,皇帝提早七八日,便带着近支王公、满汉大臣前往遵化,预备到了正日子,要亲行“添土”礼,以示孝思。离京前几日,皇帝便总是觉着两个眼皮轮着跳,行动坐卧都觉心神不宁,眼圈全是黑的。自从岳钟琪出兵大漠,他是掐着手指头算日子的,算来算去,终于算到了清明前。此时,对于离开京师,他满是不情不愿——人的心思就是这样,凡是心里装着事的,就不爱离开“老窝儿”,总以为守在家里会踏实些。及至临行前两天,他午夜梦回,倏尔惊醒,甚至想到万一自己离京,或有败报传来,京中会不会有变?他狠狠地咬两下嘴唇,才把这大不吉利的想头吞回肚子里。本意此行遵化,很不欲带着让他瞧见就烦心的允禩,可自打脑子里存了那个“万一”,他就决不能放心留下这个名分仅在一人之下的八佛爷留守京师空巢。只得怀着满心的不痛快,在随驾诸王的单子里头,乱涂了“廉亲王”三个不成体统的字。
銮驾到了姚家庄行在,正是未正时分,因为这是从京城到遵化途中的最后一座行宫了,所以景陵的守灵王公大臣,除了安排礼仪的,其余俱都按例在此迎驾。为首的自然是拧眉低目,还闹着别扭的允禵,他虽被封了郡王,却没有封号,一身暗花龙纹的石青色素服,站在官道的正前头。眼见前导的侍卫马头将近,随着礼部的掌仪官一声高呼,众人随风摆一样舞拜在地,允禵却愣着神儿,直到后头的大学士萧永藻重重一咳,才勉强跪了下去。
“伊立。”皇帝低沉的一抬手,也懒得和允禵多说一句话,便从他身边踱过去,径直走进行宫,等跟着的宦侍和八位后扈大臣、起居注官也走过去,才是随驾的诸王。一个个都穿着素服,看到允禵时,无不觉得尴尬,诚王允祉无奈的搓搓手,走过去正要搭讪,却叫允禵一扒拉到边上,自己走到怡王身边,也不请安问候,只昂然道:“青海的战事如何了?”
“多此一问——”怡王愣了一下,拂袖就要过去,却被允禵一把抓住袍服,厉声道:“我三格格的额驸过来请安,说年羹尧竟狂到让阿拉善的郡王额驸给他下跪,搅得内外蒙古委屈含怨!列祖列宗和皇父抚恤蒙古至诚至厚,才轮得到他今儿安稳坐在西宁城!我当年在甘州尚且不敢难为诸藩,他是什么东西——竟敢动摇我大清国本!”他在西北三年,深知用兵青藏的艰难,满、蒙、藏、汉,加上川、滇等地的大小土司,事情都是拧着麻花儿,一个弄不好,便要乱做了一团。川陕文武如年、岳等人虽然知兵,却无身份,所以先帝当年以皇子为大将军,为的不是战事,却是居中坐镇,以示朝廷抚绥边地的怀柔之心。如今年羹尧以一汉军总督,便敢对着蒙藏王公喇嘛颐指气使,这可真让允禵既怒又喜。怒的是他年羹尧骄横跋扈、不知天高地厚;喜得是长此下去,边地难免生事,满蒙必然不服,到时候皇帝就是说出大天来,还得“起复”自己这个“熟手”的天潢。
“这不是轮着你操心的事!”怡王死锁了眉头小声呵斥一句,一瞥身后都低眉顺目默不作声,却竖着耳朵听笑话的王公大臣们,只得勉强缓了口气向允禩道:“八哥说句话,叫大伙儿都散了吧,想来今儿也没有旁的事了。”
“皇上还没有叫散的旨意,我可不敢叫散,除非十三弟你来发话。”允禩脸上含着久别重逢的笑容的走过来,一面执了允禵的手,拍拍肩、掸掸土的嘘寒问暖,一面柔和轻软的顶了允祥的话。又转身向允祉道:“三哥听听,咱们兄弟,到底是一心的,老十四日夜守着皇父的山陵,还惦记着万里之外青海战事,这份儿心意,这份儿志气,不是列祖列宗的忠臣孝子,哪个能有呢?依我看,就皇父在天之灵,听了他这话,也必是大慰了。”他说得恳切,不禁想起自家境遇来。思量着几个难兄难弟们,一并是圣祖的儿子,一并心雄万夫,拼死拼活多年却落个寄人篱下,朝不保夕,便忍不住有些哽咽了。手扶着允禵的肩膀,望着早春薄雾中隐约的群山,几乎不能自已。
“可不是么——可不是么——”允祉也不知说什么好,他这人胆子不大,并不敢很附和允禩几个,招来皇帝忌恨,但能让一贯和自己不睦的允祥陷入难堪,却是十分乐为。此时心里暗笑,却还不敢带出来,只学着允禩神情,故作几声抽咽。随在后头的恒王允褀、醇王允祐,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听允禩说得动情,也不知各触了哪根心弦,也都意酸面苦起来,允祐先哭了一声“皇父”,紧接着,站在一处的六七个亲王阿哥,竟都一个接一个的莫名失了声,看得远远站着的众人不知所谓。
“你们——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允祥气得心里一拱一拱的火,阴戾的目光朝着允禩狠狠剜了过去,却也只好忍下了,冲着身后瞠目结舌的领侍卫内大臣马尔赛一摆手,“都散了!”
“诸位王爷大人,有上谕!”众人尚且怔怔的,里头几个小宦先跑出来,随后是先帝留下的四品总管太监张启麟,迈着官步,一脸的笑意。余光一扫,见诸王都各怀心思站在一处,忙小趋几步过来打个千儿咧着嘴乐开了花儿道:“各位爷大喜!抚远大将军刚递到了折子,青海大捷!”
“好!好好好——大喜大喜!”怡王听得眼光一亮,猛地一合掌,又紧握了握双手。带着胜者的得意与轻蔑瞟了允禩等人一眼,抑制不住的喜形于色,向张启麟问道:“皇上这下子可大悦了吧!要我们——要我们进去叩贺不要?”
“主子已经着张大人出来宣谕了,说要君臣同庆才好。请各位爷着大人、兵丁们一处齐集听旨。”
说话间,张廷玉已从行宫中走出来,后跟着奏事员外郎张文斌,双手举着一个素色暗龙纹的漆托盘,上放着一封奏折。随着两个人端正站在阶上,下头几十号人已经重新按班次站好,连外头已经站久了——军纪松懈,盔歪甲斜的护军、披甲们,也都得了信儿,立时井然肃穆,鸦雀无声。
“上谕——”张廷玉沉着的声音极有磁性,缓缓地发出来,略一停顿,下头从前到后,由允祉、允祺,直传向最远处的护军兵丁,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臣等恭聆圣训——”
方才张启麟话说得快,允禩、允禵都是一阵懵懂,此时才慢慢转过弯来,心里各有几千只虫在爬,满不是滋味儿。可也没法,只有附和着跪下,垂首抠着砖缝儿不语。允祥则是高兴得紧,直着双眼总看着张廷玉拿在了手里的折子,竟忘了叩头,及猛醒悟了,见左右的人都伏下身子,才恍然相随,仍忍不住微嗽着掩过笑意。
“抚远大将军川陕总督年羹尧奏报,二月初八日遣奋威将军岳钟琪率军往剿青海逆贼罗卜藏丹津,二十二日至柴旦木,得男女驼马无算,其助乱之八台吉俱已擒获。今将罗卜藏丹津之母,及贼党阿尔布坦温布等八人,及归降之盆苏克汪扎尔等四人,俱解送军前。罗卜藏丹津所余仅二百部众,无处藏匿,料不能脱。今青海部落悉经平定,实上苍垂佑,列祖列宗皇考之福庇。着将年羹尧之奏折宣示诸王大臣,以为同庆之喜。”张廷玉字正腔圆的官话娓娓道来,及至说完,将奏折一擎,算是“宣示”过了。微探了身子向为首的允祉道:“殿下有什么要回奏的吗?”
“半月克奏大功,乃自古未有之胜,皆我皇上圣德神威所致,臣等谨为皇上贺!”允祉是领惯了衔的,趁张廷玉宣旨的当儿,早就想好了说辞。此时流利得体的一叩,算是“回奏”过了。然而张廷玉却不按例回去复旨,仍站着说道:“皇上有问郡王允禵的话。”
“问我什么话——”允禵心里正气拧八拧的不痛快,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若说他不愿朝廷打胜仗,似也有些冤枉,怎得说也是国姓宗子,断没有背弃之理。此时乍听见叫他,反有些不知所措,嘟囔了一句,呆呆的看着张廷玉没动窝。等到允禩狠碰了他几碰,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一句:“允禵请皇上训谕。”
“年羹尧数月之间清剿罗卜藏丹津十数万叛军,兵锋所向,海西诸部束手,皇上问郡王,郡王自忖,同为大将军,昔日甘州坐纛之功与年羹尧孰大?再者郡王于皇上初登大宝时曾向人言,若欲令我总理事务,当将年羹尧罢去方可,试问郡王,若依你之言将年羹尧罢去,则今日大功何人可成?郡王可成否?”
“你——”张廷玉眼睑低垂着站在阶上,也不看允禵胀红出乌紫色的脸,和上头暴着的青筋。声音不带一点儿质问,却刻薄得让这行宫前的人们,不论有关无关,都打心眼儿里替允禵捏了把汗。允禵先是给激得差点儿跳起来,等听完了,却又无话可驳,只剩无限的懊恼,垂头丧气的一压脖颈,默然不语。
“郡王——”张廷玉真是个不着忙有静气的,只轻呼一声,是叫允禵必得回话的意思,却也不催促,自己稳稳站着,允禵不说话,他便也不见下文。
“臣——不能及之——”沉闷良久,允禵总憋出五个字来,刚要长抒一口气,眼前的张廷玉又开口道:“皇上再问郡王,朕方才接年羹尧奏凯之折,即问随侍之礼部、翰林院大臣官员,青海平定,勒石告祭之礼,当循何例。部臣奏说当循先帝平定吴逆、噶尔丹之例,遣官告祭天、地、宗庙、社稷、列祖列宗陵寝并奉先殿,勒石太庙、文庙。朕不敢与先帝比肩,似觉所议太过,不知郡王以为如何。”
“部臣所奏,臣以为合宜——”皇帝要将平青海比先帝的平藩、征准之役,自然意在宣示其功远迈自己当年主持的护送达赖入藏之举。方才折辱已经受了,此番也就不那么难过,不过是破罐子破摔,再叩一次首,认了怂罢了。
允禵回过了话,张廷玉的差事就算办完了,也不顾众人的目瞪口呆,仍旧端着架子捧着奏折踅回去,末了留下一句话:“皇上着总理事务二王入见。”
行宫暖阁里的皇帝刚接到战报时的兴奋劲儿已经过了,但脸上身上仍留着方才的那股志得意满。见张廷玉在前,二王在后相随着进来,也不待回了外头的情形,便从炕上一下子站起来,倒像没看见允禩这个人似的,两大步走到怡王跟前,回身扯过张廷玉还捧在手里的奏折,翻开了点着啧啧有声地摇着头:“着实不易啊,你看看,着实不易的!这大山林大戈壁里来无影去无踪的,竟是一群飞将军了!岳钟琪真乃我朝的霍去病!朕竟不知要怎么赏他们才好了!”
“功以爵赏,份所当然。”怡王在外头就想着,到不知这里面的皇帝,可要怎样个兴头法儿,此时一见,果然不出所料,真快活得孩子一样。便是当着允禩,也不做丝毫的遮掩。他自然也是欢喜的,这会儿更被皇帝的情绪感染了,遂笑道:“只是年羹尧的爵已是三等公了,若只晋为一等公,恐不足以隆封典,不如再加个世爵,凑个好事成双的吧!”
“好!”皇帝痛快得一拍桌子:“廷玉拟旨给礼部,年羹尧晋一等公,再赏一精奇尼哈番!唔,年羹尧之父年遐龄,从其子推恩,也封一等公,加太傅!”
“是。”
“岳钟琪也是个极好的——唔——授为三等公。”
“是。”
“其余诸将兵丁回了京咱们慢慢再议,必得从优褒奖才是!”皇帝深呼了一口气,刚要大笑着再说话,忽见允禩毫不相干似的站在一旁,心里一阵厌恶,立刻挂了相沉下脸去,一挑眉梢问道:“廉亲王以为如何?”
“皇上措置甚为允当——”允禩没意思的垂着头,答话时脑子里已经恍惚成一团
“你是总理事务的,怎么朝廷这样大事,倒像是全不相干似的?如此隔膜,你可还当自己是先帝皇子,朕的亲弟么?”皇帝眼睛一楞,说了句呛死人的话,也不待允禩回复,便接着换了兴冲冲的神气向怡王道:“官兵们俱要重赏,不必用他们川陕出了,直接打户部拨出些儿来吧。你回头叫部里算一算,看每个官弁兵丁都给多少是合适,奏上来,这也要从优的。”
“依臣看,倒不必按人头算来,只拨一个整数给年羹尧,算是朝廷信得及他,将如何发赏的权,也一并交了他吧,这么着恐怕反倒不易克扣。”
“好!甚好甚好,这下子好大方了!”皇帝一拊掌,指着怡王笑道:“就拨二十万去,叫年羹尧看着开发。”然后急急地转身向着张廷玉:“这两道旨意不必等回京,今儿就拟发礼部、户部,叫他们紧着办!”
“臣明白。”饶是张廷玉顶尖儿的镇静持重人,也叫他这左转右转,急急火火不停闲尔的劲儿逗得一个莞尔,忙自掩过去,一躬身应了。
“朕明儿到马兰峪,后儿就要去宝城行礼了,若将大捷这个信儿奏明了皇父,还不知他老人家得何等的欢喜呢。”一通忙碌过后,皇帝总算安静了下来,坐在炕上忽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廉王:“后儿叫简亲王祭暂安奉殿,三哥祭孝陵、老五祭孝东陵,你和老十四都随朕去亲祭景陵吧。”
第四十章

皇帝亲行先帝入葬后的第一次清明覆土礼,乃是明制所遗,然而满洲入关之初的两帝俱都是幼年承袭帝统,因此并未亲自成礼。所以立国以来,皇帝亲为,便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儿。礼部查了《会典》奏上去,却叫皇帝改了一处,再发给礼臣们看时,几位部中的学究们,都大赞皇帝仁孝通天——原来已经四十六岁的今上,竟要从宝城负土膝行到宝顶上去!
清明当日,斋戒了三天的皇帝大早换了素服,各处拈香完毕,带着群臣依礼来到明楼、宝城的石五供前。景陵高大的宝顶赫然在目,下面便是圣祖仁皇帝和四后一妃(孝诚仁皇后、孝昭仁皇后、孝懿仁皇后、雍正帝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及怡亲王的生母敬敏皇贵妃)长眠的地宫。依照制度,余下人等到此便止了步子,只皇帝带着他钦指的两个担土之人——允祥和允禵仍随着他再向前去。等过了石五供,掌管陵寝的大学士萧永藻带了两名一等侍卫早候再此,一个侍卫捧着一个素色托盘,上放着两块明黄的棉布;另一个侍卫也是同样物件,只换了四块金黄的棉布,三人身后是二十六个半篓的新土,每两篓后头又各跪着一个一等侍卫,手里各擎着一条黄色的扁担。
“依制,请皇上和二位殿下着护履,免惊祖宗仙灵。”瞧他们走进了,跪下回话的萧永藻边暗里瞟了皇帝一眼,他是老臣,皇帝年轻时候的模样也是见过的。那时节在诸皇子中,四阿哥是个顶清瘦的了,这些年人过不惑,倒发福了不少,步态也不比之前那样轻快。这景陵宝顶,从宝城上算起,少说也有六七丈,来回十三次,便将近二里地,还要负土,若真膝行下来……不过这事总轮不到他来管,不过白想想罢了。只说过自己该说的话,见皇帝点了头,即向两个侍卫挥了挥手,服侍着三人用黄布将靴底裹住,自己伏跪到一边,身后的侍卫们各担了两篓土,送至宝城底下,便退了回来。
《会典》中所载的制度,只需皇帝在宝顶正中跪候,由担土的王公将土从宝城东的石道担到宝顶上,交与皇帝行“添土”里即可。今上这跪行负土的礼,却是闻所未闻。允祥和允禵两个一前一后各担着扁担的一头,跟着皇帝半哈着腰恭恭敬敬走在宝城的石阶上,饶是二人年轻,还觉得双腿有些吃劲儿艰难,及到了宝顶的土堆下头,将两篓土俱放在一个筐内,帮着皇帝负在背上,怡王抬头看看上头顶陡的土坡,又一回望下头的群臣仰视,不禁心里大怨自个儿疏忽,深悔早没有劝住皇帝来做这样冒险伤身的事。皇帝倒还淡然,盯了一眼故作无事,内心却紧紧绷着的允禵,仗着春装尚还肥厚,慢慢匍匐在地上,背着一篓,一点一点,朝宝顶上端而去。
康熙帝本人便有足疾,若非仗着年复一年的塞外巡行、江南游幸,打磨得好身子骨儿,晚年非得落个残疾不可。皇子们这上头也有不少随了老父的,允禩和允祥都叫这顽疾折磨得经不得风雨,凡是换季变天儿,劳力太过,便煎熬得动弹不得。更重的是七阿哥淳亲王允祐,年纪轻轻就竟了跛子。倒是今上皇帝还好些,没落下这个毛病,虽说论满洲的看家本事——旗射,在兄弟里头是不行的,不但不及带过兵的大阿哥和十四阿哥,也远不及好礼嗜乐的允祉和庶务精明的允祥,但自谓腿脚儿还是不赖。如今京城内外谤言四起,多有说他不忠不孝,得位不正的。趁着青海大捷的神威,他这一番逞强耐苦,虽也有孝思之意在里头,但十有七八,也是不得以为了堵一堵众人的嘴;另也叫允禩、允禵瞧瞧,自己是何等样坚毅刚强之人,是个怎样承继先帝遗绪,别开一番天地的命世之君。
头三次添土,上来下去的到还爽利,再到第四个来回,就觉得颇费力了,大感身上的土篓愈发沉重起来。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儿虽然天公作美,还算晴着,但头两日却是下过雨的,宝顶上的土湿粘粘的,初还不觉得,过一会儿,膝盖处便觉透进了凉去,阴湿的绫面儿贴在皮肉上,更是说不出的难受。这还算能忍,及至第七八个来回,已经四十六岁的皇帝便有些受不住了,虽然作皇子藩王时恭候迎驾、祭祀行礼、拈香举哀,跪上一两个时辰也是有过,但这样爬来爬去上上下下的毕竟还是头一遭,何况年岁也着实是不饶人了。一时间,汗透重襟不说,腰腿也都酸软得厉害,身子止不住要东倒西歪起来。他是个好胜的人,虽知道大臣们遥在明楼以下伏跪着,未必看得见自己的身影,却仍旧不愿意显出太狼狈的样儿,只竭力硬撑着不肯懈怠。又挨了一时,到了第十一二个来回往后,他可真有点儿熬不住了,两膝和两肘的皮肉渗出的血渍已经透到袍服外头去,连吁吁气喘的劲儿也没有了,人向前挪一步,便要歇好几口气,从宝顶尖上退下来时,一个没弄好,几乎打了滑,滚下坡来。
“四哥啊,可别——别了,我——我替了您吧!”最后一回给他负土的时候,怡王的声儿都要急岔了,一把按住木呆呆,满脸不见阴晴的允禵还要举起篓子的双手,也不再作君臣称呼,只用自己的袖口一蘸皇帝手腕上结了痂的污血,颤颤道:“一会儿还要去祭隆恩殿呢,这样怎么得了——您的孝心皇父自有圣鉴的,天下自有公评,就不必——”
“不碍事,我知道轻重——”皇帝此时连疼也不觉着了,只是嗓子眼儿里火辣辣的,恨不得喝尽了一海酽茶去才好,他使劲紧了紧喉咙,勉力着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来,卡着音儿说出这几个字,轻轻拨开怡王抓在土篓上的手。一转脸,眼睛里却露出比素日还唬人的光,直投向允禵去,仿佛示威似的,“倒,接着倒!”虽然咕嘟了半天方说出话来,但那气势,却让允禵不由得身子一矮。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皇帝今日此举,实在是仗了昨儿青海大捷的势。武功方盛,孝治又隆,一点子皮肉之苦,换来举朝的震慑仰戴,虽也真够豁得出去,却自然是值得。而自己呢……允禵有些不敢想往后的事,西北一定,大用是断不能指望了,只要不赶尽杀绝……
他还在胡思乱想间,皇帝已经又背好了土篓,最后一次向宝顶上匍匐过去。那背景虽说一步三晃的不住打颤,却仍显得刚毅卓然。侧脸看看身边的怡王,正一点儿不错眼珠儿的盯着上头,允禵踟蹰的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垂头丧气的只瞄着地上,用脚磨蹭那几撮落下来的土,怀着一颗惴惴的心,百无聊赖。
“你想要说什么?”怡王看也不看他,却猜中了他的心思,寒着脸冷着声儿一问,也算是给他解了围。
“我能说什么——有什么轮得上我说——”允禵自从被撂在这不着人气的地界儿,就再不会好生说话了,凡开口,便是好话也不得好说。何况此时的心绪,实在是百味莫辨的难堪,呛着口舌回了一句,一掸身上的浮土,做了嘲讽的话头道:“我只不明白你这位总理千岁爷,怎么就任着皇上这样劳苦,你那点子群臣坊表的忠赤之心呢?”
“我虽有心劝,却也得守点规矩。我又不是皇上的一母同胞,可以倚疯撒邪,是个混不怕的。”怡王“呵”地冷笑一声,仍旧不看着允禵。
“你说我倚疯撒邪?!”
“我虽话里没说是你,可你也不妨承让了。”怡王瞥见他又要急得跳脚,不免加重了口气,眉心一蹙,转又讥诮笑道:“你若想问皇上今日之后要拿你们如何开销,直说就是了,何必转三磨四的。难不成因你我是懋勤殿里一个师傅教大的,各自最知道秉性,就不敢在我跟前儿装耿介,充豪杰了?”
“你!”允禵一下子脸憋得通红,叫他说中了心思,整来个大窝脖,支吾了半晌,才恨狠道:“我知道,你是个自恃有些本事的,后来在皇父跟前不得脸了,就忌恨我们这些得脸的。河东河西是自古的道理,如今既叫你们翻过天来,我也没有不认的道理,不过由着你们作践罢!”
“随你去怎么想,”怡王轻蔑地一翘嘴角,瞳仁像两颗褐色的珠子一样闪着灼人的光,“你若当那时候甘州坐纛是件极荣耀的好事,我也不妨和你说一句,四哥和我还真不爱见去那大风野地里喝沙子呢。”正说话间,上头添着土的皇帝似乎手臂一时难以支撑,突得身子一伏,几乎整个趴在宝顶上,怡王惊得“哎”了一声,差点就要冲过去,然而一看允禵那漠然的眼神,却又稳住了,只在心里跟着挣扎。直到远处的皇帝又慢慢直起身子来,才松了一口气,再看身旁的允禵时,那戾色就不免更加了两成,阴沉道:“不过你既知道河东河西的道理,我也就放心了,日后不论怎样,想来你也是能体谅的了。”他说着话,也不管允禵的脸色好歹,便径自走下宝城去,招呼侍卫们过来,预备掺架着已经艰辛万般的皇帝了。
添过土,还要再去隆恩殿行大祭礼,已经软成一团的皇帝哪里还能行礼,不过伏在地上,由着礼部尚书一声“举哀”,和众人一处呼天哀地罢了。等礼仪行过,他却仍旧站不起来,旁人还不觉怎么,只当天的起居注官先着起忙来,低声窃问身旁的张廷玉:“这样如何落笔呢?”张廷玉总归是最会变通的,含笑着答道:“只记诸王大臣敦请再四,上尤瞻望逾时吧。”
折腾了一天,一切礼仪总算完结了,回到行宫的皇帝虽然劳乏疲惫的无以复加,但心绪却极亢奋,一头儿由着人给他捏肩捶背,一头儿兴冲冲对在炕前指点着众人忙忙碌碌帮他拾掇擦伤的怡王道:“你知道今儿我在宝顶上和皇考他老人家奏了什么?我奏说外患既已平定,子臣再不敢姑息什么小情小义,再不敢为了那几个内忧扰碍政事,子臣今儿就是来请皇父旨意的,日后不论亲王皇子、宗室贵胄,子臣总不能容着他们胡闹,只有依律两个字。皇父若允了子臣所请,便保今日风和日朗,子臣得以行礼如仪。末了怎么着呢?你看看,天气就不必说了,就行添土礼,累是累了些,现在不也好好儿的么,可见是皇考他老人家必得洞烛了我的心思,是奏准了的!”他说得兴奋,不免比划起来,胳膊一动,两肘立刻抻得生疼,“哎哟”一声,唬得上药的太监们一下子全撒了手,趴在地上连连叩头。
“得了。”身苦心甜的皇帝大度一摆手,又抬了抬下巴命人道:“去叫伊都立递牌子来。”
“皇上有旨意臣去吩咐给他吧,您也该歇歇儿——”怡王看着皇帝一身的伤坐也坐不直,只靠在迎枕上,想着他是实在不宜见外臣的,就要止住。却不料皇帝是一点儿不怕麻烦的摇摇头:“这事朕要亲自说给他,细处你们再去商议。”
兄弟俩又说了几句体己话,外头便来人奏说兵部侍郎伊都立觐见。皇帝说了句“叫进来”,伊都立便在暖阁门槛外头先报名行了大礼,才待要进来,就见怡王亲自走到门口,道:“皇上圣体不便,你不必进内请安了,就在这儿伺候吧。”说着一挥手,除了皇帝近身的几个总管太监,其余人就都麻利儿退了出去。伊都立登时觉得事情要紧,忙机警地答了声“嗻”。一叩首,跪在门外的垫子上竖起耳朵听里头皇帝的话。
“祥弟的二格格早指了你儿子,因为皇考大事的缘故一直没成婚,这事儿朕一直惦记着呢。”皇帝却不急着入正题,反和他拉起家常来,口气极随和可亲,“那丫头是在朕潜邸长大的,朕看着跟亲闺女一样,不能晋公主,实在是名分所限,朕心里觉着亏了她了。福增格是她两姨表兄,是当年朕和祥弟都看着好,才奏明了皇考定下的,自然也与别的额驸不同。如今皇考的大丧已经过了周年,她这个在室孙女儿的孝就满了,女大不中留,皇后和怡王妃虽然舍不得,也没有耽误了她的理。朕今儿特叫你来,就是告诉你这个喜信儿,你儿子朕今儿就赏他和硕额驸的衔儿,叫钦天监择个吉日和格格完婚。嗯——”皇帝说着,瞟了一眼旁边强忍着不肯笑出声来的怡王,自己也“扑哧”一声乐出来,忙咳了咳,“只是福增格还太年轻,虽是朕的女婿,不历练历练也难大用,这样,就先赏个散秩大臣,随在朕身边行走吧。”
“皇上施恩太过了,怀恪公主的额驸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职缺呢,哪里轮得上他。”怡王听至此,倒觉得皇帝笼络得有些太过,毕竟福增格是他的女婿,十七八岁就站在职官班中,外人要议论,也不是伊都立,而是他这个岳父老泰山。他所说的怀恪公主,乃是皇帝在藩邸时的独女,如今早已玉殒了。只是皇帝对这个亲女却还不及待二格格这个养女更疼爱些,连公主的丈夫也不招待见,除了个额驸名头,并没有授职。若二格格的额驸一经尚主便有职衔,则未免太令人侧目了。
“咳,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皇帝的眼神一挑向暖阁外头,做个手势示意怡王不要再辞,嘴里更说道:“也不单为他是额驸才给这个差事,就他们家的出身尊重,是咱们满洲难得的科名清贵之族,也很配得上这个缺儿了。何况令亲翁当年在内务府,也很替咱们出过力的呀。”皇帝这几句笑话,加上方才那样的实惠,早叫外头的伊都立惶恐感激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为不敢抢了怡王的话,才没有即刻叩头谢恩。这会儿找到话缝儿,忙就地连磕了三个响头,泣声呜咽道:“奴才父子是何等人,得蒙皇上如此厚恩,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断不能报答万一的——”
“不必说什么粉身碎骨的话了,你们好好待格格,只当她是公主一样也就罢了。”皇帝笑着一句话打断了他的诚惶诚恐,转口换了严正语气道:“朕去年初叫允礻我去送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的灵柩回喀尔喀,他也不请旨,就私自停留张家口,听说还有纵使家人为非,欺辱生员的事,真是混帐以极!这事本该宗人府议罪的,朕叫给廉王去办,他们自然是互相袒护就不必说了。直拖到如今,朕看这事是不容再等了,宗人府议不好,不如你们兵部看看如何办吧。”
“嗻——”伊都立初听着有些如坠五里雾中的意思,给郡王皇弟议罪,无论如何也挨不到兵部身上,何况这趁人之危挑唆天家兄弟不和的事,实在名声大坏。可一想到方才皇帝那一番千恩万宠,他这个聪明人就乍得明白了,这个难题,无论如何他得挑在肩上咯,不然如何对得起皇帝和怡王的这份煞费苦心。想到这儿他灵机一动,赶忙一叩,干脆道:“廉亲王先前奏陈允礻我不肯出口,俱是其长史不能劝谏之过。王府长史本系武职,正当奴才部中议罪,部中不能持正秉公,只一意看宗人府之意行事,是奴才们奉职无状,请皇上赐罪。”
“嗯,你也是才到兵部的嘛,就是部臣有错,你也是无错的。”皇帝听得一阵大笑,低声向怡王说了句:“你这个亲翁好伶俐人,果然没有选错”,接着又问伊都立道:“那依你是要怎么议呢?”
“允礻我自恃郡王,一个长史,想来也并不能劝什么,所以奴才愚见,那长史其罪尚小,罪只在——”伊都立跪在暖阁外,也看不见皇帝是何颜色,只凭着估摸,就知道皇帝此番必是要重治那班不服管的兄弟的。不过十阿哥允礻我只是个帮闲,对他要使怎样的手段,伊都立也不托皇帝的底。然而为臣子的要示忠心,就只能往极严里头去说,大不了皇帝发善心,还有个“恩自上出”呢。可要说轻了,反倒十分的不好,是要叫主子起疑的。于是他定了定神,再叩朗声道:“奴才以为,其罪只在允礻我一人!”
“你这个见识倒是不错的,比宗人府的那干子人强远了。唔——那你去拟个题本,就用你们部里的印吧。朕今儿着实乏了,有什么不懂的,你问祥弟就是了。”他说着,将手一挥,一个近侍便走出去,向伊都立道:“万岁爷叫大人跪安了。”
伊都立又行了礼,擦着一脑门子汗走出去,却不敢就回下处,只在行宫外头等着。又等了一个时辰,才见怡王从里头出来,他立时迎上去,先请了安问道:“求王爷明示,这十阿哥末了儿议了罪,要用什么处分?”
“革去郡王,撤还所有佐领,没入家产,解回京师,交宗人府永远禁锢。”
“啊?这……”伊都立吓得一愣,他知道除了死罪,宗室犯禁,再没比这更重的了。
“怎么?你觉得不便?”
“不不不,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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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一封青海大捷的奏报,便让皇帝的心气儿全不与旧日同了。那点子小心谨慎,日夜思虑尽都除去,剩下的净是杀伐决断,立志刷新。祭过了景陵回到京中,先又找茬子在大朝上痛骂了允禩一顿,然后也再不容让,旨下户部、会考府,严追直省各布政司的藩库亏空,若再有恣意推诿包庇者,就真要拿着督抚来开销了。
旨意传到开封,就难坏了河南巡抚石文焯。他是汉军开国大门阀石家的后人,仗着家世坐到巡抚位上,却凡事最没主张。河南地方穷,总归是非旱即涝,又有条年年闹灾的黄河,整日价让他烦心。所以新君即位这一年多来,他虽秉承圣旨,勉力催追,可力量偏是不足,就布政司藩库的亏空,也还有十五六万,抄了好些个人家,也再没处发落去,为此不知在奏折里挨了皇帝多少骂,要不是祖宗留下这个响当当的“石”字护佑着,依今上的脾气,他这个巡抚之职有的没的,只怕也很难说。往北瞧一瞧,邻省山西的境况比他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这两省的亏空数原是差不多的,可自打诺敏到了山西巡抚任上,这情形便大有不同。一年多来,人家山西不哼不哈,亏空早已经填满了,要依着他的师爷们说,必得是从百姓手里硬派了钱来。可冷眼看看又似不像,若是通省的民间乱派,怎得一点民变也没有激起来?人家倒还富富裕裕的协济了川陕战事些军饷?总是老西儿们做买卖的有钱吧——他心里暗想着,大有不服——无奈皇帝已是给他指派跟诺敏相处最好的山西布政使田文镜来给他做藩司——这哪里是寻常调动,显见是嫌他办事不力,给弄了个现成的师傅来。
这会儿严催的谕旨又下,石文焯更坐不住了,那几个师爷他都商量遍了,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硬着头皮叫人去请新任布政使田文镜。这田文镜他是久闻大名了,敢跟年羹尧掰扯,又把前任晋抚德音拉下马的倔老头子,跟诺敏真是一对儿的杠头,怪不得相与得好。石文焯因不喜诺敏,自也很不耐烦这田某人,更嫌他一到河南就要生事:黄河大堤在许多州县处年久失修,百姓只当是官家事,朝廷又没拨下专款来,石文焯成日忙得脚丫子朝天,也没顾得多问。可这田文镜自二月间下车伊始,就越过巡抚擅自发令,密折奏请官府拨银,百姓派夫,修缮大坝。他定的规矩,按照地亩,每一顷半或二顷出夫一人,缙绅一体当差,不得推诿。然而粗观河南全省,有一顷半或二顷田的人家,十有八九都是缙绅。这就触了众怒了,不少州县的文武生员,多有隔三差五去衙门揭帖控告的,说田藩台此令,是有违朝廷爱养士人之挚意。更有河南籍的在任官,专门给石文焯写了信来质问,到叫他说说,这自古的中州之地,是不是特意的要给“四民之首”们难堪。
亏得石文倬是个脾性好的,换个火爆些儿的巡抚,早就要参田文镜个目无上宪、任性妄为。然而这会儿遇到难事儿,还要有商有量才是,石文焯千不念完不念,总念两个人都是汉军旗外放出来的,也只好放低了身段,出了巡抚辕门迎着田文镜,联袂入了花厅,相见行礼奉茶客套一番,石巡抚便拿了抄着谕旨的邸报和户部的部文愁眉苦脸朝对坐的人一揖:“清理亏空这事儿催得越发紧了,如今就到眼面前儿了,该怎么复旨,还请抑光兄教我。”
“抚台大人若要问我,文镜只好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按理说,为官一任,自该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儿。文镜既当了这河南的藩司,就应辅佐您石中丞造福中州之地,这是义不容辞的事。所以并不是文镜仍旧恋着与诺中丞的旧交,只夸山西的法子如何好,实在出以公心,这清理亏空的事,还望中丞也照着他们山西的方儿,抓抓咱们河南的药。”自接了石文焯相请的帖子,田文镜的心里便明镜儿似的,知道这位没主意的巡抚定是要问亏空的事。临来前,身边的幕友师爷们都劝他,莫要总在新上官面前提旧上官,这是极惹忌讳的。他也是为官一辈子的人了,自然知道大伙儿说的很是人情,可以他的脾气,既是公事,便顾不得你心里欢喜不欢喜,总要照直了说好办事。因此这一进门儿,也不看石文焯的脸色,仍旧一股脑赞了山西诺敏的好儿,等话说完了,反而一双满是褶子的眼睛直瞪瞪盯着人家,等他的下文。
“这——”石文焯叫他憋得愣了半晌,一时竟没醒过闷儿来——他俩人谁是巡抚,谁是藩司?若只听这口气,倒像那田文镜是个上官似的。只这石文焯毕竟是个老于宦海的,心里虽运着气,却仍不忘自家本意,平和了平和气息,又笑呵呵道:“抑光兄说得极是,若论现今这些督抚里头,除了年大将军,也只有诺公是最精明能干的了,先前又得抑光兄扶持,所以就清理亏空这件事,办得极合天心。文焯不才,实在不知道其中的端倪,抑光兄教了我,也不负皇上调抑光兄来河南的拳拳圣心呐。”
“只有用火耗归公抵补一法!”田文镜也不谦逊,将茶杯子一把按在桌上,朗声回道。
“怎——怎么个火耗归公抵补?”听田文镜说得如此坦然,石文焯不禁浑身一颤。这火耗本是一等陋规,自前明一条鞭法后,凡属国家租税,俱都改征了银两,而民间的散碎银子化作官锭,其中有所损耗的,便称作火耗,需向百姓摊派。而地方州县官员每借火耗名色,多收多敛,甚至有一两银子加到四五钱的。火耗不入正供,不解国库,州县凭此得利不说,更向督抚藩臬道府等上司贿赂,是为“节礼”。如此上下相习,迁延日久,虽名为弊陋,实则人人如此,概莫能外。便是最清最廉的州县,只因官俸微薄,难以供养家人幕客,也不能于火耗上头分文不取,只要体念民艰,不肯大征大敛,即是百姓的福分,能被奉做清官。而督抚大员,也断没有不受节礼的,若能不以节礼多寡升降褒贬属员,就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这都是宦途的常情,平日无人不知的,却因不是那等公明正道的好事,士大夫又素来有个不“言利”的讲究,所以总不肯直白白说出来。更有一干扭扭捏捏的,虽然一文银子也不曾少拿,但只听见人说“火耗”两个字,便如百日见鬼一般,兜头就跑。至于田文镜这样敞亮的,石文焯可真是从未见着。
“去年八九月,一头是户部急催着添亏空,一头是年大将军急督着要协饷,我和诺公给逼得没辙,山西也是个刚过了大旱的,再不能从百姓嘴里夺食吃,也就只好想出这个法子来。山西全省各州县一年的耗羡是四十万,诺公一头儿密奏了,一头儿全要过来,和他们州县说了,你们倒是要保银子还是保顶子?若哪个说要保银子,这各自的火耗就请拿回去,可也别说我作封疆的不为大伙儿着想,到时候一体都参了,只有罢官抄家一条路可走。若说要保顶子,便是体恤我在朝廷里的颜面,我自也感恩不尽,节礼必不再需索诸位的,只将这四十万两,充作库帑,损了我们一点儿,却是上补国课,下安黎民。若是有富余,大伙儿再可分一些,充作‘养廉’之用,化私为公,何乐而不为?”田文镜学着诺敏的口气,除了自己一楞一楞的眼睛翻着,又加了些满洲人的骄横气,真是怎么看怎么刻薄到家了。
石文焯打心眼儿里哀叹自己怎么就求到这么个人头上去,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那奏上去主子可准了没有?山西的群僚又是怎个说法?”
“皇上圣明烛照,如此妙法,自然没有不准的。”田文镜颇为得意地一点头,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显见这里头定然是有他的主张。“至于晋省臣僚么,肥缺州县们自然心里不乐,背地里有说诺公是个与属员争利的,可作督抚的,又哪有叫属员牵着鼻子的道理——”他说到这儿,眼睛微微一翻,轻瞟了瞟石文焯,倒仿佛这“牵鼻子”的话就是说给这位没成算的巡抚听的。
“真的奏准了?”石文焯得了这个主意,心里只剩下“高兴”两个字,山西的亏空就他估摸,虽比河南略多些,可大体也不过二十万,通省的养廉银四十万,都弄到巡抚衙门去,除了添亏空的那些,岂不还有一半,就都在巡抚手里把着了?原先这笔银子是自下而上,先经州县,过了几道手,才在逢年过节,落在自家手里些;如今若依诺敏这个主意,可不是弄了个自上而下的,倒由督抚们掌着这个不是藩库的银库么!想着这些,他自然心里乐开了花,只是唯恐皇帝不能答应,上了折子去就是一顿排揎。他们石家是天子近臣,最知道先帝的脾气,是断不肯亲担了这“加赋”的坏名声,至于今上,他也拿不大准,听田文镜说竟是奏准了的,还有些将信将疑,遂信口问道:“皇上的登基诏里还有火耗断不能加的话,如今要准了火耗归公的请,那不是——”他一门心思都是自己的事,好悬没说出皇帝“自打嘴巴”的话来,吓得一激灵,忙噎回去,佯装着喝茶,偷觑着田文镜的神情。
“皇上是何等英睿之主,自然是只求实,不务虚的,不比那干子无用书生,只知道一头儿苛索,一头儿撇清!”田文镜从揭了德音的锅,便由个侍读学士,跳着脚儿的升到一省方面大员,活了六十岁,为官三十载,再没有这样的知遇之恩,所以对皇帝的感激崇敬,全然出自肺腑,决不是言辞所能表尽的。平日里但凡和人提到今上,那挚切的神情自不必提,虽只远远陛见过一回,却比那日日随驾的人还显得心里热络,仿佛神交一般。此时见石文焯不信皇帝能允他们的请,几乎要发起怒来,倒像他自个儿的居心行事被人误解了似的。可还未等他急,外头一个石家的奴仆便急匆匆跑进来,就地打了个张口禀道:“开归道陈老爷的家人急奉了陈老爷的命赶来,说是来不及修书,只为——”他进来时只听内堂管事说里头有客,因事情急,却也不曾留意,此时忽一抬头,才瞧见是田文镜在座,顿时脸色青黑下去,支支吾吾的,一句话不敢再说。
“是——是怎么了?”石文焯极尴尬的站起来,换了旁人,此时看着巡抚为难,总是要请辞的,只这田文镜,特特是个戆人,也不说话,只由着那家人上上下下打量他,却还稳稳坐着,直待石文焯无奈说了句:“若是公事,田方伯也不是外人,你且说罢。”
“说是——说是学政张大人在封丘督学时惹了大气,一怒之下,已经——已经回开封来了——”
“为什么生气,哪个惹了张大人了?!”石文焯刚坐稳了,一听这话,登时唬得又弹起来,这一任的河南学政不是旁人,正是皇帝身边大红的张廷玉亲弟张廷璐,张廷玉眼见是要入阁拜相的人,他巴结尚且不及,反倒叫人家的至亲兄弟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儿上受了委屈,这如何承受得起。
“是为着——”那家人说至此,又向田文镜看去,却禁不住自家主人一个劲儿的催促,只好叩头道:“是为着封丘县的士子们合着伙儿的往张大人处递了匿名帖,控告封丘知县,违背朝廷优免绅衿之成法,逼迫生员上堤修河。他们说下月正逢院试,本是书生争先以供朝廷驱策之时,怎奈如今是斯文扫地,无以复加,他们不堪再为四民表率,日后更不敢做国家栋梁,所以今番一县童生,就不——不能赴考了——”
“罢——罢考?!”石文焯乍一听,手直抚向额前,亏那家人见机得快,一把将他扶住,不然竟是要跌到了。慢慢坐在交椅上,嘴唇翕动着,手哆嗦了指着田文镜,半晌才颤道:“抑光啊,你可太操切咯——”
“这些书生好没胆气,如何只告知县,怎得不来告我?!”田文镜的做派却与石文焯不同,虽先也是惊诧,继而大怒起来,“哐”的一拍桌案,那一缕白须猛飘上去,声调高得吓人。
“可你说这——如何是好?若是真出了罢考的事——”
“院试是张大人的事,自然由他处置,至于童生搅闹么,文镜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就上折子请旨办理。只是万一有变,需请中丞将巡抚衙门的中军游击营调几个人借我一用。”
“好——好好”石文焯恨不得早把这事推了不管,也不问田文镜是要怎样奏法,只说是他一力揽过去最好,便是得罪了张廷璐,也全不干自己的事。他忙点着头,就要端茶送客,却叫田文镜又一把拉住问道:“那耗羡归公的事呢?”
“哦哦——这事我来奏请吧。”石文焯略一思想,知道这是必准的,也就诺诺应了。
第四十二章

开封城到了明清时,虽没了宋金帝都的名号,难与那《清明上河图》中的盛况相较,但论起繁华,总也冠绝中原。仲春时节,正是花红柳绿,出了巡抚衙门隔上一条街,便是城中最热闹的所在,商号林立,往来的人不说摩肩接踵,也总能担得起熙熙攘攘这几个字。可此时,坐在四人抬官轿里的田文镜却一点也没有流连市井的心思。他自诩是个精明能干的循吏,操守更是清廉,可这辈子偏偏一蹉跎就是六十年。这大半生中,他时常哀叹自己的命是何等的不济。论门第,是汉军下五旗的寻常人家,满洲人看不上,汉人士子们看不上,年羹尧、石文焯这样的汉军门阀子弟自然也是个看不上。论出身,汉人讲究科甲正途,旗下讲究翻译制科,他却弄了个监生,若不细打听,还当是花钱捐来的。再论起家官,更是个中书翰林不靠边儿,侍卫部郎够不上,特特的连个州县也不足,竟从福建长乐县丞入了仕。几下子里合在一处,便凑成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履历。加上他性子严毅,遇事好较真儿,所以总不得上司的喜欢,又没有同年师友、亲朋故旧的帮衬,竟养成了个孤僻别扭的性子。久而久之,凡遇上事,便往往独持己见,故意与旁人相左。荒废了几十年,一朝被新君赏识,又遇见诺敏这样相投的上司,田文镜本以为此番能来个夙志得伸,可没想到却是一旨吏部接奉上谕的部文,将他调到河南来。石文焯是个无用的人,虽待人厚道,凡事不与他争,却总不如诺敏那般雷厉风行。这也罢了,最可恨的是河南这一杆子科甲官,打张廷璐算起,到按察使张保、开归道陈时夏,再到下头的州县们,为了衿绅当差修河堤的事,就成日介与他为梗。他早听说,张廷璐巡视开封府属各州县的官学时,但凡遇到秀才们抗粮生事的,无不包揽庇护,甚至听见他们遥指着自己怒骂,也不为喝止,反责管领衙役们严苛。他越想越气,先头在内阁任侍读时,他对张氏兄弟便很瞧不过眼,特是张廷玉,不过舞文弄墨一巧宦尔,莫说纯然忠爱之心,便是于国家大政,也从来不置一词,怎得就能平步青云到要入阁拜相的地步了?他心下越琢磨,脚下就用了力道,一踏轿底,口中也不由自主地蹦出一句:“转轿——”
“老爷要往哪儿去?”跟轿的家仆一阵纳闷儿,眼瞧这大晌午的到了饭口,不回衙门,怎么还有拜客的道理?心想着不敢言声儿,只让轿夫停下步子,跳下马在轿帘外头躬身问道。
“去——学政衙门。”家仆这一声问,田文镜心下也有些后悔,不过话既出口,依他的脾气,自然不能转寰,只有顺势而为。
清承明制,各省学政例由皇帝钦点,选内阁翰詹进士出身者为之,专督一省学务。其人本身品秩未必尊崇,譬如张廷璐,不过是南书房侍讲,四品而已,但既点了学差,便清贵非常,一省之中,与巡抚同列,位在布按两司之上。因此田文镜本品虽高,若到了学政衙门,却要执个见上官的礼,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叫人递了手本,仍旧坐在轿子里等着。他这番做派,早惹得一应门上守卫窃窃私语——自打他们张学台上了任,因为京里张尚书的缘故,开封城大小官员,连上石抚台,凡来拜望,没有不毕恭毕敬的,怎得这人就敢如此拿大起来?不过来的总归是藩台,门上也不能太过难为,只有拉着一张脸走进去,不一会儿,便是张学政迈着官步迎了出来。
张廷璐和乃兄长得有七分像,都是儒雅沉稳的风度气派,让人一望就能生出几分亲切来。虽有四十不到年纪,可保养的十分好,看着不过三十出头,与银发苍然,满面沟壑的田文镜一比,俨然差了辈分的人。他因是江南豪族,相府公子,练就的循循有度,虽然一万个不待见这田文镜,却仍有十分的礼貌,端正正站在阶前,看着来人从轿中走出,也不说话,直等他极不情愿的打了个躬,说声:“大人安好。”自己才笑着回揖道:“方伯有事赐教叫廷璐过府便是,怎么就亲自来了。”
“不敢当,大人是上官。”田文镜最不耐烦这等虚与委蛇,迈步随着进了花厅,尚未落坐,便急道:“听说封邱的生童们往大人的行辕递了揭帖,要罢考?”
“方伯消息好快呵。”饶是张廷璐好涵养,也忍不住被他这话问得拱起火来。心里暗道:“事情是你惹出来的,搅得我的本管出了乱子,我还没找你没兴师问罪,你倒寻上门来了!”只面上还能把持得住,也不多话,转而招手叫了家仆来向田文镜笑道:“我刚到任,石抚台就向我说信阳的毛尖是极好,也相赠过几斤上品,惜乎我是个没口福的,着实不惯,还总惦记着鄙乡的六安茶。不知方伯是爱哪一味?好叫他们预备。”
“请便。”田文镜并不理会这等客套,一挥手,见那家仆悻悻然下去,又正色道:“既是他们这样放肆,大人如何处置法?”
“不过一个揭帖,又未见真章,何来的处置?我不过批发了开归道,叫他好生劝喻罢了。”张廷璐及听到此,忍不住也沉下脸来,甩出一句话,见田文镜当下便恼得站起来,不禁一哂道:“方伯佐理石抚台清理亏欠还不够忙,如何管起考试的事来了?”
“罢考事关甚巨,又是因我叫士绅一体当差而起,我怎能不问?”田文镜怒得满屋打了两个转,一把推开进来奉茶的仆役,高声向稳稳坐着的张廷璐道:“大人见了那逆帖,就该饬令州县严行查拿,如何这般放纵了他们,国宪何在!”
“因个匿了名的揭帖就惊扰书院,廷璐受圣人教诲多年,不敢羞辱斯文!”张廷璐一阵光火也站了起来,他是康熙五十七年的榜眼,自高中鼎甲便入翰林、侍南书房,一路花团锦簇而来,竟没见过田文镜这样不知好歹的人,若非是要学着乃兄大臣风范,真恨不得立时就赶了他出去。不过强耐着,压声解说道:“何况事体未明,方伯怎就见得那揭帖必是生童们所写?若是无赖光棍故意陷害呢?依我之见,还是安静措置得好。”
“树欲静而风不止!”田文镜朗然昂首道:“大人未作过地方官,如何知道这些人的混帐!平日勾结官司、包揽词讼,无所不为!朝廷发拨正项钱粮修整大堤,为的是保夏汛无虞,不过叫他们地多的出些差役,就敢如此搅闹,还说得什么国家栋梁,堪堪就是斯文败类,如何宽得?!”
“朝廷优免衿生,自有制度,本就不该派他们的差。上行而下效,现任官孟浪了,也怨不得后辈搅闹。”张廷璐听他这话,竟是怒极反笑起来,一弹袍角悠然坐下,冷眼看着田文镜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样儿,又幽幽讥道:“方伯说我没做过地方官,确乎不错,可若说我不知衿生们是怎样情形,倒真有些个委屈。寒族中不说生员,便是进士举人,倒也略有几个,廷璐不才,自是这样一路过来。可惜跃了龙门即授编修,未曾经过外任,不及方伯出身佐贰(府州县的副职称为佐贰官,田文镜出仕为长乐县丞,即为县佐贰。明清时之佐贰官几无升迁之途,乃为读书人所不耻。),见多识广。”
“你——”这一句“佐贰”,真是戳到田文镜的心窝子里,他平生最恨的,也不过就是这两个字,此时听见,直气得浑身哆嗦起来,心里头咬碎了牙,指着张廷璐半晌,才勉一拱手,说声“告辞”,便拂袖而出。
“不送。”张廷璐面无颜色的端起茶盏阴声道,见他走远了,方恨恨念叨了一句:“自取其辱!”
“老爷!老爷哪儿去!”也不管什么礼数高低,田文镜自顾自的捏着拳头闯出学政衙门去,也忘了自己是坐轿来的,只一味往外大步疾行,混不像六十多岁的人。直看得自家长随们瞠目结舌,半晌才醒过闷儿来,紧追着在后头喊了几声儿,才将他叫住,懵头懵脑的坐回轿子里,好喘了几口恶气,方平息了,接着又一股火儿顶上来,厉声道:“去臬司衙门!”
“老爷还是先用饭吧——”家仆见他气色忒是不善,也不敢多话,只哈着腰说了半句,就见他一把将轿帘子甩下去。吓得人一乍舌,只好使了眼色给轿夫,都饿着肚子,又往城南的按察使张保处去。
这张保也是进士出身,由都察院监察御史到河南臬司来的,又怎能和田文镜是一路。不过按察使到底下布政一级,张保也无张廷璐那样显赫门第,只好做出谦逊之态应付,听他说了来由,便满脸讶异的张大了口,“罢考?河南士风素来醇厚,哪里能有这样的事?”
“烦劳廉访饬命封邱县,将擅造揭帖者查拿严审,再与文镜会衔上奏。”
“这——”张保心里大为不愿,却也觉犯不上开罪了这个盛气凌人的同僚,忙笑呵呵道:“学务是张宝臣大人的奉差,咱们不便越俎代庖吧?莫说未必就这样邪乎——士子们十年寒窗,哪有不愿进学的?就是真出了事,也该张大人和石中丞列名奏陈才是啊。”
“廉访啊!这——这如何能等得了出事!”田文镜叫他这一番温吞水的话憋得直跺脚,愤然捶着桌几道:“廉访职在一省刑名,若真出了事,廉访脸上还有丁点儿光彩么!?”
“田公——”张保见他这样无礼,心中自也起了厌烦,起身长长一揖,说一句:“我只管人命盗案,余事非我职掌。”就坐在那儿,再不肯言声儿了。田文镜无奈,只好臊眉耷眼离了臬司衙门,打轿回到自己官署的内宅,也不用饭,直奔书房去,拿起笔想要写奏折,愣呆呆枯坐了半个时辰,却一个字也不能落笔。于是扔了文墨,一头倒在榻上,灰心丧气的辗转了许久,想着自己连日的苦处,不觉已是泪湿满襟。
一连二十来天,开封临近各州县不断有生员们控告县衙,不肯上河出役的信儿报来,从石文焯、张廷璐,到一干文武官员,全都不作声想,仿佛在看田文镜一个人的笑话儿似的。田文镜初还生气过问,末了也懒得再说,只放下心思,等着月底的封邱院试,看能不能见了真章。
依制,童生们若要进学为府州县学生员(秀才),需经县试、府试、院试三关,县试、府试自有知县、知府主持,到了院试,便是本省学政亲为。封邱是开封府署的大县,十分富庶,读书之人颇多,该应考的自然也不少。张廷璐此时心里也难免有些惴惴不安,童生们因为派役闹事,丢的自然是田文镜的脸,可若真要弄出个院试罢考来,也总归叫他这个学政颜面无光。因此他临去前,特问过开归道陈时夏,封邱如今的情势到底是怎样。陈时夏也是支支吾吾,只说前些日子生员王逊、武生范瑚,将厉行田文镜缙绅派役的封邱知县唐绥祖拦在当街,要他废了按田出夫之政。唐知县是个全不信邪的,只命衙役将拦截的人赶开,大方方走过去,一时间封邱的豪富缙绅们群情激愤,直等开封知府赶了去,才不闹了。张廷璐愈听愈是含糊,到了封邱一夜未眠,次日大早,红着双眼睛到了县学。
眼见考试的时辰将至,考棚里却还不见多少人来,只有偶然进来的几个,张廷璐远远看去,还都是面色苍白,似有胆怯之状。这下子他可真急坏了,和陈时夏商量过了,一边拿过名册翻来覆去的看,一边叫过邱封知县道:“烦贵县叫衙役到县城的士子们家里,还有客栈里去催一催,若——若真出了事故,咱们俱都担待不起啊——”
“大人不可,”唐知县为人也是骨鲠硬朗一派,进来行了恭敬廷参礼,听张廷璐如此说,却是一幅不敢苟同的口气道:“从来考试,也没有官家去央求童生的规矩,大人身份清贵,岂能行如此之事?卑职以为,若真出了罢考的事,便是童生们目无国法,自绝于士林,大人惟有持正严追,惩办首恶,才是道理。”
“你说的也不为不是,可这——”张廷璐自为官以来,绝没碰过这样要命的事。他紧锁眉头踱着步子,也说不出一句驳这知县的话来,无奈摆手叫唐绥祖下去,只和陈时夏两个大眼瞪着小眼,听凭天命而以。
“回张大人,时辰到了——”不一时,县学的教谕(县学学官)满面忐忑走进来,还未行礼,便叫陈时夏一把拉起来,急问道:“来了多少人?”
“文武童生,只有二十三个——”
“这——这如何是好——”及到此时,张廷璐那世家榜眼的架势早丢到黄河里头去,搓着手不住地叹息,却半点法子也是没有。陈时夏总比他略好些,颤着声儿道:“不然就这些个人,先考吧。其余的——”
“大人,大人!”还没等张廷璐点头,外头呼天喊地紧跑了两个封邱县的衙役来,不待他问,就一个头磕在地上,指着考棚方向疾道:“大人快去瞧瞧,可是不得了了!前儿拦我们唐老爷的武生员范瑚带着二十几个人冲进考棚去,大骂应考的人背信弃义,是田藩台、唐老爷的门下走狗,将那童生们的考卷,都当众撕了,一个也没剩!”
“混帐!真是混帐——”张廷璐颓然瘫回到椅子上,嘴里只念叨着这两句话。
第四十三章

罢考的事闹出来第三天,田文镜收到了皇帝给他的朱批。黄河修堤按田亩派役的事他一个多月前交给的巡抚石文焯,石文焯也没当回事,耽搁了十来天,才和自己的折子一并凑齐了,交给家奴驿递出去,所以直到这会子才又转回他手里。摆香案、开中门、鸣炮叩首完毕,拿着这叠不算厚的折子回了内宅书房,田文镜的心只觉是在满胸膛里滚,颤巍巍翻到朱批处时,居然下意识的闭了下双目,心也差点没噎在嗓子眼儿里去。定了好一会儿神,他才敢望向那朱批,见上头鲜红的笔墨赫然写着:
“此奏详悉,朕怀慰矣。但小民无知,凡有此等借力之事,当伸名(申明)利害:将往古旧制,本朝恩泽、原系暂用不得已等处,皆令愚民明白知道,则此等怨声自息矣,不然小民只管目前,去岁的事就(又)怎记了?愚民晓得什么古今之事,就中再有几刁顽不安分祸乱人心的秀、监将小作大,疑弄愚顽,大概此等之论皆由此而起也,地方上凡有更张用民力处,总预先告示令众百姓知道了,则此等人之恶念无法可施也。”
看着这几句话,田文镜顿时连魂飞魄散的劲儿都没了,心里暗说了十几遍“完了”,就颓然跌在座椅中。依朱批里皇帝的意思,对绅士派役之举,还是要稳重从事,循循诱之,以息怨止谤。可这会儿呢,连罢考的事都闹了出来,再加上这河南一省官员的群起而攻,自己这个操切苛虐的罪名,还怕坐不实么?他越想越觉心寒意怯,手脚冰凉的呆坐了半晌,才深呼了一口气,敲敲案几。见他的贴身老仆走进来,方吩咐道:“去把姑老爷请来,说我有要事。”
“姑老爷”乃是田文镜的女婿崔彗,田文镜一生无子,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他自赴河南任,就特请了旨调正在湖南任县丞的大女婿来帮他,权当是最亲信的幕客,凡是与他商量。这会子头都想破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叫了女婿来,一并计议计议。
崔彗也知自己的老泰山这些日子是油煎火烤得焦心,到了书房里大气也不敢喘一喘,轻轻行了礼,就侍立在一旁。等田文镜说了句“你坐吧”,才斜欠着坐在客位上,惴惴道:“岳父叫小婿来何事?”
“石抚的折子已经上去了,张宝臣仍旧做他们的滥好人,两肩膀一溜,全批给了陈时夏。听人说,陈时夏弄了几个罢考的书生到封邱县衙门,也不坐堂,竟都拉到后宅去,一口一个年兄,哀求着他们赴考。他们哪还认得‘王法’两个字?只认得这些年兄年弟——这些混帐行子!”他恨恨地说着,手掌猛地一击桌案,笔砚、茶盏一个个跳将上去,连水都溢出了半碗,接着便自己重重咳起来。
“岳父息怒——”崔彗叫他吓得一哆嗦,忙站起来,先给他摩挲了胸口,又走过去拂了两把桌案,小心道:“石抚台上折子,没请岳父列名?”
“他请我列我也不与他列,事到如今,我只有单上折子。”田文镜呷了口茶压压气,执拗得一仰头,转而又“唉”了一声,默然不语。
“岳父是恐天威难测?”
“听说去年的恩科,张家又一下子中了两个,一个还是传胪(张廷玉之弟张廷珩中雍正元年恩科二甲第一名,雅称传胪,另有一弟廷瑑中二甲第十五名),这朝廷的功名,都叫他家包去也就罢了;石抚的儿子石礼哈才三十出头,也仗着家底儿升了贵州威宁镇总兵,皇上那儿——”田文镜难受的用手猛箍了箍前额,他一想到这些,就更能感到自己是何等的孤立无援,何等的危机四伏。
“岳父也不必太在意这些,依小婿看——皇上虽待张大人兄弟甚厚,可待岳父也不薄啊,何况皇上是刚毅之人,未必就能叫人左右了。譬如我常听人说,像直隶李维钧中丞,因为奏请摊丁入地的事,上上下下有多少人怨恨他,可这会子不还是坐得稳稳的,自然是皇上肯保他这个孤臣。岳父——”
“你说得很是!”崔彗本也是没头脑的虚安慰他,可几句话出来,却叫田文镜找到了灵丹妙药似的,一口接过话茬来:“诺公曾与我说过,当今天子断不是从众之人,你若当真是众口交赞,到难免一个柔善不力,取悦于人的考语。若是——”他说着,竟高兴得一拍大腿站起来,大声道:“你去取奏折匣子,我这就写折子。他们倚仗科名,包庇同类,我自是个忠君公立的心思,怕他们何来!”
想到这儿,他一时间气血上涌,立时坐回案前,也不知哪来的文采,笔不加点的写过了折子,就拿给崔彗看。崔彗接过,只见上头赫然写道:“学臣张廷璐,平素凡遇劣绅抗粮生事,每多庇护。案发之后始终亦无一言严饬,只将匿名呈状,批发开归道查复,并令代为劝谕考试……开归道陈时夏,竟不坐堂讯问,将诸生传至内衙书堂,称为年兄,央其赴考……按察使张宝,将罢考之事,置若罔闻,惟称只管人命盗案,余则非我执掌……”一篇折子写得洋洋洒洒,竟将半个省的大员俱告了一遍,总算还给石文焯留了些颜面,没有一并排揎进去。
崔彗毕竟经历得少,看田文镜这样不留余地,心里着实有些惊惧。觑着他长出一口恶气似的神色试探道:“这——恐怕牵扯太众了吧?”
“若是人少,又何来‘党同’之说?你还是年轻啊——”田文镜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负着手在地上转了两圈,然后突地猛一拍前额:“对!我得给怡亲王写个请安的启帖!”
“岳父虽是汉军正蓝旗下的,可却是公中佐领,并不在怡亲王府属,往日又无来往,贸然请安——”崔彗这一时已经教他一出一出摆弄得头昏脑胀,听见他又兴出新主意来,更是纳闷儿,思量着分寸低声劝道:“岳父既要做孤臣,何不就做个到底的。这要叫人知道了,说出交通诸王的话来,那可是犯了大忌讳的——”
“怡亲王与寻常不同。”田文镜一摆手,也不再解说,又坐回案前去,边执了笔边念叨着:“我虽不是王府属下,但同在一旗,论制度论风俗,都有半主之份,如何能不请安——”

不出田文镜所料,这一封折子上去,果然撩拨得皇帝龙颜大怒,立批道:“先将为首者出其不意,拿禁省城,候遣部臣前往审理,如情真当罪,必将一二渠魁正法示儆。”不出三日,京中的刑部尚书阿尔松阿便启程来豫,一应事体查明之后,即将带头闹事的文生员王逊、武生员范瑚在开封城立斩。更令田文镜欣喜的,是皇帝竟附带着将学政张廷璐革职,开归道陈时夏革职留任,巡抚石文焯也被一番痛斥。
这一来不要紧,田文镜的名声,却从河南一路臭到了京城。不说别人,只张廷璐和陈时夏的同年们,就都打心眼里厌透了他。连带着旁的正途出身的人,提起他来,也是没有好话的。这当中更不必说张廷玉,他们桐城张氏自先帝时,由张英入相为大学士而始,就是满门翰林,举朝侧目。从先帝到今上,几十年来,连句重话也是少有的。如今张廷玉雏凤清于老凤声,比乃父的圣眷更多了一个好字,眼见是要旺上加旺了,谁知一个不留心,竟把个三公子折在那田文镜手里,叫皇帝一痛狠骂革了职,真真是将脸都丢尽了。饶张廷玉是个最喜怒有恒,不动声色的,这些日子也免不了显出些郁结来。他如今兼了翰林院掌院的差,常见那些翰林们。一见面,自然少不了人和他抱怨田文镜,他虽碍于职分,不便随着众人一并骂,但也着实做不出大度开解的样来。
皇帝这些天的气性也很不顺,一来,他觉得山西和河南提的耗羡归公的法子很好,发交了廷议,却叫人家一二三条的驳了回来;二来是年羹尧,忒是个不像话了,只为了早先户部没有拨给他银子的事,竟然赌起气来,这回朝廷痛快拨了二十万犒赏银两,他竟回奏说川陕四省的银子足够了,不知怎么户部又拨了银子来,这会子仗已经打完,实在是不必的。话说得委婉,却是将皇帝的心意视如敝屣的意思,更给了户部一个响亮亮的大耳光。怡王为这事气得在养心殿和皇帝甩出“逾纵逾骄,逾骄逾纵”的话来,又生生告了三天的假,皇帝却半句也回不出来,只有自己火气烧得心尖儿疼。于是一连几日脸拉得老长,听政见人一点儿好气儿也没有。
今日御门过后,特又留了吏部和户部的人,非要把这三件事一并说道说道才好。他先扯了廷议驳火耗归公的折子问道:“廷议上是谁驳了这件事?”
“是臣的愚意。”异口同声的两个人应了,见是吏部尚书朱轼与吏部侍郎沈近思,皇帝登时带着怒气无奈的一笑——这是两个正经儒臣了,对他们,皇帝是不便随着性子撒脾气的。
“怎么说?”
“回皇上,火耗本是陋规,今将陋规与正项钱粮一同征解到省,实在不是善法。今日正项之外又添正项,则难保明日耗羡之外不添耗羡,此为加赋之举,可开万世之弊。”见朱轼尚在迟疑措辞,沈近思已是叩首说了出来,然而一张口就是“万世之弊”的话,顿叫皇帝十二分的不受用。只唬着脸讥道:“朕记着你是做过州县的,想必是当年一汪清水似的,没有收过火耗咯?”
“臣是收过的,天下州县,无人不收,不收不足以养妻儿。”沈近思到是很沉得住气,语气十分恭敬,话却答得不卑不亢。
“这么说还是为了一己之私的?”皇帝被他的大实话顶得一噎气,声音愈加严厉起来:“你们折子里说,耗羡是州县应得之物,督抚不应与属官争利。怕与那‘万世之弊’比一比,这才是你们的真心话罢?既都是一等不应得的民脂民膏,你们又如何说得这样正大光明的?”
“皇上诛心之论责得甚是,然而妻儿家口州县不能不养,不养便是绝了人伦——”
“胡言乱语!”皇帝猛听了这句话,竟一下子从炕上站起来,气涌到心口,手指着沈近思哆嗦着,直向旁人看道:“你们瞧瞧他说得这话,竟是朕要逼得州县官们绝了人伦!”
话赶话到这个地步,任谁也不知说什么好,各自怔了半晌,怡王才一躬解围道:“皇上息怒,廷议所奏固然有见浅之处,总也不无道理。皇考在时,屡屡以不能加赋为念,户部亦驳过督抚咨请提解火耗的回。既这一遭的耗羡归公之请是山西诺敏率先奏的,不如就将廷议的折子发给他,再看他如何说法。如此大事,一议不成也在情理之中,若能两议三议,本就是朝廷的爱民之心了。”
“唔,依你的话。廷议的折子朕一字不批,仍旧发交山西。”皇帝闷声应了,他亦知道沈近思的为人,最是耿直,那样拌嘴似的回话,不过脾性如此,并非存心不恭。见下头大臣们都是一脸的惊惧不自在,自己也只得收收脾气,转圜过这一处去,拿起石文焯奏请耗羡归公的折子,似自言自语的道:“若说诺敏有这样的见识朕到很信得及,若说石文焯也有,那真格的是乾坤颠倒了,不但是他,物以类聚,就他那起子混账师爷们,自然也是个没有。他这个折子里的话,再没有别人,必得是田文镜教他说的。”
本是顺口说的调和之语,谁知话一出口,底下七八个人,竟是连个吭声的也没有。皇帝叫他们安静得也语塞起来,一时间冷了场,皇帝才恍然明白,如今这田文镜三个字,乃是众人的忌讳,谁也不愿给他凑趣搭腔的。这么想着,不由得又冷下脸来,用手一指后头几个科甲汉大臣,看着隆科多阴沉道:“他们几个不待见田文镜就罢了,怎么舅舅也不说话?”
“回皇上,奴才——”隆科多让他问得一愣,他与田文镜并无什么首尾,只是风闻着此人做事,是个全不在谱的,所以心里也自然没有好评。此时见皇帝点到自家头上,觉得好没意思,只好勉强道:“奴才原不认得此人,只听见舆情说他不好,不敢妄断。然而想来,总不能是众人都错,只他一个对的。”
“舅舅倒也是不打诳语的——”皇帝冷笑一声,又看了看头紧低着的张廷玉,“朕用人向来不问虚名,只重实绩。这会子罢考的事田文镜办得利落,黄河今年又度汛安稳,朕看此人,果然是个有力量有本事的。河南人多事繁,石文焯性子过于柔善,不堪所任。着他调补甘肃巡抚,河南巡抚开缺,就叫田文镜接任吧。”
又是一时无声,吏部满汉两个尚书隆科多与朱轼对望一眼,竟谁也没有说话。直等皇帝拧着眉站起来,才齐声低道:“臣领旨。”
存了满心的不痛快,几个人前后出了养心殿。怡王是有旨可以在宫中乘轿的,所以对沈近思略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往自己的仪从处去,远远瞧见尹继善持着一个匣子等他,便走过去问道:“是哪一个要转递的折子到了?”
“不是奏折,是——”尹继善微笑着打了个千儿,等怡王躬身坐进轿中,方双手呈上那匣子道:“是——河南田方伯给王爷请安的片子。”
“给我请安?他给我请得哪门子安?”怡王一听是田文镜,眉头已经皱成了一团,他也是打心眼儿里恼这个多是多非,没事寻事的老头子。思量着他如今成了众矢之的,却要到自己头上求门路,更是一阵阵的厌恶,随口道:“他是方面大臣,这样没头没脑的来‘结交’我,是何居心?”
“他是——是王爷本旗的人呢,虽说不是府属,请安似也不为过的。”尹继善仍旧笑着,他这人生得白皙少须,丰颐大口,清声远扬,慈眉秀目,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和颜悦色的,但凡与他说话,便极难生得起气来。
“哦?我旗里还有这一路神仙?”怡王无奈地摇摇头,他所在的正蓝三旗,不知是怎么了,如今竟是人才辈出起来。恰那诺敏正是满洲旗下的,却不合隶在皇帝十分不喜的贝勒满都护府属,旗人旧规,视本主与君上无异。皇帝爱惜诺敏之才,不容他屈居在对头之下,商之于怡王。怡王亦极重诺敏,赞他为满洲能吏第一,很欲收归本府。可这诺敏有个奇处,为政极会变通,百事百灵,到了为人时,却成了个戆直的傻子。皇帝直给了他七八条朱批,叫他凡事向怡王商议请教,多多问安,以为日后转换佐领府主留下地步。然而诺敏不知是太过小心,抑或是不肯背弃旧主,每每在这个话头上千推百让,含糊其辞,总称为大臣者不敢结交亲王。他话说在礼法上,无一句可以指摘,把个皇帝和怡王弄得急不得恼不得,只好将这事放了下来。爱惜的人另有主意,这会儿却弄个万人嫌的田文镜出来,到很肯毛遂自荐,真叫人没法子。怡王心里别扭,也不接那匣子,只向尹继善道:“就是我旗里的,也没有乱请安的道理,不必与他遣来的人多说,退回去就是了。”
“王爷,田文镜现在的圣眷总是极好的,他这样没头没脑送来这个,怕不是领了旨的?王爷不如先看一看罢,或者向皇上问一声?”尹继善是个精细人,在旁温声又提了一醒。
“不必了——”怡王有些不耐烦地示意太监撂下了轿帘,边闷声道:“这样酷吏似的悻进,我就不信他能忒长远咯!”
第四十四章

廷议驳回耗羡归公之请的本章发到了太原府,是布政使高成龄先接的,一看里头的话,顿时冷汗直渍出来。揣着这叠文书并一个惴惴难安的心,他打轿便奔了巡抚衙门去。诺敏这人虽然办事爽利,却是个外圆内方的性子,待人很随和。不论与田文镜这样的戆人,抑或寻常平和官员,都处得十分好,让底下人打心眼儿里敬服。高成龄是从按察使任上转升过来了,两人搭档了这一年多,各觉着分外投缘,凡事都好商议,没有一点抚、藩之间常有的别扭。这会子接了这个信儿,他再没有二想,只知两人是一条藤上的俩蚱蜢,这耗羡之事,干系重大,弄不好,就是个天怒人怨的下梢。
到了巡抚衙门,迎出来的却是诺敏的首席幕宾王师爷,说诺中丞正在会客,见的是太原知府金珙。高成龄知道,这金珙向来是诺敏所赏识的,也没在意,便随着王师爷走进去。到了花厅前,已见诺敏带着金珙站在阶下等他,忙行了一礼问声:“中丞大人安好”,就急急掏出那本章来,未及落座,就呈上道:“廷议严驳了咱们的回,皇上一字没批,就发回来了,大人——”
“我已经知道了——”诺敏有些沉重的点了点头,也不急着回高成龄的话,只一手拨拉着几上的盖碗儿,操着字正腔圆的京腔目视下手坐得笔直的金珙:“震方啊,话我已经说得透不透的了,再说句不该说的,你这回进京陛见,总是——唉,咱们同事一场,一贯是最能和衷的,你的脾气我也知道,公私分明得紧,可你看如今——”他向来说话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作派,今儿却拿捏得十分难受,说着说着,眼圈儿竟然有些红了,皱了半晌眉,才抑住要涌出的感慨来。
“中丞——”金珙也是个极明敏利落的,汉军镶白旗下人,却长在山东,四十几岁年纪,十分强干正气。他是诺敏一手拔擢起来的人,又给了卓异的考语,特意上了荐章。此次轮着觐见,若是升了官,诺敏便是他的恩主。他亦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见诺敏这样难过,自己心下也很不安,站起来低眉道:“现今中丞是有难处的时候,卑职身为属官,本不该再叫大人为难。可卑职的愚见,财在上不如在下,州县是亲民之官,宁可使其多留有余,督抚——实在不应争利。即便发与养廉银子,今日虽然勉强说是足了,可日后,必然有不足之时。到时候耗羡业已归公,州县们也只有两条路好走,非是耗外加耗再行苛索百姓,即是挪借库银又致亏空,中丞啊——”他说着,竟撩袍跪了下去,音色微颤,嗓子里哽着气道:“中丞待卑职的情分,是再不必说的,卑职对中丞,也绝没有自外的心思。可这回进京面圣,皇上若问及卑职对此事之想,卑职也只能从实以对,不敢因是中丞的属官,就曲意承志。中丞若能明鉴卑职的心思,卑职再无可说;若是——若是中丞恐皇上或是舆情责怪:‘你山西自己的官员都是个另有异见,怎得还敢妄言渎请?’那卑职只求中丞上一道折子,说是看错了那金珙,他本是个不堪大任的,就不叫卑职此番入觐,卑职也是心甘情愿,感念中丞成全之恩的。”
他说得极是恳切,眼泪几乎坠了下来,一丝矫揉造作都不见。高成龄听到此时也已明白了,这金珙虽然深得诺敏的赏识,政见却不一样,是太原城里头一个反对耗羡归公的人,只怕此次进京,也要力陈其弊。想想诺敏与自己如今的处境,已经得罪了天下的州县官不说,连内阁廷议也多有反感,哪里还禁得住本省的官员再来掣肘。他一时有些着恼,冷眼瞧着跪在那儿的金珙,只不吭声。
诺敏也是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叹了两声,方站起来,趋前将金珙扶起来,拭干了自己溢出来的泪水,转向高成龄道:“我是户部的笔帖式出身,干惯了文法吏的差事,虽说看遍了文书,可念过的经典实在不多,不比你们正途出身。不过有一句圣人语录,说是‘君子和而不同’,我却是深知的。想来这会子我和震方,就算了和而不同了?”他说着,不禁一个莞尔,紧接着拍了拍金珙的肩膀:“你是个前途无量的,这回进京,若能高升,日后恐就难在一处了。到时候总别忘了咱们同僚一场,有书信什么的,常来常往吧!”
“大人——”金珙此刻感激地竟不知作何言语才好,踟蹰了半晌,又是长长一揖,才告辞走了出去。
厅中仅剩下诺、高二人,一阵静默,高成龄才又拿出那本章递给诺敏,诺敏一边接了翻看,一边闷声道:“昨儿我已接了怡王爷和隆公两封快马送来的信,说是廷议驳了咱们的回,让咱们再作道理,总归皇上是向着咱们的。夜间我在床上折了一宿的饼,先和我这儿的老先生们商议了商议,还未及和你说呢。”
“怡亲王和隆公爷?”高成龄有些惊喜的站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方才诺敏说已经知道了,他虽有些疑惑,却也能了然。总归督抚们在京中都有家人师爷,随时帮着打听朝里的信儿。何况诺敏本就是满洲大族那拉氏,亲友众多,其父还任着副都统,能先得着些信儿,确是不奇。而此时听见竟是两位总理事务王大臣专门来的信,他可真有些喜出望外了。略一思量,诺敏在京中与隆科多乃是近邻,又是他的荐主,这会子帮个大忙,倒也合情。难得的是怡王,竟然亲自帮他们“传递消息”!他想着,不由得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七八分,虽知道诺敏必不愿说,还是忍不住问道:“中丞如今和怡亲王亦有往来了?”
“并没有什么——我虽和怡王爷同旗,可是另有本主的,我们旗下人——嗯——”诺敏面容微微有些僵,轻轻一咳,避开高成龄热切的目光,岔开了话头道:“我昨儿和老先生们商量着,既说皇上还是向着咱们的,这篇与廷臣打擂台的折子,便还是你来写了递上去,更妥贴些,你看如何?”
“好,关系钱粮的事,成龄义不容辞!”高成龄心里托了底,答应得十分痛快,喜形于色了许久,方拱手道:“只是还请中丞拿个章程出来。”
“唔。”诺敏略一沉吟,边蹙眉想着,边用手比道:“这折子里,总要讲出三层意思来。头一个,这州县官私征火耗,为的是弥补正俸不足,上司没火耗,却不能空着肚子办事,必得要向州县需索四时节礼,这一并也是要从火耗上出的。所以与其叫上司勒索属员,拿人家手短,日后不敢管事,倒不如将全省的火耗叫督抚收了,再给属员们发下养廉银去。这二一个么,如今州县们贪得无厌,火耗有加至五六钱的,实在逼得百姓没有活路。若是耗羡提解省府,则必有一定之数,州县多收亦属无益,自然是可以解民困的。三一个么,就这本章上九卿们所议的,纯是取悦州县,沽名钓誉之举,于国于民,绝无丝毫实用之功。”他说至此,方长出了一口气,看高成龄连连点头,自己却身子向椅子里头一躺,一丝敏达的劲儿也不见了,只是喃喃道:“咱们这回得罪的人多了,高兄啊,我看你也是要预备下的——”
“中丞——”高成龄心绪本好了许多,叫他一句话说得身上一激灵,怔怔的好一阵子,方说道:“中丞该与怡亲王——”
“结交诸王,弄不好,倒比得罪了州县更险——”诺敏一个绝然的手势打断了他,凝目道:“往后这话不必再说了。”

高成龄的折子递到京城,皇帝看过,真真是定了心意,欲照此为之。然而下到廷议,却仍不能叫他如愿,偏偏是七嘴八舌的,又多了几番争论,搅得这急性子的天子愈发的不能耐烦。偏生这个时候,户部费了吃奶的劲儿,可算把自打康熙三十一年以来的亏空一笔笔都算得清爽了,这几十年来千百个堂司官员,竟竟把个户部三库,生生积欠下了银二百五十余万,钱九千余串。
同是亏空,若说是各省布政司藩库的,皇帝知道了,虽说也是恼恨,却绝没有户部亏空这样骇他的听闻。想想这眼皮子底下的官儿们,成日介只瞧着恭恭敬敬,勤勤恳恳的,所谓“敬聆圣训”之时,哪个不是如沐春风,醍醐灌顶的恳切模样,不成想私底下竟都是如此龌龊不堪。他一时怒极,恨不得登时将那还任着户部尚书的孙查济下到狱里去判个斩监候。且不说活着的前几任户部尚书,仅说户部银库的司官,按制度全是满员,在京官里除了内务府,最是肥缺。这会子都是得信儿极快的,霎时间就要炸窝。孙查济是个首当其冲的,自打他兼了工部的差事,虽还挂了户部的名儿,却极少再登户部的门。这会子倒好,自这两百多万的细目清出来,怡王竟是隔天就派人“请”他过去,时而巧言慰兮,时而厉色恫兮,颠来倒去逼问的不过四个字——如何开销。事到如今,他只成了风箱里的耗子,唯有坐着卖老,跪着哭穷,便是有钱,也决不能说出一个“赔”来。若是叫这历任的官儿们知道了,是打他这儿吐得口儿,那这一把老骨头,真格的是要叫人拿吐沫淹死了。
孙查济这样咬定了牙根的法子,起初叫怡王着实着恼,他原想用这孙查济作一把鸟铳使,拿他这老的大的,去打打那一竿子少的小的。谁想那孙查济竟是个狐狸托生的,油盐不进不说,还时不常捎带着,话里话外露出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气性来。开始叫他激的,恨不能立即使出摘顶子抄家的雷霆手段来。渐渐的,怡王倒想明白了,如今皇帝大位方坐了一年多,真把个历任户部堂司官员全逼到绝处,国库未必有补,人却是得罪的老了。旁的差事俱都撂在一边儿,由朝到暮,使出全挂子本事,豁出一应的名声脸面去,只与他们纠缠,怕还不能利落。与其如此,倒不如——略宽一宽吧。他自己思磨着,却半点风声也不敢露,一则皇帝是块爆碳,为这事,已经三番两次发下狠话来,说要严办。二则亏空这事,便是用刀尖子顶着,还是个难追,哪里再禁得起传出从缓的信儿去。
踌躇了四五日,他才亲自召了户部银库的四个司官:郎中双鼎、寿柱,员外郎布兰泰、恭格到他的王府去,一并商量如何折奏的事。四人行过礼,在下头一字排开站了,却都是个没话。好一会儿,布兰泰方瞥了一眼怡王座侧侍立的尹继善,有些怯怯道:“这事着实太大,司里没得王爷的钧谕,不敢拟稿。”自李卫放了外任后,他算是户部最红的司官了,承意办事不必说,是个痛快麻利的,也有股子狠劲儿,可主张却远不及李卫那样明白。
“依着圣意,自然是要严追了,追也是你们去追,怎么个追法,该当先说说你们的主意。”怡王的口气十分随和,真是个探讨意见的架势。
“这——只有还像去年会考府追各部和内务府那么个追法,定个时限,若能完最好,若不能完,也只有着落他们家产弥补。”
“怕是没有这样好的事了——”怡王紧了紧眉头,无奈的把弄着案上的珐琅玩器,“户部和内务府到底不同,内务府的钱粮虽也不少,可到底只是宫中这一项,人员么,也都是上三旗的包衣。催得紧了,顶不济是我那没脸的十二哥去前门大街卖卖家当,不然就是茶饭房那起子奴才偷偷拿了宫中的东西去换几个银子,也不过如此了。可户部到底不同,干系着多少国计民生呢。如今又是自家催自家,有多少现任官混在里头,不说别人,就你们几位——”他说着,呵呵一笑看向下头:“你们几位就全是一身轻便的么?”
“奴才们糊涂,奴才们知罪——”几个都是满洲旗下,此刻已全作了主奴称呼,各自唬得够呛,一齐跪下去,连声谢罪。
“罢了,这也说不上罪与不罪。”怡王摆手命他们起身,自己也一阵感叹道:“我之前作皇子,不曾办过庶务,不知办庶务的难。如今这一年,才晓得‘当家不易’这四个字,竟字字不是虚文。亏空这事,固有他们贪墨不法,侵吞挪移的混帐处,却也不能一概而论的。皇上急于刷新的圣意我是深能体会,可这也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先头我听咱们蒋大人说,他父亲当年做地方官,有急事缓办,缓事急办的箴言,细思量着,这可真是至理了。我虽经历得少,可也知道,这真到办事上头,绝不是官大爵高名分重就好使唤的,所以就清理亏空这档子,皇上虽然催得急,我却是不敢急的。急则生乱,若真乱起来,才真是辜负了皇上的圣恩呢。”
一席话说得几个人都大宽了心,一迭连声地说了敬服的话,便搜肠刮肚的想着,如何出个迎合他这番话的主意。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到热闹起来,怡王只细细静听,待他们都说完了,自己侧身看看恭立在旁的尹继善,笑问道:“小尹这些事也是全晓得的,说说你的主意。”
“奴才想着,户部的亏空,不如也用诺敏的法子好些。”
“哦?是怎么说?”
“户部的部费名目向来繁多,各部是十分眼热的,王爷自管部就说要革除,碍着大伙儿俸禄实在微薄,才体恤着留到现在。如今余平银是逢千抽十,茶饭银依着官品各有等次,仓场漕项更是专有陋规。这些个名目,于百姓说来,不过是耗上之耗罢了,不如学了诺敏的法子,一并归了公,专抵这些积欠亏空,待亏空填清了,再渐次革除——”
“你们这就回部里,照继善的说法,拟一份奏稿我看,稿子里加这么几句——”不待尹继善说完,怡王便站了起来,指着下头四个人,走出来慢慢踱着步子,略一沉吟,即道:“其不照着落数目认赔并分厘不认赔之人,臣熟思之,必如孙查济辈,系在旗满洲,即将伊等从重治罪,亦无稍补于亏空钱粮之分厘。臣等每日收放出入钱粮甚属繁冗,更无暇于伊等分析。”
“嗻,奴才明白。”四个人领了命,便离了王府去,只剩下怡王笑对尹继善道:“你倒是真晓得我的心思呵。”
“王爷是一片普渡众生之意,况且,如今的情形,也只好如此。”
“我只怕皇上的性子上来——”怡王轻摇了摇头,微笑着的面目上带了点儿忧心忡忡。
“王爷只说这不过是将诺敏的法子套在户部身上,皇上如今是力持耗羡归公之说的,哪有单准地方,不准户部的道理。”
“你呀你,年纪轻轻,真是圆滑得紧,往后外任,必得派你去江南!”怡王一阵大笑点着他,此时已是放下了心,只说道:“等他们的稿子拟好,你替我看过了用印,明儿就递进去。此事若成了,倒要记你五分的功劳,到时候就将蒋扬孙与郎世宁一处新作的画儿赏了你罢!”

第四十五章

户部三库这件折子奏上去,没到一个时辰,奏事员外郎张文斌就拿着加了朱批的折子匆匆赶到议政处。里头正开议政王大臣会议,几十个人拿着年羹尧递来的《青海善后事宜十三条》,及《约禁青海十二款》七嘴八舌争个不停。几位蒙古额驸大臣,只都枯坐着垂头丧气不言声,两下里争得急了,裕亲王保泰已是拍着桌子站起来厉声道:“太苛太虐了!朝廷所派的笔帖式,若是传上谕,要和硕特亲郡王跪接也就罢了,怎得寻常相见,竟要行宾主平礼?还有约禁喇嘛庙,每寺只许三百人,这一条要是准了,我管保喀尔喀和内扎萨克也是不能应的!”
“三哥你别急嘛,慢慢儿坐下说。”见他嚷嚷得厉害,允禩忙站起来将他拉住了,这保泰是康熙帝的爱侄,皇兄裕宪亲王福全的三子,因从小长在宫中,与诸皇子都作兄弟称呼。特是允禩,当年曾极力巴结他那伯父,以求在先帝之前美言,所以与保泰的情分,也是个最好的。这会儿笑呵呵边劝慰着边作出回忆旧事的样,说道:“当年裕王伯父他老人家作钦命大将军征准噶尔时,可是从不苛待蒙古人的,他老人家是何等尊贵身份,尚且那样随和,如今年亮工啊——”他说着,笑眼一瞟旁座的怡王,又转了腔道:“不过此一时非彼一时,将在外,青海是怎么个情形,自然知道的比咱们清楚,我看到不如依了他的话,可能更妥当些,至于内外蒙古扎萨克们么——都是久受皇父大恩的了,想来也能体谅着些儿,老十三你说呢?”
“嗯。”怡王不置可否的答应一声,他当着人,是不肯派年羹尧一句不是的,听允禩话里话外的扣儿,也懒得解说,只朝着众人道:“我看处置叛部,奖赏有功,编配佐领扎萨克,增设驻军营镇,抚绥西藏喇嘛,在陕甘修城防边这几条都是极有理的。至于礼仪么,不过细务,等内外扎萨克们进京时再议再商量也好——”他正说着,身后一个太监悄然绕过来,低声附耳一句:“万岁爷跟前的张老爷送了要紧的朱批来给主子瞧。”便呈了那折子过来,他一怔,边接过了,边装作无事的样儿笑谓保泰:“三哥你说是不是呢?”
话说到这儿,叫允禩劝坐下了的保泰又来了劲儿,咋咋呼呼地嚷嚷起来,怡王却一句也不听他说,只翻开折子,一看那狂草笔画的满文朱批,心里先就一颤。草草一阅,竟有好些字连他也认不清晰,再细细读去,才能辨出那通篇圈点都错了位的朱笔来。
“欠朕二三百万两银子,尚欲奏请欲以将来余平饭银分十五年陆续代为完补耶?历年经手俱有堂司官员,此时若不彻查追补,便宜了事,任意侵渔之徒得保清誉脱身事外,简直没有王法了!有是理乎!至于交与孙查济后,该管大臣、司官历年亏空如何补齐偿还?如若不还,愿领何罪?惟此二途,令择其一,将此向伊等宣谕清楚了,该当作何处置,再行上奏!”
“真是麻烦——”怡王心里暗自一沉,只好先合上折子揶在袖里,耐着性子等会议完了,冲闲磕着牙往外散去的诸王大臣们招呼一声,自己就直奔养心殿去。殿里这会子吏部正带着引见官员,又等了一炷香功夫,里头才完了事,怡王一只脚刚迈进暖阁的门槛,就听见迎头一声断喝:“你好大方!观音下凡符水一点,竟是大鬼也救,小鬼儿也救了!”
“皇上——唔——”怡王听这一声炸雷,微屈着准备行礼的左膝不自主往下一压,生生硌在青砖上,疼得一激凌,却一咬牙忍住了,右腿一并跪下去。他虽年轻,却是沉沉浮浮了几次,平素自期亦自诩的,便是“临时不苟,处变不惊”八个字,因而虽听得皇帝责难,却能仍作日常的声气,平和道:“皇上圣安。”
“你到底是怎么个想头?这样宽纵起来!”皇帝气哼哼一指旁边的墩子,示意怡王坐了,一边仍旧拉着脸,拳头捶在炕沿上,“说什么十五年陆续完补,你之前递过的折子,可还记得么?上头说的什么?说康熙六十一年初有户部的那些龌龊官儿们朝银库滥支滥领,立下的字据,到康熙六十四年,三年还清。你也是知道的,朕当时看那个折子,心里是何等凄惶难受,竟是几夜都睡不安稳。皇父他老人家,何曾又有六十四年了?他老人家那般宽厚仁德,只惯得这天下的官儿们都是无法无天,浑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欠债还钱理所当然的事,竟也闹出康熙六十四年这样的话来。朕与他老家的福气是不能比的,你到说说看,你弄这个十五年陆续完结,且不说依他们那个拖延法,必定完结不了。就是真完结了,到了第十五年头上,若是重作了这‘康熙六十四年’的故态,我的贤弟啊,你又情何以堪?”皇帝说着,由疾言厉色,眼光一阵阵昏暗下来,末了竟是十二分的伤感,神情也有些恍然不定。
“皇上这话,叫臣——叫臣如何回呢——”怡王先叫他一顿抢白的无言以对,等略定了定神,才觉得此言虽是有情,然而细究起来,却很无理。亏空还得还不得,能还多少,乃是一件千丝万缕,繁而又繁的事,怎是一句“情何以堪”就能定夺的?然而这话却不能出口,只好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如今查出这几十年户部的亏空,竟有二百六十万两之巨,是臣当初也不曾想到的。皇上生气,要叫他们倾家荡产追赔,也是理所当然。臣这一年多在户部和三库办事,不说日日俱到,总也是八九不离十,就连各省的税银入库,臣也曾亲视过几回,自谓这里头的门道也都知道些儿了。皇上,水至清则无鱼——”
“胡说八道!”怡王话尚未完,只听“哐啷”一声,皇帝手边最近的一支红湘妃竹镶象牙的狼毫笔,便直掼到远处的青花大瓶上去,淡雅的蓝釉桃蝠纹色上,立时染上重重一记朱砂,旁边侍立着的小太监本正犯困,吓得好悬一嗓子叫出来,懵懂了半晌,才知这笔不是冲着自己而来的,忙跪伏在地上,不知捡与不捡,怎个是好。
“这样自古以来赃官墨吏蒙哄世人的话,你竟也拿到养心殿里来和朕说!”皇帝是真气极了,站起身猛搓了两下手,殿中的近侍们都琢磨着,如今儿对面坐着的这位不是怡亲王,以皇帝这样的怒气,恐怕就要直接交部议处了。
“皇上是求治之心太切了,用法就稍觉严厉。”怡王见此情形,也就只有离座跪了,免冠叩了一个头,却不说谢罪的话,只接口道:“臣说水至清则无鱼,不是为墨吏们开脱,臣是先帝皇子,与国同休之体,与皇上同契之情,又何必为了袒护几个大臣官员,而视祖宗江山为隔膜?臣的意思,是说户部这汪水,再怎么粉饰,也堪堪是个混而又混的,里头的鱼虾多得了,却是鱼各有鱼途,虾各有虾径。这几十年的亏空若认真补起来,历任堂司官员,是一个也脱不了身的。可譬如张伯行这样皇父口谕的‘天下清官第一’,也任了两年多户部侍郎,这会子他七十多了,若叫他一并认赔,赔不出便抄家,皇父和皇上的体面致于何地?”
“哦,照你这么说,落下亏空的人倒是有体面的,朕若是叫他们欠债还钱,不但自己没体面,倒是连带皇父也要没体面了?”皇帝火算是按下去不少,气却顶上来,负手在暖隔里转了两转,停在怡王身侧,哼一声道:“你一贯说话,都是全天下最有理的,这会子说的,又是哪家的道理?”
“张伯行这样的,也就罢了,该体恤加恩的,料皇上也自然体恤加恩。”怡王却不接他的话茬,仍旧是一叩,照着自己的心思说下去:“至于孙查济这一路,满洲世勋里头的滚刀肉,倚老卖老全挂子本事,平日里摆阔撒银子,满八旗都知道他是大司农,财神爷赵公明转世。可真要抄了他的家,敢保就是和李煦他们一样,内里是全空的。皇上,这样的人,正是老八他们的巡海夜叉马前卒,皇上不接着虚用他,叫他去得罪几个人,替老八招些怨,反要为了几个原本抄不出的银子把这杆子老人儿都弄尽了,去担个苛待旧臣的名声,四哥——”怡王说着话,脸色已是难看得紧。他的腿疾很重,落下了膝鹤风的病根儿,平素除了祭祀、大朝没有法子,余者入宫便殿奏对,几乎都只行一个请安的常礼,就优容赐坐了,极少长跪逾时。这会儿正是五月盛夏时节,这青砖地上跪了一刻钟,加上心里又焦急烦躁,双腿早已疼得刺骨。略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再抬头看看满身戾气的皇帝,他真是十二分的忧心,叫了一声家常的称呼,又补道:“若是这样的大鱼大虾管不得他们,真和那亏空了几十两几百两的司官们较真儿,又不定人都死了,还要去挨个着落子孙,糟蹋工夫,耽搁了正经大事不说,还叫人满京城满天下议论皇上刻薄,部臣言利不知轻重官体——臣看到不如旧人旧法,新人新法,从此厘定新制,革除陋规——”
“不准。”皇帝听怡王苦口婆心说了这一大车的话,也觉颇有道理,怡王先前的折子里早将这户部的亏欠官们分了个三六九等,户部的职官不比内务府,是包衣们世代奉差的,家资累积下来,着实不少。他们不过几年一任,自康熙三十年至今,涉及人员实在庞巨。譬如现今在外任正得用的,诺敏、李卫这样,也曾是户部司官,难不成任内若有亏空,也要革职赔补?又有早年的户部官员已死,子弟都任了封疆大臣,难道追赔时,也要当真和他们分斤掰两?至于那些旗下勋贵大爷们,又连着朝中局势,更不便逼迫太过。想到这儿,他心里倒也平和了不少,可乍听见那“刻薄”两个字,不由得又赌上气来,“哼”得一声,便拂袖而去,离了暖阁,气呼呼坐到外间正殿宝座上去。
“皇上!”怡王自谓是一片血诚,本指望着金石为开,却叫他晾在当地,心下也不禁恼了几分,心一横,两手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来,跟着也走到正殿去,在宝座前狠狠一甩马蹄袖又跪叩道:“臣愚顿,请皇上明训。”
“没什么可明训的,只有一句话,朕既已担了这个刻薄的话,就一发要落个实给他们瞧,省得枉担了虚名儿!”他说着,眼睛里都是较劲儿的神气,一掌拍宝座的迎手上。
“皇上能不体贴办事的人,臣实在不能。”怡王一点不肯示弱,当即话锋不留地顶回来,“臣这一年多已经担了刻薄寡恩的名儿,是无碍的,只是如今户部的大臣,像廷锡他们,明明是循雅持重的儒臣,这一通催追下来,到都换了田文镜那样的名声,人家担待不起。”
“你——你哪学来的沽名钓誉!”
“臣自己犯不上沽名钓誉,实在是替皇上着急。各部院都知道,如今老八在工部,凡有得罪人的事,只叫皇上藩邸的旧人主事金昆去出头,他说的对了,是廉亲王办事办得好;说得不对,众人却不说廉亲王办错了,只说是皇上藩邸旧人的脸面,虽错了也不敢驳。工部的事这就都妥了,老八自己也乐得叫人称颂。自来都说老八人望好,皇上瞧不上他,说他只会买哄人心,办事一点儿不成。臣今儿放肆进言,他这人办事确实不成,可若论会做人,会趋利避害、借情做势,皇上还真是——不能及之。他这头儿拿着皇上藩邸旧人做伐,皇上却放着孙查济不用,让真该办事的大臣去得罪人,这一条儿,臣实在为皇上不取——”
“你说够了没有?你倒真是——直言不讳!”皇帝一路听,一路在正殿里气得背着手儿转了好几圈儿的磨。允禩这一遭儿的心术手段,他之前还真不曾耳闻。先是一阵厌恶,慢慢地就琢磨起如何想法子当众揭了他的底去。可怡王这话倒地说得太直太锐,他脸面上是绝承受不住的,听罢了眼睛一楞,重重一啐道:“只是你也忒小瞧了朕,朕是一国之君,凡事自然只有秉承大公,依你这么说,倒像是要我去和他老八争人望,弄心思了?朕不稀的!”
“皇上连地方藩库亏空,都欲按诺敏的法子用耗羡填补,如何就不准户部的余平银垫补?!”
“部臣朝夕亲聆皇父训诲,还敢如此,罪加外官一等!何况你倒看看哪个省的藩库亏空又有二百五六十万那样多!”
“皇上去年应过臣,一旦户部的亏空细目查出来,准臣便宜处置!”
“朕这会子改主意了!”皇帝身子向后一倾,靠在宝座上,话说到此,情形已是大白了,皇帝虽然性急,却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精明人,知道怡王所说的,乃是变通求全之法,与早先诺敏等人所奏的,本有异曲同工之效。然而为君一年,他早已叫人恭维惯了,这样直绰绰的拌起嘴来,叫他真格的服软儿,定是不能。略一思想,他眼睛一眯,脸上竟闪出一丝狡黠的笑来,却依然正颜厉色道:“仍照前旨,三年之内全部清缴完毕!”
“臣——”怡王满嘴里就像堵了个滚热饽饽,本脱口就想说出一个“臣没这个本事,不能奉诏”来,可脑子里一冷,总是忍了回去,愣了半晌,跟着一个头沉沉叩在地上,改口幽幽地道:“臣知错了。”
“哦?你何错之有啊?”皇帝正掰扯得兴起,忽见他就地转了个弯儿,反倒惶惑起来,声调一低一柔,倒显得自己有些心虚了。
“臣公事上不错,错在不该和皇上顶撞——”怡王胸口气得一阵阵发麻,脸色沉得一潭黑水似的,只脆生生说了这句话,一刻不再等,只就地叩了一个头,挣扎着站起身来,半躬着向后退了几步,转身就出了养心殿。里头皇帝叫他堵得一怔一怔的,半晌才向苏培盛道:“老十三还说年羹尧,你瞧瞧他,朕说一句,倒有八百六十句候着,就配不上那句‘逾骄逾纵,逾纵逾骄’了?”
“万岁爷这可就有点儿冤枉怡亲王了,奴才虽听不懂,可也晓得怡亲王真格是为主子操心,不过是口气直了些儿,也是不跟主子见外的意思呗。”苏培盛脸上陪着笑纹儿,心里却知道皇帝此时不过置气,是不动真性的,所以自个儿,亦不过顺着他心思解说。
“嗯,他是个心思细密会转弯儿的。”皇帝噗地一笑,自己摆着手悠哉游哉踱回冬暖阁去,边说道:“不过归根到底,仍旧是皇父的儿子,朕的兄弟,法海的学生——那个窜上来的性子,绷是绷不住的。”
心里说了几十遍“四哥没来由强词夺理”,出了养心殿的怡王更觉双腿疼的滚过钉板似的,自己一手扶了殿外头的大铜缸,一手招呼了个小太监说声:“去内阁请蒋大人到隆宗门值房见我。”
隆宗门值房到养心殿不过有几十步路,这会儿叫怡王走起来,却觉得十分艰难。好容易挪蹭到了,便一下子瘫坐到炕上,兀自气恼劳乏得满眼泛黑星,等了一盏茶功夫,才见窗外蒋廷锡急匆匆过来,提着声调叫一声:“请扬孙公进来说话。”
“殿下安好。”蒋廷锡进来先行了礼,却不见怡王来扶,一抬头,瞧他脸上满是忧倦之色,又听方才那太监说,怡王爷刚入觐下来,便心中一沉,不敢再说什么,自按时常的规矩坐在对面椅上。
“皇上刚驳了咱们的回了,龙颜震怒,把我好一顿数落。”怡王勉强的一笑,从袖中抽出那折子来,交与太监递给蒋廷锡,“不过我想着,这回处置户部的事,总不能如去年会考府整治内务府和其余部院那样莽撞。先就是如今的司官,都是我细细换过的了,何必都叫他们又弄得人人喊打去。再就是扬孙公你,我一早和皇上说的,就是想请你长长久久的帮帮我,绝不是当那三天两早晨的差,若真又闹得满京城鸡犬不宁的,你是汉臣硕儒,这‘言利苛虐’的名声如何担得起?”
“殿下这样体恤,廷锡和部员们自然感激不尽——”蒋廷锡先听见皇帝震怒,很觉得后脊背一阵发凉,深恐如此一来,自己又不免要去当那讨债鬼的班头。及听见怡王的话,心里虽很熨帖,却仍旧不能欢颜,只沉沉道:“可既有旨意了,总不能——”
“不妨的,万事我来担待。”怡王重重吐了一口气,凝眉道:“不过外头要做出严加催追的样子来,能追出的就追,追不出的,仍旧用余平银去补吧。”
“这——使得么——”
“皇上心里头总是明白咱们的苦心的,就这么着吧!”

第四十六章

虽说暗地里存着一个用余平银垫补亏空的主意,可既然奉有严旨,户部上下,仍得做出紧锣密鼓催追的样来。一时间,大小司官、老少书吏们,一齐扒拉起算盘珠子,连账本清册,带银两制钱,又是一通人仰马翻。怡王自入春以来,就总觉小有不爽,但先有青海战事,再有耗羡之议,又忙着清理亏空,竟全是他的事,时时也躲闪不开,他不过仗着年轻,也不在意。直到如今,小病到拖得有些重了。左膝肿得老高,浑身只觉倦乏,更兼时常头晕低热,看不得文书卷宗,本就瘦削的身子,愈发清弱起来。他恐皇帝挂念,本不欲说,想借故躲懒歇几天也就罢了。可这会子刚拌过嘴,若真拿旁的缘由去告假,倒像故意躲着皇帝似的,弄不好反要闹出误会来。只好照实叫王府长史奏过了,由着皇帝派了太医院使刘声芳过来诊脉。
刘太医开了方子前脚走,后脚又来了奉命问安的皇五子弘昼。皇帝子嗣不少,长成的却不多,如今活着的只有四子。居长的是藩邸的侧福金,如今的齐妃李氏所生,名唤弘时,如今已经二十二岁了,虽分了属人,却极不得皇帝的喜爱,撂在一边,并不与弟弟们一起读书,大有不管不顾的意思。往后便是弘历与弘昼,都是藩邸侍妾的庶出,相差三个月,这会儿还不足十四。弘历是个少年老成的稳重孩子,虽然生母钮祜禄氏位份不显,却是先帝十分看重的一个皇孙,在今上即位前,已经留在宫中教导了一年多。这弘昼与乃兄相比,就逊色了不少,到今日仍是一副活泼好动的孩子气,却不似弘历那样谨慎矜持,倒更讨人喜欢些。最幼的是年贵妃所生的小阿哥,尚未按排行取大名,只有一个小名叫作福慧,子以母贵,爱屋及乌,他年纪虽只有四岁,却是最受宠爱的,凡有赏赐物件,竟堪堪的超过他的三个兄长去。
这会子皇帝偏打发了弘昼来探病请安,是特有一个缘故。只因康熙五十八年时,弘昼曾得了一场大病,几乎不治。那时节福慧尚未出生,雍亲王子嗣单薄,正是分外焦急。几次寻医问药不成,眼看即是危在旦夕,亏了他的十三弟寻得一个极灵的方子来,救得八岁的弘昼脱险。从此弘昼便依雍亲王之命,尊叔父为父,以报再生之恩。及至雍王入承大统,弘昼虽成了皇子,仍旧称呼不改,礼仪如前。所以一时听说怡王欠安,皇帝便特命五阿哥前来,也是特让他显出格外亲近尊崇之意。
与弘昼同来的还有怡王自己的幺女三格格,她是个才十岁不到的小姑娘,也是从小跟着四伯母长大的。与她二姊的端庄体贴不同,这倒是个真真的满洲厉害丫头。旗下人因要选秀,所以最重未出嫁的闺女,兄嫂都要尊称一声姑奶奶,女孩子不似汉家那般腼腆,最贴切的一句京城俗谚,只说是:鸡不啼,狗不咬,十八岁的姑娘满街跑。帝胄本枝虽没有选秀的事,但多有要下降蒙古,代父兄怀柔四方的,所以自关外起,至康熙皇帝诸公主,也都特意养的娇贵挺拔,不让须眉。这小格格如今以亲王嫡女抚育中宫,日后必然是要封公主的,所以宫人们只按皇女的序齿,尊称为四公主,这会儿也是奉皇后之命,和弘昼一起来问父亲的病。
兄妹俩一路进得王府来,路上又碰见归宁侍疾的二格格,一并进了怡王的正寝,只觉药香缭绕,仆婢们进进出出的目接不暇。行礼问候晓得并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操劳太过,便都放了心。他们一来,立时就热闹了,四公主几步蹿到炕上去和她阿玛并坐了,吵嚷着要这吃那吃起来。
“没样儿的疯丫头,往后嫁不出去!”弘昼被人抢了位子,心里老大的不乐意,臊眉耷眼坐在侧面儿交椅上,冲着怡王撒娇儿抱怨道:“王父不知道,她在皇母跟前就成日介抓我们的尖儿,要我们的强呢!”
“嗯,是忒不成话了——”怡王是久没有这样天伦之乐的悠闲了,周身的痛处顿觉好了五分,边亲自剥了两个广东入贡的荔枝递给弘昼,边侧过头去佯恼向幼女道:“现在人人见了我,没有不说你厉害的。往后你的婆家,一定要远远儿的找一个,万万不能叫人知道是我的闺女,只说是皇上的亲生,怕还像些。”
“二姐姐,王父嫌弃我——”一句话说出来,四公主的小脸儿上到很有些挂不住了,两个嘴角儿一瘪,声音顿时就嘤嘤咛咛的,一点儿那刁蛮的劲儿都没了,一包儿泪挂在睫下,从炕上三挪两挪下来,蹭到二格格座边,委屈靠上来,仿佛受了多大冤枉似的。
“没有的事儿!”二格格忙笑着掏出帕子来给她擦擦脸,一边儿瞪了弘昼一眼,谑道:“一点儿当阿哥的样儿没有,净知道欺负妹妹,还出息的学了告状了!”
“哎哟嗬我的公主殿下,愚兄错了还不成!”弘昼一直当二格格是亲姐姐一般,见她发了话奚落,只得无奈地站起来打了两个到地的躬,一时逗的满屋子的主子奴才都笑起来,怡王恐弘昼不好意思,忙摆摆手笑着岔开话道:“开春儿内务府刚选了宫女子,听说也分了你几个,可有瞧得过去的么?你也到岁数了,该先选两个格格放着,总不成直等到大婚去。”
“王父还说呢,”弘昼一听这话,顿时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本想着,内务府下头的人丁总比潜邸的包衣多多了,女孩子也必定能好些,可这一选我才晓得,竟全不是那么回子事!”
“不能吧,想是老五你太挑拣得过了。”二格格瞧他那皱眉簇眼的样儿,直忍不住掩口格格笑起来,“皇父如今忙得脚不点地,自然没功夫亲自阅看,想来是张总管他们帮着拿的主意,难道一个都不入你的眼?”
“二姐姐你不知道,”弘昼啧啧地撮着牙花子,倒是小孩儿家作了大人的模样,转向怡王道:“王父您是没亲眼瞧见那些个人,个子没有三块儿豆腐高,还生生叫猫叼了一块儿去;那个脸呐,不是那么长,就是那么大,要不就是门掩了似的——竟都是长得——唉,都长夹生了,真该回回锅儿去!”
话方出口,二格格已是一口茶呛在嗓子眼儿里,通红着脸,指着弘昼,笑也笑不出,咳也咳不出的难受,强忍着不肯失了仪态,叫个使女在旁边捶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恨恨冲着弘昼笑骂道:“好你个老五促狭精,你到说说,耿母嫔是何等厚道祥和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么张阴损刻薄不饶人的嘴来!你倒有哪点儿随了她呢?”
“五哥随了皇父呗。”四公主总插不上话,正没趣儿地要跟嬷嬷小宫女们玩儿去,乍听见这话,就顺势一接,却一下子将怡王逗得连腰也直不起来了,一径笑得眼泪止不住流出来。他起先听弘昼说的那话,还只是忍俊不禁,却仍要端着长辈的架子,这会儿听了四公主的童言无忌,便再也忍不得,大笑着前仰后合道:“说得好说得好,天申(弘昼的乳名)这张利嘴,必是有一个随的了!”
几个小辈儿的都知道他是说皇帝,心里虽一万分的同意,却不敢太放肆了,只都紧着嗓子眼儿笑起来,特特是弘昼,平日里叫他的严父训斥责骂惯了,这会子好容易找到缝儿,虽忍着不接茬儿,却憋得青筋都要绷出来,心里暗道:“我王父真是神仙。”
大家正其乐融融的说话,外头一个回事的中年太监赶着进来禀道:“养心殿来了人传万岁爷的话,问主子这会子身子骨儿如何,若是还去得,就请进宫一趟;若不能,也就罢了。”
“嗯,叫外头备轿。”怡王略一打愣,即刻吩咐了那太监出去,转而无奈的笑对弘昼道:“瞧见没有,劳碌命,一刻歇不得,你也和我一块儿回宫去吧。”
“皇父不是说,不能就罢了么。”弘昼腆着脸凑过去,拉着怡王的胳膊道:“您就回说这会子还头疼,怕君前失仪还不成么。久没见您了,好容易逮着空出来给您请安,您就舍得这么会儿就把我赶回上书房去么。”
“不知道上进的东西,你当我能和你似的,成日介躲赖图受用,朝廷上这么些事儿可谁替皇上操心呢?”怡王喷得一笑,一巴掌轻轻拍在弘昼脑袋上:“你是没赶上个厉害师傅,换了我当年,讲经典章句的是法海,讲算学的是你皇父,就连教骑射的,也是圣祖仁皇帝跟前经过战阵的一等侍卫,旁边还有老十四、小裕王他们日日比着,哪敢有一点儿懈怠。开春儿陪着圣祖巡视永定河工,在冰碴儿里趟着,冻得骨头生疼;秋天到木兰去哨鹿,又是什么正经的豺狼虎豹没碰见过,哪像如今你们这皇子当的轻省儿,不过在宫中读读书,去南海子练练假招子的骑射,竟是还想偷懒儿!”他边说,边由着侍婢太监们伺候更衣,看弘昼眼睛滴溜溜转着,便道:“又想着什么呢?我可说错你了?”
“王父说木兰秋围,我还没去过呢,这会子也有六月了,王父怎么不请皇父带我们北狩去?”
“你就琢磨着玩儿罢,现在哪有那个功夫。”怡王叫他说得心里一动,大凡满洲人,特特是康熙帝的诸位年长皇子们,无不对纵马塞上,挽弓走狗有着骨子里的偏嗜,就如当年的康熙皇帝,晚年在京中,不是这病就是那病,腿也不得劲儿,笔也提不动,然而一到围场,却是个老当益壮,百病全消了。不过依着如今的情形,朝局尚且不稳,除了不得已去祭陵,皇帝是断不愿意离京的。想到此,怡王也只得摇摇头,待收拾停当了,放吩咐弘昼几个道:“你们既不愿意回宫,就在我这儿用了晚膳走吧。”说罢自己一挥手,带着随身的太监往宫中去。
养心殿东暖阁中此时又在引见官员。怡王进去行过礼,随着皇帝一声:“你先坐着”,便坐在墩子上,看那下头跪着的两个人。一个正在回话的,就仰脸跪在炕沿儿前头,五十出头模样,瞧着有些面善,似是个京官。后头两步开外,还有一个稍年轻些,因是伏跪着,尚看不清脸面。一头儿听着皇帝问那年长官员的话,知道他原是吏科给事中,唤作王承烈的,眼下听着,像是要放外任的。一头儿苏培盛轻步躬身过来,将一张朱笔批过的引见单子呈给他,边悄声指着那后头跪的官员道:“万岁爷叫您瞧瞧这个。”
“唔。”怡王微点了点头,接过来看那引见单上写着:郭珙,复姓金,镶白旗汉军郭秉恭佐领下监生,年四十九岁。康熙二十三年五月内,云南军前捐纳知县;五十七年正月内,陕西湖运捐升知府;离任候补。元年四月内,升任山西太原府知府,巡抚诺敏保举。他心里有些疑惑,瞧这履历,也不觉怎么稀罕,如何定要拉着自己来见呢。他边琢磨着,边听旁边皇帝与那王承烈先讲究些性理学问,倒说得兴起,陡然转了话头道:“湖北粮道出缺,朕要放你出去。”
王承烈一听,十分的懵然不知所措,忙叩头道:“臣本翰林出身,十余年总是闭门教书,一毫外事不晓,倘不能胜任,岂不上负皇上天高地厚之恩?”
“哎——这世上又哪有先学养子而后嫁的!”皇帝满不在意的一挥手笑道:“外边的事要紧,需得正经人,朕才能放心。”
“臣……”
“你且记着,凡为臣,不但不可好利,亦不可好名。名之与利,虽清浊不同,但总是私心。若自己矫情不要钱,专要形容别人要钱,亦非善与人同之意。”皇帝不待他接口,换了正色嘱咐一番,见他连连奏说“明白了”,方命人赏了两盘乳饼、油糕,叫他出去。转头来见怡王一脸的疑惑,不觉一笑,指着他招手向那远处跪着的人道:“这是怡亲王,你还没见过吧?”
“奴才太原知府金珙请……”
“唔……不可不可,你是小臣不知规矩,皇上跟前,这个礼使不得。”怡王见他挪动着双膝转向自己,竟要叩头问安,忙摆摆手拦住了,又向皇帝道:“他既是诺敏荐来的人,必定是好的了。”
“嗯,朕看是个好的。”皇帝有些意味不明的点点头,却问金珙道:“就你方才说的,将耗羡之银,于养廉之外,多留公费,以为州县庶务之济,朕以为很是,日后必与廷臣再议。不过朕到不明白了,你既与诺敏意见不一,又是这样大事,怎得他还荐了你来?他就不怕你在朕跟前派他的不是?你又不怕和朕说了耗羡归公的不妥,朕回头朱批里告诉了诺敏,你再回去山西难做人么?”
“回皇上,奴才进京陛见前,已经方才那番话和巡抚说了,巡抚说,荐与不荐奴才,本不在此一事,是看在奴才素日勤劳公事,操守尚好的缘故上。至于耗羡之议,兴一利自然生一弊,利弊相乘,乃是万事之必由,巡抚说是利大于弊,奴才说是弊大于利,尽皆出以公心,成与不成,惟在皇上英断,非奴才等所敢妄行期冀。圣人说君子和而不同,奴才和巡抚虽都学问不济,却知道这里头的深意,乃是上司属僚虚怀共事,敬诚奉君的根本。”
“倒真难得你们都有这个见识。”皇帝很是赏识的点点头,略一斟酌,便道:“既如此,你且先回山西去,仍作太原知府,且别急,等帮着诺敏安顿好了,朕自然升你的官。”
“奴才是何等人,竟蒙皇上如此恩厚……”金珙一听这话,不免感激得五体投地,重重叩了几下头,方退下去。此时怡王方明白了,皇帝叫自己来瞧这一番上下同心,和而不同的戏码,原是为了那日争执变色的事。此时想想,不觉到真有些愧悔,忙站起来躬道:“前儿臣是忒不晓事了,竟当殿和皇上放肆。竟真真尚不及这些外官们明白,请皇上赐罪。”
“难为你还知道,忒是不易。”皇帝哼地一声,气算是消尽了,转又换了关切的神色道:“身子骨儿打紧不打紧?”
“劳皇上操心惦记着,总不过仍是那点子旧疾,没大碍的。”
“唔,那便好。”皇帝细打量了打量他,想来也是确不甚要紧,便又皱起眉道:“那天议政王大臣会议,好些人觉得年羹尧的条陈里待蒙古人过苛了,是么?”
“是,不但旁人,就臣也觉着,是略苛了一点儿。”怡王点点头,思量着道:“前些日子翁牛特八额驸给臣写过一封信来,隐隐约约的,也是这路话,总不过是抱怨年羹尧搅扰喇嘛庙之类的事罢。就在京八旗中,也偶尔听见人议论,说皇上太重汉军汉臣,轻满洲蒙古,不及先帝那样体恤加恩内外扎萨克,如同家人父子一般……”
“朕何时轻满洲蒙古了?必定又是老八他们到处胡说八道!”皇帝听得一瞪眼,嗓门儿立时提得老高。
“皇上并没有亲女嫁到蒙古去,臣也没有,老九老十四他们倒是有好几位,自然名头叫得响些,难怪人说。”怡王说到这儿,突然想起方才弘昼说木兰秋围的话来,又道:“况且皇上改元已经两年了,也并没有准备驾幸承德的意思,与先帝在时比起来,未免叫他们觉得受了冷落。”
“婚都是皇父指的,又不是咱们的首尾。”皇帝无可奈何的一叹,在暖阁中转了好几个圈方道:“这倒真不是小事,朕实实的疏忽了。木兰朕现在确没有心思去,这么着,你就代朕去一趟吧,顺便也养养你的病。唔……所有的皇子都去,庄亲王也去。”
第四十七章

诸皇子随怡亲王、庄亲王木兰秋狩,大会蒙古王公的旨意传到上书房,弘昼也顾不得几位师傅还在,竟乐得一蹦三尺高,当着一众叔叔兄弟,立时拍着胸脯夸口,说此乃是自家的主意,瞧我小五爷,可是个有面子的罢!当下散了学,他便央求了好几拨人,出得宫去帮忙打点打点钦天监,算得好日子,能早一天,可千万别晚一天咯。他兴头了一整宿,选好弓,备齐了箭,次一日却得了个恼人的信儿——山西布政使高成龄再奏耗羡归公的折子,又叫九卿会议驳了回来,这下子麻烦了,皇帝非别着这个劲儿,定了七月初六,要在乾清门听政之后“叫大起”,亲自去和内阁九卿詹事科道们掰扯。如此一来,怡王是断断走不脱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累了一众摩拳擦掌的诸皇子和亲贵侍卫们,眼见着这初秋时节,天高云淡的清爽气,都白高兴一场。
往日的御门听政,俱都是轮班奏事,轮不着的部院自可不来。待初六这一天,可真热闹了,总理事务王大臣,内阁大学士、学士,大小九卿,并几十个翰詹科道,还有外省入京陛见的四品以上官员,全都集在乾清门外,与太和殿大朝的规模竟也不差什么。
皇帝坐在宝座上,瞧着底下这群黑压压的人,心里早已打好了主意。若是先帝,廷议三议五议仍不能决的事,便是他打心眼儿里认可,八九成也要俯从众意。总是想着,凡事细究起来,若是办事的人不能倾心信服,就是天子乾纲独断了,又待怎样?总要大伙儿都瞧着好的,才能日常里一件件办去,若是生搬硬派,貌承心违,反要添出许多弊端来。今上的心思却很不同。他自谓是当了四十五年臣子,人情世故见得多了,并不比诸臣的识见经历少了丁点儿,况且如今身为君主,又能超脱于名利之外,所以观人临事,自然分外透彻。他虽嘴上不敢说,心里却常想着,先父原不过是八岁登基的天子,久居人上,被下头人的弯弯绕哄骗了,实在难免,即便当得起“天纵神武”,却难符那“圣明烛照”。所以这等兴利除弊的事,也只有他方能做得出,办得成。就譬如今日,他本已让张廷玉拟好了上谕,原想着交内阁明发也就罢了。可越琢磨,就越觉得必得亲自和一干持异见的人,公对公的说开了,才算痛快。
一时见诸臣都站班大礼完毕,皇帝便举了九卿会议新递的本章,温声道:“这回所议的,又是谁的主意?”
若说是御前奏对,问及意见,倒颇有人肯应声。可到了这几百号人的所在,即使再敢直言的,也都觉出脊背生风来。静默移时,汉尚书班中居首的朱轼方缓步走出来,微颤着轻拂了袖管跪道:“是臣的主张。”
“唔。”皇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稍待一刻,都察院班中的几个年轻御史,见总宪大人这样坦率,也自壮了胆,都纷纷出列跪了,奏道:“臣亦是如此主张。”
“言者无罪,朕是早就说过的。”皇帝一挥手,命众人仍旧回班,自放开声气道:“就今日议事,若有说辞,也不妨与朕当廷争论。能如此,方是直言无隐,表里如一的纯臣。”
“臣等明白。”众人随着他的话一躬,乾清门外立时一片微嗽不闻的安静。几个近臣昨儿在养心殿是听他发作过了的,不想此时到换了和颜霁色。然而总都摸透了他的脾性,是个三伏天儿的风雨,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的,自也就不甚在意。
“高成龄奏请提解火耗的事,朕叫你们平心静气秉公会议,前儿递上本来朕看,虽算得上平心静气,但见识实在浅薄,与朕意不合。”话说着,皇帝的目光便看向朱轼去,见他脸一下子通红开来,也觉话说得颇重,失了礼敬大臣之道,不觉一顿,改了就事论事的口吻道:“若论州县的火耗银两,原非国家正项钱粮。只为一省的公费用度,并官员养廉,才不得不弄出这一项来,倒不是个能拿到大庭广众下说的事,这你们该比朕更清楚些儿。朕为天下之主,自是乐见天下州县丝毫不取于百姓的,不过势所不能罢了。可如今举国之中,你们也都瞧见了,州县横征加派,亏空国帑,竟有数百万之巨!根由何在啊?州县征收火耗,分送上司,种种馈送,名目极多。上司日用之资惟以州县是赖,对州县之贪婪者,又岂能依律查参而不瞻徇回护?国家吏治之弊,由此而生,长此以往,如何使得?依朕之意,与其令州县存火耗以养上司,倒不如令上司提解火耗以养州县,方是整顿之道!”
“大哉皇言,臣……心悦诚服。”朱轼见皇帝眼睁睁瞧着自己,忙站了出来,满是心事躬身道:“臣素性不敏,然一片愚拙……”
“卿乃老成忠厚君子,虽久历外官,但论事必不存私,自是出以公心。这一节,朕是深知的。所以今日有言,自可当众从容讲来,若可取,朕自然察纳……不过……”皇帝见朱轼闻此已是双腿膝地就要开言,便一个手势止住了,提足了精气神儿朗声道:“若是今日辩不过朕,日后便不可再生异见,如何?”
“臣——遵旨。”
“好,诸王大臣俱都是见证!”皇帝斩钉截铁接过话来,又站起来看向远处的科道班行,高抬了右臂指向前道:“你们也俱当如此,公事自应公议了,若是今日俱称服膺朕训,背后再窃窃私语嚼舌去,休怪朕治你们党同伐异,扰乱政事!”
“是——”众人叫他说得一凛,各怀心思的躬下身去。瞬时又安静了,只听朱轼一个人平和温厚的声气,不温不火,不卑不亢道:“臣出身寒素,从知县历任巡抚,故而略知民艰。若将耗羡之银俱解布政司藩库,便又与正项无异,须得多发民力脚夫,往来甚属烦费,一丝一毫俱是民脂民膏。况且一至藩库,若再行动用,又需咨请户部,按核奏销,层层阻碍,报销甚难,地方公费仍将不敷,岂不有失皇上便宜地方之圣意?臣愚意,不如提解火耗之初,将州县应得之数,并州县公费,听其扣存,不必解而复拨,再费周章。”
“嗯——”皇帝边饮着茶,边细细听着他说,及至听完,方撂下杯子,站起来慢踱了步子。他是个最好辩的人,平素所忌讳的,并不是大臣心存异议,只在旁人不肯与他一句诚心诚意地真话。若有人愿与他当面锣对面鼓的说理,他反倒觉得痛快,断不因自己是君王,就觉失了尊贵。这会儿听朱轼的言语,他也并不以为忤,倒想着是甚好的,算给了他个显摆见识的良机。想到这儿,他不禁一笑,扫视了众人沉声道:“前儿诺敏荐的太原知府金珙引见,也是这个说法。朕初听着是有理的,不过再思量思量,倒觉着有些见小不见大的毛病了。”他说着,摆手命朱轼起身站归本班,又接着道:“如今州县征收钱粮,皆是百姓自封投柜,其拆封起解之时,同城官员公同验看,分毫不能入私囊。州县皆知若征重耗,枉增民怨恶评,却无益于己,尚肯额外多征乎?若将州县应得之数扣下,则无耻墨吏,势必额外多征,私收巧取,累及小民。这里头的出出进进,岂不较往来脚力民夫之数更多?况且直省督抚皆朕亲选,贤愚贪廉朕心自有定见,若督抚操守不清,妄行加征耗羡,则必定难逃朕之洞察!若付与州县么,则朕恐各督抚分辨下属之见识,未必能如朕一般。至于奏销按核么……”皇帝说着,轻瞟了一旁的怡亲王一眼:“朕早就有言在先,耗羡绝非国家正项钱粮,地方若要用作公费,该督抚密折奏请即可,不必咨文户部!”
“此乃皇上通权达变,廓清吏治之法,并非朝廷加赋扰民之弊。日后若有督抚不明圣意,将耗羡作正项钱粮咨部,臣等必严行驳回。”怡王应声一躬,附和了皇帝的说法。
“甚是。”皇帝这厢点了点头,转又向朱轼道:“卿尚有可言么?”
“臣——”朱轼听着他款款而谈,倒有些语塞,虽胸中尚存不少疑虑,却一时难以措辞,想着一成定议,万难更改,便仍不甘道:“兹事体大,不如先下山西试行,再从长计议。”
“哎——天下事,惟有可行与不可行两端而已,如以为可行,自然便行天下,使万民同享恩惠;若不可行,又何必试行于山西?”皇帝自觉话已说尽,此时换了一副“朕意已定,势在必行”的作派,不容朱轼再说,只提了声调向众人道:“诸王大臣可有再奏的?”
“皇上圣见明敏,至矣尽矣,臣等谨遵圣训。”话已至此,后列的御史给事们,自然再不敢多言,略一停顿,四位总理事务王大臣已是出班领衔跪了,一通颂声赞毕,这件干系万千官员,亿兆百姓的大事便如此定了下来。
七夕过后,转眼就是芋兰盆节,钦天监奉旨拟了宜出行的日子,正是七月十七最好。所以这一个芋兰盆节,宫中过得尤其畅快,皇帝命造办处赏下莲花灯与羊角灯,一干有体面的近支阿哥便都进去谢恩。怡王的长子贝子弘昌不但得了双份儿的赏,又接了一个美差——叫他去上驷院,同内务府总管来保一处,多挑几十匹御用的好马,备着王阿哥们围猎用。来保是个最善相马的,却自负这个绝招儿,任人不肯传授。年轻的贵胄王子们秉承父祖骑射之好,也都把这一桩当作个极雅的本事,却总不得要领。弘昌得了这个偷艺的良机,自是心里欢喜,兴冲冲离了养心殿,就带两个小太监往上驷院去。刚走到景运门,便听后头有个人尖声尖气,“昌大爷,昌大爷”的叫他,一回头,见身后来来往往的官员宦侍之中,有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太监正打背阴儿处小跑过来,离着三五步的间隔就地打了个千儿,“我们三爷请昌大爷说话儿。”
“三哥找我?”弘昌一眼瞧出来,这是皇三子弘时打小儿的哈哈珠子,因在弋阳腔里串花旦是个最好的,所以他兄弟一处给人家取了个戏子似的名儿,就叫文旦。弘昌与弘时年纪相仿,本是一处玩儿闹大的,又都是庶出长子,心境最合,情谊也最恰。这文旦也是弘昌早先常见的,原本是个满脸喜兴气儿,最能讨人欢心的巧仆,可这会儿怎么看,怎么是满身的不自在,请安行礼也不似往常那样脆生,声音里仿佛带了哭腔儿。他想着就觉不对,可也知此处人来人往的,不是问话所在,便低问道:“叫我这会子到阿哥所去?我这儿刚接了差事呢!”
“三爷这会子在西华门呢,没在阿哥所……”文旦嗫嚅着瘪了嘴,好像满心的不是滋味儿,却不敢说出来,只左右瞧着过往的人,愈发小心翼翼道:“若不是犯了难事儿,也不敢惊动爷……”
“罢了罢了,西华门就西华门罢!”弘昌一听这话,再也抹不开说一个“不”字儿,只好吩咐了自己的太监:“你去和来大人回一声儿,就说王爷叫我呢,请他先挑了马吧!”说完便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奴才,跟着文旦一路向西踅去,边走边忍不住犯起那贵介脾气来,直抱怨道:“三哥如今当了皇长子,果然是会使唤人了,这大老远的,还叫跑到西华门去!宫里又骑不得马,这不活活儿叫人溜断了腿儿么!”
“您老当着我们爷,可万别说什么皇长子的话,没得又勾起伤心的事儿。”渐渐到了没人的去处,文旦的胆子才稍壮起来,他因知道弘昌与弘时素来是极好的,也就少了忌讳,口气里委屈带着愤然,呵着身子半是引路,半是和弘昌道:“就好比今儿个,万岁爷赏下的节灯,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玩意儿,可到底也太……太不公了……”他说着,猛地煽了自家右颊一个大嘴巴,吞声泣着,倒叫弘昌心里一怜,也不忍和他计较这大不敬的话,不过自己装作没听见似的不支一声,由着他接着道:“若论宫中,只有年贵主儿得了,这也没什么,是独一份儿的,别人吃不起那个心。可论外头,竟又是除了我们爷,旁的爷们都得了的!您说这——唉!如今阿哥所里各位爷自然都张挂了出来,算是皇恩浩荡,只我们眼巴巴看着,福金在屋子里委屈得直哭,小阿哥小格格听见娘哭,自然也是个哭。您说这阿哥所,可叫人怎么呆呢!只有出来找个没人的去处,自个儿静静心罢!”他越说着,心里越是个难过,竟忍不住愈发哭出声儿来。弘昌亦无可安慰,不过一叹气道:“你这话和旁人说,自然是个不明白的,只和我说,却是个同病相怜的。”
“爷如今托着怡王爷的福,已经是贝子爷了,何等荣耀来着……”
“咳,我们府上的事儿,你这奴才又哪里知道了。”弘昌眼瞧着说过了头儿,忙把话岔开了,仍照了他原意道:“我说的是我王父当年——唉,他老人家一废太子之前,又是何等荣耀来着,说句该割舌头的话,论圣眷,就是皇父也怕有三分不及。可后来怎么着了,一废太子之后,我王父分府之前,我们在阿哥所里,不也是和三哥如今的情形是一样的?那时候我也是记事儿了的,唉……”他说着,也难免忆起旧日的艰难,不觉心下煎熬起来,边在脚下加快了步子,边勉强笑道:“可你看我王父这会子的风采,可知这人呐,总归是河东河西的难讲呢!”他是个心细的人,及说到这儿,赶忙回头向那替他提着御赐莲花灯的太监道:“你拿着这东西先回府吧,别再叫三哥看了堵心。”
两人一路说着话儿,就近了西华门。这西华门日常,只供入宫的王妃公主们命妇们出入,此时大晌午的,自是一个人也没有。两人找了半晌,却不见弘时的人影儿,遥遥瞧见门上挺胸叠肚的侍卫,却不便赶着去问,白白叫人起疑,又不能喊,只有慢慢在墙瓦殿宇间找寻。
“昌哥儿——”随着一阵无力的轻呼,弘昌惊得猛一回头,只见他身后的墙垣下,弘时穿着一身暗灰的宁绸袍子,褐迹斑斑的石青马褂,正蹲在那儿,周遭并没有一个仆从,手里提一个青花酒壶,面色惨淡,双目无光,满颊都是泪痕。文旦见着此景,不由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到了弘时跟前,一把扶住他主人,颤巍巍哭道:“爷这是何苦呢,这样作践自己个儿,您老可是金枝玉叶儿啊……”
“三哥你这是……哎呀!你这是作什么呢!后儿就要秋围去了,你这个样儿,可不找着皇父生气呢么……小文子还愣什么神儿,还不伺候你主子。哎……三哥你怎么……”弘昌叫他唬得满脸煞白,忙扎着手要去搀他,却叫弘时一把抓住手腕子,面色霎时扭曲得半点人样儿不见,只愣愣的,嘴唇翕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秋围是你们的事儿,我没这个福气……”弘时呆了许久,才吐出这一句话来。
“你这是癔症了还是怎么着,我王父早说了,所有皇子都去,他老人家说的还有个不准的?”弘昌本叫他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一听这话,到放下心来,一把拉了他胳膊,就要生拽起来,没成想,却叫弘时一下反拉了个趔趄,差点儿就摔在地上。
“皇父说诸皇子都去,不过是想请叔王莫嫌麻烦,带上福慧,可这心里头……哪里又能闪过我一点儿了……”他说着,眼睛里头直愣愣的,就淌出泪珠儿来,只听得弘昌心头一凉,忙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又何必听谁说呢。”弘时叫他这一问,反回过神来,凄然一笑道:“方才礼部给我来了帖儿,说是奉旨叫我后儿随着在京的近支王公,去德胜门给你们送行……”
第四十八章

好容易劝得弘时略平和了心性,兄弟两个便在西华门内满世界寻了个僻静所在,一个石阶上并坐了说话,叫文旦远远的去把着风。
京城里初秋的风十分清爽,望着不远处高耸巍峨的城门,教这凉意一激,呆坐了一刻得弘时也觉好过了三分。使劲儿掸一掸马褂上的浮土,猛清了清嗓子,握了身旁弘昌的手,一字一顿道:“咱们兄弟一惯是最好的,我看你,倒我比那几个亲兄弟更好些儿。如今求你个事儿,你能不能办得成还在其次,须得立个保,不能告诉了别人去。”
“你……可不是叫我去做什么大逆的事吧……”弘昌虽只有二十岁,还是年轻人的心性,可到底是跟着父辈见识过天家争斗,你死我活的,乍听这话,脸立时吓得煞白,哆嗦着嘴唇急摆手道:“皇父英察,比圣祖还厉害,你可别……别犯傻……”
“你胡扯什么!我哪有那个心思……你……是你想左了。”弘时叫他说得先是一愣,接着一跺脚,“唉”的一声,换了满腔失意道:“我虽书念得不好,文不成文,武不成武的叫皇父瞧不上,可到底也是人臣人子,怎么能……怎么能行那不忠不孝的事。要说我这点子心事,唉,说来不怕你笑话,若依在当年叔伯们身上,那是连个芝麻粒儿也不算的,可如今……”他说着,眼圈儿又通红了,拭了一把泪,眼巴巴地瞧着惊魂稍定的弘昌。
“哎哟我的上苍佛祖,你可真吓煞我了。”弘昌合指念了一句佛,看他那落魄的样儿,心下着实不忍,忆及这多年的情谊,忙站起来拍了拍胸脯道:“只要不是谋大逆,三哥你就吩咐吧,我断不能泄露了半个字出去。”
“好兄弟,我想……我想朝你借点儿银子……”弘时一边忙拉他坐下,一边吞吞吐吐的,话未说全,脸已是发了烧,不好意思地蹙眉道:“年底是我母妃四十五的千秋整寿,虽说丧期不能庆贺,可你听说了没有,去年贵妃二十八岁的寿辰,内里皇父赏赐的,太妃太嫔福金公主们送的,内务府那起子看人下菜碟儿的奴才们巴结的不说,她娘家也是个富的,几下里凑着,摆出来的寿礼,竟堆了两间屋子。这不过是个小生日,就这样体面,若是我母妃的整寿却冷冷清清,没有能叫她老人家欢喜的东西,可不是我这做儿子的不孝么……”
“不是我驳三哥的孝心,你时常也得劝着齐妃母,到哪山,就唱哪山的歌儿吧,这时节,又何苦去跟贵妃比。”弘时的生母齐妃,是皇帝早年最宠爱的侧室,本是从小服侍的宫女,生得极美,又温柔体贴,一连生了三子一女,被请封为亲王侧妃。因弘昌的生母瓜尔佳氏亦是如此出身,又兼夫婿们是个形影不离的,所以当年同在阿哥所时,二人便好得情如姊妹,分外亲近。此时听见齐妃受委屈,弘昌心里也十分难过,只得无奈虚安慰道:“再说贵妃的为人,听我二妹妹说,也不是个张狂的,虽在风头上,可也并没听说待人有哪点不合礼数……你这会儿若是借银子做寿,孝心虽是有了,可要叫皇父知道了,难保不……”
“话不是这样说……”弘时听他愈劝,心里反倒愈不是滋味,鼻子一酸,忙用帕子掩了,凄然道:“我母妃这辈子不容易,战战兢兢服侍皇父,养了我们四个,却走了仨,只剩我一个不中用的,成天不说给她老人家增光,反倒竟讨了没脸。等到皇父登了大宝,本说是修成了正果吧?可她堂堂一个亲王侧妃,赶不上年家的也就罢了,怎么到和小四儿他娘……一个没册封的格格闹了个平起平坐呢!”,原来四阿哥的生母熹妃钮祜禄氏原不过是雍亲王府位份极其低微的侍妾,在府中只能被称为“某姑娘”的,及至生了弘历,也不过指着儿子被唤作“元寿的娘”或“四阿哥的娘”,弘时在藩邸已是习惯了这种地位上的差距,不想乃父继了位,整个乾坤颠倒,因而心甚不平,想到这,不禁泣下,“昌哥儿你说,我娘纵不生气,我这当儿子的心里头……”他说到动情处,忍不住站起来,望向那远处层层的宫禁,深呼了一口气。
“罢了,你要多少银子?”
“看贵妃的那些东西,怕要……一万……”弘时也知道数额庞巨,是个难弄的,忙补道:“你若不能,就和二妹妹说,求她也帮我凑些,她婆家原是大学士家……”
“你这也太多了……我们都是不当家的,再说如今满京城的官儿都闹着还亏空,谁有这么多现银!你可也真敢想,当我是王父还是九伯父啊?”弘昌叫他气得一跌脚儿,想了想,才道:“不然我这遭儿去木兰路上,缓缓儿的和王父回一声儿你的艰难,求他老人家不拘从哪一处,手指尖儿轻轻那么一抬……”
“馊主意!馊主意!”弘时急摆了摆手,满头满脸的汗道:“你头晌说,管保下晌养心殿就得叫我去问话!”
“那你说怎么着?”弘昌叫他逼到了墙角儿,两手一摊,竟扑嗤一声笑出声道:“有一个人,倒是你又能借出钱来,又不会给你告诉皇父去。”
“谁?”
“廉亲王——八伯父!”
“呸,你是还嫌我死得慢呐!”弘时一口啐过去,重重一拳砸在弘昌肩头,自己又颓然默坐在石阶上。
“罢了,这不行那不行,我也只有从属人身上给你想想法子,不过也未必能行,只要他们一个敢告状的,叫我王父知道了,我没个不粉身碎骨的。”弘昌拧着眉琢磨了半天,突地笑道:“皇父分你的属人,不是有个新任的苏州织造,叫胡什么?他必是有钱的了。”
“你说胡凤翚?他是年家的姻亲,贵妃的姐丈……未必肯定听我的。”弘时听得眼睛一亮,却又沉了下去,“他就应了,从苏州到京城运一万两银子,皇父耳目聪明,我……我也没有当年八叔九叔那么大的胆……”
“那可如何是好……”两人一时困坐,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还是弘昌“咳”了一声,笑叹道:“你说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王父成日介叫皇父逼得到处淘换银子去,我如今又得替你效这份儿力,我们爷儿俩,怎么就这么命苦来着?”
“十三叔如今是天子之下第一人,你还跟我这背运的跟前儿叫苦!”弘时捏了捏手里把玩着的碎石头,一贯到远处,站起来拍拍身上,也换了轻快口吻道:“你先乐呵呵去木兰吧,好生多猎几头鹿,别把风头全叫小四儿抢了去!”

由京城北行,沿途经了顺义的南石槽、密云的要亭两处行宫,秋围的队伍便进了碧玉青葱中带了些许秋黄的草场。因是刚下过两场雨,喀喇河的河水如同久旱逢了甘露,立时泛起醉人的涟漪。正午的日光透过薄如蝉翼的云絮,直打在那河与草上,暖得叫人周身通泰,明媚得叫人意欢心畅。京城以北到木兰间的草原,无不是隶于内务府或诸王公府属的马场,并没有一个寻常百姓,赶羊牧猪。所以目之所及,除去或撒花儿奔驰,或悠闲散逸的骏马,茫茫的青毯上,到处显得分外干净旷达,由河水溪流,到露珠雨滴,也最适合甘冽清爽。时而有那雁过鹘旋,狼奔狐走,更见野趣盎然,生机繁盛。
再过了博洛城,草场中,便间有群山环绕。林中的松鸡野味愈发多起来,把个在京中憋了两年多的满洲贵胄们,乐得合不拢嘴,一路行着,一路就各施展开本领,飞鹰走狗,你拿了一褡裢野兔,我捕了三五头獐狍,纷纷献到怡、庄二王和几位皇子跟前,比试能耐。
因要看顾不到四岁的皇八子福慧,怡王只好耐着纵马驰骋的本心,带着小侄子坐在仪仗舆车之中,由同来的领侍卫内大臣马尔赛领中军旗纛开路前行。因慕着哨鹿的欢娱,众人无不是急性子,特特是弘昼,自来的一个猴儿脾气,片刻也多等不得,见前头行得慢了,便忍不住两膝几纵,也不顾弘历死拽着拦他,催马跑到舆车前,跳下来喘几口粗气,扣窗道:“王父再叫人催催老马吧,怎得前头又停了?”
“瞧见你五哥没有,不见一点儿稳当劲儿,往后学他不得。”怡王无奈地撂下京里转来的信札,向着福慧抱怨了一句,提声儿吩咐外头的护卫道:“着人陪五阿哥去前头瞧瞧!”
一声应诺之下,便听马蹄嗒嗒急跑出去,半晌弘昼一脸沮丧的赶回来,竟是跳下马,一把抓住车辕,自个儿翻身侧坐上来,一挑帘儿,摩挲一把脸上的汗珠儿,悻悻道:“老马忒是个虚胖,肚子都垫到马脖子上去,走这山路,一会儿就累得难过,只有下来歇着。再说就是他不累,那马也是个难过,四脖子汗流的,蹄子都抠进土里去。这会子时停时走,可得哪天才能到围场呢,王父您开开恩,就换了他吧,叫我领中军,一准儿利落!”
“真是一时都不消停啊你!”怡王叫他聒噪得哭笑不得,只有生绷起脸来责道:“临来前儿皇上的训诲,都就着野味儿吃了?如此侮慢大臣,成什么话!他是领侍卫的职衔,体制所限,就当是领中军先行的。你们几个如今的安危好歹,都在我身上,这会子不说好生学习骑射,倒要去当开路先锋,出了丁点儿错,我如何向皇上交待?”
“是——”弘昼在诸皇子中,和怡王最亲近,却也是最敬畏的。这会儿听见教训,赶忙唯唯应了,就要撂帘出去,却叫怡王句:“慢着”,又给叫住了,满脸不自地瞪一眼在旁笑嘻嘻瞧热闹的福慧,只得低眉顺眼道:“王父还有吩咐的话呐?”
“你的蒙古话这几日抱佛脚抱得如何了?”
“我……”弘昼心虚肺颤的偷眼看看车外的弘历——他四哥的学业一贯是最好的,连蒙古字也已识得了许多,这会儿泰然自若的骑在马上,虽双目悠然直视,可瞧那神情,明明是听了这些话去,在心眼儿里笑话自个儿呢。此时不禁想起师傅责备时说的几句书院俗话来,堪堪是“平日不用功,考试呼老兄;老兄直不理,急得直掭笔。”没奈何,只有硬着头皮窘道:“这几日总练骑射,没得空儿……”
“翁牛特是何意?”
“这……”弘昼脑袋里空空,只有佯作理袍子,却听福慧在旁操着奶音答道:“是神圣之意!”
“喀喇沁呢?”
“是守卫之意!”
“巴林?”
“是军寨之意!”接连几个都是福慧所答,且不说一旁的弘昼早就有些无地自容的难堪,倒把怡王招出十二分的惊诧来,一把将他抱起来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是嬷嬷中有蒙古旗的?”
“是这些天在车里听叔王和四哥念叨的!”福慧自有些孩童似的得意,攀着怡王的衣带,却直看了弘昼道。
“罢了罢了,你瞧瞧这个小人精,我这两天不过常和你四哥说,是有哪些个旗的蒙古王公台吉要来迎候请安,叫你们先预备预备,不想竟叫他听了去了!真是……唉……亏得他这么个小脑袋瓜儿罢!”怡王此时,却也全顾不得难为发窘的弘昼,只一力赞着福慧。可刚说了两句,就觉舆车一颠,“杠”地又停了下来。
“又是怎么了?”
“回王爷,是马大人的马叫压得失了蹄,就……又停了。”一个侍卫疾驰过来,到了车外就着马上一躬,强忍着笑回道。
“您瞧瞧您瞧瞧,真可惜了儿那匹好马!”弘昼措身跳下车去,一个箭步跃到旁边的高石上向前望了望,转回来急道:“依他这个样儿,怕还到不了木兰,就该着返京的日子了!”
“他人可伤着没有?先叫随营的大夫去瞧瞧。”怡王听着这话,也不禁大笑起来,先吩咐了那侍卫,转向弘昼笑问道:“你就这么不乐意返京?一点儿都不惦记你皇父母嫔么?昨儿我折子里写,‘臣等及诸阿哥仰承圣恩趋承御前,未曾暌离。今久隔殿陛,未得亲见圣颜,寸心恋阙,梦寐瞻依,时时思念圣主。’四阿哥瞧见了,直说这话是说尽了大伙儿的心意了,哦,敢情这里头是没有你的了?”
“不是不惦记思念,是……哎哟!王父您就绕腾我吧!”弘昼说着,一下跑到车旁弘历的马前,一把抓了他兄长的缰绳嚷道:“四哥你倒说说,是不是也想多留两日在木兰的?”
弘历叫他挡在前头,自然也向前不得,只好跳下马来,被他拉着一并走到舆车边,向怡王一揖,只一个莞尔,却不说话。
“我也想多留两日,跟十三叔学骑马……”旁边的福慧看弘历不言声儿,不禁也有几分着急,轻声扯了怡王的袍角喃喃道。
“我的天,你们说得轻巧,却不知道我晚回京一天,可要补多少差事!”怡王假意不乐地长叹一声,侧过身子看向弘历道:“这事儿我是没半点儿好处的,听四阿哥做主吧!”
“侄儿知道叔王和弟弟们都是极思念皇父的,不过既奉了旨出来,就必得将施恩蒙古,不忘武备的圣意体尽了,皇父才是高兴的,如此就必得宽延些时日才好。所以……还请叔王勉从了众意吧!”
“可这……我总不能直绰绰地说,是阿哥们都恋着塞外地方,不欲回京吧?那昨儿说思念圣恩的话,还做不做数了?”
“王父是诸葛孔明在世,您自有法子叫皇父知道,咱们是既想着他老人家,又恋着塞外风物呢,四哥你说是呗?”弘昼却是个嘴头子伶俐,手头子快的,立刻就着舆车里的笔砚磨了墨,拿腔作势的双手恭敬捧了一支玉管狼毫呈上,又麻利儿铺了一张黄纸,嬉笑道:“王父您今儿的折子还没写呢,您不一日一请安,倒叫皇父不放心了。您这儿快快儿的写了,我好拿给十六叔他们列名儿去!”
“罢了罢了,蒙古王公跟前,不许这么没正型儿的,听见了?”怡王叫他催得无可如何,只好接了笔,又打开才接着的朱批,略一思忖,用满文写道:“和硕怡亲王臣允祥等,恭请圣主万安。窃臣等于前日具折请安,蒙皇上朱批谕曰:‘朕躬甚安,尔等安好?朕实为尔等忧之,所忧者,恐当尔等肥壮而返,认不出也。’钦此。臣等当闻此谕,确不知当如何回奏。此次赴围众人,必当尽心学习弓马,以副皇上之殊恩厚望。且臣等亦得尽除旧疾,身体亦将强健。倘若确实发胖而不堪寓目者,则该如何是好,臣等特为此事惶悚奏闻。”写罢了自己先在头里列过名,就交给弘昼道:“你不是要送去给庄亲王么,就拿去吧。”
“这——王父怎么不提多留几日的事儿——”弘昼拿着那折子颠来倒去看了,心下大有些不解,又觑着怡王的面容道:“再说了,瞧您这身子骨儿,也并没胖嘛,倒是老马愈发胖了才是真的,马都叫他压坏了,害咱们走走停停的!”
“叔王这样说,总归是叫皇父欢喜的意思,等皇父真欢喜了,又求什么是个不准的?你这一脑袋小聪明,却不见丁点儿大长进……”弘历也一瞟那折子,顿时笑起来,自己边回去上了马,边催着弘昼道:“还不快去送给十六叔!”
众人一路说笑着,眼看便到了喀喇城,这是由京城如木兰的最后一座城池,亦是蒙古诸王公迎候的所在。及至城下,只见旌旗猎猎,翁牛特郡王和硕额驸仓津、喀喇沁郡王和硕额附伊达木扎布领衔,一众盛装的蒙古王公已是齐集一处,遥见仪仗旗纛近前,便齐齐扬尘舞拜道:“内扎萨克王公台吉等,恭请皇上圣安!”
第四十九章

“圣躬甚安!”怡王着了一身石青色的朝服,前后及两肩绣四团正龙补服,襞积饰五彩云龙纹,上绣行龙六条。下幅饰八宝平水,腰帷、批领、袖端皆以片金缘边,各绣龙纹。项挂三串绿松石朝珠,腰系汉玉鹅黄带,顶冠二层金龙朝冠,共缀东珠十颗,冠顶一枚极大的红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生得玉立颀长,却清瘦的有些病态。剑眉凤目,都微微向上挑起,虽然常带着微笑,却仍掩饰不住一股深入骨髓的冷傲。颧骨很高,悬胆鼻极为挺秀,乃是主贵的征兆。面色却总带着潮红,显出羸弱的内质。此时在密麻麻一簇伞盖、旗纛中站定了,先矜持威严地看蒙古王公们行过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便瞬时换了一脸殷切随和的笑容,疾步走出来扶住为首的翁牛特郡王仓津,又用蒙古语向众人道:“皇上极惦记大伙儿,只是大丧未毕不便亲来,也嘱咐我代问王贝勒额驸们好。”
内蒙古的王公们久与皇家联姻,又多有育于京城宫廷的,所以礼仪甚为熟惯,见怡王这会儿就过来相扶,便知是不欲让他们多礼的意思,心中虽熨帖,却不敢自矜,仍旧又跪下去以满语笑道:“请王爷金安。”
“不必不必,快起快起!”怡王极亲热地一把拉了仓津起来,因喀喇沁郡王伊达木扎布是晚辈侄婿,到不必拒他的礼,只含笑着受了。转脸向身边的侍卫道:“快去请阿哥们过来相见。”
一时间,也是身着朝服的庄亲王允禄拉着福慧的手,后跟着弘历、弘昼二人从仪仗中走出来。皇子尚未封爵,并无冠服之制,所以每人只穿一件秋香色袍子,外罩绣龙褂,系金黄玉带,以红绒结顶,倒也十分大方得体。这会儿见蒙古王公都齐齐站着等候,便忙迎上去。怡王携了两位郡王走过来,指着他们笑道:“我十六弟你们是见过多少回的了,这三位俱是皇上的龙子。唔……这是四阿哥。”
两位郡王见弘历虽年纪甚轻,但生得端肃儒雅,是一派进退有度的天潢之风,心下便生出一番敬重来,先和庄亲王打了招呼,又忙依着旧日见先帝诸皇子的样儿行礼道:“请四爷安。”
“不敢生受姑父的礼。”仓津所尚的和硕温恪公主,乃是先帝亲生,怡王一母同胞的亲妹,如今公主虽故去多年,但仓津仍带和硕额驸之衔。临来时皇帝早已训教,见蒙古诸额驸,俱当以家人之礼厚待,所以弘历亦极小心,先侧了身子避开仓津的礼,又忙上前扶道:“该做晚辈儿的给姑父请安才是。”
接着弘昼也同他兄长一般似样问候过了,及到了福慧处,仓津总知道了这一干人此来的怀柔礼敬之意,又当他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子,便不再行礼,听怡王说过“这是八阿哥”,就自呵下腰去拉了福慧的手嘻笑道:“阿哥才这么小,皇上就舍叫跑这么远路呐!”
“福慧虽小,亦是皇子!”福慧是个极早慧的,见眼前这七尺多高的蒙古粗壮汉子,并不与他行礼,又说了那样的话,就听出是轻慢他年幼的缘故。此时也不看叔父兄长,只半似答话,半似挑理的清脆一声,倒说得仓津一个满脸通红,竟不敢小看了这个奶娃子,只好就势以满洲礼仪一个千儿打下去道:“请八爷安。”
“罢了罢了,我都想了两年你们的不禾勒(蒙语全羊席)了,还在罗嗦!”怡王见他不到四岁的侄儿,竟是如此沉稳贵重,心里又惊又喜,只恐面上叫仓津难堪,忙过去一边一个拉了两位郡王上马,向弘历弘昼使一个眼色,是叫他们也与其余王公多多亲近的意思。又一番讲亲叙旧,几个人即在满蒙数百臣僚侍从的簇拥之下,向城中谈笑而去。
一路进了城,众人便换了常服入席。全羊席是蒙古的至隆之典,相传为成吉思汗宴祭神祗,招待大宾之礼。与宴之人,需先祝祷赞歌,而后方能入席。因是远途劳乏,礼仪繁琐,怡王便先命年老的领侍卫内大臣马武带了福慧去歇息,自与庄王并二皇子进了蒙古王公的金顶大帐,一应节目过后,分主宾盘膝席地坐了,便见四个穿着富丽的蒙古健仆抬了大长的黄杨木漆金条盘来,上头一只献祭般的活羊昂首卧着,却是黄灿灿,油光光的,香气扑鼻。
“皇上总没忘了我们呐!”仓津举起盛满了羊羔酒的大金杯,朝怡王一擎。他们上次相见还是一年多前为奔先帝丧的时节,孝子贤婿,俱都是披麻戴孝,一身缟素,这会子想起来,犹如惶然隔世一般。先帝对内外蒙古人的好,是毋庸说的,譬如他仙逝的妻子温恪公主,就是先帝亲自送到翁牛特成婚的。可今上的心思,他们就有些摸不准了。若说性情,是绝没有先帝那样挽弓策马,豪放敞亮的;论亲谊,宫中亦不似先帝在时,有那赫然在上的蒙古太后。便是皇帝的亲妹公主,也是少见的许给了满洲子弟,不曾建府朔漠;论理佛,皇帝虽也视章嘉胡图克图为开蒙之师,但青海一战——蒙古人大多疏朗少心计,可仓津却是个精明的人,他早听见八旗中有人说,当今天子甚轻蒙古,所以无意再行木兰秋狄。才疑虑重重的给自己的亲郎舅怡亲王写了封信,就见这一般最近密的人来了,心中倒也宽了不少。只是久别重见,倒不觉想起他的岳丈来,念着昔日内扎萨克四十九旗的荣耀,感慨万千道:“康熙四十五年公主下降,先帝亲幸翁牛特,那时候王爷也是在的。只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福分,再接一次皇上的圣驾了……”
“哎哟哟,你们瞧他说得这话,倒像我们这些人,风餐露宿,长途跋涉,都是个白来的,就撑不起你郡王爷的份儿了?”怡王很知道他的心思,听这半似抱怨的话,便大笑起来,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自拿出随身带的小银刀来,也不客气,就割那全羊身上的肉下来,沾着盐花儿边品,用手点了弘历兄弟道:“好啊,你说我是没脸的也就罢了,难道皇阿哥们都来,也不够凑你四十九旗的趣儿?”
两句话毕,众人已都笑倒了,弘昼边捂着肚子大笑,边紧着嗓子斜过身子在弘历耳边低声道:“瞧你们往后还说我嘴损!”这头仓津也是红了脸,自己割着肉讪讪道:“王爷多心了……”
“不是我多心,是你们忒贪心!”怡王方才还满面春风的笑着,这会儿却突然变了脸色,“当”地一声将小刀扔在盘中,立时凛得满屋子人都住了说笑,只听他一人正颜冷语道:“我且问问你,巴林郡王为什么不来?可是瞧不起我么?”
“他是……唔……想是他部中有事调停不开吧……”仓津叫他乍一问唬得周身一颤,抬眼看了看那结了霜的脸,又见旁边庄亲王也是个不知所措的样,忙解说道。
“胡说!他成天就是吃喝玩乐,部中的事都是二姐管着,你当我不知道?”怡王“哼”地一声直看向仓津,“你倒说说,这是皇上轻蒙古,还是你们蒙古轻朝廷?!”
“这……”仓津一时叫他问得张口结舌。如今的巴林郡王琳布,乃是先帝的爱女固伦荣宪公主之子,与他同为漠南重藩,俱是博尔济吉特氏。然而如今巴林事务,虽名为琳布掌管,实则全由公主之命,公主素性严毅,有男子之风,更兼久掌草原军政,所以性情愈显刚烈。她与诚王允祉乃是嫡亲姐弟,自然和皇帝、怡王不甚和睦。此次喀喇城迎接请安,巴林部并无一人前来,想必亦是公主的脾气所致。他翁牛特王府离木兰甚近,算是半个地主,又兼是琳布的长辈盟长,事情虽不是他的首尾,可拿这话来问他,倒也是不错。
“二姐的性子我知道,如今乌尔衮额驸去了,漠南更没人管得了她了。可她和我们闹意气,也没什么,不过是家里头的陈芝麻烂谷子事儿,说说就开了,可总不该损了朝廷与蒙古的世亲世好。”怡王眼见仓津脸色腊染的得似的,也换了平和口气,循循道:“皇父诞育的公主多,抚育的侄女孙女辈格格们也多,自然可施恩的去处也就多了。可百人百性,又连着各家的父兄子弟,难免要有磕碰,可不该搅闹得蒙古各部对朝廷起疑!譬如九哥和老十四家的格格,就有调唆额驸帮他们探听消息的,不过是仗着皇上待外藩恩厚,不肯轻易怪罪的缘故。若是八旗大臣子弟,看借他们几个胆罢!”
“是,王爷说得是……”旁边坐着的喀喇沁郡王伊达木扎布原就是诚王的女婿,这会儿早就是汗透重襟,本来是辈分小,没有说话的份儿,此时见怡王眼睁睁瞧着他,赶忙应声诺诺。
“若说皇上对蒙古,对诸位公主,也实在是很不坏了,刚一承位就晋了端敏姑母和大姐、四姐固伦公主的封号,难道不都是逾制的?皇上并没有嫡亲的公主,你们总不能叫变出来一个吧?若因为这个就听信小人的言语,说出皇上轻蒙古的话来,岂不是太糊涂了些儿!”
“是我们糊涂了……”仓津叫他软硬兼施拿捏得浑身不自在,垂头丧气的用刀子划着身前的案子,心里倒似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知从何说起。
“我这回来,说是带着阿哥们演习武备,归根到底,还不是知道你们心里头有气,叫你们出气来了?”怡王此时到“嗤”地一笑,又拿起一个金碗来呷了一口酒,再用刀一挑那羊肉道:“好好儿的佳肴,到都凉了。凉就凉罢,还有什么堵心的,不如你就一发说开了,总比外头凉了,里头乌涂着好。”
“那年羹尧劫掠塔尔寺,烧了郭隆寺,又是怎么说?这两处都是章嘉大活佛的法台,他一个汉军旗的人,这样放肆……”
“这事我不知道,你听谁说的?”怡王剑眉一挑,面无半点表情的随口接道。
“这样大的事,漠南漠北早都传遍了……”
“年羹尧的折子,我蒙皇上恩准,一件件是都瞧过的,并没有这样的事。”怡王方才一篇篇的话,满说得心安理得,到此时,虽面上不显,却也难免不心虚起来。不经意地双唇一抿,手指微敲着台案道:“要么……是你道听途说的不真;要么……”他不知怎么,脑子里突得闪过福慧方才的模样,稍一顿道:“要么就是年羹尧先未请旨,后未奏报,自己乱搞出来的。”
“那……若真有这样的事,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重修佛院,再塑金身也就是了。”
“那年羹尧……”
“塔尔寺和郭隆寺附逆罗卜藏丹津,难道不该惩治吗?!”怡王的声气顿时又厉起来,唬得仓津一低眉嘟囔道:“可阿宝额驸又不曾附逆,年羹尧怎得也叫他下跪?我们蒙古……”
“年羹尧做的事,俱与皇上的心思不相干,皇上待内外扎萨克的心思,我替你们作保,可成么?”怡王强压着心里的焦躁答应一声,火烧郭隆寺的事,他之前也颇有耳闻,却还不敢真信,今日在这里坐实,亦觉分外难堪。礼尊黄教,抚绥蒙古原是满洲的根本,和硕特在青海叛乱,剿灭自无话说,喇嘛附逆,亦可加以刑戮。蒙古三部,漠南漠北与漠西虽与朝廷亲疏不同,但尊崇黄教,却是一体。劫掠火烧名刹大寺,乃是犯了蒙藏的众怒,怡王虽不想说年羹尧的坏处,此时却也顾忌不了这许多,只有将他和朝廷皇帝拆开来,免得蒙古人生了嫌隙。
“王爷作保,我们自然没有话说。”仓津眼睛一瞟随来的诸王公们,见大伙儿都一劲儿的点头,自己也平和了心气,瞧瞧满桌子酒残菜冷,大失待客之道,更觉十分得不好意思,嗫嚅半晌方道:“今天的下马宴没有吃好,叫王爷阿哥们受委屈了,明天我定然……”
“明儿等我们哨了鹿,定然请你尽欢!”估摸着蒙古人的气算是暂平了,怡王也总算略宽了心,又挤出满脸笑容来,再举起一杯酒,招呼众人共饮。

木兰本是满语哨鹿之意,素来是八旗鹰扬军威的所在,故而随猎人等,不论尊卑长幼,俱着盔甲,配撒袋(弓囊),插箭壶,又有持着火铳的近侍相随,以备射击猛兽之用。木兰依地势共分七十二围,或旷野无垠,或林莽丛生,各不相同,平日自有八旗兵丁严加看守,民人不得擅入,禁樵牧、禁伐植,更不能射猎。每逢皇家秋狩,必依早年在白山黑水间围猎的故事,先命管围大臣率领骑兵,按预先选定的范围,合围靠拢形成一个包围圈,并逐渐缩小。头戴鹿角面具的兵士,隐没于圈内密林深处,以桦皮制成鹿哨子,长二三寸,状如牛角,人或吹或吸,其声如雄鹿呦呦求偶之鸣。如此一来,雌鹿为寻偶尔来,雄鹿为夺偶尔至,虎豹熊罴则为食鹿而聚。待合围之势一成,百兽俱已入瓮,则射猎即可开始。
头一日的围猎,怡王特选了一个树木稀疏的围子,毕竟皇子们年纪尚轻,这样的去处,顶不济见些狼狐,却不至于熊虎出没,马也不易失蹄。领侍卫内大臣马武乃是先帝的旧侍卫,随着旧主带诸王阿哥们行围也有几十次,看怡王如此铺排,便不禁想起早年的事来,只颤着一脸花白了的须眉调笑道:“王爷如今愈发谨慎了,想当年随先帝秋狄,您可是嚷嚷着要去老林子里最凶的那个。”
“亏得你还记得,那时候年轻气盛,血勇方刚啊!”怡王因身前还坐着不及马腿高的福慧,所以马骑得极慢,听马武这话,悠闲中便带了几分怅然若失。想想他所说的情形,一晃竟是十五六年的光景了,如今虽是再想不到的志得意满,可以忆及荏苒的光阴,逝去的年华,也不禁唏嘘道:“那会子年年在木兰过八月节,若是四——哦,若是皇上在京里没有随驾,就难免要寄一首诗回去,以慰不能同赏月圆之憾。那回也是中秋前,非争着和太——二阿哥分围,要去老林子里,不想还真遇见老虎了。当时也唬得什么似的,不过勉励要强不肯叫人看扁了,后来不知怎么弄得,也没叫侍卫们靠边儿,竟把个老虎连铳带箭鼓捣得不动了。那伙子人在后头喊阿哥神武,我自己心里头倒懵懂着呢,回京了和皇上一说,还叫皇上好骂了一顿不知天高地厚。”
他这一番话,说得围猎的老人儿们都怀起旧来,亦把头回来的人的兴致都勾了上来,弘昼一个纵马兴兴头头抢上来道:“皇父老早就说,别看王父身子瘦弱,骑射本事可是叔伯们里头极出尖儿的呢!”
“出尖儿不敢当,总归比你的三角猫功夫强些儿。”怡王生怕他听了自己的话,也生出逞能的心来,忙绷起脸道:“这几日围猎需得句句听话,身边不得少了三十个人,更不许乱跑到围子外头去!”
“是了是了,您这番教训都说了百儿八十遍了……”弘昼腾红了脸嘀咕一句,却听怡王身前的福慧拧着身子回头问道:“那我……能跟着叔王骑马打猎么?”这半日,他一直坐在马上,惊喜地看着眼前这无垠的半人高的草原,和草丛树后,那隐隐躲藏着,带着鹿头面具的兵丁。扑楞着翅膀的海东青,伏地嗅着草间气息的猎犬,自己身下带着金鞍黄缰,却支着耳朵,跃跃欲试的战马,无不让他幼小的心灵,下意识地体会到自己血液中自然流淌着祖先原始的尚武精神。再听着大家的话,他娇嫩的小脸儿更是透红了,迸出细细的青筋来,满是期待的眼神,希望自己也能有牵黄擎苍,挽弓天狼的机会。
“这一围不行,叔王先带你瞧着,明儿再行猎。”怡王仿佛等着他这一问似的,应声就答了,弘昼满是不乐意的搭腔道:“王父这一路就由着他了,到不能尽兴。”
怡王听着只是一笑,却不理会他的抱怨,只侧了身子对左边泰然骑在马上的弘历道:“庄王陪着仓津他们观礼,我既要带着福慧,这头一围的首箭,你就发了吧!”
第五十章

头一天的围猎众人俱都尽兴,也个个累得腰酸腿软,一觉睡得实在,天已初亮,尚不曾起来。因喀喇河涨水,将京中送信的人绊在路上,所以昨儿下晌本应到的信札,及至入夜才快马递到。尹继善接着了,却不便去扰已经安寝的怡亲王,只等一大早儿,才拿了信,往中军大帐处去。
草原上的清晨,在八月时,已颇见寒意。刚下了露水,微风一拂,更冷得人发颤。他因自负年轻,又未曾经过塞外风霜,不知厉害,所以并未带着狐裘来,这会儿叫风一呲,浑身便觉瑟瑟。看看周围营中,见大臣侍卫们不少都在酣梦,心里不禁叫苦:若是王爷也劳顿未起,自己在帐外候个三时五刻,岂不要冻杀?
及走到大帐前,却已满不是那么回事。眼前方圆百步的空场上,福慧阿哥正独个儿骑着一匹雪白的半大母马,也不叫人牵,只自己缓缓而行。他两天腿胯在鞍上,却够不着蹬,两手紧紧抓着缰绳,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马背上贴去,虽竭力显出无所畏惧的神态,但孩子的伪装,也总能叫人们一眼就瞧出来,他的心里是何等的紧张。平日里服侍福慧的太监们站在不远处,都张着嘴的瞧着,那马略一低低头,抬抬腿,他们便忍不住“哎呀”“妈呀”的叫起来,一个岁数颇大的更是吓得几步跑上去,又怕惊了马,又怕分了福慧的神,只自己跺着脚拍着腿地念叨:“我的好阿哥,好小爷,可别摔着咯!”
“都闪开,不要这样蛇蛇蝎蝎的。”怡王一身紧衬的行袍站在大帐门口,负手笑看着马上的福慧,见太监们这样,不由得一皱眉,先斥了他们下去,又高声向福慧道:“蒙古人三岁即能随众驰骋,我大清皇子岂能叫他们看贬了?”一句话,便说得福慧胆色壮了不少,身子略离了马背,又慢慢地腾出一只手来,轻拂了拂马的后颈。那马是极驯良的内廷御马,颇能感念驭手的心思,见此情形,自也快意,竟嗒嗒地小跑起来。
“八阿哥可真有我满洲之旧风。”尹继善先在旁边看着,他虽是旗下公子,但自幼饱习文章,到把个骑射耽误了不少。此时瞧着福慧这样,心中倒觉憾然,走到怡王身侧先行了礼,又笑道:“奴才若早随在王爷跟前,也不至于把个满洲的本业丢了。”
“你这个学汉人学到骨子里书生啊……也就是这会儿子,若是在先帝手里,哼……”怡王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道:“你看见徐师傅(大学士徐元梦,满洲正黄旗,舒穆禄氏)没有,康熙十二年的进士,比你的学问不坏吧?那时候在上书房课读皇子,先帝考他的骑射,他竟直言不能。先帝怒极,当着我们的面就杖责了要发遣,后来百转千回的才罢了。你说说,就你这样挽不开弓,射不得兔子的满洲哥儿,该当何罪啊?”
“奴才知错了,往后得和人勤学着点儿……”尹继善也知怡王不过玩话,并不是当真责难,心中自不惶恐。只陪笑着连连点头,呈上手中的一个黄绫子信套,一件白封书简道:“昨儿夜间递到的,请王爷过目。”
“唔,”怡王眼光一扫,只见尹继善持着文书的双手都冻得通红,便笑道:“知道‘塞下秋来风景异’了?我看你和弘昌身量儿差不多,回头叫他拿件儿没上过身儿的青狐袍子给你。”说罢也不听他的谢语,自走向马背上兴致勃勃的福慧,轻轻一扯缰绳,那马就稳稳站住,紧跟着,他竟伸出双臂,亲自将福慧抱下来,边给这余兴未消的孩子理了理衣冠,边招手叫过一长溜太监道:“去伺候阿哥净面换衣裳,再进点儿克食。”
“叔王……我还想……”
“这会子要办事了,你安生听话,下晌就带你射猎去!”
“好嘞!”本是恋恋不舍的福慧听这话,早乐得欢蹦乱跳,转身跑了几步,倒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来站稳了步子,竟端端正正作了一个揖道:“叔王慢走!”
“好好好,是你该慢走!”怡王亦没料到他这番礼貌,忙也满面笑容看着他,直到那个小小的背影叫太监们挡住了,才转身向大帐中去,后头的尹继善赶上来啧啧道:“王爷待八阿哥,真是不错眼珠儿的看顾,您这么个好田猎的性子,这回还一箭未发呢。”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何况我这个身子骨儿,太医们也都嘱咐,是不合纵着性儿游猎的,能出来散散就极好了。”怡王边说着,竟又想起方才福慧那小大人儿的样,不禁一个莞尔道:“不过这孩子也是极聪明的,老话儿说‘儿子像娘,金子打墙’,圣祖皇孙们的母家,论文武全材,年家怕也是最好的了。”
“哦……王爷说得是……”尹继善叫他说得打愣,猛然恍惚过来,吞得一笑,忙咳着掩过去,诺诺应声。
“年亮工虽傲却有才干,年允恭虽呆却有巧思,满洲大臣也多有不及的,”怡王跨进大帐,正要在案前交椅上坐下,一眼瞧见他面上尚未遮住的诧异,便笑着要过那文书翻开,边看边笑道:“虽不对头,也不妨公评嘛。你这晚生后辈,也要多学人家的好处。”
“王爷训诲的事,依奴才看,如今……”尹继善素来十分钦佩年羹尧的才略,不过碍着怡王一向对他的芥蒂,并不敢稍有表露,这会儿听见这句话,他倒也放下了心,正要回话,便见怡王脸色一沉,将帖子撂在案上,自己忙住了口,心里揣测着,送去探问的目光。
“陶庵先生荒唐!他学问是好的,可这充豪杰的公子哥儿秉性,办庶务是断断不成的,我早就说他做不来这一省封疆!”怡王无可奈何的一指那帖子,自己狠叹了一口气。陶庵先生乃是隆科多的堂弟,如今的浙江巡抚法海。因曾是他和允禵的授业之师,所以只称先生而不名。这法海出身外戚大贵之家,却极肯用功,二十岁便高中进士,二十四岁即入懋勤殿为皇子课读。然而书念得虽多,却洗不去那一肚皮的贵胄脾性,又比旁的粗俗武人,多了几分酸气。平素眼高于顶,连先帝的旨意,也时时不以为意。所以几经挫磨,又吃了怡王一废太子时失宠的挂落,叫发到甘州军前效力多年。及至今上登位,才看着怡王和隆科多的面子回了京。先放了浙江学政,接着就留在杭州做了巡抚。这会子写信来,是为着摊丁入地难办的事,他是个急茬儿的,又生来就是大少爷,哪里见过地方上市井人情繁杂。上任出了几条告示没人理,他就要使出那大贵人、王者师的性子来,竟要硬来。这信里头,不过里里外外是抱怨浙人狡猾混账,并没有一点儿探讨主张的意思,直看得怡王心里打颤道:“杭城富庶,地多的人何止百千,他是读了多少书的人,怎么这样没城府,到和田文镜去学急功近利,唉,弄出民变来,如何收拾!”他愈说愈觉不妥,一指尹继善道:“你回去就拟回信给他,就说我劝陶庵先生,摊丁入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治大国如烹小鲜。浙省财富重地,朝廷的赋税指望着呢,万万不能乱了!”
“嗻。”尹继善答应的当儿,怡王早已拆了那黄绫子套。皇帝与怡王作书,除公事外,并不用奏折,只仍循先时习惯,传便笺密札,观后即焚。如此机要,就是尹继善亦不敢稍有牵涉,见此情形,忙远远的退后了恭立。
“傅、戴、沈诸人皆不安静,只仗潜邸微劳,各自攻讦,甚是可恼!年羹尧与蔡珽又在大不和一边,二人俱屡屡上折试探朕意,吾弟知其心否?不过‘固宠争权’四字而已!”笺上不过寥寥几字,却写得极草,甚至滴了两滴蜡泪,可知是极随意所书。文中所提之傅鼐、戴铎、沈竹,俱是皇帝在藩的旧臣,如今见年羹尧春风得意,宠冠当朝,自然是心里不服的,又因早年都晓得底细,所以愈发说出难听的话来。成日介在各处嘀嘀咕咕,扰得人心不安,亦叫皇帝打心眼儿里为难生气。至于四川巡抚蔡珽,本是年羹尧引见与当年的雍亲王相识,这会儿一督一抚,刚打了仗,怎得又闹将起来了?怡王一目闪过,边脑子里过着这一干人的薄厚亲疏,边就拿了荷包里随身带的火镰出来,将笺字燃了,随叫尹继善问道:“这两日邸报里有川省的事没有?”
“有,蔡巡抚保夔东道程如丝为本省按察使。”
“唔……程如丝……”怡王抬着头略一沉吟,自言自语一笑道:“果真是年某人参劾过的。”说罢又温文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笑颜命尹继善道:“寄信给伊都立,叫他与他的亮工年兄打听打听,怎得川臬的缺儿,倒用了蔡珽的人了?到底是怎个情形。”
“嗻。”尹继善见他吩咐停当了,忙迎一声,打了千儿方要出去,就见外头顶盔贯甲一身戎装的随行侍卫进来回道:“阿哥和大人们都已预备齐了,请王爷示下,何时行围?”
“这就去吧!”
昨日一天的围猎,算是逗起了众人的兴头,这一早起来,以弘昼为首的,便都摩拳擦掌。各整理停当,就齐集在行辕外头,助围的几百个官兵天未明时已按预先吩咐的向邻近的一处围子埋伏。等诸王阿哥们入了围,内里已闻声声鹿鸣,时而又见独狼孤狐,穿梭在丛木之间,循着鹿鸣而去。福慧坐在怡王的身前,被行袍带子紧紧扎住,看着漫山遍野的人兽俱都按捺不住地神情。只觉激动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一时号令未响,众人并不敢高声,只三五朋伴窃窃私语。弘历见马武老当益壮,虽有花甲年纪,但宝马雕弓,仍旧精气神十足,不觉心生出艳羡之情,遂赞道:“老大人真是好身子骨儿,你一向是开几力弓的?”
“咳,四爷不知道,如今这把骨头可是老得不成了,若论十年前,不是老奴才吹嘘,少说也要七力半,这会子哟——”他说着,挥挥手中的弓,捻着白须笑道:“就六力还是强努着咯!”
“那也比马尔赛强着呢,亏他是图公的嫡孙,岁数也不很大,还有那么壮实个身板儿,竟全是虚的,怕连五力半也是没有的?”怡王听他们言谈,不禁笑着回头接了话。那马尔赛本是满洲世贵的马佳氏,更是平三藩时第一功的大学士图海之孙,如今袭了祖荫的一等公爵,以领侍卫内大臣之职,位列武臣班首。这回奉旨随着行围木兰,接的便是管围大臣的差事。他人是个极忠厚的,又很肯卖力,惜乎办事的本领总不及这身份高,身子又笨重,行围走马都慢得叫人心焦。不过碍着年长位尊,谁也不好说他,这会儿尚在布置合围,并不在跟前,眼见日近晌午,居然还未料理清楚,就连怡王也不禁有些难耐,看看日头讥道:“实不怪天申路上埋怨他,这会子竟还不来,总不能又压坏了马?”
“我说什么来着,您先还骂我侮慢大臣呢!”弘昼听见说他,不免小趋着马过来探个头儿,见怡王一手揽着福慧的身子带了黄缰,一手握着一弯牛角桦皮弓,便凑上去搭腔道:“这回来还没见识王父的神射呢,您这是几力的弓?”
“如今也不能提当年勇了,不过七力罢。神射是谬赞,圣祖春秋鼎盛时,竟用过十一力的弓射熊,那真是冠绝古今了。”怡王用弓梢轻轻一点他的马头,先满是仰慕的追忆了,又笑道:“昨儿听说四阿哥已经练到六力,这个年纪,实在是不易的,你可有进益没有?”
“我呀……”弘昼自知是个骑射不能的,却不好意思认账,只油腔滑调的嬉笑道:“我成日介只有在南海子练,如今南海子不知怎么的,竟是满地的野兔子。平日既只有射兔子的份儿,又哪用得着硬弓,不过五力的也就打发了。赶明儿若要练成个巴图鲁,还得托王父您的福,多央个皇父他老人家,常带我们上木兰来呢。”
“利嘴利舌,却是个软手软脚,嗯……你好本事。”周遭儿的大臣侍卫们听他这话,无不强忍着暗笑,怡王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便不再理会,只听身前福慧细声问道:“那皇父是开几力弓的?”
“唔……”怡王叫他问得一愣,寻思了一会儿,却不肯直言,正要岔开旁的话,就见远处几骑奔马过来,为首的身着一等侍卫服色,离着七八十步开外就飞身下来,又借势紧跑几步到旗纛跟前喘着粗气打千儿道:“禀王爷,都预备停当了,共围进来两群鹿,近处的都在东南灌木林子里,马大人着奴才请王爷谕,何时行围!”
“好,传谕行围!”周身月白缎绣银丝龙纹棉甲的怡王登时身子一挺,用手一拂福慧的肩头,旗角下立即飞出八骑快马,向各处传令。一时鼓号连绵,大有“四面边声连角起”之势,随着鼓噪声响,远处灌木林中便见一群惊鹿狂奔出来,恐惧地扬蹄四窜,飞起一串串烟尘。
怡王将弓虚横在身前,双腿猛一用力,那乌黑得发亮的御用骏马便弹射般的一跃而出旗纛队中,他就势从身后的箭壶中拔出杨木朱漆的平定骲头箭来,在众人的呐喊声中,隔着福慧的身子只一瞬的搭箭,那翎羽便带着弓弦声与风声弧线而出,直刺向惊惶着由侧面疾驰过来的母鹿。穿颈而过的箭让那母鹿没有片刻的挣扎,便屈膝倒在地上,霎时间,不远处跌跌撞撞乱跑的鹿们竟都停住了,茫然的看向死去的同伴,发出集体的哀鸣。可不待它们的神思稍有缓转,百余骑满洲人的奔马已经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能进到此中来的人,必有个征伐南北,战功赫赫的父祖,他们骨髓中的孔武与自负,张扬在此的,便是用兽皮兽骨,涤荡这一片曾经千百年,归属于北方牧人的草原。
一场血色的盛宴过后,胜利的人们带着盔甲和弓矢上的污迹满载而归。余下的野兽们按照历来的规矩,被网开一面,以待来年。众人议论纷纷的,都是谁猎获多少的话题,唯有小福慧,仍记着方才未得的答案。他一边紧抓着马鬃,心里还余有头次行围的恐惧和兴奋,一边趁着众人嬉笑颜开,各说各话的当儿,回身问叔父道:“叔王还没告诉我说,皇父是开几力弓的呢?”
“唔……原本也有五、六力吧,这些年么……大约庶务辛劳,怕是不及从前了。”怡王亲督造办处,凡是上用之物,无不要经他的指示。即这弓箭一项,更是自有专作,特为大战、大阅的御用、赏赐,及木兰和南海子行围而设。此前雍王府中的旧弓,如今在养心殿窝憋了两年的皇帝早已拉不动了,只好重做,也不过四力半而已,在八旗男子之中,实在是好说不好听的。怡王心里想着,虽忍不住觉得可乐,但到底是要为君讳的,三两句支吾过去,不想福慧却是个较真儿的,又一心好奇的问道:“皇父总说,叔王自小的文章算学佛法书画,还有待人接物,都是和皇父学的,那叔王的骑射狩猎这样好,也是和皇父学的么?”
“骑术确是你皇父手把手亲自教的,就跟咱们这会子一样……”怡王叫他追问个没完,倒也难得到词穷了一回,若论皇帝的箭法,其精准倒还在大阿哥之上。先帝在时颇喜在臣下面前炫耀诸皇子的文才武略,故常率善射皇子当众演示,其中也不乏今上的身影,但说起打猎行围,皇帝膂力实是不及,活了这四十几年,若非行围时侍卫兵丁们将猛兽驱赶至跟前,他是断不能亲猎虎豹的,哪里及得怡王这样单骑刃虎的本事。若真说随着福慧说一个是字,未免也忒是违心。幸好大伙儿都各自兴头说笑,并没有“众耳恭聆”的窘境,他思量了半晌,也只好道:“狩猎么……自有满洲蒙古谙达们,不曾劳动你皇父。”
“那……”
“王爷,京里递来的朱批到了。”福慧还待再问,远处一匹快马已经奔过来,一个侍卫下马禀道:“请王爷回行府去接。”
“知道了。”怡王心中暗喜解了围,忙叫着众人,加紧回到大营,里头人早已排好了香案,三声炮响,众人在辕门外依次行礼跪叩过了,怡王接过了那奏折匣子起身,当场打开持出来一看,竟笑得说不出话来,几个人一处凑上去,只见请安折子一旁是几句流畅中透着欢悦的满文朱批,竟写道,“朕躬甚安。尔等安好么?对发胖后不堪寓目之事,尔等丝毫勿虑,尽量发胖,愉悦而归。惟马尔赛回来之时,恐其马力不支,朕委实为之悬念。著怡王选备二匹脚力强而能支撑之马,以赏赐于马尔赛。倘若尚未发胖,则毋庸赏赐。”
“哎呀呀,这可让我为难了,若依我看,老马一贯就是壮实的,就再壮实些,也不很显眼呐。若赏了,等回去皇上见着了倒说你没胖,我岂不是欺君?若不赏——可真辜负了皇上这份儿悬念之心了。”众人一并笑得打跌,怡王边拿着折子,边看着马尔赛,佯作为难道:“这可如何了局呢?老马你且自说说吧!”。
“这……”马尔赛是个憨厚老实人,如何能接得来这般打趣调笑,只怔怔站在那儿,扎手瞪眼儿呵呵陪笑着,却不知如何回话。那头弘昼早乐得趴在他四哥肩上站立不直,见马尔赛如此不知凑趣,忙高声提着醒儿道:“老马还不谢恩!我们想要,还没这福气呢!”
“哦哦……奴才仰蒙圣恩高厚!”马尔赛这才醒过闷儿来,忙托着肚子费劲巴拉的朝南跪了,先叩三个头。又站起来莫知所措的向怡王道:“王爷如何回奏……”
“来来来,大伙儿先贺一贺马大人得蒙上赏吧!”怡王大笑着自己先朝马尔赛拱了拱手,又在众人一偏的贺喜声中,近身低声向马尔赛道:“还要我回什么奏,你自己个儿上个折子谢恩吧……唔,那话写的,实在不必太板正咯。”
第五十一章

正如了弘昼的意,皇帝见着那一日一请安的折子,果然是龙心大悦,不待人请,便叫他们“从容行猎,可晚二三日回京”。然而怡王心里总是存着那林林总总的大事小情儿,真叫他尽心尽兴的玩乐,也不过奢望。就算身在木兰,那七八成的心思,亦放在与蒙古王公的应酬上,亲执弓矢,不过有数的几次。及到了九月中,塞上已见了冬日景象,初雪一落,更是寒气逼人,众人围猎了四十余日,也都见了倦色,正好就势回京。
一众人进宫请安谢恩,都是欢欢喜喜的。待大伙儿辞出去,皇帝独留怡王说了小两个时辰的公事密务,又一处用过了膳,才放他回府歇着。一转弯儿出了隆宗门,满脑子里俱都是李维钧、诺敏、田文镜如何孤立难持;云贵两省督抚文武怎的叫李卫搅和乱了套;青海事罢,总兵周瑛所带的两千驻藏兵丁军饷接应艰难,到底该不该撤回;好几个督抚上折子抱怨各省两税正项户部催解太急,布政司藩库腾挪不开——怡王虽眼睁睁瞧着迎面的人来人往问安赔笑,却一个个都恍惚了面目,不辨甲乙。及至东边值房里持着一叠文书的隆科多走出来,离得近近的打个千儿,连说了两遍“王爷一路辛苦,气色可是十分好了”,才将他走出去千里地万里地的神儿拉回来,先“喔喔”地答应了,方一脸尴尬地欠身道:“托福托福,舅舅这一向可好么?”
“咳,叫花子挨饿——穷凑合罢!”隆科多“呵”地冷笑一声,一抹嘴角地八字胡,满脸都是别别扭扭的神情。本是一句寻常的问候,不想竟招出这么句话来,怡王心里不觉诧异,当真停住了步子,抿着嘴上下打量了隆科多半晌,指指他那一身的猞猁狲皮袍,天马外褂,大笑道:“哪找这么尊贵体面的叫花子来?”及见一脸不合时宜的隆科多也扑地笑了,才又换了亲热口气问:“月把工夫不见,是谁惹舅舅动气了?”
“王爷又埋汰我,白捡了个大儿子,乐还乐不过来,哪儿敢有气?”隆科多挑着眉毛一摇头,略带苦涩的一笑,“要不是这会子还在丧期,我必得请王爷去喝个认亲的酒,听一出《丁郎认父》。”
“好好好,这件大喜事我早听人说了,舅舅这个圣眷呐,啧啧——这戏酒是不能省的,须得明年一并补上——”只听这一句话,怡王早在心里笑翻了个儿,他在木兰时已接了皇帝手书的密札,就上月,他那促狭的四哥,忍不得年、隆相攻的聒噪,竟正儿八经的下了谕旨,将年羹尧在京的嫡子年熙过继了隆科多为子。这隆科多本已有一嫡一庶两个亲子,并不乏嗣,皇帝兀地闹了这一出儿,真叫他措手不及。答对的时候稍有些支吾,便叫皇帝看了出来,满面春风和他说,“舅舅的八字朕是亲自看了两遍的,命里实在该有三子,若没有三子,竟真真的不吉!如今舅舅也是望六的人了,虽身子还很健旺,可也难保再能得子,朕为天子,再给舅舅个儿子,就与上天所赐也不差什么,必是于舅舅有益的。况且年羹尧与舅舅,一内一外,乃是朕的左右手,必要将相和睦,才是社稷之福。如今奉旨连了亲,正是叫人羡慕的好事,也叫枢臣疆吏们瞧一瞧,朕与你们的知遇之情,真是亘古罕见的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便是有一千一万个不乐意,也只能做出欣喜乐意的样儿来叩头谢恩。又依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心不甘情不愿地亲笔修书一封与年羹尧叙亲谊,先交进去御览,待首肯了,方发出去。隆科多为人,并不是那等韬光养晦不动声色的,这会儿听怡王也是如此话头,禁不住将一腔不忿儿涌上来,“哼”的一声,“这两家子做亲还讲个门当户对呢,王爷说说,到时候我们佟家修谱,到他这儿,可怎么处?何况辈数也是不对的。”
“这还用说,过到哪一家,自然就入哪一家的谱咯。”怡王情知隆科多平日里自负佟佳氏两后丹阐,一门三公,本是外戚第一,当朝首贵,绝瞧上年氏这等辽东汉人入旗的,他心里虽也觉得皇帝做事未免有些匪夷所思的荒唐,不过事情已成,总要帮着说项,只好收了那看热闹儿的心,又摆起和事佬儿的身份,含笑道:“年家虽不及舅舅大贵,可年熙我是见过多次了,若说年亮工的几个儿子,也只有他是最好的。自作了御史,就能不负所任,去年上的那道开豁山、陕乐户为良的折子,竟不是二十几岁人的见识,倒有十分的老成。舅舅可万别小瞧了他,往后不定就能给舅舅光耀门楣呢。至于辈数么,不过小事。总归舅舅只记着一件事儿,皇上做什么,全是为了舅舅好罢!”
“王爷说得是……”隆科多听他这篇不咸不淡的话,自也后悔与他说这么多,难不成竟指望怡王向着自己,说皇帝办错了不成?他心里不悦,却也不便带出来,只好佯装将这话听进了心里,连连点头称是。不过隔开了话又随意寒暄几句,就气闷闷地走开了。
隆科多在京里,吃了这个光鲜荣耀的憋,是没处诉说的。实不及年羹尧独据一方,自家便是天王老子。那日接了大军马豆粮草奏销的朱批,便见奏折匣子里还夹着一张朱笔的片子,拿来一瞧,只见上头密麻麻写道:
“朕已下谕将年熙过记(继)与旧旧(舅舅)隆科多作子矣,年熙自今春病只管添,形气甚危,忽轻忽重,医药皆有应,而不甚效,固朕思此子并非就此完的人。近日着人看他的命,目下并非坏运,而且下达数十年上好的运,但你目前运中言克长子,所以朕动此机运,尔父亦不曾商量。择好日子即发旨矣。此子总不与你相干了,舅舅已更名得柱,得此自然痊愈健壮矣。年熙病先前即当通知你,但你身在千里之外,徒烦心虑,一无益处,但朕亦并不曾欺你,去岁字中皆谕你知老幼平安之言,自春夏来,惟谕尔父康健,并未道及此谕也,朕实不忍欺你一字也。尔此时来看,必然感喜。将来得住功名事业必有口中生津时也。旧旧(舅舅)闻命,此种喜色,朕亦难全谕。旧旧(舅舅)说,我二人若稍作两个人看,就是负皇上矣。我命中应有三子,如今只有两个,皇上之赐,即是上天赐得一样。今合其数,大得旧命,应克者已克,臣命中应有三子者,又得得住,此得住自然痊愈,将来必大受皇上恩典者。尔父传进宣旨,亦甚喜,但祖孙天性未免有些眷恋矣。特谕你知。”
年羹尧的心里,顿时不知一股何样的滋味。若说皇帝这话,不必说亲近殷勤,便是“低三下四”四字来形容,亦不能说不切。那一种大功臣的骄傲,不由在他心中燃起来,可一时又觉得荒唐可笑,拿到后宅叫夫人一看,竟把个年夫人气得哆嗦。
如今的年夫人本是年羹尧的继配,乃是宗室公爵之女,有封号的皇家格格,也自是读过书的,年熙乃是她的亲生,自幼又最聪明,十三岁就中了举人,所以格外疼爱,还指望着何时进宫去和贵妃念叨念叨,将年家这一等公爵,越过前房的二子,交给年熙来袭。这会儿瞧见皇帝竟不声不响要将个好好的孩子过继给旁人,惊诧过后,便觉伤心难耐,怒气难平。一揽子陈年旧事带出来,又因是在自己家中,天高皇帝远的,就少了忌讳,只愤然对自己夫婿道:“熙哥儿本来身子尚好的,不过是那一年,你给他写信,并没有作主奴称呼,他就忌恨下了,逼着咱们送了孩子回京,不能随在任上,让我们母子不能相见。这么着才失了人看顾,落下一身的病。如今又借着病,说什么是你克子的缘故,竟也不说一声,就把我的儿子送了人!那隆科多家里谁不知道,凡事只听他小妾的话,连自己的嫡长子都随着性儿的凌虐,何况咱们的孩子!如今还给取了个名字,叫什么得柱儿的!我的天,这可是个什么名字呢!”
夫人一路说,就只哭个不停,倒把年羹尧搅得心烦意乱,只有一边在屋子里走着绺儿,一边虚安慰道:“那这个月进京,你就跟我一起回去,也好看看他放心,成不成?”
“还看什么?皇上不都说‘此子总不与你相干’了么,人家的儿子,我放不放心又做什么!”夫人执拗着一拧身子,又用帕子拭了拭泪。
“怎么就不相干了,父精母血,一脉至亲,是说说就能不相干了的?”年羹尧及听这话,心里也冒起火来,又翻了翻那朱批,愈发瞧着隆科多别扭,只与夫人道:“陶庵先生当年在甘州,我与他相交的久了,本以为他们佟家虽沾了那个裙带亲,可好歹也是个豪杰性儿。可你瞧瞧这隆老舅,说得是什么?还‘我命中应有三子,如今只有两个,皇上之赐,即是上天赐得一样’。这样马屁精、顺竿儿爬的总理大臣,哼,真真辱没了门第!亏得皇上赏他的考语,作什么‘当代第一超群拔类之稀有大臣’……”年羹尧愈说声调竟愈高起来,反是夫人明白事理,倒劝起他来,“皇上想出这个法子,不过是叫你和隆国舅少闹些气性,多缓着些儿,如今儿子都舍出去了,你怎么愈发和他杠起来?这话在家说说罢了,出去见了人,哪怕是东美他们,也只说是皇上的恩典罢!”
“唉,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总见不得这些抠抠嗦嗦的事,成日介只弄这些,可有什么趣儿!”年羹尧说着话,瞧见夫人总是安静了,自己也只有摇摇头,刚拿起茶来要喝,只见外头管家仆妇进来禀道:“回公爷,外头二门上说,岳将军和胡藩台到了,正在花厅奉茶。”
“唔。”年羹尧答应一声,嘱咐仆妇一句:“好生帮太太收拾进京的东西。”就要抬脚出去,却被夫人一声拦住道:“我是妇人见识,不知说得对不对,如今岳东美也是公爵了,名望也大,老爷待他,总不能仍像从前那样说排揎就排揎一顿,还是客气些儿的好。”
“我与他乃是师生,他有今日,还不是全仗着我与他的,哪里说得上什么公爵不公爵,你也忒是操心了。”年羹尧极不屑地一哂,也不待夫人再言,便整着衣冠往外宅去。
岳钟琪如今虽还兼着四川提督的职,可只因仍带奋威将军印信,所以尚留在西安帮着年羹尧处置善后军务,并未回成都任上。然而他原是成都本地的人,又是声威赫赫,无人不晓,所以即便不是亲身在彼,耳目也极是灵通。这会儿接了一个部属送来的信儿,便忙到总督衙门来,路上碰见也有公事要回的陕西布政使胡期恒,就一并联袂而来。
进得花厅坐了,却是汪景琪陪他们喝茶说话。片刻,只见外头年羹尧跟着十来个奴仆,迈着方步走过来。汪景琪在旁不过大咧咧一笑,二人便忙站起来,胡期恒因是文人旧友,又非公厅谒见,不过一个长揖,这边岳钟琪虽已位尊公爵,却不敢丝毫怠慢,先一个军礼说声“请大将军安”,又忙迎上去再打一个落地的躬,恭恭敬敬叫了一声“老师”。
“小岳怎么和元方赶到一处了,是商量着来的?”年羹尧也不客套,安坐受了他们的礼,随意着问道:“敢不成是户部那干子刀笔吏,在钱粮奏销上,又找了麻烦?”
“麻烦谈不上,倒先有一件好事。”胡期恒笑着一欠身:“大将军前番咨请户部,免追四省粮豆的亏空,叫部臣驳了。又上了密折,皇上明鉴,批了‘理当如是,已谕怡亲王’几个字,今儿户部的批复才算到了,总归依旨而行。这事他们不问了,也算省了咱们好大一块心病,不然都捣腾起来,真要按价赔补,实在叫官弁将士们不安。”
“他们早就该如此,不过是一群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的。行军打仗半年多,哪有个粮米草豆不损分毫的。若是不待我说,就直接免了赔补,也算他们有些体恤将士之心。这会子等我发了咨文,却还强三硬四的,若依元方你的意思,是仍要再请,可我这个性子你也知道,实在懒得和他们废话,不过和皇上说一句:‘臣礼宜静候部覆,何敢再置一词。然仍请圣主俯如臣等所情,则官兵皆沐皇恩’,让他们瞻前顾后的嘀咕去罢了。你们瞧瞧,果真是我的所料吧,就这一点子事,他们打四月一直拖延到如今,敢不是户部那位钱串子铁门闩王爷又和皇上说了什么了?我如今算是明镜儿似的,不过就是汪无已的那句话——功臣不可为罢!”
他一时说出这样话来,岳钟琪和胡期恒两个为官的,自然都不敢接了。特特是岳钟琪,这一仗下来,已是举朝侧目,虽说他身在西安,自家并不敢与年羹尧起了并立的意念,可朝中的心思,他也大略明白些,是再不愿他委于年氏之下的。前些日子自己在京中的家人,运回来不少造办处做的甲胄刀弓,顺道带了怡亲王的信给他,言语之间,什么古之名将,当朝卫、霍之类的话,直把他赞到天上去。就连胡期恒,虽是年家的挚友,可听他这样毫无忌讳之辞,心下自也十分不安。粮豆亏空,虽有军中转运艰难,不得已弄出些富余的缘故,但本随军粮台上下其手,贪墨公项,也决然不免。户驳清查乃是本分,宽免就是情分了。隔着锅台上炕请旨,将这亏空一笔扫了,本就有些不妥。今既办成了,他已是颇感庆幸,对年羹尧这一派理所当然的口气,实在不敢苟同。可又不好劝,只有干笑着饮茶而已。倒是汪景琪,落拓书生百无禁忌,在一旁击节叫好道:“亮工说得极是!”
“呵,还是无已知我,”见岳、胡二人都不说话,年羹尧心下也猜得一二,脸色微沉的一笑,轻咳一声问岳钟琪道:“你来又是何事?”
“回大将军,是成都送来信……”岳钟琪刚要站起来说话,只听外头东北方向,隆隆三声炮响。西安内城不大,平日就驻着八旗驻防将军、督、抚、提、学、布、按一众大员,如今又有岳钟琪及军中副将军、参赞大臣、总兵多人,并京中派来善后的户、兵二部钦差,俱都有折奏之权,接旨放炮乃是常情,因此都不以为异。只年羹尧此时心中已有不快,便要找一个茬子,当即叫了下人问道:“去瞧瞧,是何人鸣炮?”
一时间总督府飞跑了人到街上,转回来报道:“回公爷,是巡抚衙门放炮,范大人在接朱谕呢。”
“放肆!当年十四贝子领大将军印驻甘州,如何有同城之人敢放炮?传我的将令给西安府,日后西安城内除大将军行辕,其余衙门不得放炮!”一句话出口,岳、胡二人已是瞠目结舌,且不说甘州所有的文武大员,绝没有西安城这样多。就是遇事便拿出允禵的旧例来比这一条,也实在叫他们惶然。虽俱是大将军,但允禵毕竟宗室皇子,若动辄与他相比,那不如再比个更高的,直比到国初的摄政睿亲王罢了!只是他们一向知道年羹尧的脾气,也不敢驳,等下人领命出去了,胡期恒才低声道:“范中丞总也是大将军的旧交,还当稍存体面才是。”如今的陕西巡抚范时捷,即是先头马兰峪总兵范时绎的堂兄,亦为满洲开国辅相范文程之后,虽也是年羹尧的旧部,但毕竟出身近臣令族,倒似与皇帝更亲近些。年、范二人战时情分尚好,仗一打完,年羹尧如日中天,气势熏人,全不将西安众官放在眼里,巡抚提督,全不当是同僚,只作属员看待,实叫这位范大中丞有些情不能堪,所以交往也就愈淡起来。
“哼,范时捷虽看着与我极巴结,可他心里想的什么,我却知道。不过是他们范家是开国元勋,累世门阀而已,又哪肯真的打心眼儿里恭敬我了?”年羹尧如何听得进劝,不过轻蔑的一哂,又转向胡期恒笑道:“我打得这一仗,自然能带得鸡犬升天了。他范时捷回京早晚高就,也是顺理成章。等我这回陛见,就奏请皇上,升了元方老弟作这三秦的巡抚,如何?”
“我知亮工兄待我的恩义,只是……”胡期恒此时倒不知说什么好,深感若是再劝,也实在是不合时宜,只有心里暗叹一声,站起来揖道:“那期恒先谢过亮工兄了。”
“咱们兄弟还说什么谢字!”年羹尧一阵大笑,站起来扶了他坐下,略一沉吟,又问岳钟琪道:“你方才说成都有何事来着?”
第五十二章

若说成都的事,便难免又要牵扯到京中那位说风就是雨的天子身上去。只因青海的事大体已经安排定了,皇帝便叫年羹尧九月底由西安启程,入京陛见,也算给他这开基辟业的碰头彩,弄一个圆满。这也本是常理,众人都无异见,可不知怎的,这皇帝竟想着这样按旧例而行,是简慢了他千古君臣知遇的楷模——朝廷的恩人年亮工。因此不但大费周章,责难礼部想出些不合《会典》的新花样儿来,更有甚者,是旨下合该本年入京陛见的督抚,与年羹尧同时进京,以为大将军增色。
这一条旨意传出来,真叫督抚们好生的没脸。若论年羹尧如今,虽职任大将军,爵尊一等公,但说了归齐,大将军不过临时的差遣,事毕交印而已;这一等公么,在仪礼俸禄上是实,在权位执掌上,亦是虚的。所以板上钉钉,实实在在的本官本职,也只有川陕总督罢了。既与众人俱是一样的督抚,怎得大伙儿就要迁就他,有事没事,撂下政务公干入京?如今能做到督抚位上的,不是先帝老臣,便是新皇新贵,又有哪个是真正虚怀若谷好脾气的,不过看着年氏如今风头,隐忍不言而已。只有四川巡抚蔡珽,论门第,乃是汉军旗下平三藩时攻陷云南的大功臣,云贵总督蔡毓荣之子;论科名,亦是康熙三十三年的两榜进士,翰林庶常。年纪资历,都较年羹尧更优,如今屈在年羹尧之下做巡抚不算,还整日介被个年总督颐指气使,见面报名跪安,文书竟用谕令,如同属员一般。蔡珽亦是个性傲的人,自负才具资格,哪里忍得这些。即在战中,也多有争执,不过靠皇帝三番五次朱批压着,令蔡珽全听年羹尧之命,才做了局。
岳钟琪在成都久了,亦知年、蔡的纠纷,他虽不愿去管这些文人旗人们的麻烦事,但以他的地位,又实在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好全当个报信的人,不然真事事叫旁人来说与西安知道,则年羹尧难保不疑他是个骑墙有二心的。这会子成都提督衙门的部属们送来了信儿,岳钟琪也只好向年羹尧直言道:“是蔡抚和人说,老师觐见,本与他人不相干,督抚们代朝廷镇守抚恤一方,职任最重,若无事入京,自不必赶着老师的日子去。他还说——”岳钟琪用了一碗白水似的口气,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的并不敢看年羹尧的脸色,及说到此处,还是忍不住向主位上瞟了一眼,眼见年羹尧那一簇浓眉,已是紧紧拧着了,便愈发吞吞吐吐的卡住了,那千里杀敌的豪气,真是半点不见。
“还说什么?”年羹尧洪钟似的音色嗡得一震,直听得在座几个俱是心中一寒,岳钟琪嘴唇一颤,忙低了声道:“他还和人说,这个主张如今已经奏上去了,只待皇上谕下——”
“混账王八蛋!”年羹尧虽是书香世家,进士及第,可到底也在刀枪底下呆得久了,本就是个傲气,如今更添了几分烈性,急切时,言辞之中也难免要带些丘八腔,忽闻此言,已气得血涌上来,立时大喝一声,顺势便将那案几上零七八碎的摆设,统统拂在地上。
“大将军息怒——”几个人叫他唬得先一愣,都乍着手站起来,亏得岳钟琪见机得快,忙劝慰道:“他不过一说,也未必真奏;便是奏了,皇上也断不能从了他的心思的。”
“此人在藩邸能认得皇上,还是我的保人,如今竟干出这样混账的事来!”他拍着案子大骂一声,也不论一众家奴仆辈都在,便斥道:“我不过看着他是科举前辈,又略有小材,平素不愿与他计较,就他用的人,大坏了我的名声这一桩事,换了旁人,我又能轻饶得了?!”
“是,是是——”这里头的事,岳钟琪并不知就里,听见他骂,也只有一味诺诺支吾,一边递了眼色给汪景琪,求他帮着开解。
“亮工且消消气吧,这总与东美不相干的。”汪景琪总归身份超脱,见岳钟琪这一番巴不能找个地缝儿的样,忙笑着挥挥手道:“招亮工气的那件事出时,东美还在大漠里头找叛军呢,自然是不知晓的。”说着话,见年羹尧稍平了心思坐下,才又对岳钟琪道:“东美瞧见前日的邸报没有?亮工才参了川东道程如丝。”
“已经见了,我只听说,自打蔡抚上任,这程某人就十分巴结的,原是夔州知府,后蔡抚保了川东道。”
“可不是巴结么,也不知拿了姓程的多少银子!”年羹尧“哼”得一声打鼻孔里出了气,只骂了这一句,便不再言,一抬下巴,示意汪景琪接着说。
“那程如丝初任夔州知府,就用半价强买商家之盐,又有极穷的民人略贩些私盐,从川省到湖广去,官家向来从宽不禁的,也尽叫那姓程的夺去。去年有私盐船过夔州,程某又要连船扣了,那盐贩也是个胆大的,和榷关上的兵丁揪打起来,姓程的恼了,一时竟纠合了上千的乡勇、汛兵,在个商贾集凑得夔关上射箭发鸟枪。一时死的人呐,商人过客,就不必提了。蔡若璞受了他的银子,自然不肯举发,直等一应客商到了湖广,才将这事揭到湖广杨制台(湖广总督杨宗仁)跟前,杨制台本要奏陈,却叫蔡若璞先得了消息,告诉了程如丝,程某人实在无耻,竟着人和杨制台说,这是亮工的主意!等杨制台私底下与亮工问过了,才知竟有这么个不白之冤。如此一个酷吏贪官,亮工已经拜折参了,可听见成都议论,说蔡若璞是铁了心要力保的,真不知拿了他多少银子。”汪景琪边说着,边满是感慨地摇着头,他是个狷介狂生,却看不得这样酷烈害民的事,只叹道:“爱钱爱到这步田地,得蔡若璞这样巡抚,川人可怜呐!”
“确是混帐!”岳钟琪到底将门虎子,也实在不堪这些听闻,看着年羹尧的脸色自也立眉一怒,又道:“怕还不止这一件,成都的来人又和我说,前些时候重庆知府蒋兴仁自尽了,蔡抚奏报的是他亏欠库帑,畏罪而死。实则川省早就传开了,原是节礼送得少了,不堪蔡抚的凌虐折辱,被逼而死的,且是以刀切腹,死得极惨。”
“他姓蔡的当了多少年的穷翰林,什么都见过,只没见过钱。如今做了巡抚,见了钱,眼睛都黑了!”年羹尧愤然一拍桌案,又“混帐王八蛋”的骂了一声。他的为人,虽也绝非一介不取的“青菜官”,但因出身督抚之家,从小富裕惯了,便实在见不得为了几个银子,行那太下作的勾当,因此听得此言,不禁厉色道:“我不参他去菜市口,真枉为了这个总督了!”
蔡珽确奏了督抚们不必一处随年进京的话,皇帝十分客气,竟发下来给年羹尧看,只问依他的意思,该当如何。如此一来,到挤对得年羹尧有些不好意思了,虽是满腔的怨气,也只有回奏“自是不必同往”,以示臣子之谦逊。只是一股心火总要有个发泄处,于是落笔成文参蔡珽的折子,便写得愈发凌厉了,句句都说在到底处。
一晃到了九月底,太保公大将军、川陕总督年羹尧便带着上千家丁兵弁,风风光光往京城去。因午门献俘礼已在四月间行过了,故而他此次入京,并非要行那“大将军奏凯还师”之仪,若论理,也不过是寻常的陛见,本不劳礼部大臣官员再订仪注的。可皇帝却实不忍就这样委屈了劳苦功高的大将军,所以特命礼部因人设礼,拟定章程,专用在年羹尧身上。
这一路风尘虽然劳苦,可场面风光,也实在春风得意。陕省自不必说,是他自家的本管,及到山西,巡抚诺敏虽是满州骨鲠一派,打心眼儿里并不甚买年氏的帐,且疑他盛极将衰,若是用力太甚了,恐怕日后麻烦。正有这样想头,却先接了皇帝的朱批,叫他往来迎送年羹尧回京,务必办得体体面面的。既然皇帝有此一说,他也自只有遵命而行,亦是执礼甚恭。再入了直隶境内,就更是威风的不堪。因着直隶巡抚李维钧本是年羹尧的座下,所以直隶沿途的道府州县,或受了李维钧的指示,或是自家有心奉承,无不极尽巴结之能事。年羹尧本人自不必说,单单魏之耀等打前站的管家辈,叫道府一级的官们见了,也是朝服跪地迎送,兄台先生的满嘴里乱叫着;更有甚者,便是大将军派出的传令营兵,骑着高头大马呼啸而过时,亦有州县官员跪地听命。
将到保定府,眼前又是另一番情形。直隶总督李维钧亲率阖城职官,各个顶戴齐全,朝服补褂的远迎三十里,恭敬敬站在驿道旁边。远远见着令兵持旗飞骑而来,几百官员齐刷刷拍了马蹄袖下来,可可能望见年羹尧的中军旗纛时,便如秋天割韭菜一般,迎风舞拜而下。
“给大将军请安!”众口一词,说得干干脆脆,倒像练过一般。年羹尧马蹄尚有百余步,就听见这灌人心肺的米汤声。他高坐在马上,睨视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不禁一动,虽浑身上下的舒坦,但毕竟觉得有些越礼,然而转念一想,李维钧这个巡抚,若非自家的保山,又如何能当得上?就是再怎样孝敬,也是应当应份罢了。心里想着,那仅剩的一丝不安也不见了,只头也不回的轻轻一挥马鞭,后头一个皇帝派来学习军务的内廷蓝翎侍卫便骑着马,嗒嗒小步颠到跟前,躬身听命。
“去前头和李巡抚说,他也太过于周章客气了,就请起来,带路入城吧!”
侍卫应声而去,大咧咧站在直隶诸大员之前传了年羹尧的话,李维钧忙应一声,众人也未骑马乘轿,竟是几百个人步行着,引了年羹尧的一众仪从进了保定城。
巡抚衙门年羹尧下了马,又着人传了句话,叫官员们散了,才自走到前头去,与李维钧相见。他自己不过一身便服,穿戴都随性的紧,这头李维钧却是头戴镂花红珊瑚顶戴,身着二品文官的锦鸡补服,打扮得如同大朝一般。年羹尧瞧见他这一身行头又来行礼,倒不觉有些好笑,伸出右手虚扶一下,一翘嘴角道:“我走得匆忙,是不及换衣裳的,你又何必闹腾这么郑重呐。”
“应该的,应该的,大将军国家柱石,劳苦功高。”李维钧站起来挽了袖子,半躬着陪笑了,将手一让,年羹尧便随了他,踏进中门大开的巡抚衙门,边走边招呼了后头跟着的魏之耀,笑问道:“我们老魏的干闺女,如今你倒给扶正了没有?”
“老大将军还惦着这点子小儿女事,自小星(古人称妾为小星)认了大管家作义父,维钧哪还敢作寻常人待呢,如今早就扶正了,不过还没请诰封罢了。”李维钧听着一愣,想起是问爱妾张氏,忙招手叫了跟随家人道:“快跑着到内宅,告诉太太,就说大将军到了,快叫她来拜见!”
“什么大管家,既已扶了正,就是你的岳父老泰山!”年羹尧一时听得大笑,想着堂堂首善的巡抚,竟成了自家奴仆的女婿,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熨帖。脚底下的步子也快起来,边笑道:“到底是夫人了,又何必登堂拜客,我就不必见了,只叫她来拜干爹罢!”说着又大笑了一阵,方随着李维钧进了花厅。却不是分宾主落座,倒是年羹尧坐了正位上首,李巡抚不过陪坐在侧而已。
一时又奉茶寒暄过了,见他仍是一脸拘束,年羹尧便笑道:“人都说我是个穷讲究的,最重旁人待我的礼数,好拿大。其实都是看错了我了,这不如今的江苏藩司鄂尔泰,字毅庵的,乃是我的同科举人,也是老相识了。年初我叫个家人去江南办事,顺便到藩司衙门拜会他,这位鄂年兄倒好,竟是一脸的正气,高坐堂上,不过问一句,‘你主子可好?’就不说话了,那神情,倒吓得我叫去的人,跪了个安说声‘大将军问大人好’,就跑出来了。哈哈,这人的性子隔了几十年,真是丁点儿也没变!我看你到该学学他,一省封疆,何必就这么拘禁了?”
“是是,大将军功盖当世,却是不矜不伐,虚怀待下的。”李维钧面上陪笑着奉承,心里却一点儿不敢怠慢,深秋九月,脸上竟渍出汗来,又不敢擦,仍旧是战战兢兢的模样。
年羹尧见他如此,心里更自得意,接了奴仆的奉茶闲话道:“如今你做这直抚,也有小两年了,倒觉得如何?”
“托大将军的厚福,倒也罢了,只是——自打上奏了摊丁以来,总不免被田多的人埋怨。京畿五百里内,俱都是旗地,又有好些皇庄王庄,时常闹出事来,维钧作巡抚的,不能节制各路提督、总兵,多少事,实在力所不能。去年入见时,皇上叫我若因摊丁的事被人攻讦掣肘,不妨就去求怡亲王庇护,不过维钧心里总想,我本是大将军荐拔的人,大将军凡是亦自能照应我,又何必去求旁人——”他说着,便偷眼去看年羹尧的神色,只见年羹尧先是静静听着,及听到皇帝命他结交怡王一节,便皱起眉来,再往后,听见自己那示忠示敬的话,嘴角就又翘起来,细嗅了嗅那杯中龙井的清香,一挑眉梢道:“这又有什么难处,直隶要冲,天下之首,本就该设一个总督才妥当。这回我进了京,就像皇上去奏,改你这个巡抚作总督,加一个兵部尚书衔,只叫提镇们都听你节制,自然就好了。”
“大将军这番心意恩情,可叫我怎么说呢——”李维钧乍一听这话,真是意想不到之喜,他原想着摊丁入地的折子一上去,就大得圣心,自是能官升以品的,不料如今骂他的人实在多了,皇帝虽百般抚慰,却把个升官的事搁了下来,自己与张氏许得那一品夫人的愿,也总不能成行。这会儿听年羹尧说得如此轻快笃定,实实叫他喜得眉目生辉,忙离座拜了下去,惶恐道:“维钧断不忘大将军提携之恩。”
“何必又多礼来。”年羹尧见他如此,也并不起身相扶,不过说了一句客套的话,等他站起来,便道:“你是常进京的,可有没有听见,如今仗也打完了,皇上是欲让我回去,还是留京?朝中的各位,又是如何意见?”
“这——”李维钧一时语塞,依他自己的意思,自然乐意年羹尧入相,如此也算有个倚仗,可京中的信儿,到底丁点儿也没透出来,他近来成日琢磨的,也正是这一回事。此时听年羹尧问起,也只有含糊道:“维钧是寒门出身,朝中的王大臣们,并不认得几个,实在没有听说——”
“哼,这些人呐!”年羹尧鼻子里轻轻吸进一股气去,皱了眉一哂,“他们的心思,我自然知道,不过是怕我进京,分了他们的权罢!不过他们的这些小意思,我也着实是不怕的,就是总理事务,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过承旨而已,在外人跟前说嘴罢了。起五更爬半夜,朝房待漏,御前伺候,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话也说不痛快,气也喘不痛快,竟不是人过的日子!哪里及得我在西安,一样是累朝故都,却落得一个舒坦随性儿呢!”若说他全然不愿入京作那真宰相,但当个出将入相,千古名臣的美誉,也真是胡说了。可若说进了京,须叫他放下西北的四省之地,几十万雄兵,特特是坐镇一方,颐指气使的舒坦日子,确也有些不舍,这会子听见李维钧说京中竟是个没信儿的,他心里便极不是滋味儿,想着当道的人们不过嫉妒他功勋本事,私底下和皇帝嘀咕了,合着伙儿的排挤他而已。于是冷冷一笑,负气说了这一番大犯忌讳的话,末了又道:“我平日里虽远远儿的,可也知道,如今皇上,实在很信那两个人的话。隆老舅不必说了,在吏部,是威风得紧,可他到懂些个什么?是能文的,还是能武的?不过成日里耍他那舅爷的派头罢!至于东华门外那位王爷么——听说是极本事的?挤对得满京城的京官儿哭爹叫娘的要卖儿卖女了?皇上既直说了叫你求他,你也不妨一求,我原在翰林院的时候就听说,他打小儿就是个礼贤下士的,直礼到叫先帝都看不得了,才无职无爵的光杆儿了十几年。”年羹尧说着,自轻蔑的一弹袍角道:“若叫我与他们日日在一处办事,竟真是屈了我的心了!”
第五十三章

在保定城盘桓了两日,年大将军便黄驹紫骝,直向京城而来。德胜门外,礼部早已排好了班,上而内阁,下而八旗六部,就依大朝班次,一大早,在城门外关厢处齐集迎候,专等大将军虎驾入京。
左右总不见来,天近十月,已是立冬时节,京城早就树光草净,风嗖河冻的干冷。上千号大臣官员们齐整穿着冬朝服,内阁大臣和各部堂官们尚有礼部预备的棚子躲躲懒,只剩下一应六部寺监的郎官,各旗的参、佐,哈着手,跺着脚,缩着脖子,想说话又不敢,只恐喝了风,就在寒气逼人的官道上,哆哆嗦嗦,眼瞪眼互相瞧着。
及日头升到正中,等了两三个时辰的官员们终有忍不住的,先还不敢派年羹尧的不是,只私底里三三两两的偷骂礼部是个骑马不带鞭子——就剩下拍马屁的。几下里议论得声儿大了,传到棚子中坐着的礼部侍郎三泰耳朵里——这仪注正是出自他的手,顿时满脸都是酱茄子色儿,一万个挂不住,心一横走到如今管部的裕亲王保泰跟前,嗫嚅道:“要不王爷叫个人去瞧瞧,您看这……”
裕王此时在棚子里,早已绕了一百八十个圈儿,他是一贯只有自家摆谱儿的人,哪儿受过这个。这会儿宗室里高爵的诸王贝勒,并无一个人在此,只他因是管礼部的,所以没奈何被请来坐镇。正烦得满心不自在,穿着冬朝服抱着手炉来回的溜达,一见三泰过来,本就要发作,待听他凝眉攒目地说了这句话,便愈发来了气,一墩那蝴蝶如意纹的瓜棱手炉在案上,愤然对三泰说了句:“什么东西!爷倒要在这儿候着他!”向外大喊一声“备马”,接着便拂袖离去。一时鞍辔叮当,十几个护卫簇拥着裕王,径直驰向南面城中,留下一干目瞪口呆的官员们,仍在原处候着。
又等了半晌,便见尘埃泛起,先有一骑快马,飞驰而来。及至近前,众人才瞧见是一个千总服色的戈什哈,手持一面令旗,在迎候的最头处停下来,也不下马,只大喊一声“大将军到了!”
一时间大伙方才恢复了些精气神儿,裕王已负气先走了,只有礼部两位尚书慌手忙脚的招呼着列班。几位年老位高的大臣们从棚子里走出来,有的已是眯了两个觉儿,让风一激,把刚要打出来的哈欠也憋了回去,搓搓手整齐了冠带,才慢腾腾往队中走去。恰待众人都安顿停当了,只听北方官道上远远的喧腾开来,本有些阴霾的天被上百面大旗蒙住一半,显得愈发暗淡无光。长长的马队后头是大小不一的舆车,支支扭扭的发出长短不齐的和声。声音越来越近,直听得众人有些烦躁的耳鸣时,便清爽爽看见十六个精壮汉子在前引导,后头一等公爵的仪仗排列开来,拥着大纛旗下的年羹尧,已近在百步之内。
百官即在眼前,年羹尧却不发令,先头的引马亲兵也只有继续向前。三泰眼瞧着事情不对,也顾不得自己总是五十多岁的二品大员,忙一提袍子小跑过去,才要从中路插到年羹尧马前,就叫打头的亲兵横出佩剑拦在当前。他心里腾得一怒,却不敢真带出来,喘了口粗气勉强笑道:“已奉了旨意,前头内阁六部各官俱都排班迎候大将军——”后头的话不言自明,总是要年羹尧下马过去寒暄的意思。那亲兵却是个不管不顾的,只乜斜着眼睛问一句:“你是什么人?见大将军仪仗,怎么不跪?”
“我——”饶是三泰见识不少,闻此也是惊得语塞,强压着怒气一皱眉道:“礼部右侍郎三泰,请见大将军。”那亲兵虽是粗人,也知道礼部侍郎大约是官职不小,虽再没问下跪的事,却是半句话也不答,只扔下三泰在当地,自家跳下马来,稳扎着步子走到年羹尧马前,漂亮的一个单膝跪礼,禀道:“回公爷大将军,礼部侍郎来报,说百官在前头迎候!”
“喔——”年羹尧傲然只一点头,竟吐出两个字道:“走吧。”
一时间,车马人众,便呼啦啦向百官的队伍而来,直令众人无不谔然不知所措。礼部两个尚书站在前头,眼看年羹尧的马头已到眼前,想起仪注上有行礼的款目,此时不见年羹尧下马,也只有事急从权,高喊一声“给大将军请安!”自己便先打下千儿去,后头的人心里虽恼,到底也不肯做了仗马之鸣,俱都有样学样。顿时问安之声此起彼伏,年羹尧马头所到之处,已是俯身一片。唯有内阁学士史贻直,本是年羹尧的同年举人、进士,最是端肃守礼,眼见两侧诸官都已屈膝,却只立着不拜,及至年羹尧马头近前,才绷着脸一个长揖,并不言语。
“可是铁崖老弟么,久不见了!”年羹尧见百官队中竟有如此大胆之人,本要发怒,待一细看,才知是史贻直。他一向以科名自居,极看重的,就是这年兄年弟的名分,又打心眼儿里敬重骨鲠严毅之士,轻那奴颜婢膝之人。此时见百官的趋奉,心中虽甚得意,但骨子里却是视如敝屣,极是个瞧不上。忽见史贻直这样作派,竟不觉大生知己之感,翻身下马走到跟前,低身一扶笑道:“铁崖老弟《太史公书》念得好!”
“大将军过誉了,贻直并没有汲长孺的风采。只是大将军么——亦乏卫烈侯的退谦。”史贻直见他引出汲黯“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耶”的典故,想起卫家的下梢,心里倒翻上一股不安来,面色愈发凝重起来,复又一揖,朗然而答。
一句话说得年羹尧仰天大笑,也不顾众人的礼,一手便携了史贻直,由德胜门入城而去。
入得城去过鼓楼大街,一路上都是围着看热闹的旗营官兵家眷。京里早就传开了,都说年大将军是白额虎转世,最有煞气,怪不得连喇嘛也镇住了。一时间万人空巷,都往北城来,大槐树的枯枝子上爬满了六七岁的孩子,及至年羹尧坐骑经过,路旁的人们就都跪下来,口呼“大将军神勇”。
年家在京的宅子本在宣武门内偏西,因他是要先面圣的,所以打发了家眷向西,自己由礼部的一个员外郎陪着,带着十几个亲兵,往东华门而去。一路遇着内城的宗室王公们出行,见人家下马问候,他亦不过在马上持鞭拱一拱手,就策马而过了。
小半个时辰后方入了宫,及至歇山顶黄琉璃瓦的养心门下,已见四个总理事务王大臣站在那里。瞧他过来,廉王便满面春风迎上去,亲亲热热执了年羹尧的手,又一拂他肩上的浮土,笑道:“亮工这一路着实辛苦,和去年一比,还真见瘦了!”说着便挟了他的手臂,并不待他身子略弯下去,只往内里拉道:“皇上和我们都实在惦记你,这会子瞧着你平安,可真是佛祖保佑了!”
听他这话,且不说年羹尧这样志得意满的将军,便是那再虚怀若谷的人,也难免气壮起来,一时间众人都各怀心思地笑着,又相互点头致意了,就雍雍睦睦地都往养心殿里去。进得大门,一干太监内侍也都笑嘻嘻的,张起麟和苏培盛两个迎在门口,一伸手作了相让的姿势笑道:“万岁爷叫大将军和王爷大人们进暖阁里说话儿。”
皇帝亦不同往日一般盘膝坐在炕上,而是负手站立着,等在东暖阁门槛里头。几个人鱼贯而入,照往日,是廉、怡二王在前,隆、马二人在后,此时多了个年羹尧,却是站在怡王右手,前三后二的格局,一齐行礼到:“皇上圣安!”
“今儿真好齐全了!”皇帝亦是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细缝,上前弯了身子一拍年羹尧的右臂,热火火的转头命苏培盛道:“还不招呼人给大伙儿设座!”应声之下,五个小太监已躬身搬了绣墩子进来,众人又一礼谢过了,方坐在炕对过儿。
“你大老远回来,本该咱们君臣先说几句体己话儿的,不过实在先有几件要紧的公事,也只得叫他们一并进来,好赶着先办了。”皇帝满脸喜色,殷殷切切地看着年羹尧,开口便是这样的话头,直听得另四个人好生不痛快,难不成除了办事,这正经的中枢宰辅,倒成了碍眼的了?廉王心里一阵冷笑,余光一扫旁坐的怡王,见他面色到还安详,也只好起身回道:“臣等听皇上吩咐。”
“头一件呐,因你来,朕便叫了喀尔喀四额驸和六额驸也来,回头你同怡王、舅舅,还有理藩院几个,再加上他们两个蒙古的,要一并议一议往后蒙藏和阿尔泰驻兵的事。先头王大臣们议的,你大约也见着了,总归他们不在前头,不及你知道的明细。罗布藏丹津虽剿灭了,总留着阿拉布坦这个祸患,还要防备些。”
“是。”年羹尧绷着脸正色一躬,心里却是极欢喜。国家大事,惟祀与戎,按理,这本是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旧管。如今排开了众人,却特指了他进来,且又说大老远招喀尔喀两王入谒,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岂不是说本次会议,就是怡王、隆科多,也不过装点陪衬而已,原就是要他作主的?想到这,心下越发生出一股当仁不让的气度来,起身便道:“先头议政处所议的,臣瞧着虽不无道理,可到底——”
“罢了罢了,等你们再议了拟来折子看,你只这么空口说,朕一时也记不那许多。”皇帝见他得意地厉害,竟当场就欲说话,且张口便要揪出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毛病来,眼见那四人的脸色都一时发青,忙笑着一摆手,止住了他又向隆科多一笑道:“再一件事,吏部先头给西征将士们议功议赏,虽也议得很公,可总也是他更知道哪个出力多些儿。这么着,回头吏部的会议,不如他也去,再给你们把把牢如何?”
“嗻,奴才们必得用心同大将军请教。”隆科多早恨得后槽牙痒痒,脸上却不敢显出丝毫的别扭来,只有一躬应承了,心里在一旁愠气而已。
“他早年在藩邸,朕就很知道,记性口才都是极好的。”皇帝只当没看见众人的神情,用手一指年羹尧,总是十分开怀的口气向廉、怡二王道:“这些日子他既在京,逢上传旨的事,就叫他和你们一处吧。若有齐集、合奏的事,也与你们一并为首领衔才好。需得叫人看清了,如今的朝廷,是何等的内外同心,将相一体才是。”
“嗻。”皇帝说起大道理来,几个人也只有站起来一起回应,心里想着,皇帝这番安排,所要的,不过是叫年羹尧也过一把总理事务的瘾罢了。只是年羹尧身为外官,怎得就连一声谦谢也不曾有?一时揣着浑身的不自在,又想起开头皇帝的话,几个人便只有辞出来。廉王、马齐打着哈哈登轿回府,隆科多嘟嘟囔囔要先往吏部去预备和年羹尧的会议,怡王却只往最近的养心殿值房处去,又命人道:“请兵部伊大人来见。”
养心殿里说话的人,一时只剩了皇帝与年羹尧两个,皇帝愈换了亲近热络的神情口气,直看着年羹尧尚且肃然的样子笑道:“既没有外人,何必这么拘谨了,倒不如仍旧像在藩邸一样畅快才好!”一句话说得年羹尧也大惬意起来,登时松泛了身子,将绷着的两条腿放开了,分在两边支撑那矮小的墩子,声气亦失了谨慎,照平日的做派爽快笑起来。
“就该这样才是!”皇帝见他果真放得开了,大笑一声拊掌在胸前,自己站起来,眉目生辉的喜道:“你这一仗打得真是啊!朕原本想着该当是好的,不料竟这样好!可真真岂有此理了!”说着话,见年羹尧也要随着起来,忙一把上前将他按住了,笑得额前抬头纹直皱起来,“朕竟不知该如何赏你才好,如何赏你一家才好呢!”
“实在是皇上圣明,洞机万里,臣——”
“哎——何必还说这些场面上的话,除了列祖列宗护佑,其余俱是你的功劳嘛!”皇帝才听他谦了一句,便急摆摆手止住了,只叹着气摇头道:“惜乎不能得一二十个你这样的人去做督抚,代朕分忧。”
“皇上爱惜人才之心,祖宗可鉴,我大清得天地之钟爱,自也是人才不乏的。臣这些年在西北,倒也细心留意了,文武诸臣实在也有些个出众——”
“唔?”皇帝自来是个心有七窍,意达八方的,一听这话,便知道他是要借机荐举。心思灵动间却不肯就接他的话茬,倒是一口改了腔笑道:“且不说西北的人才,左不过你折子里早晚都提过。朕倒想问问,你这为官先后也有几十年了,可知他处的官,又有哪个是可用的?”
“唔——依臣之见,督抚之中,当属李维钧是最有才具的。”
“朕知道,你是个内举不避亲的。”皇帝听他说得如此痛快,又知他此行是在保定盘桓了两日的,不觉一笑,坐回炕上把玩了案头的镇尺,“他自奏了地丁的事,日子倒很难过。”
“臣的愚见,皇上不如改直隶巡抚为总督,叫李维钧任了,一则人尽其才,二则也叫人瞧瞧,皇上要保全他的心思。”
“好,这个法子甚好,明儿你代朕传旨吏部。”皇帝一拍桌案,极嘉赏的点点头,又问道:“诺敏、田文镜两个,也和李维钧是一样,总是个孤苦无依的直臣能吏,山西河南,也没有总督之设,如今也依了李维钧的法子,将他们改抚为督,节制军务,如何?”

那田文镜初发迹时,便因遇着年羹尧的缘故,一见面即是相看两厌。年羹尧后又屡听人说,他是个好招惹是非的老搅屎棍子,蔑视科甲,凌虐绅衿,更愈发嫌弃起来。至于诺敏,本是隆科多所荐的人,管他好与不好,自不入眼。此时听见皇帝这话,他心里便很不以为然,却因李维钧是自家所提,此二人的情形又与李维钧极像,倒噎住了,略一沉吟道:“诺敏、田文镜两个,臣确也见过,实在是——极平常人,不及李维钧的。”
此言一出,即是明驳了皇帝的回,端的是说皇帝阅人无术的意思。话说出来,年羹尧顿也觉得失礼,可再想找补,确是不能的,只有轻咳一声掩过去,再看皇帝的神色,倒是不甚相干的模样,只一笑又转了话头道:“你参蔡珽的折子,朕已经瞧见了,不想这人竟是如此负恩!这会子朕已经叫了刑部派人去问他,想必是要开缺了。还有范时捷,他们范家的人,总归还是有一个在京里的好,这回又加着有功,朕欲叫他不拘哪旗补一个都统,也算是荣归。这么着陕抚的缺儿也就没了人了,两省都是百战之余,朕想着调两个年轻有力量的人去,也好帮你——”
“皇上——”年羹尧乍听这话,想着皇帝竟要派了外头的官到西北去,心里不觉一沉。总是他这些年辛苦经营,四省文武,俱属心腹。只待蔡、范两个一走,更无一个外人了。若此时到要调两个不相干的巡抚来,岂不是一番心思,即将付之东流?一时难掩焦躁,便忍不住顶开了皇帝的话,忙不迭的起身拱手道:“两省战后,实在有许多要安顿的事,若不用熟手,只从外头找人来,臣恐他们不能胜任。依臣平素里看,如今的陕西布政使胡期恒,四川按察使王景灏,都是巡抚之才,又是随臣一路办军务下来的,不如——”
“这两个人前后都是你荐的,你们自能合得来。”几番话下来总不投机,饶是皇帝心里本有个底数,脸上仍不免露出些不悦来。强挨过去,定了定神,也觉无意再聊,不过站起来拍拍年羹尧的肩头道:“西陲要紧,必得慎重从事才好,容朕再想想吧!”说罢了又自失的一笑,换了满口的轻快道:“后儿十月初一是祥弟的生辰,他还有服呢,自然也不庆贺。要说西边这一年多的折腾啊,他替你操的心,也实在不比朕少。就说你在西宁困守的那几日,他也是日夜悬念,及说解了围了,着实也给你掉泪念佛呢!先头几个月他身子欠安,折子里头都和你说了,你这回进京,本也该带些东西去家里看他的,倒不如就后儿个去吧,赶上他的好日子,自然感你的心意了。”
“是——臣遵旨。”几句话说得年羹尧心里着实腻歪,可也总不能辞,只好木然一点头,算是应承。
“你这一路也乏了,早回去歇着吧。这回有日子呆着呢,咱们总归少不了叙的时候儿。”一时无话,两人也都带了倦色,皇帝先说了一句送客的话,又补道:“听说你家眷也回来了?赶明儿叫进来瞧瞧贵妃吧。”
及待年羹尧跪安出去,皇帝便站起来,披了大衣裳,自走到养心殿门口,望着外头初冬萧条落寞的宫闱院落发了一会儿怔,即向门口立着的御前侍卫道:“怡王回府了没有?”
“怡亲王在造办处值房候旨呢。”
“快叫他来。”皇帝心里一阵宽慰,自在门外边呷着被风吹得起了涟漪的奶子站等着,不一时,就见怡王疾步从影背墙后头绕过来,迎面看皇帝在殿前,忙边行礼道:“这会子起了风,皇上留神受凉。”
“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奈何?”皇帝一改方才的笑颜,脸顿时苦起来,拉着怡王进了殿中,叫人掩了殿门,也不进暖阁,只在正殿宝座上坐下。他眉头皱得紧紧的,一手在那黄绫子坐垫上乱划着,半晌方一拍右边的迎手:“这人忒不知好歹!”
“臣方才问了晌午德胜门的情形,有两个是不懂人事儿的。怡王站在宝座前,自也沉着脸色,比划了两个指头向皇帝道:“一个保泰,半道儿私跑回城里,违旨渎职,不知道天高地厚;再一个就是年羹尧,百官跪迎,纵马驰道,真真是——狂悖以极!”
“都不是东西!”皇帝“哼”的一声,吐出一口恶气来,“保泰成日介跟着老八他们跑,还狂得什么似的,以为朕弄不了他了?年羹尧——你没见他方才在朕跟前,竟连个坐像儿也没有——”
“西陲四省,要冲过于三藩——”怡王接口便是这一句极到底的狠话,及见皇帝眉间一颤,却自改了口道:“臣看还是调他回京吧,总归功臣是要保全的。”
“哈,调京?出将入相啊?”皇帝一听这话,倒不由喷得一笑,从宝座上站起来,指着东暖阁说声“里头坐着说”,边向内走着调笑道:“他调京了如何安顿?且不说别的,就天天瞧着,你的日子是好过的?”
“一个八佛爷,一个佟半朝,已经是难过了,皇上实在是体恤下情。”怡王叫他一句话说到心坎儿里,自己也笑起来,见皇帝脸上的神情渐暗下来,自也变了正色道:“也只有先借奖功升赏,调开了四省文武。”
“他未必肯呐——”皇帝轻叹一声,微摆了摆手,“何况舅舅如今在吏部,也愈发自行其是,府道之下,不尽由着咱们。”
“循序渐进,总有法子的——”
“唔——”皇帝一时无奈,凝神望着窗外顶着北风,弓着背,哈着寒气,来来往往的身影,半晌,也只好点点头道:“我叫他初一去见你,到时候,再试试吧!”
第五十四章

父死,服制守丧二十七月,是儒家宗法,亦是国家体制,王孙公子概不能外。因此怡王这个生日过的,也只有安安静静。不排宴、不唱戏、不待客、不升正殿,只着常服,在日常燕居的便殿受了王妃、侧妃、诸子女,并长史、典仪、护卫一干府属职官,正蓝满、蒙、汉三旗及包衣佐领、管领下有爵位品级京官们的行礼。一干弟侄姻戚、朝贵僚属,人是不必来了,但须写一贺笺拜问,于前一日递送王府。自然,奉承寿礼,什么寿联成副、绣屏成架、锦帐成铺、莲履成双,种种吉祥名色,也一应不少。
两三筐半人高的贺笺、礼单,怡王自不能件件亲看,不过站在一旁瞧着,说出几个要紧人物的名字来,待侍宦们找出来,方一一翻过撂在手边,又蹙眉道:“再细找找,怎么不见抚远大将军的?”
“是在奴才这儿收着呢。”一旁尹继善听他问,忙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素色笺纸并一折礼单来,呈上道:“昨儿就嘱咐了门上昂邦,大将军的这份儿,并没和别人的混在一处。”
“嗯,你有心了。”怡王也是一笑,伸手接过来,指着方才那抽出来的几张笺道:“回头将那几筐东西分给不拘哪些相公,叫他们去写回帖。这几个你来写,口气愈谦逊和缓些才好。年亮工这个——”他边说着,边就看那抬头上的字:“太保公抚远大将军川陕总督年羹尧顿首谨贺怡亲王殿下千秋。”列写职名本是敬意,但写得这样又长又全,就实在颇有显摆威风之嫌了,况年羹尧的字怡王是久见了的,一望便知这处并非他的亲笔。一时心中就起了不悦,本要说“这个回帖我亲自来写”的话就势收了回去,也不再瞧后头的四六骈,只将那这帖子轻轻一顺在案上道:“这个你也一并回了吧。”
午间用过膳,怡王便和赶过来拜寿磕头的兵部侍郎伊都立对弈闲聊,以待年羹尧。年、伊二人俱是世宦子弟,北闱(顺天府乡试)的同年,本来情谊颇好,如今又兼公务相通,愈发联络的多了。年羹尧最爱人捧,伊都立又最会捧人,两好儿凑在一处好儿,竟是无话不说起来。只近得伊都立称年羹尧,连公爷大将军几个字也不必叫,言来书去,仍唤年兄而已。
两人眼睛瞧着棋盘,心思却全不在棋上。怡王两指夹了那雪白的象牙云子,却举着手簇了眉,眼见是走了思绪。伊都立先不敢提他,半晌方瞥了一眼后头站着观棋的尹继善,轻呼一声“王爷”。
“皇上这回实在是难为我了——”怡王“喔喔”两声回过神来,又将棋子扔进铜胎掐丝的珐琅彩盒里,胳膊抵在棋枰上,捋着须髯叹道:“年亮工虽是皇上潜邸的人,可外放得早,我先前与他也并没什么交谊,这会子他又是大功初成,就这么两下里见着了,空口说白话,倒还有些别扭。”
“年亮工就是个顺毛驴——”
“你要我拉下脸来呼噜他?”怡王眉梢微微一挑,含笑接了伊都立刚出口的话,“那他要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呢?”
“这——”
“你陪我一起见吧,好歹你们情分不错。”怡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那楸木棋枰,又指了伊都立笑道:“还是你来呼噜他更好些儿。”
“可王爷与亮工若有机宜军务说——”
“我不和他说军务,只说人物。”怡王抿了一口案边的清茶,吐出来的气息幽幽隐隐,令人捉摸不定,“切记切记,我是不要你呼噜的,你只呼噜他就是了。”
一时无话,人人都想着各自的心事,又等了一炷香工夫,就见外头王府长史哈达急匆匆走来,进到屋里一个千儿打下去道:“禀主子,年大将军这会子进了街口,先头的家下人已来递了手本了——”
“唔,手本送还,开中门,请进。”怡王起身整了整衣服,边道:“你们随我去二门迎一迎。”
“年——年大将军穿补服谒见,主子要不要——”哈达却屈着身子没动,声音一颤,又补道。
“他怎么到这样客气起来了?”怡王闻言“哈”的一笑,确有些出乎意料,忙命道:“快去叫人预备更衣。”
眼见怡王面露喜色,哈达心里愈发惴惴不安起来,及等跑出去传话的太监带了一众人捧着补服衣冠进来,想着现在若不实说,到时更难收拾。只好硬着头皮怯怯道:“请主子稍待,门上人说,这年大将军所服的乃是皇上特赐的四开叉团龙补服、黄带,王爷——”
“着实可恶!”怡王被他一句话直气得倒噎,已经放在挂珠上的手一抖,将那盛珠子的托盘一推,哗啦一声,一百零八颗玛瑙珠子就势碰击着一阵脆响。论理,公服谒见,本是尊敬之意,可年羹尧这一身特赐的打扮,已与亲王服色相同。若是怡王没问清了,也依着宾主同服之理穿戴出去,则旁人单看衣冠,绝然分不出尊卑。如此用心,不言自明。一时屋里的众人都紧低着头,再不敢言语一句,只伊都立仗着是至近的姻亲,凑近了喃喃劝慰道:“王爷息怒,年亮工他确是忒放肆,真真浑不吝,没里儿没面儿到家了——”
“主子该用皇上特赐的金黄补褂,鹅黄带子,方与大将军的所服相配。”尹继善的脑子极快,见怡王满脸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神色,忙递了一句。亲王朝服、补服,外袍惯用蓝与石青,怡王蒙赐金黄,乃是朝中独一份。可一则丧期未过,二则不愿显得与常人殊,他自受了这个恩赏,却是从来没有穿过的。这会子尹继善提了这个醒儿,亦算是帮众人解了围,年羹尧既着了特赐的衣饰,怡王以宾主之礼,自当奉陪,亦是情理之所必然。如此,那黄灿灿的颜色,谁人一见,也知是尊贵冠绝人臣,荣宠内外无双的。
“这话胡说了,哪有主人与宾客争体面风光的道理,当我和他一样没起子(北京方言,意为没见过世面)?”见尹继善的话引得众人连连点头,他自己心里的火也压了压。千不念万不念,总念皇帝这会儿也还敷衍着年氏,自己实不能真格的和他一般计较。于是挥手叫退了一干端着顶戴袍服的奴婢,自对哈达道:“穿什么不穿什么,又如何能由着他?去传我的话给抚远大将军,就说本府尚在守制,恕不能补服相迎。叫门上服侍大将军换了常服来见吧!”
“王爷明达,上善若水,大道无形。”伊都立抿嘴一笑,躬身说了一句奉承的话。
“何必说那么好听,受夹板儿气而已——”怡王冷笑一声,心里仍旧恼得发寒,却不肯露出一点气急败坏的意思来,边慢慢踱出屋去道:“皇上跟前你们都需替我作个见证,说说我是怎么个作小服低法儿,伺候他国舅大将军的。”说罢也不到二门去迎,只叫哈达去大门上候着,自己往王府东路的待客之所去,站在九曲回廊之外等着人来。
一时便见年羹尧叫哈达引着往这边来,果然是换了身便服袍子,却是一脸的不痛快。怡王负在身后的双手狠狠一攥拳头,面上便挤出一丝笑容来,慢慢向前两步,迫得年羹尧只好前趋几步,本以为他要过来相扶的,便口中说着请安,身子微向前倾,却不料怡王一下子又站住,并不上前,只说一句:“亮工何必多礼”,他这千儿就不得不打下去。及见他一膝落地,怡王方又紧走几步俯身扶住了,笑道:“亮工太客气了。”
“皇上叫羹尧来贺王爷的千秋。”总归是当着面,再大的气性也不好撒出来,年羹尧也只有直起身子强摆出一副好脸来,见伊都立也在一旁,便半讥道:“学庭老弟得了好儿媳妇儿,就不得空到寒舍去瞧瞧我这百战余生的人,倒只能在王爷这儿叙旧了?”
“哎——亮工家的门槛只怕轮不上他这侍郎来踏吧?”怡王一阵大笑,边偕了他往厅中去,边回头问伊都立道:“你们这一科的北闱人才鼎盛啊,张衡臣和吏部的史贻直、刑部的励廷仪都是?”
“王爷记得不差,如今江苏的藩司鄂毅庵也是。”伊都立在后头满面堆笑跟着,边回道,“蒙先帝和皇上圣恩,忝居卿贰的确是不少,可若论真正经天纬地,上马军、下马民的本事,也只有亮工兄是出尖儿的了。”
“论会说话儿着实比不得你伊学庭!”年羹尧早叫他捧得哈哈大笑起来,不过碍着怡王在这儿,不便太过张扬,只笑道:“王爷不知,这伊学庭是再聪明不过的了,我们那一科,就他的岁数最小,不过是伊相国太尊贵,他大公子不稀得与我们寒门小户的争名分,才不考会试了罢!”
“亮工实在很会埋汰人。”几个人进了屋去,分宾主坐了,随侍的太监献上茶来,顿时一股热腾腾的暖意布满了这华美的厅堂。听年羹尧这样粗声大气,傲骨凌人的话,怡王只心里冷冷笑着,去不肯带出来,一头吩咐了人再将熏炉里加些碳,边笑道:“我与学庭也是大婚时才认得,虽是亲戚,到不及你们这同年的交情早。”
“正是正是,那时候发了榜叙同年,还去拜望过老公爷。”伊都立乍听怡王的话,实在有些不敢接,若当下认了,岂不是说若论先来后到,自己与年氏的情谊到更近于怡王了?心里琢磨着一打愣儿,当下又想起方才说的“呼噜”的话,见怡王冲着自己微一点头,便忙应承了。再看年羹尧时,已是得意得满面春风。
“怪不得,既然你们这样好,亮工啊——”怡王见时机已到,边呷着茶,只作闲谈一般,温和道:“如今四省几下里的巡抚都因功受赏要升官,听说蔡珽又是那么个混帐不成事的,倒不如你和皇上提一提,叫学庭去川省接了印吧,总比外头调一个去,还得起头儿认识的好。”
“这怕不妥——”本是闲磕牙的混说,不觉叫怡王兜得撩到人事上头来,年羹尧脑子一醒,吐口就驳了回来,及说了,自己也觉太过突兀,便补道:“川省西连藏务,南达苗蛮,十分紧要,需得熟手才好。”说着略带了些歉意转向伊都立道:“学庭老弟的才具甚好,只是边事不熟,前儿已经和皇上荐了王景灏——”
“王景灏是好的,”怡王仿佛单等着他说出这个名字似的,一听见就连连点头,“你这一向的军需,到有一半是他帮着操持的?如此人才,又年轻,我看着实在眼热呢,很想叫他到户部来帮帮我,先头已经和皇上奏过了,你看——”
“大战之后,边地需人,王爷恕羹尧不能从命。”一开口便将下头的话堵死了,登时把厅中人都憋得脸色煞白。一句话没有枯坐了一盏茶工夫,只听见自鸣钟嗒嗒的响声,坠得人心里一颤一颤的。
“亮工兄有难处,王爷也请体谅些。再说奴才这点子能耐,若在京里趋奉办事,每日承圣训教诲,还不致大错;若真去做一省封疆,怕还真没那把子金刚钻儿。”伊都立左右瞧瞧,见二人都冷着脸不言声,只好自己站起来,先向怡王一躬,又转对年羹尧笑道:“谁叫亮工兄会教导人呢,王爷爱才心切,见不得你手里头的精兵强将们不得大用啊!”
“学庭说得是,我不过白问一问罢,这个时候儿,自然还当以前方为重的。”怡王深呼了一口气出来,心里虽闷得拧着疼,面儿上还是将拉得极长脸勉强收上去。他本还想问问允禟在西宁的情形,可此时却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只静静拨拉着数珠。
“王爷日理万机,羹尧就不多扰了——”又一言不发坐了半晌,年羹尧也觉万分无趣,站起来一拱手,也算给几人都找了台阶儿下。再信口寒暄几句,不过拘着些客情儿上的礼貌宾主相让了让,也就告辞而去了。
又送出几步回了内书房,伊都立到十分不自在起来,吞吞吐吐地单膝跪在地上,只请罪道:“奴才方才是忒放肆了,王爷给奴才讲情外放巡抚,奴才竟还满口里替他说话。”
“起来起来吧,与你什么相干。我早料了七八分就是这样,四哥他偏要特意难为难为我才好!”怡王“唉”了一声,周身倦怠地靠在交椅里,好一会儿,大约才缓过些精神来。方带出一丝笑意来对伊都立道:“总算他这回欠了你那么一丁点儿的人情,又瞧着你是替他说话的,往后你们书来信去的,就更不外道了吧?”
“这——王爷的意思——”
“四省地连蒙藏,数十万精兵,几千个文武官员,四个布政司的藩库钱粮——他又这样不识抬举——朝廷焉能再兴一回三藩之役!”

气哼哼回了自家宅第,还没待进正堂,就见夫人带了穿红挂绿的两个丫头轻手轻脚从里头走出来,摆着手神秘秘叫他压了声儿,自拉着他走到影背外头低语道:“老爷子生了气了,这会子刚眯着了,就先别进去吧。”
“为什么生气?”年羹尧自小虽不是个服爹娘管的,却向来十分孝顺,听见这话只一拧眉头,“又是哪个不长进的在外头胡闹,惹了父亲生气?”
“孩子们到没有胡闹,只是说你——”
“说我什么?!”夹着方才的不痛快,这一声儿便难免大些,只听里头“咳咳”的嗽了几声,紧接着就是年遐龄沙哑严厉的音色:“是老二回来了不是?还不叫他进来!”
一时便有一个丫头出来,战战兢兢走到年羹尧夫妻跟前,蹲了身子咛咛嘤嘤道:“老公爷叫公爷进去呢。”
“知道了。”年羹尧无奈只一点头,跟着那丫头往里走去,年夫人亦不放心,便也随在后头。才一进里间,就见常在炕上靠着的年遐龄已坐直了身子,瞧着年羹尧跪下去叫了一声“爹”,便“哼”了一声怒道:“我听人说,你在西边儿,竟强纳了蒙古贝勒的女儿作妾,是不是!”
“唔——并不是强纳,是阿拉善——”年羹尧一时语塞,转眼看了看夫人,却叫年遐龄两眼一瞪恨道:“问你的话,你瞧格格做什么?格格就是太贤德,才纵得你这样!敢情只有你是做官的,我如今老眼昏花,连个在外头掌事的朋友也不配有了,就该叫你们兄弟成日介蒙哄?”年遐龄亦是两榜出身,历任到署理总督的人,何等世面没有见过,此时虽老了,可半天也不糊涂,自己捶着炕沿大声道:“你如今本事大,谱摆得也越发大了,这回入京——咳咳咳——”
“爹!”“老公爷!”见年遐龄话说得急了,一阵猛咳起来,年夫人和一干丫头仆妇都忙赶过来服侍,只年羹尧一人跪在当地,心里虽是百个不服,见父亲这样,也不得不叩头敷衍道:“这事儿子做得糊涂,往后再不敢就是了。”
“你们这几个孽障啊!”总算一阵呛咳过去,再细看时,老人家竟忍不住垂下几滴浊泪来,凄然挂在脸上,含着说不尽的伤感。年羹尧饶是豪杰志量,将军性情,也不免跟着难过,膝行几步到炕前,握了父亲的手低声道:“都是儿子不孝——”
“你大哥的一门心思,只在那些天文历算上,虽惹不出大祸,可办事糊涂,也断没有大成。你如今已到了这个份儿上,是再无可求的,可你这个傲性儿啊——”年遐龄只见这一惯气宇轩昂的儿子低头跪在身前,那一番舐犊之心,又如何能堪,握了他的手轻抚着,一边喟然叹道:“你们一众兄妹,也只有你小妹妹的性子是最好的,又随和,又知礼守份,从一小儿到后来进了王府,又作了贵妃,没有一处叫家里挂心的。只是她那个身子骨儿——唉,儿女一个接着一个的没,自个儿也——如今我也这把岁数的人了,再不必求什么门楣光耀,公侯万代,只盼着你们——都是好好儿的——”
“是——”年羹尧一个英雄气短,自也耐不住掉下泪来,亏得夫人在旁劝道:“如今咱们家正是最好的时候儿,爹怎么倒说起这些丧气话来。大哥得圣眷听说也是极优的,大妹妹家的男人也升了苏州织造,更是个富裕所在。至于贵主儿那儿,这些天刚回来,净顾着应付外人,明儿媳妇儿就进宫去看贵主儿,一定也是给您报平安的!”一番吉利话,总说得父子俩破涕为笑了,年羹尧夫妇又安顿了老父歇下,自回了西院去。一路走,年羹尧便向夫人道:“老爷子岁数儿大了,只爱有的没的想罢。”
“老爷子经多见广,说得未必不是,你也该小心些。昨儿八王爷跟前儿得用那个郎中,叫个什么来着?来见你,你竟还不推了,这叫皇上知道了,不吃心么?”
“何止是见,倒还送来五万银子!”年羹尧“呵”的一笑,“我可并没收,还奏给了皇上,我办得可有一点儿错儿么?”
“这回倒是不错。”夫人面上一喜,进得屋去招手叫了贴身的大丫头道:“把午间外头递来的那封信拿来。”
“什么信?怎么送到里头来了?”
“是苏州胡大姑爷的信,老魏大概想着是家务,就叫递进来了。”
“唔,他如今是得了肥缺了。”年羹尧边坐在炕上,由着丫头们脱靴暖腿,自接了那信,随手拆开,只一扫,就扔在一边儿。
“什么事儿?大姑奶奶想家了,还是又托你在皇上跟前替他说项?”
“一件奇事!”年羹尧一巴掌拍在那信上,嗤笑一声道:“如今的三阿哥,皇上自登了大位,也不怎么的,就把老胡的佐领分给了他了,这会子说一句没钱,叫老胡给他凑一万。老胡也没胆,说这千里万里的,让皇上知道了不是玩儿的,这不,说是我在京近便,求我先给他这新主子支些个,赶明儿再还。”
“这怕不妥,弄不好落个交通皇子——再说三阿哥是齐妃的儿子,就算是大姑爷的主子,与咱们也不相干的。正经的,贵主儿还没找咱们要过银子,怎么他到——”
“何苦操这个心,不过万儿八千银子,他若来要,就给他,不来就罢了。”年羹尧极不在意的一挥手,自在炕上头朝里边躺下道:“先帝的阿哥们还不都是这样儿,打下生就是两只手朝天的。只是这位也忒不尊重了些儿,要钱要到旁的母妃娘家来,还只一万,也真值当一开他那尊口啊——对了,这点儿小事,明儿不必和贵妃说,她忒是心重。”
第五十五章

果然是胡凤翚信上的话,第二天大一早,还不待年夫人簪环佩饰收拾停当,弘时身边的那小太监文旦就跑了来。门上人听说是皇子的近侍,也不敢怠慢,就领着来西院见年羹尧。那弘时从小长在王府,管束极严,身边的人轻易不大见人,不并似康熙帝诸皇子的捍仆们那样耀武扬威的张狂。加之文旦年纪又轻,听闻的大将军名声又壮,所以竟是一幅战战兢兢的样儿,慌慌张张请了安,磕磕巴巴说了来意,就只站在那儿不言声儿了。这一幅作派未免更叫年羹尧瞧不上,心道是有其仆必有其主,不咸不淡问了几句“你主子三阿哥好,宫里齐主儿好”的话,就有一搭无一搭向魏之耀道:“叫账房取一万银子给他拿去吧。”
“主子倒忘了,这是京里不是西安,哪能说有一万现银就有呢。”魏之耀知他一贯手大,赏人银子都是个没数儿。心说这干子京里的“爷们”不比别人,一贯欲壑难填,若真答应的太大方了,日后实在麻烦。于是自作主张陪着笑道:“不如叫这小公公过两日在来,等我们筹措筹措。何况三阿哥在外头又没府邸,左不过三千五千慢慢儿运进宫去,也能避避人的耳目不是?”
“喔,你瞧着呢?”年羹尧却是丁点儿没往心里去,只看着文旦问道。
“这位大管家说得极是,小的多跑几趟是应当的,这儿替我们三爷谢国舅公爷大将军了。”弘时本怕年羹尧不往眼里夹他,难出这个钱,所以文旦此来,本也没想着实打实的马到成功。这会儿听年羹尧答应得如此痛快,心里早已美出花儿来,哪敢再挑拣什么,忙作着揖谢过了出去。反是年羹尧等他走了又问魏之耀道:“哪能连一万现银也没有?赵之垣送来的银子不是在京里呢?”
“主子又不图这三阿哥干什么,给的忒痛快咯,没得助了这些人的贪心。”
“什么大不了的事,烦你这样算计,不过是几个要小钱儿的。”见魏之耀说得正眉正色,年羹尧倒不禁笑出声来,顺手从案上抄起一卷书来,合着袍服歪在炕上,便不再言声。
这头说着话,内里年夫人已经打扮好了。虽是丧期不能十分艳丽,可总是进宫看自家的亲妹子,须得体体面面的,不能叫人瞧扁了。如今贵妃恩宠有加,年羹尧荣典无已,宫中一应见着的人,自然也十分的奉承她。先到承乾宫拜了皇后,又一路扬扬赫赫到了翊坤宫,见贵妃站在琉璃花门下等她,紧走几步说声请安,就直着身子右手扶翅肃下去,却被贵妃一把搀住,一头儿叫了一声“二嫂子”,眼泪便再也止不住,断了线儿一样顺着苍白的脸颊疾流,哽咽得竟说不半个字来。
“贵主儿,贵主儿,好妹妹,这是怎么了?”年夫人顿时唬得一愣,看看贵妃身后的宫女们也都十分慌张的样儿,忙紧紧握了她不住打颤的手,掏出帕子来边给她擦了脸,边叫宫女们帮着将她搓弄进殿去,边走便听那掌事的年长宫人不知所措道:“头几日听说格格要进来,主子就盼着,昨儿晚间一直念叨,也是极欢喜的,就方才等着工夫,还好好儿的,不知怎么一见面儿,反倒……”
“难不成还有人敢给贵主儿气受?”论年夫人的性子,本与贵妃的温柔和顺不同,是个正宗满洲大姑奶奶的脾气,又因是老英亲王阿济格一支的宗室格格,从小就不怕人。这会儿见贵妃哭得伤心,便觉十分疑惑,一边连连劝慰着,一边问那宫人。
“嫂子别说这话,并没有的,是我……实在想你们,才一见,就耐不住了……”贵妃见她问,忙摆摆手,泪水也稍止了些,将炕上正做的织绣活计向里推了推,拉着年夫人坐下道:“两个哥哥和姐丈几家子都不在京里,亲娘嫡母又都没了,家中并没有能来会亲的人,自打入宫这两年,我想见着爹,也是不能的了。别家嫔妃贵人的娘家虽寒微些,哪怕是包衣辛者库呢,也时常有母亲嫂子姐妹来看望。只我这儿,外人瞧着是再富贵没有的了,逢年过节,多少金玉珠翠,可这些东西,又怎及得‘团圆’两个字呢……”她说着,愈发忍不得心里的苦处,先还是抽泣,用帕子掩着口不敢放声儿,后竟再也想不到的悲从中来,只将脸压在年夫人的肩头,难过得全身一并颤抖起来。
“好贵主儿,好妹妹,好我的小姑奶奶!”年夫人叫她哭得也心里一阵阵泛起酸胀来,一边轻轻拍着她瘦削羸弱的身子,一边自拭着泪开解笑道:“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如今咱们家这么个情形,外人看着,不定怎么眼热呢,怎么倒心重得这样儿了?妹妹想想我刚过门子的时候儿,你还在家呢,那是怎么个活泼洒脱爱说爱笑来着,我那时候儿想家,你还成日介劝我呢。怎么如今做了贵妃娘娘了,反倒不如小时候儿了?早就听说咱们家八阿哥也是极好极聪明的,又得皇上的心。妹妹这样夫和子孝,高堂康健,兄姊平安上进的全活儿人儿,如今莫说宫中,就是天底下,又上哪儿去找。这么着还要哭,旁人竟真真要哭死了呢!”
“罢了,二嫂子如今做了公夫人,比原先更会怄人了。”贵妃及听至此,才扑得一声破涕为笑了,抬起脸儿来看着年夫人,才要招呼人上茶来,就叫年夫人上下打量的十分不好意思,脸一红笑道:“嫂子紧看着我做什么,笑话我小三十的人了,还耍小性儿么?”
“怎么这两年不见,竟瘦了这么多?”年夫人是个直心热肠的人,看着贵妃如今的面容,虽还是那副清秀娟丽的模样,但本就窄窄的下颌,越发显得削尖起来,和这殿中几个饱食无忧的旗下小女儿们圆滚滚、胖乎乎、粉嫩嫩的脸蛋儿相比,愈让人觉得揪心。眉目间那一缕幽愁,虽竭力笑着,却仿佛永远也扫不去似的。年夫人一时看得心疼,只低问道:“是心里想家不如意的缘故,还是去年夏天里……落下的病根儿?”
“身子总是那样儿,太医院断不了人儿。”贵妃知她说的是居丧持礼以致小产了的事,心里一疼,也就忍过去,反宽慰年夫人道:“不过还仗着年轻,慢慢儿调理就好了。嫂子回去跟爹和二哥都报个平安,只说我是极好的,足足胖了两圈儿,也叫他们放心才是。”
“好——放心,我一定带个平安信儿!”年夫人爽快地一笑答应了,又提了兴致起来道:“这回我们回京来,你二哥给你带了好些个红花、雪莲、虫草,还有上好的蜀锦什么的,头天就递进来了,你平日里总不张口说话,闹得我们也不知你要什么。他又不似大哥那样细致,会倒腾玩意儿,弄得粗了,你可别怪他,实在是心里想着呢,都是亲自办的,从不让旁人掺合。你喜欢的自己随便使,东西有的是;不喜欢的就随手赏人,免得人说贵主儿娘家是个小气巴拉,不知道疼姑奶奶的。”
“小气到不要紧,我只怕人家说太张扬了。”贵妃听着这喜滋滋的话,心里却又愁上来,抿着嘴怔了怔,将两手叠着轻放在年夫人的腿上,轻道:“哥哥嫂子疼我,我本不该拂了你们的好意。嫂子也知道,我与大哥二哥虽不是同母,可这手足骨肉之情,绝不亚于同胞,何况我自小爹在外任,本就是哥哥们看顾教导大的,延师课读,一点儿不曾因是女孩儿就轻慢了我。所以二哥的性子,我也最是知道。他是个才情过人,心雄万夫的,可这一身的傲骨呀——又有谁是瞧不见的呢。如今咱们家,已有两个公爵,嫂子且看看皇后主子的娘家,那总是满洲的正经世家,也不过一个侯而已。嫂子说我瘦了,倒不是哪儿有什么不如意,实在是日日忧心闹的。二哥打仗的时候,恐他有个闪失,误国误身;待他功成名就了,又怕他那个脾气,是个耐不住的,倒落得……叫人埋怨忌恨。”贵妃是个饱读诗书的人,自然也知经史,周亚夫、岳武穆的故事,她又如何不懂。本想说落个没下梢,可当着年夫人,总觉这话十分不吉,也只好改了口。见年夫人听得默然无语,便又道:“如今二哥才四十多岁,就已经爵无可加,职无可晋了,外人瞧着荣耀艳羡,可我总觉得心里放不下。我因从不敢和皇上打听二哥的事,所以也不知道他在外头的情形,只听宫里人口里三三两两的闲话,说他如今是再风光没有的了,竟有些说一不二的意思。”贵妃说着,已是一手抓了年夫人的胳膊,紧紧握着,睁大了眼睛瞧着她,颤颤道:“嫂子若还疼我是你们亲妹妹,就得和我说一句实话,二哥这会子在朝里,人望怎么样,树敌多不多?他在外头,行动作派,又有没有不合规矩的地方,招人忌恨的地方?”她边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竟又流出来,眼睛里满是失神的惶恐,直看得年夫人心里发糁。
“贵主儿……贵主儿可别吓唬我……”年夫人平素虽与年羹尧琴瑟颇为和谐,可也总不多问外事,况深知他向来的脾气,也觉见怪不怪了。乍听贵妃这一问,自也揪起心来,脸色一白,懵懵懂懂的站起身来,手捂着胸口,到不知说什么好。
“不是我唬嫂子,实在是……唉……”贵妃见她如此,也恐说多了叫她生疑,忙起来拉她坐下,自己却不肯坐,只轻轻蹲身下去,挂着泪珠儿行着一个礼向年夫人道:“嫂子需答应我一件事。”
“哎呀,贵主儿这不是折我么!”年夫人刚消停了一瞬,见此情形,又手足无措站起来,自己快快儿的拂了鬓一蹲身子,再忙过来扶住贵妃,给她拭泪道:“妹妹要说什么,我一准儿全答应。”
“嫂子只和哥哥说,就说我求他,总要学一学那卫仲卿、郭汾阳、李继隆,功成身退,善保爵禄名节,以全父子家人。若不能,我虽是不怕被他连累的,只恐叫父亲兄姊嫂子侄儿们受苦受惊,那就是他的不孝不悌不和不慈了。”贵妃说着,不免又垂泪拜下去,直叫年夫人连连应诺劝了好一会儿,才转回了心绪来。再闲聊几句家常,劝了夫人年熙的事,替皇帝说了好些解释的话,便又讲到夫人所生的女儿,已经定了曲阜衍圣公孔家的公子,转年就要成亲的事。贵妃这才真正欢喜了不少,直说:“给这样诗书礼义第一家,真是极好。”又顺手摘下腕子上戴的翡翠镯子,递与年夫人道:“你们的嫁妆是你们的,这个就给侄女儿贴身戴着,算我的心意吧。”
一时两人又说了几句贴心的话,便有宫女来回,说是同住翊坤宫的贵人常在们,要来看二舅太太公夫人。贵妃心里虽有十分的舍不得,也只有依着众人应酬了,待人走了,年夫人也到了告辞的时辰,匆匆别过,各自百转回肠。
正是年夫人在宫中与贵妃说话的当儿,年羹尧却在吏部与一干官员们打擂台。堂中两位尚书隆科多与朱轼坐于左侧主位,年羹尧自坐在右侧客席,余下侍郎们站立两厢,司官们俱都公服齐整,在阶下候命。自青海开战以来,只因年羹尧三日一小荐,五日一大荐,奏疏连连,都是保举军功的话,故而吏部专指了四个司官,将西线军功所保,别立一隔,单独快办,并不与寻常官员循资依历而行的一体处之。面上无他,只私底下,吏部一干人,从尚书侍郎到吏员书办,都简称之为“年选”,以别一般。
先头隆科多在宫中当面奉了旨,叫吏部与年羹尧公同商酌,众人无奈,亦只有将这一番新近保举的军功人员拿出来再议。先头说了几个,俱都话不投机,吏部虽已觉得尽力从优了,怎奈年羹尧仍觉不惬,及说到这会儿,别人尚不如何,隆科多已是满心的光火,不过强压着不便发作罢了。一边考功司的郎中又递了一个履历上来,禀道:“是现任四川荣县知县王国祥,镶黄旗汉军,康熙五十九年升补湖南岳州府同知,奉旨原品留任,因入藏之功应得议叙,历应由同知升一级,以副使、道员补用。大人……”
“唔,大将军之意呢?”左边隆科多早已嘟噜着脸一言不发,及等司官说完,也只装没听着,不过一手把弄着鼻烟壶,时而嗅嗅,打个喷嚏。只苦了汉尚书朱轼,需只身尽这个地主之职,却是个丫鬟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的。没法子,只有向对面一拱手,去问年羹尧的意见。
“此人是个年轻力强能办事的,我很是知道,需得补一个冲繁之缺,方能不负其才。”年羹尧也不看隆科多,只大咧咧喝着茶道:“昨儿我在养心殿时,听怡亲王和皇上荐了淮安知府祖秉圭去任湖南辰沅靖道,这岂不是淮安府的缺儿就空了?不如就将他列了名吧。”
“淮安府地接南北,漕粮转输的缺儿,何等要紧,如何能补一个知县?”一旁隆科多只听得满肚皮气胀,一股股的火儿窜上来,实在不吐不快,眼皮只一楞,又斜侧了身子向朱轼道:“昨儿养心殿说这话的光景我也在,皇上说辰沅靖道地连川、贵,苗蛮混杂,十分难治,叫从御史、给事、部郎里头补一个。这会儿怡王爷在旁边儿说,这样烦难疲弊之地,京官乍放出去,恐少力量,不如仍以烦难知府补放为好,就提了祖秉圭,又说他们祖家汉军世臣(祖大寿之家),如今并没有一个挑大梁的,还该多提携玉成两个才好。皇上一听是那么个理儿,自然也就准了,可又说,京官总也要历练,不历练,千年万年也是不成。你们听听皇上这话的意思,这个淮安府的缺儿,岂不是要一个京官来补授的么?”
“隆公闻琴声而知雅意,真是深体圣心呐。”年羹尧“呵”的一声笑出来,不屑的揶揄一句,才要再说,就见下头一个签押房的笔帖式蹬蹬蹬跑过来,一个千儿打下向隆科多道:“御前奏事处的张老爷传皇上朱谕来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忙站起来,排列齐整了迎出去,就见奏事处的员外郎张文斌持着一封奏折过来,里头另加了一张写了朱笔的连史纸,递给跪在前头的隆科多道:“是为了大人们昨儿奏的一件事儿,您自己个儿看吧。”张文斌说罢了不过又一寒暄,就走了,剩下众人打开折子一看,竟真真的应景儿,所为的正是那补放淮安知府的事!只见上头写道:“湖南辰沅靖道之缺,着以祖秉圭补放,祖秉圭之缺,着吏部大臣,与大将军年羹尧,不论内外,保奏二人。”
三四行的行草,直看得隆科多恨不得一头扎在草垛里去,下头几个司官想笑又不敢,一时就只假咳成一片。年羹尧此时心里早已熨帖快慰到了极处,一阵毫无遮掩的笑过了,便自率先走回堂上去,等众人垂头搭脑回来,便招呼向来奏疏主稿右侍郎沈进思笑道:“还烦少宰(吏部侍郎的雅称)将我提的那个人开列了吧。”
意气风发回了宅第,年羹尧一路即在马上和魏之耀大笑着,且说吏部诸臣是何等琐碎无用。拜过老父一进内室,便见夫人满脸沉沉郁郁的,只愀然在炕上默坐。几个贴身的大丫头也都呆呆立着,一个不敢说话。他心里不觉疑惑,边换了衣裳问道:“你今儿不是见贵妃去了?她身子骨儿不好?”
“不但身子不好,心里更是不好呢。”
“这怎么说?”年羹尧听得猛一皱眉头,“可是有人敢委屈了她?”
“你且说句实话,皇上如今打心坎儿里待你,到底是怎么样?”年夫人一下子站起来,眼里自也泪汪汪儿的,直盯着丈夫道:“如何妹妹的心里,反疑你不能长久呢?”
“她说什么?”
“说——说叫你学卫青、郭子仪,功成身退!”
“咳呀——她那个性子你还不晓得么——”年羹尧先叫她说得一愣,转而又大笑道:“这会子藏地未靖,阿拉布坦又跑到准噶尔去,我想退,可退得了么?她那个心呐,惯来的,针别儿一点儿事儿,看得比泰山还大,平日里就疑这个虑那个的,真不知何谁学来的。若都依着她,倒不如打一个赤脚,带一个草帽,开荒垦地种田去好!”
第五十六章

年羹尧这一进京,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愈发十分“仗势”了。接连两日,先发谕旨“裕亲王保泰,昧于君臣大义,依附允禩一党,于国丧期间在家观戏,不忠不孝,罪状昭然,下宗人府议罪,革去亲王,爵位交与其侄承袭。”处分一下,宗室哗然。尽人皆知,老裕亲王与先帝棠棣情深,保泰自恃父荫,亲兄弟又皆早丧,最得先帝宠爱,寻常皇子远不能及,一向走路就是横着的,俱都无人敢问。众人本以为皇帝对他骂归骂,总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念着是裕王爷家的千顷地一根苗儿,必得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稍存亲亲之心。连宗人府议罪时,大伙儿都是乐乐呵呵的拟了“革爵”,单等“恩自上出”四个字。可谁知这圣天子,真是个儿不吝的,大笔一挥批了“依议”,又恐人屈了他的一派大公之心,只说:“朕与保泰两人之事,惟上帝、圣祖,及朕伯父伯母之灵实鉴之。伊等设谋,意欲逼朕以合于廉亲王之言,以动众心。朕其奈何?瞠目以俟而已。欲朕谨让,以取庸主之名,朕断不能也。但令众知之耳,朕垂泣降此谕旨。”种种言语,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才过一日,皇帝又广召廷臣,历数已死的两个先朝贵臣——廉王一派的台柱子阿灵阿与揆叙两个的罪状。一众人站在殿陛下,先只听他说此二人是如何勾结允禩、允禵,在一废太子时谋夺储位来着。这也罢了,原是国家至大之事,说说也自不妨。不料皇帝越说越气,越气越说,竟勾七带八,将阿灵阿早先守伊秭先帝温禧贵妃之丧时,诬陷长兄法喀与三兄福保之妻逾墙通奸的事也捣腾出来。及至说到恨极处,竟命将二人碑文抹去,重镌“不臣不弟暴悍贪庸阿灵阿之墓”并“不忠不孝柔奸阴险揆叙之墓”,以昭永久,庶使人心警惕。这阿灵阿乃是开国五大臣之首钮祜禄氏额亦都的嫡孙、康熙初四辅政之一遏必隆的嫡子,孝昭仁皇后的亲弟,高门华胄,贵不可言。揆叙亦是大学士明珠之子,官至左都御史,被先帝称为“学问文章满洲中第一”。如此恶言相加,横曝家丑,实实出于众意之外。下头百官之中,两家子弟亲眷极多,听见这话,无不寒栗刺骨。就诸王公中,廉王已是经多这般了千锤万击,横辱竖羞,倒也无事,不过垂手低眉静听而已。但只果郡王允礼,如今虽已百般趋奉皇帝,自谓是天子近信了,却因是阿灵阿的女婿,只听见皇帝说到“朕与阿灵阿、揆叙不共戴天之恨”处,亦不免双股打软,惊惧的几乎站立不稳。
及当内城人心惶惶,不知所措之际,皇帝再下旨意,升按察使王景灏四川巡抚、布政使胡期恒甘肃巡抚,原任四川巡抚蔡珽因勒逼知府蒋兴仁毙命一案,拟斩监候解京。如此一来,又引得大伙儿一番议论纷纷,无不到皇帝如今,是惟大将军之命是从,甚或有人打听,前日把保泰、阿灵阿、揆叙等人罹此重谴,是否也是与年羹尧有什么旧恶?京城无论旗、民,平日里最爱打听个闲话儿,自诩是帝辇舆下,首善之区,说起朝中事来,真的假的,也都头头是道。更兼有朝鲜琉球等外藩的使臣、内外蒙古的额驸、西洋各国的教士、直省大官的家人,种种各色,都是在京城来往钻刺打点,探听消息之人。朱门府宅、酒肆茶楼、胡同会馆,一时间风言风语,愈传得神乎其神。
几下里三传两传,就传到皇帝原在藩邸的亲近护卫傅鼐耳朵里去。此人姓富察氏,满洲镶白旗下,自小就是四阿哥跟前的哈哈珠子,后来分封王府,出则随舆,入则警陛,形影不离。自皇帝登基后,他虽已官至副都统,无关禁卫之事,可向来仍以旧臣老仆自居。为人又极戆直,颇好管些不平的闲事,大有行侠仗义之风。他原也敬年羹尧是潜邸人中最文武全才的,可自打完了仗,显出一派骄横气后,便有些大不以为然。这次年羹尧纵马入京,百官俯首的情形叫他看了,愈发气不过,只骂年羹尧是个“眼里没主子”的。他如今因只是寻常职官,与皇帝也并不常见,可一叫他逮着机会见了,就是一通絮叨进言,这些日子常说的,便是年羹尧如何跋扈不法,需加约束。皇帝知他忠心,却也嫌他罗嗦,是个不懂得帝王心术的,因此时常避着不见。及他这会儿听了人家这个传言,竟将皇帝说成是年羹尧的掌中傀儡,言听计从,便打心眼儿里起急,下了非见不可的决心,到宫里去递了牌子。
一时内里传出话来叫见,傅鼐便几转到了养心殿前,才到阶下,就见里头首领太监张玉柱几步下来,边朝他笑道:“主子在西暖阁呢,叫大人这就进去。”
这话说得傅鼐一愣,西暖阁原是佛堂,皇帝昔日在藩邸时,极好释家。待承袭了大位,唯恐叫人说出“佞佛”两个字来,遂颇少再谈禅语,平日参佛,亦在晚间。怎的今天这大白日头的见人看折子的时节,到参起佛来了?纳着闷儿往里头去,还未到暖阁门前,便听里头是皇帝的佛家密友文觉大和尚的声气,十分笃定响亮道:“殿下错了,年亮工聪明读书之人,岂有不能见道之理?从来言,见道易,修道难;修道易,守道难;守道易,行道难。今日事,是他能见,独不能修守行而已。”
“朝阳(怡王法号朝阳居士)、和尚都错了。”傅鼐在潜邸是听惯了他们谈禅的,也不甚稀奇,在门槛外头跪了叩头,说声“奴才恭请圣安”,便见里头皇帝、怡王、文觉禅师三人各自盘膝坐在蒲团上,皇帝也不理会他来,仍旧眯着眼睛,一手指了文觉笑言:“道有真假之分,若见假道易,修假道难;修假道易,守假道难;守假道易,行假道难。若真实言,则行真道易,守真道难;守真道易,修真道难;修真道易,见真道难。但得真见,修守行皆易于为力。若见处不真,修守行不但难之一字,亦断不能成也。朝阳说他不能见道,和尚说他不能修守行,非也非也,是未见真道而已。所以云,参须真参,悟须实悟,但得本,又何愁末耶?”待他说完了,方回头一看外头的傅鼐,问道:“蒸沙石望其成米饭,可乎?”
“奴才实在蠢笨,答不来主子的佛语。”傅鼐叫他问得丈二和尚,不知从何说起。幸而是在潜邸被他拿偈子禅话捉弄惯了的,也不惶恐,不过叩了一个头,坦率回道。
“喔,我道是谁,敢情是‘中的’护卫来了!”怡王坐得低,又在里头,方才聚精会神听皇帝的高论,此时才一侧身,瞧见傅鼐在外头跪着,不由拊掌莞尔。一句话说得傅鼐到红了脸,亦惹得皇帝前仰后合大笑起来,见文觉禅师不解,怡王便一笑道:“吾皇圆明居士在藩邸时,一回命护卫们较射,人人空发,只一人每发必中。射毕论赏罚,居士赏众人而独罚善射的那个,那人自然不服,申辩说‘奴才箭箭皆中,如何受罚?’居士便道‘我所论的是中地,你所行的是中的,如何不罚?’那护卫更是不服,只说‘中地’何其易,‘中的’何其难,岂有奖易而罚难之理?和尚道居士上是如何答的?居士却说‘本就要尔等作易事,谁叫你自寻难处来?’”
“妙哉妙哉,原来傅护卫便是‘中的’之人!”文觉禅师与傅鼐亦熟,闻此趣事,也不禁大笑起来,直笑得傅鼐讪讪无词,只低头道:“大师傅见笑了。”
“你这儿急赤白脸的请见,是干什么?又给谁告状,还是给谁说情?”皇帝素知傅鼐是个“好事”的,这会儿叫他扰了谈禅的兴致,心里颇不耐烦,从蒲团上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几个人厮跟着便往东暖阁去,又命怡王、文觉禅师两个坐了,再向傅鼐道:“早和你说过,如今朕是天下共主,不是你们王爷。那些个拿不到台面儿上私底下瞎叨咕的事儿,也不必和朕来絮叨。”说罢又看着怡王笑道:“若是真弄不开了,你就去给他们调停调停,反正他们那点子旧恩怨谁好谁歹,你也都知道。”
“尽是潜邸旧臣,哪里有歹,在臣这儿瞧着,可不全是好儿么。就算有歹,臣是外人,又如何敢管皇上家里院子里的事。平日里还总琢磨着,该怎么想法子巴结巴结这几位大人才好呢。”只因年羹尧的缘故,怡王这会子大凡瞧见雍邸的人,心里就开始犯顶,又不便明言,只得半玩笑的揶揄一句。
“又在卖乖,想躲清闲,门儿也没有,还就非你管不可了!”皇帝佯怒着一捶炕沿儿,指了傅鼐道:“你又有什么事故儿,这会子往那边儿磕头去,只和你们怡王爷回,朕在这儿就当听闲篇儿了。”
“奴才——是有正经要紧事和主子回。”傅鼐直叫他们一递一句的说得迷糊,好容易回了心神来,忙正色叩首道:“奴才这些日子总听外间传闻,说皇上信赖年羹尧,如今已到了极处。内外人等,凡有忤逆了年羹尧的,必然受谴,凡能讨他的好儿的,必然受赏。就连前日皇上料理裕王、阿灵阿、揆叙的事,也是因他们得罪了年羹尧的缘故,才遭重谴——奴才虽愚顿,可私下里寻思着,主子何等英明圣主,如何能叫旁人左右了,年羹尧功劳虽大——”
“无耻光棍混帐东西,一个个禽兽不如!”傅鼐一径只顾低着头说话,不提防皇帝已经气得两手发麻。正喝的一口热奶子不合直灌到嗓子眼儿里,一下子呛出来,又嘀嗒得满手背都是,直烫得手一松,将那仿钧窑胭脂红瓷碗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哽着嗓子激得满脸通红,咳了半晌才一声痛骂出来,一脚狠狠踢了爬过来拣碎瓷片小太监的肋叉子,疼得那小太监就地打了一个滚儿,半句不敢呼痛,只噙着眼泪,咬着嘴唇连连叩头。
“皇上息怒,仔细龙体要紧!”一旁坐着的怡王和文觉禅师也叫他这发作吓了一跳,同时从墩子上弹起来,怡王忙走几步到炕前,边挥退了太监们,自替他摩挲着捶着了后背,边责傅鼐道:“你也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懂得分寸两字不懂?就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来混说!”
“是奴才混帐,惹主子动气——”傅鼐自也唬得够呛,一面叩着头自责,一面忙亲自膝行着过去帮忙拾掇那地,尚未敢抬眼去看,便听脑瓜儿顶上皇帝恨恨的声气连道:“留不得,断断留不得了!”
“阿弥陀佛,皇上圣心定矣。”文觉禅师双掌一合,目中流过一丝悲悯之情,缓缓坐下,只不言语。
“朕不是八岁即位之主,不是替他年羹尧一个人做天子!”皇帝狠辣辣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话来,随指着怡王道:“即刻叫张廷玉去拟发上谕,捐纳本非善政,大战即罢,速将陕西捐纳停了,西北一切军需,俱由陕西藩库作正项钱粮,向户部奏销!”
“是,臣明白。”怡王随即一躬应了,他甚是明白,此旨即是将川陕的战时财政转作日常,往后四省钱粮,便再不由年羹尧支配,仍旧归于朝廷统调。他心里想着,脚下却不动,因知道皇帝每逢这类时候,脑子总转得出奇的快,常常是一二三四,连发数道上谕,条条击在要害处。这会儿却单说了一句,便停住了,只左右踱着步子琢磨,怡王不免有些疑惑,因文觉、傅鼐都不是外人,就直言道:“皇上似应先将他留在京里,把大将军印叫个靠得住的人署理了,不然——”
“你怕他造反?”皇帝及听这话,反化了那满腔怒火,一瞥几人紧皱的眉头,嗤得一笑,“你还是不知道他啊——要造反的,自是韬光养晦、收买人心的做派。自古以来,又岂有跋扈将军,能造得成反的?放心——生死之权,惟操之于朕而已。”他说着,便一摆手,几个人先鱼贯着辞出去。怡王心里却又颇为不安,踌躇了半晌再踅回来,张了张口,仍道:“这会子举国精兵,尽集于川陕,又有岳钟琪这般骁将,四哥——既定了要夺他的兵权,还是——不要弄险吧——”
“你当我乐意么?”皇帝此时也换了一副怅然的神情,轻一拍怡王的肩头道:“你瞧瞧舅舅如今,看着抄旁人的家,就将自家的银钱转到亲戚家去,竟还有庙里,如此昏聩可笑,都只当我是个睁眼儿瞎呢!这会子人心惶惶的,若乍将年羹尧留在京里,难保这些人不起疑。不如放他回去,叫他再作些个日子,等闹得触了众怒了,不是朝廷罢功臣,是他咎由自取!”
“怎么?舅舅也会这样糊涂?”怡王心里觉得一阵好笑,隆科多总也是从小儿朝堂上打滚儿,风风雨雨几十年的人了,竟还要私藏什么家当!岂不知若是天恩始终,爵禄得保,那钱就有多少,也是不必藏的;若是一朝龙颜不霁,翻脸无情,那些藏起来的财物不但不能保子孙,反是要增罪戾的。
“可不是糊涂透了么,且是越老越糊涂!”皇帝徒呼奈何似的一摇头,接着便一瞪眼冲怡王道:“你先头非要撇清,拉他进了会考府,这会子他要贪,你又禁不住了!”
“是——是臣无能。可他总是长辈顾命,若就只是贪一点儿,似也不碍,这些人,谁又是一汪清水了——”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你四哥也不是眼睛就盯在钱眼儿上的人,”皇帝一个绝然的手势打断了他,正色笃定道:“说正经的,当下须得先将诺敏从他身边儿弄开了,还有李维钧、岳钟琪、王景灏,我可不想打老鼠伤了一屋子的玉瓶儿。你分神费心些儿,都要替四哥保住了他们,朕要的人才,别叫那些人糟践连累了——”

眼见到了年羹尧离京的日子,十一月十五,皇帝便又招了诸王公满汉文武大臣到乾清宫西暖阁去。这一番训谕,可真是前所未有的冗长,下头站着百十号人且不算,就四个起居注官轮着记录“天语”,都早记得手指头粘在笔管儿上一样,胳膊酸麻生疼。
先又骂了廉亲王,说他凡事必欲邀买人心,故意坏朕名声,所以管理工部,事关钱粮亏空,应行严追的,都滥充好人,一概宽免,使官员们怨恨皇帝。而在廷诸臣,每当朕下旨斥责廉亲王时,神色之间,多有为允禩不平者,实在是为伊所愚,坠其邪术之中。接着又大赞怡亲王的好,说他总理度支出纳,弊绝风清;清理亏空,不畏人言。查出历任户部官员亏空达二百五十万两之多,请旨以户部杂费逐年代为完结,是宽仁厚德,体恤众意之举。怡王上补国课,下全百官,委曲求全,甚属可嘉,而无知小人,竟然诬王过于苛刻,天理人情何在。于是敕下将前任户部尚书孙查济革职,并其余查出各官,仍旧着落家产赔补一百万两,剩下一百五十万,即按怡亲王所奏由部费逐年还清。
一贬一褒,两番迥然不同的话说完,无关且又无心的王公大臣们几已昏昏欲睡。剩下身在其中或是脑子灵醒的人听着,不觉就要嘀咕起来。明明二王都是背着严追钱粮的旨意私自宽免,怎得怡王在下头挨了骂,一回头就落了这么大一个好儿;廉王叫底下人夸了两句,就成了‘邀买人心,坏朕名声’了?皇帝这看人下菜碟儿的偏心,未免都偏到咯吱窝儿底下去了吧!心里想着,哪个又敢带出一点儿不恭敬钦服的神情来,不过随着大溜连连叩头称是
及先说了这二位,皇帝又自怨自艾的,说起“为君难”来。先说自己当年侍奉先帝左右,仰见皇考宵旰惕厉,兢兢业业,可未曾亲履其地,尚不知皇考是何等难法。即如为人臣,亦是不易,诸王有诸王之不易,大臣有大臣之不易,譬如年羹尧建立大功,其建功之艰难辛苦,又有谁能知?舅舅隆科多受皇考顾命之重,其顾命之苦处,又有谁能知?如此推来,又廷臣不知外臣之难,外臣亦不知廷臣之难也。皇帝话到此处,下头不但余人,就连年、隆两个,也都丈二的和尚起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拐弯抹角,到底所为何来?
第五十七章

王大臣们都是一头雾水,惟有皇帝的心里明镜儿似的。他今日之所为,本就是要埋伏下自己的心思在旁人的心思里,若有待提点的人是个聪明伶俐的,就自能体会圣心,收敛身形。若不能,日后就算有什么施为,再提起来,也不算他不教而诛。此时见下头黑压压的一片,俱都声嗽不闻的竖着耳朵听他说话,皇帝心里不觉冷笑一阵,仍旧操着那掏心窝子似的挚诚声气道:“可知难而生退缩之心,又是能够的么?若朕说为君难,只因一言丧邦,就弃祖宗江山而不顾;那舅舅隆科多、大将军年羹尧便也说,做功臣不易,不定就祸接旋踵而至了。如此而言,群臣皆从此说,那国又成国么?”
皇帝说到此,特意把话放得慢了,抬手向人要了杯热茶,听底下微微窸窣的声音,便知是说到大家心坎儿里去,十分得意的轻咳一声,又道:“朕为人子人臣四十余年,既已深知为臣之难;如今又身履其地,践祚大统,能知为君之难。不是朕自吹自擂,就单这一处说,与古来那些造作空言,妄自评断帝王是非的清谈书生们比一比,却不更高明些个?”
“吾皇英明天纵——”离得最近处的诚亲王允祉本因事不干己,正低头瞎琢磨着晚间和清客们唱和时要吃什么酒,耳听得上头没了声响,不由诧异地一仰脸儿,恰见皇帝眼睁睁瞧着他,吓得心里一虚,也不论先说得是什么,忙接口一句颂圣的话,尚未说完,就见皇帝也不理会,笑呵呵的眼光一闪,仍旧道:“从来为君之道,莫大于用人与理财二端。就用人而言,人才难得,有才的未必有守,有守的未必有才,为人君者,何以应之?朕平日每用一人,总听坊间议论,或说此人素行不端,或说出身微贱,或说不曾读书,或说不能约束子弟,如此求全责备,国家尚有人可用么?”他说着,一束犀利的目光看向允禩去,又作了安闲的神情有一搭无一搭的撇着盖碗里漂浮的碧绿茶叶尖儿道:“不说别人,就朕诸兄弟中,廉亲王其心断不可用,而其人又有不得不用之委曲;诚亲王其才甚属可用,而其心么——又不得不置而不用。朕四十年兄弟,事事洞悉,用之尚且如此难为,又何况大小臣工呢?”
“荐贤在于大臣,而用人之权惟在于君上!”接连点了几个人的名儿,皇帝谈兴便愈发盛了,一弹袍角站起来,斩钉截铁一句,又道:“大臣既荐人于君,则其职已尽,责已完,受荐者亦应惟知有君而已。若大臣荐贤之后,存一市恩望报之心,则结党营私,何所不至?如此昧于君臣大义,只图党同附和者,又与乱臣贼子何异?况且大臣保举,不过就其平日所知而已,又岂能预见将来?就说广西布政司刘廷琛,原是大将军年羹尧所保的;吏部侍郎黄叔琳,原是朱轼所保,这会子都已经罢斥了。这在年羹尧、朱轼而言,不过一时误举,并没什么大碍,而在朕,任官既不能得人,就需费无数焦劳筹划,又不能以无人可任而推诿不顾,如何不难?”
“是臣糊涂不能识人——”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年羹尧还颇沉得住气,汉尚书班中的朱轼早已听得惶恐心惊,颤着声儿出班才要屈膝,就见皇帝一摆手,却看着年羹尧笑道:“朕不过一说罢了,并没有责怪谁的意思。”朱轼方稍安了心绪,再回原处时,又听皇帝道:“再说理财之难,就又是一个难法儿了。历代人君,除非极昏极愚的,又谁不知蠲租薄赋重赏厚禄是朝廷之美德?可国家经费浩繁,上自郊庙社稷祭祀大典,下自百官之俸禄、吏役之工食、兵丁之粮饷、河防之修筑,又哪一处不是取之国帑的?况且军国大计、旱涝丰歉不齐,又需储蓄预备。若只说君上一人之身,纵使穷奢极欲,一年所费也不过百万,又何必锱铢必较于日常,自取吝啬之名?实在是恐一旦国用不周,反累于百姓而已!”他说着,脸上便露出那一种大被冤枉了的神情,像是平日人们议论他严追亏空,好抄人家,抠着攒着小气爱钱的话,都是极委屈他的心似的。想着自登基以来,日日起五更睡半夜,不过就是为了这几句话,却落得人人非议,事事艰辛,此时论及,如何又能不泛起那刻薄人的心来。想到此,提着声儿叫一句“廉亲王”,便冷了脸横了眉问道:“你的俸禄银子,庄田马甲,朕可少给一分不成?”
就今儿这一半天的齐集,皇帝光点“廉亲王”这三个字,就不知有多少回。允禩虽早挨骂挨得千锤百炼了,却好歹也是个有心有肝,有囊有气的皇子亲王,实在架不住他这样没结没完的当众训斥羞辱,身子里一股血往上涌,直冲到脑子里去,当即也不出班跪奏,只在原地搭拉着眼皮回了一句“没有这回事。”
“那你平日里逢人便作出窘迫俭薄的样儿来,出门不摆仪仗,不用引马;饮食服用俱都不依体制,擅自贬抑,可是有意沽名钓誉,博人赞誉么?”皇帝见他不恭,心里越发也来了气,将茶碗“当啷”一声墩在案上,厉声问道。
“臣并不敢,是臣不懂理财节用之道,家无余资。”廉王一时又给他挤对到了墙旮旯儿,顿觉殿里一片鸦雀无声,仿佛百十双眼睛,都怔怔的瞧着自己的后脊梁似的。心里愤然泣血,却还不能稍有逾越挣扎之举,只有艰难的迈着步子挪出来,膝地愀然回话。
“你是人尽皆知的聪明伶俐,一般俸禄庄田,怎么旁的亲王家有余资,独你没有?若说不懂理财之道,朕实在不能信服;若说是倾尽私财帮人还亏空,邀一邀那些贪官墨吏的心,朕倒是很能想得出了。就像工部郎中岳周,不过一微末司官而已,你先依着朕旨参他亏空钱粮,又接着自出几千两银子待他完纳公项,打量朕不知你心里是什么主意?总不过是显得你大度豪爽,朕小气吝啬罢了。”皇帝撒气般地用手指着允禩揭短,起先说得连珠炮一样流畅,话到此处,突然陡得一停,目光又向年羹尧转去,直道:“这回那岳周又拿了几万两银子,去请托大将军年羹尧,欲补一个布政司的缺儿,人尽皆知这是廉亲王的出资。”说着又再盯着允禩道:“朕倒要问问,老八,就你这样大的手笔,朕就算竭尽了府库相赠,可供得起你这邀结人心之费么?”
“臣——知罪——”
“朕为天下之主,要也整日介以这点子私恩小惠取悦于人,又致国家于何等地步了?”皇帝再不等允禩解说,不过一挥手,叫他仍回班中去,自叹了口气,极是无奈的样儿对众人道:“朕常对人说,用人理财再难,总难不过令人尽去私心,私心一萌,自就有百般的狡诈露出来。就说近日奖赏兵丁,便有谣言说,这是大将军年羹尧的主意。笑话,朕非幼冲之主,又何劳年羹尧指点?这样大事,又岂是年羹尧强为陈奏,就能施行的?”
“皇上知臣最深——”年羹尧在下头公爵班中,几回听见提他的名字,初还不以为异,到这会子,却着实心里泛起些怪模怪样的不踏实来,自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是胸闷得难受,满不舒坦。听着皇帝这话,总不曾责他一句,但凡是说到他的,又都不是什么好事,不是荐人不当,就是叫人欲行贿赂,这会子更连上个什么“幼冲之主”,再兼那“何劳指点”四个字出来,真怎么听怎么叫人心里犯咒。年羹尧自己咂摸着这个话,觉着实在不宜缄默,不得已出了班行,还没说上一句,就叫皇帝截住了道:“朕自然知你,外头人这样胡说,实是要陷害你的缘故,朕又岂能叫那干子小人如愿了?”几句听着是宽人心的话,却越发说得玄妙,年羹尧默然良久,只有嗫嚅着连连称是,便再无可言。
“再有去年皇太后殡天时,外间谣言朕欲令允禵总理事务,允禵也自信以为真,竟巴巴的跑来奏说,要令我总理事务,须将隆科多、年羹尧两个罢斥了,再发帑银百万两赏赉官兵,朕只当他是不知羞耻的胡沁,不想外间反说是朕吝啬银钱,不肯发帑,所以允禵才不肯办事。荒诞不羁骇人听闻以至于此!又前儿朕说阿灵阿、揆叙的话,本是朕几十年洞烛了他们作奸犯科的真知灼见,怎么又成了年羹尧的教导了?不论别的,就朕的年齿,也长于年羹尧,何事不能自知?年羹尧之才干,做大将军、总督尚且有余,又岂能具天子之聪明?朕不过因他是藩邸旧人,记性甚好,所以趁他来京这些日子,叫他转传圣旨,书写上谕而已。外人就敢造作浮言,说朕之恩威赏罚俱出臣子之言,何其悖谬!”
皇帝连比带划说着,嗓门已是愈大,先还偶有不经意的笑容,这会子连眉上的青筋也迸出几根来,可见是真心的发了怒。怡王内里是个最明白的,知道皇帝起头那东一榔头西一杠子的痛说,不过是出出邪气,到此处,方见了今日的真章儿。因他是个最通晓帝心的,所以每听皇帝叫出一声“年羹尧”来,心里便不觉冷笑,暗服他四哥,这一张嘴呀,真格是个能把舌头底下的仙人掌,现倒饬成朵玫瑰花儿的。
皇帝自己是个有茶喝的,说了这半日,也不觉口渴,只苦了下头的人,因要防备着如厕,所以一早起来,都是水米不曾打牙,此时眼见就到晌午,一个个忍饥挨饿都在其次,尤其是叫水,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心下又惊惧,着实煎熬。几个年老大臣更是眼瞧着开始打晃儿,马齐头一个就要撑不住,只自家不敢吭声,一扽身旁隆科多的袖子,是想叫他帮着岔开了话,早些散去的意思。隆科多本也乏得腰酸腿软,因自恃长辈重臣,刚琢磨着要开口,便听上头又道:“还有舅舅隆科多,本是第一个实心办事,恪谨尽职的,如今也总有人在朕跟前议论他家里的人如何不好处,不过是因为相互妒忌,不能同心为公的缘故。”那边厢隆舅舅才要说话,一听此言,便一声儿不敢再吱。更难受的一旁年大将军,隆科多家里头那点子事,本就是他听人说了私底下奏给皇帝的。此时半当真不作假的点出来,旁人不明就里,只他是个茶壶里煮饺子——有嘴倒(道)不出的。
一时又说了好些大道理,不过是勉励告诫群臣,不得结党营私、树惠邀恩,需得精白一心,无欺无违,若诸臣能体会他的为君之难,他也自能保全得大伙儿的为臣之易。且又说,自己并非好辩矫情的人,实在是情非得已,须待群臣谅之。自鸣钟一声一声的敲,他便一句一句的讲,好容易众人捱到了他说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赶忙咯嘣嘣的叩几个响头,能早走一时就是最好。厮跟着按班出了乾清门,一颗心沉在肚子里,两三个身子骨儿不济的老大臣腿一软,几乎瘫在地上。禁宫中又无家奴服侍,不过由几个同僚相互搀架着,才能慢慢儿的挪着步子出去。

一连在京中住了四十余日,天至极寒时,年羹尧方陛辞了,带着同来的人,启程回西安去。自在乾清宫听了那长篇累牍的上谕,他心里多少也有些嘀咕,总觉得皇帝是话里有话的村他。他一贯是好吃好睡的大丈夫气概,这回破天荒的两三夜辗转不眠,生怕皇帝是心生了异见。待等到一道旨意下来,命他仍旧回任川陕,又没说上缴抚远大将军印的事,他心里便彻底踏实下来。仍旧风风光光,招招摇摇的摆着公爵仪仗,向西而去。
再过保定城时,原先的直隶巡抚李维钧,已经承他大将军的情,升了加兵部尚书衔的直隶总督。礼数也愈发殷勤,仍旧是出城远迎,马前叩拜。一路进到内宅,年羹尧方从家下人手中要过一个奏折匣子来,递给李维钧道:“皇上叫我顺路带了给你的。”
“唔——这——”李维钧一时叫他说得语塞,竟不知是仍该退回大门外放炮接旨的好,还是就这样一拿过来罢了,攒眉蹙目之间,已被年羹尧开口讥笑道:“哪里至于!保定离京这样近,你三两日就接一朱批,难道回回摆那虚架势不成?”
“我——”李维钧总是个根基不深的汉臣,又如何真敢似年羹尧一般大胆怠慢了,只被他说得满脸通红,仍旧膝地叩了一个头,说一声“直隶总督臣李维钧,恭聆圣训,恭请圣安”,才双手接了那匣子,稳妥放在正案上。又回过来向年羹尧嘿然一笑道:“虚是虚了些,总归是朝廷体制。”
“胆小迂阔书生。”年羹尧满不以为然地点着他一笑,又换了神采奕奕道:“如何,临来时许你个官升一品,这会子可如愿了?”
“大将军的提携荐拔之恩,维钧此生是再难报的,只有愈发效力,不给大将军丢人,才是正理了。”李维钧也不落座,只半呵着腰,搓着两手,两眼眯成一条细缝,话说得惶惶恐恐。
“以你的才具本事,也不知比那等旗下大爷们,强到哪去,早就是该大用的。”年羹尧说至此,不由冒出些火儿,一拍大腿道:“就说这回,先我和皇上奏说,叫胡元方就地升了陕抚,也不知御前的那些人是怎么捣鼓的,虽也给元方升了官,却挪到甘肃去。弄了那石文倬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来作陕抚。真是笑话,他在河南都能臊眉耷眼叫个田文镜挤对了出去,这会子竟要派到我跟前儿来!刚走了范中丞,又来个石中丞,朝廷这点子吃祖宗饭的公子哥儿,真都没地界儿打发了!哼,偏偏我就要提一提你们这些个没来历的!”
“大将军恩遇——”
“怎么样,如今世人只道东华门外的王爷说话是管用的,皇上也叫你多巴结他。就眼下你瞧瞧,你这个总督,倒是他送的呢,还是我送的?”年羹尧自己说得谈兴大炽,也不待李维钧搭腔,便仍旧自说自话道:“皇上每有朱批,只说他如何如何待我好,那个殷勤劲儿,真像作戏一般。这回又偏要我亲自登门,说是什么贺寿,这会子就不讲究什么王大臣不得私交了?唔,他王府大街的赐邸你去过没有?”
“维钧一个外官,哪敢轻易登王爷们的门——”
“真可惜了那好地方,进东华门随意走着也不到两刻钟。”年羹尧说到此,心里着实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儿,“哼”了一声,便道:“朱门高厦,宏伟谟烈,自然不必说,可内里是再简慢不堪没有的了。他素来是个极讲究的人,内府珍玩,皇上潜邸,都一手操持着,必是见我要去,才弄出这样惺惺作态来。如此矫情违意,又与杨广的素绢断弦有何两样?我看皇上若不早加防备,日后必然有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维钧又如何能置一词,心里突突地猛跳着,只勉强笑笑而已。战战兢兢又陪了一会儿的话,实在耐不住他东一句西一句的扯出些听不得想不得的话来,只好寻个话缝儿说声:“大将军这一路来着实乏了,不如早歇着”,便忙忙的亲自安排下去,送他回了下榻处。
这一番折腾完了,李维钧才又回了书房,安稳坐在案前。略平了一口气,再将奏折匣子打开了,借着灯细看。匣子里头三份折子,头两份乃是他奏的公事,后头朱批也是就事论事。五十多岁的人,一天到头,又总案牍纷纭,难免就有些眼花,再加上方才又全神贯注应付年羹尧,这会儿愈觉头疼颈酸,眉胀瞳紧,精神十分不济。他勉强拿了第三份折子出来,觑着眼睛一看,顿觉脑袋嗡的一声,心一惊,手一松,那折子便飘荡荡落在地上。赶紧捡起来凑在灯底下,又忙叫家奴拿了御赐的,平日总也舍不得使的玳瑁茶晶眼镜出来,小心翼翼架在脸上,再哆嗦着双手细看那朱批时,只见上头赫然然写道:“近者年羹尧奏对事,朕甚疑其不纯,有些弄巧揽权之景况。卿知道了,当远些,不必令觉,渐渐远之好。”

连走了十几日,总算又回了西安的总督府。年羹尧虽然生长、婚娶、科举、初仕一体都在京城,但以此时的眼光看来,这朴质浑厚的长安城,远比东边那座繁华的帝都,更让他来的舒心踏实。先见了迎请圣安,拜望自己的省城各官,又忙碌碌安顿了回家诸事,待他消停下来,天也渐渐暗了。隆冬的长安城北风飒飒,总督衙门的墙宇虽高,却也挡不住这逼人的寒气,透进每一间屋舍来。这两日的朱批是先他一步送进城来的,这会儿都放在书房的案上。品着热茶、握着手炉,拿过来一看,就见上头密密麻麻的红字颇有些刺眼。待读出声来,便是一番令人心旌动摇的话:
“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为君者,施恩易,当恩难;当恩易,保恩难;保恩易,全恩难。若倚功造过,必至返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
第五十八章

年羹尧离京不到一月,皇帝便在几十位封疆文武的折子上,批了许多暧昧不明的话。若是全不相干的,像湖广总督杨宗仁,便问一问:“年羹尧是何等人,就你所知奏来,纯之一字,许他不许?”若是年氏素来不喜的,像河道总督齐苏勒,就安抚道:“近来舅舅隆科多、大将军年羹尧大露作威福揽势光景,朕不得不防微杜渐。舅舅只说你操守不好,而年羹尧数奏你不能料理河务,朕依此知卿之自主也。只有怡亲王深言汝之好处,况你与王素来并无交往,朕知之最深。今既奉旨,不必疑,可奏折之便问好请安亲近之,与你保管有益。况王公廉忠诚,当代诸王大臣中第一人也。”再有素与年羹尧交厚的亲朋故友,譬如怡王所属佐领下的安徽巡抚李成龙,便告诫道:“近日年羹尧擅作威福,逆奸纳贿,朕甚恶之。赏你翎子戴是你王子替你讨的,你当知你的功名身家都是你王子的好处,你若仗着你王子放胆乱来,王法无私,悔之不及时,你王子救你不下来。你若负了朕恩,坏了你王子的脸面,稍与朕声名有碍,你自己想一想就是了,应当作何处分。朕自登基以来用人行政,你自然有耳目的,若实勉励做个十成官,仰报朕与你王子。若徒在你王子面前叫苦、装清官,指望惑朕耳目,不能!”不单如此,就连王景灏、胡凤翚这样年氏至近之人,也都一个个露了口风。只还尚背着岳钟琪等一干带领重兵的川陕武将,恐怕弄得急了,激起大变来。
一通折腾下来,认真理会皇帝的人却不很多。大伙儿凡接了这朱批的,心里皆极震颤,却知这等事当真不是个玩儿的。人尽皆知年羹尧跋扈招摇,恐难长久,可也都晓得他如今实在是功臣第一,才冠文武。更要紧的,乃是贵妃之兄,皇子亲舅。因此,但凡与年氏并没什么深仇大恨的,谁又能仅凭皇帝此时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巴巴儿的附和上去?心想着,倘若他日人家郎舅之间又和睦了,自家岂不成了个填馅儿的?至于依着旨意,上赶着前去投奔怡邸,就更是谬谈了。康熙末年夺嫡时的殷鉴不远,稍有心路儿的,谁又不知交通皇子亲王,一旦出事,乃是要命的活计,更比大臣们之间拉拢拉拢险上万分。于是接连一两个月下来,实在没什么动静,眼看到了年根儿底下,竟把个皇帝挑唆大伙儿倒年的本心落了个空。
此时间心里不如意的,也不是皇帝一个。西安城中,年大将军的脾气,随着天冷,也愈发大起来。吏部又新发了好几个道、府下来,一色的都是京官。这原就叫他十分的看不上,心道川陕大战方息,民生凋敝,我急需的乃是一等熟知地方情势,力量刚健有为的守牧,哪里又要你们给我弄这些个北京城里坐惯了,只会空口白话的大老爷来?心下一恼,脸上自然要流出些不屑来。又兼京官们大都有些个呆气,自忖着是连皇帝也常见的,在部中不回公事时,见了尚书侍郎们也不过打个躬,就叫着字号说笑开了。全不似地方官那样,将督抚们哄得供祖宗一般,动辄下跪磕头,朝服迎见。
在总督衙门大堂行庭参礼的时候,头一个进来的陕西驿道金南瑛,就给大将军气了个正着。此人年纪不大,倒也十分稳重,端着步子走来,只依礼拜过了,不待人说,就站起来,正颜正色道一声:“请制台大人训诲”,便耳观鼻、鼻观口的立在那儿,不再言声。
自年羹尧先接了大将军印,又封了一等公,就再无人拿着总督的名号称他“制台大人”,无不是公爷、大元戎、大将军的百般尊敬,若呼“制台”,则实在嫌小了。这金南瑛原在会考府算了两年的六部账,又清亏空,丁是丁卯是卯惯了,是个较死理的文人。只说我任的乃是陕西驿道,又不是武职,来行庭参,也只因你是上司总督的缘故。心里想着,就只称了个“制台”出来,旁边坐陪的新任陕西巡抚石文倬登时心说一句“要坏事”,咳嗽两声,却已来不及了,只听年羹尧“哼”的一声,拍着桌子,当即就将这金观察(清代道员尊称“观察”)赶了出去。
只赶出衙门,实不能解气,年羹尧这一阵的恼怒,竟非要将金南瑛逐离了陕西才肯罢休。惜乎石文倬并不是自家人,难以随意使唤,于是才一回了内书房,就叫人请了王景琪来,先与他将吏部“混账王八蛋”的大骂了一通,又恨道:“你这就替我写信给胡元方,叫他上折子去,不拘找个什么由头,这些日子就参罢了那个姓金的!驿道职掌通贯三秦,何等要紧,岂有叫这样傻书生占着的道理!还是个人事不懂的!”
信到了兰州,胡期恒如今离得远,虽难劝,却也觉他霸道得太过,原不想多这一番事出来。可正赶上这金南瑛确是个不堪外任的,刚上任没两天,就叫一干驿棍糊弄着,莫名其妙加派了好些公费去,特搅得南坪寨番民不安,弄出些激变来。南坪寨地近甘肃,正落在胡期恒的手里头,这倒令他颇佩服年羹尧的识人之明,顺势一道折子上去,就将这金南瑛参了。督抚参罢属官,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即便参错了,也不过说一说而已,何况朝廷鞭长莫及,又如何知道对错。不料这一件常事,却在皇帝那起了轩然大波,吏部几个堂官都被叫去养心殿,听见的只一句极干脆的话:“金南瑛曾经朱轼题保,在会考府行走,怡亲王亦曾奏荐,是以朕拣选任用,年羹尧遽行题参,必有错误,金南瑛著仍留任。”
几个大臣听了,先就是一愣,皇帝之前是何等宠信年羹尧,旁人还可说知之不真,最有切肤的,便是这帮吏部的官了。朱轼是才升了大学士的,却还兼着吏部,此时因听见说自己,不由自主就抬了头,正对上皇帝阴沉的目光,凛得一颤,忙低下去。早先设立会考府,主事的乃是怡、隆、大学士白潢和自家,怡王谦说没办过庶务,不识得人才,所以会考府二十四名司官,都是他们三人各自荐的。这金南瑛么,原是自己题保的郎中,不过看着他为人清正,办事认真,即真做起事来,确有些迂阔不假。若说怡王平日有多看重他,此时想着,似也并未察觉,怎么就叫皇帝这样平白一句“必有错误”,驳了封疆的回?心里揣着事儿,朱轼便不禁有些走神儿,略怔了一会儿,只听皇帝十分严厉的声气向隆科多道:“舅舅去传旨兵部,急发火票给甘肃,叫胡期恒即刻入京陛见!”
“唔——唔唔,奴才遵旨。”不想隆科多这头儿也正愣着神,倒是朱轼醒过闷儿来,暗拽了他一把,才恍惚明白过来,诺诺连声答应了,跟着众人迷迷糊糊走出暖阁去。一路上皱着个眉头,也不说话,朱轼心里也有事,便问他道:“隆公今天是怎么了?贵体有恙?”
“天儿冷的脑仁儿疼,劳朱相操心。”隆科多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儿,只拿右手箍着前额,随意一答。
“今年确是冷的。”朱轼随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边试探着问道:“隆公在会考府的时候,瞧着金南瑛——”
“钱上头的首尾,咱们靠得上边儿么,在会考府,也不过帮闲,谁晓得是怎么回子事。”隆科多才还漫不经心的走着,一听说到会考府,却似有些恼了似的,只一拱手道:“家里头最近事多,先走一步了。方才皇上交待的事,烦朱相去嘱咐他们办吧。”接着便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大步向前而去了。
朱轼一听这话,更是如坠五里雾中,咂摸着意思,倒像隆科多在抱怨怡王把持会考府太严似的。这也真奇了,本来自打年羹尧出了京,这满朝中的味道,就觉有些不对,这会子隆科多怎么又——才边想着,就见前头隆宗门外伊都立正疾步往里头走,一见他在这儿,忙笑呵呵停住步子,先打了个半千儿,又一个到底的长揖道:“给高安中堂请安,中堂学林正宗,这会子拜相入阁,真是人心大快,晚生叩贺不及,还请中堂恕罪。”
“学庭太客气了。”朱轼知他是个出了名儿的嘴甜,凡事最讲究个礼多人不怪,忙也含笑着过去扶道:“都是皇上的厚恩,忝列台阁,实在受之有愧。”
“中堂自来就是这么虚怀若谷的,晚生们学都学不来。”伊都立满面春风再拱了拱手,又笑着略低了声问道:“方才只瞧见隆公爷大步流星往外头走,两边儿的人请安也不理,是有什么事儿不是?”
“说走就走了,不知是因为什么。”朱轼本也纳着闷儿呢,叫他一问,便摇了摇头。两下里无话,不过又寒暄了两句,朱轼自回吏部去办事,伊都立则绕道养心殿后头,直奔了造办处的瓷器库去。
二十七个月的大丧眼看就熬到头了,禁城规矩森严,地狭人多,住久了十分憋屈。皇帝极欲仿照先帝以京西畅春园为夏宫别苑的旧例,大修自个儿在藩邸时受赐的圆明园,以娱时光。所以自打登基以来,就拨了大笔银子,命内务府、工部,广建亭台楼阁,多植奇花异草,改换规制牌匾,设置护军禁卫,以待圣驾。两年多光景,此时也都拾掇的差不多了,只欠几大殿和寝宫的内里布置,内务府不敢自专,便移文请教到造办处来。从来办这些事,怡王都是当仁不让的,也不与管领内务府的庄亲王并几个总管大臣商议,撂下手头一应大小政务,径自带着造办处的管堂郎中海望,亲到造办处各作库房里头去挑东西。这会儿正看到各式大件儿瓷器的库里,什么瓶、盘、罐、瓮、缸,宋窑的、元窑的,宣德的、成化的,还有这些年御窑厂自烧的,林林总总,无所不包,尽是价值连城。
伊都立虽当过内务总管,却也只进过内务府衙门所属的“百工坊”,这真正专供御用的地方,也还是头一回来,满心里都觉着新鲜。才到门口,就见一溜孩子样儿的小太监齐齐站着,各拿了一本簿子,不时从里头又跑出个小太监来,细声细气向最前头持着笔的人道:“奉王爷口谕,把那个珐琅紫地儿的雉鸡登梅观音瓶儿,放九州清晏东暖阁宝贝阁子里头第一层第三格儿!”这头儿说着,那头儿就记着,一来一去便跑出好几拨人来,都是这样口气,到看的伊都立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叫住一个出来传话的小太监,笑道:“小公公就便儿进去回一声儿,就说伊都立奉王爷金谕,在这儿候着呢。”
那小太监也极好说话,“哎”了一声,就忙跑进去,不一时就又出来道:“王爷请大人里头说话。”
库里头是极大的,伊都立叫人引着,小心翼翼绕过了好几个柱子,才见怡王和海望背脸儿站在前头,正指指点点的说话,旁边儿半屈着身子恭立着的,便是那干传话的小宦。
“王爷您瞧这一对儿掐金的福寿纹葫芦瓶儿,上月景德镇刚送进来的——”海望是皇帝生母孝恭仁皇后的娘家表侄,原本是一文不名,今上登基后,仗着是外戚,一步上去便做了内务府最要紧的管堂郎中,又因是个心细手巧的人,特意分到造办处来管事。这会儿斜侧着身子站在那儿,毕恭毕敬的仪态,边指着那大樟木架子上的一对黄灿灿的瓶子边道。
“忒俗气了,可惜了材料儿。”怡王十分不屑的一哂,又屈着指头算了算,摇摇头道:“如今御窑厂实在是不得人,成日介只会无事忙。看了这半日,也挑不出几件过眼的来。还有那几个织造也是,远不及当年曹寅他们。”
“是王爷眼高——”
“嫌着我难为人了?”
“不不不不,奴才哪儿敢。”海望急忙笑摆着两手道:“没王爷把着脉,奴才们不得叫皇上骂秃噜咯皮!”
“那就烦你们给我做点儿脸吧!”怡王也叫他说得一笑,边又在那樟木架子前踱着,边道:“要说御窑厂这个差事,还得是年希尧最宜,着实巧思,和洋人们又熟——”他说着话,就转过头来,一眼瞧见伊都立站在后头,便招手道:“亏你能找着这个地儿。”
“王爷金安!”伊都立见叫他,忙趋几步过来行了个礼,又双手递了随身带着书信上来,朝着海望一笑,便不再说话。
“我这几天的心思都在圆明园上头,旁的事着实顾不过来,有什么话你念叨念叨就是了。”怡王也不接那信,目光仍细细的停在那些瓶瓶罐罐上头,见伊都立一时没吱声儿,也不回头,只笑道:“海望是不要紧的,只说你的吧。”
“嗻。”伊都立在旁答应一声,便皱着眉道:“王爷叫问蔡珽那件事儿,奴才写信给年亮工,旁敲侧击打听了,瞧他给的回话,确是蔡珽混帐。拿了程如丝的银子,纵着他敲诈行商,又在夔关上放鸟枪,死了不少的人。给蔡珽定的拟斩的罪,是公道的,并不是刑部钦差特意附和大将军的。”
“把那个鱼藻鸳鸯莲纹儿的盘子放勤政殿暖阁里头。”
“王爷——”
“癞狗扶不上墙,真是任谁也没法子。”怡王一口打断了伊都立的话,转过头来,眉头已皱得紧紧的,问道:“那胡期恒呢?确是年门里头文班第一人么?”
“正是。”
“怪不得,要拿他作伐。”怡王这边说着话,那边又叫海望拿了架子上的一件天蓝釉旋纹的双耳尊下来看,被上头浮土呛得连咳了几声,掏出帕子来自擦了擦嘴,无可奈何的一笑道:“原本那个金南瑛,我也就会议时候见过几回,这会子长什么模样都记不真了,只因他是会考府的司官出身,就要拿我来说事,去驳年羹尧的回。这倒好,全把我先头百般让着他的好处,就这么一扫空了。我那千秋万岁的好阿哥啊——”
“为年亮工,竟要费皇上这么多心思,还要王爷亲自出头——”
“就这也不能呢,督抚们都是粘了毛儿比猴儿还精的人,我是晓得他们的心思的,只当来找我,倒比找年、隆两个,还险一万倍!”怡王话说至此,心中自是狠狠的拧了一下,脸色也变得阴森森的。前儿才有信儿来说,只因他为了养身子,到汤泉去歇了几天,就闹出种种传言来,说是他失爱于皇帝,所以特意远远驱逐了。皇帝虽为此大发上谕,逐条批驳,又将造谣的人交他亲自审了,可在他自己,仍旧耿耿于怀。愈发觉着督抚们不肯顺着圣意来问候他,乃是瞧着他更危于年、隆的缘故。既存了这样想头,就十分介意起来。连诺敏,原是他极看重的人,只因三番五次示意交好都全不理会,也不免生了芥蒂,很疑他是个别有心思的。
“那是他们糊涂,不知道王爷跟皇上,才是真正至情至意的,又岂是年亮工可比!”伊都立觑着他的脸色递上一句逢迎的好话,又陪笑道:“依奴才的愚见,他们原是少一个打头的人,若督抚里先有一个肯出头的——”
“你这会子就急着外放了?”怡王不等他说完,就“哈”的一声笑出来,先与海望说了句“去挑个青花大缸放卷轴”,便又拍了拍伊都立的肩道:“这我可不敢拿主意,须得皇上肯放了你。莫急莫急,还是再替我当两日鸿雁青鸟吧!”
“奴才巴不得时时伺候皇上王爷,哪儿能净琢磨外放的事儿呢。”伊都立一时叫他看穿了心思,不由极难为情的嘿然一笑,边帮怡王掸了掸身上的灰,边岔开了话搭讪道:“才路上见着隆国舅,看他倒像有心事儿似的,问好请安也都不理,不知是怎么的了。”
“胭脂虎啸,河东狮吼,内阃都弄不过来了,哪顾得上瞧你们请安?”怡王冷笑一声,又指了指一件瓷瓶说句“这个还过得去”,才回来道:“他家里一个满八旗有名的小妾,是个钱匣子,需他这个钱耙子,到处去搂银子。他要是悄没声儿的,我也懒得管,水至清则无鱼么。昨儿倒好,竟拿着会考府的身份,跑到户部去请托说项,蒋扬孙自然不敢给他硬钉子碰,没法子,只好我来说这个‘不’字儿出口。他这会子回家交不了差,哪里又有好脸子给人瞧。”
第五十九章

果然不出怡王所说,隆科多出了宫,在马上一递一送的还没有到家,家中的几个奴仆便已奉了二少爷銮仪使玉柱的命,四九城的寻他去了。家奴们在大街上迎面瞧见人,只就马前跪下,说一声“太太病得难受,请公爷快回!”就觑得隆科多顷刻脸色大变,一句话没有,登时快马加鞭地往回赶。迎面看得一个王府的轿子过来,也顾不得让道,只向身后人说声“替我告个罪”,就稍一偏马头,从那路沿儿上一阵风儿似的飞过去,惊得那来轿的引马护卫们一身冷汗,骂个不停。
到了门前翻身下马,好悬叫门槛绊了个大跟头,早有玉柱候在门口儿,见他父亲回来,就一个千儿打下去道:“我额涅直说脑袋疼,想是病得不轻,单等阿玛回来呢。”
“昨儿下晌刚好些儿,想是夜间又闹气怄的!”隆科多边听他说着话,边疾步往里走去,又问道:“请大夫了没有?太医里头刘裕铎是最能治头疼的,怎么不去请来?”
“谁不知道刘大夫是京城里第一好的郎中,如今香饽饽儿似的,多少贵人要请。我额涅说,她是个没名没份的人,当不起刘——”
“屁话!我是什么人,要请个大夫,还有请不来的,叫人去请!”此时数九寒天,隆科多却急得一头一脸的汗,知是里头的人与他置气,住了脚一瞪眼睛,又问玉柱道:“你大哥呢?怎么不见来迎?是在里头伺候呢?”
“大哥是少公爷,哪儿伺候得着我额涅,这会子还在衙门当差呢——”玉柱嘴一撇,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只激得隆科多脸色大变道:“这个眼里没老子的不孝东西!明儿我就去请旨,革了他的职,看他还有脸说去办差!”说着提了声气吩咐后头小步紧趋着的家奴道:“去!把岳兴阿给我找回来!”
玉柱的娘原是他的爱妾,本是个寒门小户的投充旗奴出身,爹娘俱不识字,所以只按排行,娶个闺名唤作“四儿”。这四儿家中虽然贫贱,却是个百里难寻的美人儿,又极有心计。早年叫隆科多的岳父看上了收在房里,却不知怎的,偏与个姑老爷勾搭上手,几下里暗渡陈仓,竟愈发如胶似漆,欲罢不能,只待本家的夫主一闭眼,便也不管姑奶奶隆夫人哭天抢地的痛骂,一顶小轿,便进了他们佟佳氏的大门。及这一进门,连生一子一女,就更是干柴烈焰,爱得火烧火燎。大有宠妾灭妻之势,只碍着隆科多的父亲一等公佟国维尚在的缘故,不敢过分逾越。康熙五十八年,佟国维病故,奉旨“祭葬如例”。身为人子的隆科多,竟撂下夫人在一边,叫四儿代行主妇之职,迎送赐祭钦差。这一举直气得隆科多的生母赫舍里氏一病不起,第二年就随夫而去。从此四儿仗着宠爱,愈发嚣张起来,待隆科多受先帝顾命,保今上登基,爵袭一等公,职尊总理事务大臣之后,更是出入禁宫,形同命妇。这两年间,先逼死了原配的隆夫人,又欲夺了嫡子岳兴阿的爵位给己子,欺凌余妾,气压庶母妯娌,更兼包揽政事,贿门大开,竟是无人不怕。直闹得满朝中都知道,隆公家里有位极厉害的姨娘,是最能拿得住他的。
世袭公府自有规制,此时隆科多只将四儿当作正室一般,故而住所也就在昔日佟国维夫妇所居的上房。说是病着,可里头一点药香不觉,玉柱走到阶下便停住了,只有隆科多一个人进了面阔三间的内堂,才一挑帘子,就见里面几个大丫头都直挺挺跪着,或捶腿,或揉肩,俱不得闲。四儿一个人头缠着一条玫瑰紫色儿的带子,正斜歪在榻上假寐,人虽也有四十来岁,却仍存徐娘之风,两条柳叶眉微蹙着,不时轻“哼”一声,示意丫头服侍的力道错了。这会儿明明听见帘子响动,也不肯睁眼,只微启双唇,从鼻腔子里挤出一句道:“还是报个急病回来得快,赶明儿个要说我死了,不定就更快了。”
“你瞧瞧你,不过是昨儿吵了几句嘴,可至于的么——”隆科多每见了她,总就是个没脾气,这会儿一闻娇声怨气,更是一点儿堪不得,忙走到炕前,用手抚了四儿的前额道:“到是真疼假疼?我可已经叫人请刘裕铎去了,真请了来,又没事,没的可就叫皇上都得知道了咱们耍弄太医。”
“我这个病,什么太医也不管事儿!”四儿一把将隆科多的手拨拉开来,两只杏核儿眼一下子睁开了,直瞧着他道:“前儿柱儿给我寻了一个好大夫,吃了两副药,觉得好多了。昨儿晚上叫你一吵,才又疼起来。这会子大夫就在家里头,人家说了,必得当面儿嘱咐了你要怎么着,才能除我这个病根儿。”
“什么江湖郎中,放着刘裕铎这样顶尖儿的名医不请,倒要——”
“老爷!”四儿见他要驳,便将身子一拧,鹅蛋脸儿立时撂下来,声气也带了哭腔儿道:“每回只说叫这个那个太医的,老爷如今在朝廷上,名头自然是第一响,太医们巴结你,也没有个不来的。可那太医们,原揣度着自己向来是有身分的,皇上娘娘们,王爷格格儿们,大人夫人们,哪个至尊至贵的人没有见过服侍过,我又算个什么呢!人家一听见是给我看病,嘴上不说,心里不定怎么个瞧不上法儿呢!我如今也不求他们,只找那真能医病的就是了。”她说着,愈发连眼圈儿也红了,摆出个让隆科多最见不得的神情来,一指下面的丫头道:“老爷只问问她们,自打叫这蔡先生看了,我这陈年痼疾可见不见好呢?”
“回公爷,这些天吃了蔡先生的药,太太的病确是见好了。”四儿平日御下极严,丫头们都顶怕她,这会儿见隆科多拿眼过来看,忙低着头,诺诺连声附和了。
“那敢情好,若果能除了根儿,我定要重重赏他!”隆科多一听众人异口同声,便也信以为真,拊手大笑起来。又听四儿连笑带嗔地搡着他的胳膊叫他“这会儿就见见吧”,也只好边叫人服侍了换衣裳,边命道:“就听太太的,请他进来,我倒要听听他有什么本事妙手回春。”
一声命下,就有人去叫了那“蔡先生”来,这厢丫头们忙着要挂帘子,也叫隆科多说声“既是常给太太瞧病的大夫,就不要那劳什子了”,便免了,只替四儿穿好了大衣裳,端端正正坐在隆科多一旁,俨然就是夫人的模样。
一时就听外头的脚步声,挑帘子进来的人,却叫隆科多大吃一惊,站起来瞠目结舌了半晌,用手哆哆嗦嗦指着毕恭毕敬下跪磕头的来人道:“怎么——怎么是你——”
“给隆公爷请安了!”来人五十岁上下,操着一口带着南音的京腔。瘦小枯干的,两腮都凹进去,眼睛小得不细些看竟找不见。却是浑身消息儿,一碰乱颤的精明劲儿。这会儿礼仪娴熟的问过安,笑呵呵抬头瞟了四儿一眼,便道:“小人特来给公夫人疗疾。”
“你——真胡闹的过了!”隆科多此时早已明白了自己落在了套儿里,“唉”的一声一掌拍在桌上,只看着四儿道:“早和你说了,这一处的银子要不得!你倒好,又去搅和了他们户部的人来,到时候弄出了事,可不是玩儿的!”说着又指着那来人厉声道:“你一个小小的书办,什么东西,竟敢装神弄鬼的跑到我家里来聒噪,还不与我滚出去!留神我真恼了,只一个条子,就叫你们堂官儿开发了你!”
“公爷息怒,小人哪儿有胆子来扰公爷,原是太太唤我来的,说只有小人来,才能医好了太太的病。”那人却是个笑嘻嘻的不怕,知他此时不过色厉内荏,只仍旧恭恭敬敬的一揖,又道:“公爷如今大显大贵,名声早就光耀的到处都是,若就因在我们王爷那碰了一个钉子,便不肯再体恤那些个眼巴巴等着公爷做主的盐商们,没的叫些无知小人议论,您是徒有虚名。”
“你还真甭激我,我活了这大把岁数了,向来是吃葱吃蒜不吃姜(将)!”隆科多这会儿早已离了座,前后左右的在屋里转磨。来人原本姓蔡,籍在浙省绍兴府,却断不是什么神医大夫,乃是户部山东司里头,一个出了名书办。因山东司除东省钱粮奏销之外,专管各处盐务请引输销,所以干系极大。这蔡书办人不过五十,却在户部办了三十多年的两淮盐务事,各处人际钱物,早都熟透了,说起来如同家事一般。那历任的山东司郎中、员外,不过流官,几个月就是一换,不靠着他这样老吏,谁又能识得这汪水的深浅?就是尚书侍郎们,虽说高高在上,向来办事,只要是循旧例、查条规,也断不能越过他们这样人去。所以如今名声大的,外头上到长芦、两淮各处巡盐御史,下到大小千百盐商,无不奉这他如神人一般,凡他说的话,即是圭臬。隆科多主了吏部这两年多,自也晓得这帮部吏的刁滑厉害,此时虽拍着桌子嚷嚷大怒,却也心知对着老于世故的滚刀肉是无用的,只恨得一跺脚,就要拂袖而去。
“老爷哪儿去?这老蔡可是我特意请来的!”眼见他要走,四儿只提着声气一喊,便见那气哼哼的隆国舅又站住了,回头拧着眉毛撇着嘴,一声儿不吱。自己偏身下了炕,摆手叫丫头们出去,几步走到隆科多跟前儿,只拉着他的胳膊道:“六万两银子,可是个小数儿么?再说了,既已经应了人家的事儿,怎么又能说不成就不成了。这会子扬州的八大总商巴巴儿的等着呢,老爷若不给他们做主,他们不说咱们不爱管这档子闲事,反说老爷如今在朝里,却是说不上话了呢!”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隆科多知他们百般所想的,原是一件来钱的买卖。
先头只因两湖之地盐价昂贵,民人难堪,以致私盐泛滥,极为难治,即如那程如丝贿结蔡珽,拦截由川入湖的私盐贩子,又闹出几十条人命来,就是源于此弊。所以湖广总督杨宗仁一则体念民艰,二则为杜私盐,就于早些时节上了折子,请降湖广通省盐价。这一来,虽湖广人是极乐意的,却因湖广乃是两淮盐场的盐区,所以大触了扬州盐商们的心肝,消息传来,惊起一片吵闹哭穷之声。八大总商坐在一处,议定了主意,便一起到两淮巡盐佥都御史谢赐履的衙门去,百般言说,只道如今一旦降了盐价,不但商力困乏,不能支撑,就是朝廷税赋,亦将大受损害。只求大人明鉴,上奏天子,莫听湖广地方官的一面之词,伤了年年为国捐资运粮,筹措兵饷的两淮商贾之心。
两下里争执开来,就闹到御前,兹事体大,皇帝自然发交部议,户部的本章上去,即是应依湖广之请,相应减价,以慰民生,至于减价多少,亦应虑得商贾们的难处。于是皇帝听从部议,派了钦差往汉口去,会同杨宗仁,议定减价事宜。这一来不要紧,直急得两淮盐商手忙脚乱,一面连忙派人带了大笔的银子,往湖广去疏通钦差,一面公推了总商之一的徽人程功义,携各商公凑的十万两巨款,北上京城,来打户部的关节。
这程功义的亲弟程寅,正是户部的一个郎中,却是新任,各处还不摸门儿,所以特为乃兄荐了这个蔡书办来,只道他是个上下无所不知,左右俱能逢源的。于是先将一千银子给了蔡书办,将此事全托给他,不出一个月,果然将户部上下经管人员,一应都打点好了,却在蒋廷锡那里卡了壳儿,拟好了的题本一扣就是半个月,待送去银子时,却叫蒋家的看门人赶了出来,只说蒋少农毓德清华、诗礼传家,最是不爱钱的,你们找错了人了。程氏兄弟一时没了法子,只有再去寻神仙一般的蔡书办,却叫蔡书办嘿嘿一笑解道:“如今咱们蒋大人,正主着清理亏空的事,多少双血红了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只为挑错。你们赶着这时候去送银子,他若收了,那就真是怪事了。”
一句话说得两人心凉了半截,只得又拿出一千银子来,向他再讨主意。这一回,蔡书办又给他们指了一条捷径,说是如今京城之中,天子驾前,最说得上话的,一是怡亲王,二是隆国舅,要想压住蒋大人一头,惟有这二位可行。只是户部原先题请减价的本章,原就是怡亲王亲笔列名,他是个最好面子的人,如今叫他自食其言,就是花再多银子,怕也不能顶事。而隆国舅的家里,正有位极爱钱,且说话又极算数的小妾,与各部各省官面儿上的往来,更是十分熟悉,从她下手,没个不成。总归破上五六万银子,定能叫你们如愿。
程寅是个在官的,听他此说,也觉十分可行,就又请他带了自己的信,去求佟府一个管事的家人,拐弯抹角请托了四儿,和蔡书办两个人,一起见了隆科多。隆科多自皇帝那日长篇大论的诉说“为君难”后,便觉得颇不是滋味儿,脸上身上总觉着是被敲打了的意思,于是便生了许多引退的心思,这两三个月来,权位上倒不大上赶着,一心只想多弄些钱来,以娱晚景。听得这一桩就有六万的进项,饶是他经多识广,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心下也难免有些痒痒,又经不住四儿在一旁撺掇,便应下了他们的话。想想自己好么样儿的,没来由去见蒋廷锡,于是就从会考府新报的奏销案中,特意找了一件户部的小事,亲自携着,在内阁会议后拿出,作张作智的找蒋廷锡说了几句,即待时机已到,便提了这一件事。说如今青海战罢,大兵尚未撤回,朝廷赏犒三军,安抚蒙藏,都需用银。两淮盐务最是国家财富之源,盐商们历来报效殷切,别人不知道,扬孙随先帝驾幸江南数次,还不知道么。湖广杨总督为民请命,心是好的,可也有些买哄百姓的意思。扬孙身为部臣,眼看就是要做大司农的了,为国理财,和他们地方督抚的眼界总是不同,万不可心存妇人之仁,上损国课,误了正经大事。
他这个身份,话又句句讲在理上,虽明知他包庇盐商,却弄得蒋廷锡不好张口驳回,先一面支吾着说不能改议的道理,一面使了个眼色,就当即派了人去养心殿值房搬救兵。没过一时,尹继善就奉了怡王的钧谕来,当着隆科多的面向蒋廷锡道:“王爷近来因要办圆明园那头的差,是极忙的,所以部里一应大事小情儿,都劳蒋公费心,就请全权处置,实在不必畏人言语。”此话一出,到叫隆科多再不能发一言,只有气哼哼离开,回去叫人骂了程氏兄弟一顿,嗔着叫他在一个汉臣面前丢了脸面,说是再也不肯与他们相见了。
如此一来,到把个四儿急得够呛。她亲生的女儿前些时刚刚出嫁,为显着她的本事,与族人比个高低,四儿特地将自家掏箱子底儿的宝贝,都与女儿陪嫁了出去。婚事办得轰轰烈烈,这会儿却觉得手头发紧,缺了垫住心神的黄白之物。眼见隆科多放着六万两白花花的现银不肯出力,便着实心急如焚,物欲难耐,先与男人大吵了一架,见不管用,才想了这么个法子,将这隆科多打死不肯再见的蔡书办,又带进家里来。
他们这一番心思,隆科多又如何能不知道,此时怒冲冲的,一则是心疼那钱,二则也嫌失了脸面,叫一干盐贩子瞧着,自己位高权重如此,竟也有这不能办得出的事。这会儿听四儿将话挑得白了,也只有无可奈何的措着手道:“我原说他蒋某人不过是个画画儿的书生,谁知这么精,当场就有驱神符,叫怡王碓了我一个大红脸。如今我也这把岁数儿的人了,何必去和他们争。我早就说,白帝城托孤之日,即是死期将至之时。皇上今儿个为了会考府一个什么外放司官的事儿,当场就给了年亮工没脸,我这个当舅舅的是面儿上亲,人家那大舅子是心里亲,如今连大舅子都闹得这样,我又做什么去为争这个虚体面来填馅儿?”说罢又对那一脸殷殷热望的蔡书办道:“你们户部的事,你们自己折腾去,我多余管这档子事。”
第六十章

眼见隆科多这厢就要撂挑子不管,蔡书办的心里真是急如星火。早先就拿了程氏兄弟两千银子,且又许他事成之后还有一千,饶是他在户部多年,干惯了这等钱粮上“保媒拉纤儿”的勾当,但就这回这么大手笔的主顾,还是很不多见的。凡他们这一等部吏,多是浙东会稽郡人士,家族累世,干得就是这些文籍簿册的“经承 ”之差。年多日久,勾连纵横,六部中事,每每持其长短,不但外官督抚叫他们难为得谈之色变,就连本部堂官,也多不敢与之认真。
且就这一等人,内里又有些攀比之风,特是吏、户两部,只因权柄最重,进项最丰,所以吏员们也往往盛气凌人,都欲夺这同业中的第一把金交椅来坐坐。康熙末年,若论这六部中第一厉害的吏员,原是吏部考功司的一个张书办。惯来广结权贵,无所不能,内外官员受其荼毒,俱都敢怒而不敢言,只给了个绰号叫“张老虎”。后来恰逢张廷玉迁了吏部侍郎,一日坐堂理事,考功司的主事呈了一个咨文来说:“直隶的来文里,将元氏县误写了先民县,理应驳回,请示大人的意见。”张廷玉自是个极聪明的人,又在南书房久掌笔墨,不比旁的人那样好糊弄,只接过文书一扫,便笑道:“若是将先民两字误写元氏,那自是直隶之误;如今将元氏写作先民,必是你们司里的书吏需索礼金不成,多添笔画,故意刁难人家的。你且不必急着驳这咨文,只去细查这咨文是何人经手递送,报我知道。”主事恍然大悟,忙下去查问,才知是这张书办,特意嘱咐了自己的徒弟所为。不但如此,待细究去,更揭出他许多陈年旧事来,都是私改文书、勒索外官、钻刺打点之类的丑行。张廷玉闻之大怒,即命严加惩办,不料却激起颇多动静,朝中贵人,多有替他出头求情的。也亏得张廷玉不为所动,竟生生将这风光无两的“老虎”逐出吏部,一时人心大快,皆称张廷玉是“伏虎侍郎”,不坠家风。走了吏部的张书办,六部的吏员中,顿成山中无老虎之势。直至新皇登基,首重财源,更兼厉清亏空,这户部里头的人,就摇身一变成了弄潮之子,能外大臣官员无不小心伺候,惟命是从。而户部之中,又以这蔡书办年岁居长,资历最深,所以如今这京中各衙门的吏员里,便都推他为首,成一神仙人物。
如今这蔡神仙,却也有些麻烦。只因怡王所喜欢的,一应都是些精明吏干人物,且在皇帝那儿又是说一不二,所以这会儿户部诸司的郎官、主事,竟都是从六部里挑出来的火眼金睛兽!好容易碰上个把好糊弄的和气书生,又往往一道旨意,说:户部某司某人操守尚好,然才力未及,度支出纳甚属繁杂,需简能员,经该部王大臣奏请,着与礼部某人对调。如此一来,到叫蔡书办这样人物,很不能大展拳脚,小半年没有了进项,这回好容易赶上条大鱼,又如何能轻易放过。于是手心儿里捏得全是汗,一边偷眼去看四儿,一边陪笑道:“公爷如今总理事务,这天下的事,哪件又能说不归您管?”
“老爷不为别的,也该为我和柱儿娘儿俩想想——”四儿在一旁,此时已是抽泣起来,眼巴巴望着隆科多,也不顾有外间男人,自将左胳膊的棉袄袖子褪上去,露出一截保养得极好的玉臂来,指着上头一处显而易见的细长疤痕,这原是她自个儿狠了心,拿簪子划的,却时常摆出来,只说是先头的隆夫人造得孽。这会儿背着身子,只将那细腰丰臀,并这一段连疤都显得俏丽的嫩白藕出来,眼也不看着人,只默默泣道:“老爷瞧见没有,我前半辈子是叫人使唤欺负的命,后半辈子若再没些银子抗事,还得叫你那好儿子大少爷,再使唤欺负咯!不但使唤欺负我,连我那苦命的柱儿,只因没托生在一个富贵的娘肚子里,只怕也——”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呀,多早晚的事,也拿出来说说,瞧这大冷天儿的——”隆科多见她如此,心里也不知是气是疼,忙走过去,亲自给她把衣袖拾掇好了,一边连哄带推的将她搓弄回炕上坐了,一边强作欢颜道:“我不早就和你立了誓了么,你和柱儿往后,绝不能比旁人差的。”
“红口白牙的说话,谁信!”四儿却不领他的情,只一啐,将脸一扭,半晌才转过来到,“若有了这六万两银子给我,我才肯信!”
“六万两银子有了,把我的老命送了去,你就好了!”隆科多总是满洲大贵胄家的公子出身,又一入仕就是一等侍卫,着实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这会儿叫四儿一激,心里的火儿便腾腾的往起直窜,一巴掌下去将炕桌上的钵儿盏儿的都掀在地上,暴怒的一嗓子,直吓得四儿顿时没有话说,怔住半晌,才“呜”的一声长吟,哭倒在地上。
“公爷息怒,公爷千万息怒。”蔡书办也给吓了个好歹,不过到底老成练达,才一慌张,倏地就旋过来,先叩了头,陪着笑脸劝道:“公爷的富贵荣华是与国同休,千秋万代,就这么指甲盖的事,怎么能碍着公爷的前程名声呢。小的不才,尚敢兜揽兜揽,何况公爷。”
“你个混张东西还要怎么害我!”隆科多见他仍旧嬉皮笑脸的,真恨不得上去狠踢他一脚,不过勉强压下,才作罢了。愤然一撩袍子坐在炕上,只阴沉着脸道:“如今这事弄得怡王以为我诚心和他作对,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养心殿不就知道了?如今西北的仗也清了,国库的银子也多了,皇上的江山也稳了,我就是每日在家歇着,还要防备叫人挑错儿,你们倒好,还嫌着我忒平安不是?”
“这就是公爷不知道这里头的事了。”蔡书办见他这会儿是真心着忙,嘴上说着,连额上的细汗都不由自主渍出一层来,心下便也生了两分瞧不上,暗道这堂堂顾命的重臣,不过也就这点子胆气罢了。嘴上却仍旧恭恭敬敬的,只缓缓替他开解道:“我们蒋大人和公爷先头的事,小人也略知道些首尾。依理说,蒋大人原该是不敢和公爷争长短的,不过他们这些读书的人,都好面子,又念书念的,总存了一个重本抑末的心。若叫人说向着大商大贾,压住了穷民百姓,那在人眼睛里头,可就实在对不住念得那些书了。所以户部先头拟的本章,是要请钦命降盐价,这倒也不怪了。至于王爷那边,他老人家原本确是事无巨细,可差事那么多,既不是十只眼十双手,又有谁能真格处处经心?不过逮着清理亏空和革除部费的事,一针一线的抠,所以外人瞧着,如今户部的奏陈,就什么都是他老人家的主意了。其实依小人说,这一件盐务上的事,就未必!先头小人每和王府的老人们闲聊,常听他们说,怡王爷早先作皇子时,虽不能问庶务,可自家便是极会经营的,尤其爱这些商贾们,连洋商们都有往来。您道如今皇上的潜邸为什么这么多存项?还不都是怡王爷摆弄了叫内务府几家大买卖人帮着打理整治的!您说说,就这样通实务的人,又怎么能真心和蒋大人似的,一头坐在湖广那边,毫不顾虑两淮?不过是当日蒋大人要动本的时候,怡王爷正在木兰行围,没有理会的缘故。”
“你这话——当真?”隆科多一时也叫他这娓娓道来的长篇大论说愣了,这么些阴私细致的事,他却还真不曾晓得。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将信将疑的看着蔡书办又道:“那怎么我前儿一和你们蒋侍郎提这话,怡王立时就来帮着他顶我?”
“哎呀,好公爷,您只想一想,从您和蒋大人说话,到小尹翰林来,一共才有几刻,哪里又能说得那么清。小人敢保,一定是去的人只说蒋大人叫公爷给难为了,王爷不过是救场而已,又如何必定知道是什么事!这两年蒋大人因为亏空的事,常常叫人背地里使绊子,王爷向来是极体恤他的,只恐有人欺负了他去。”
“若真像你这狗才说的,倒也罢了,好啰嗦一件事,竟是我太小心了!”隆科多及听到此处,不禁心中一喜,想着原来这六万两银子,竟还不是件让他火中取栗的事。一时便忍不住露出些笑纹儿来,将那呱嗒着的大下巴也略略抬上去了些儿,看看旁边听得喜笑颜开的四儿,不禁生出一肚子愧意来,忙自弯腰捡起一个被他呼噜到地上的赤金镯子,边替四儿戴在手腕上边道:“得了,等那银子来了,就都存在你那儿吧!”


一边是隆大人收了银子,正细琢磨着如何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一面是甘肃巡抚胡期恒接了陛见的圣旨兵部火票,便快马加鞭,一路风尘入京师而来。到了二月初,在保定城下见着李维钧,本待叙旧,却连面也没见上,只从城里出来个李家的家奴,张张惶惶的嘱咐了“千万小心”几个字,直闹得他心里一紧,又不敢耽搁,穿城而过,惴惴不安的到了帝辇之下。他一路由年羹尧保举到巡抚,却从未见过皇帝的面,此次进得京来,更是两眼一摸黑,也不敢先拜望亲朋故友,只在吏部报了到,就到南城门外赁了个院子,暂住着候见。
才过了两日,便有旨意,命他到养心殿面圣。一夜未敢安眠,约摸时光到了卯初,便忙起来擦一把脸,披挂了公服数珠,骑上一匹马,只带两个老仆,伴着漆黑的夜色,随着渐行渐多的入朝官员们,就往东华门而去。
在西朝房中一候就是两三个时辰,只听得里面一时是御门听政,一时引见官员,总不见来叫自己。外官们大多随便惯了,耐不得饥寒,再加上心里有事,这一等,就愈发坐立不安起来,转了好几圈的磨,直到巳时将尽,才听见外面来人告诉他:皇上口谕,叫甘肃巡抚胡期恒入觐。
赶忙整了衣冠,就随着来人往养心殿去,一路上的人熙熙攘攘都往外走,是要吃饭去的模样。他是个性孤情傲的书生,除了父祖旧友,同乡同年,其余朝贵,从来未曾结交,所以认识得人也不多,此时一个人孤零零往内里去,逆流而行,倒格外觉得显眼,早有苏拉太监们在一旁指指点点,他虽心里焦躁,也只有做出不以为意的样子来。
报了职衔姓名进了养心殿,先在正殿朝空空的宝座行了一跪三叩礼,才又随着引导的人进了东暖阁。皇帝盘膝坐在炕上,端着茶盏细品着,面上并无颜色,旁边站着微躬的张廷玉,像是才述过旨的模样。及见胡期恒进来,在垫子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方“嗯”了一声,也不看他,只一摆手,命先头带领引见的吏部官员出去,自拿出一张白纸来,叫太监用镇纸压了,用朱笔边写着字画,边问道:“你是湖广武陵人,是胡献征之子,胡统虞之孙么?”
“回皇上,正是。”见问及父祖,胡期恒忙免冠叩头,可心中却越觉得莫名其妙。
“朕知道,胡统虞乃是崇祯进士,文名胜于一时,先前闯逆乱国,躲避山野,我朝大学士范文程便对睿亲王说过‘统虞乃今之许衡,断不可失’,可知其名不虚啊。”
“皇上考语如此,臣祖父泉下有知,定然大慰——”
“听说你早年在四川夔州作通判,也颇有政声,及调任,百姓们还有给你建生祠的,是么?”
“这都是百姓们谬奖,臣一介寒儒,不过奉法为政——”
“既你是个能独立做事的人,又有好家学,好风骨,如今官做到巡抚,怎么到事事倚赖年羹尧,去取攀附之名,辱没家声!”话说得好好的,至此,皇帝却突然拉下脸来,一时勃然作色,连张廷玉也吓得脸色一变。
“臣——”胡期恒这里本还想着,皇帝先驳了他参劾金南瑛的回,这里又说到乃祖乃父及旧任的好事,原是要有一转圜的,心里也略松了一口气。却不料此时突地龙颜大作,但成雷霆万钧之势。脑子一怔,竟懵懵的不知作何言语才好,呆了半晌,才蓦然叩首回话道:“臣父与年父原是旧交,臣与年羹尧自幼相识,同窗友朋,可若说仕途上攀援依附,臣自忖并无此事。”
“哦?都说浙人好辩,不想你一个湖广人,竟也如此欺矫不实!”皇帝此时,早已满面的山雨欲来之色,紧蹙着眉头眯着眼睛,拍案厉声道:“你这一路从一小小通判,到位列封疆,难道不都是年羹尧所荐吗?”
“荐臣者年羹尧,用臣者皇上——”
“年羹尧不喜欢金南瑛,你就上折子他参罢了他,这难道不是为虎作伥,代他清除异己,任用私人!”
“回皇上,金南瑛操守虽好,才力确是不胜的,刚到了驿道任上,就激起民变,臣参劾他,乃是本职所系,并不是受谁的指示。皇上若言臣见识有误,参得错了,臣自当反躬自省,听凭圣裁。若言臣是代年氏为之,臣实在——”胡期恒本是个温和君子,但心里却极骨鲠,大有愈挫愈奋的劲头,心底又极坦荡,怎肯受这不明不白的考语。才听皇帝发怒了,确还有些畏惧,及至此时,反而大起了胆子,头一抬,也不看一旁张廷玉摇头拧目的表情,只稳住心神,放言而奏。
“你好大胆!”刹时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翡翠的镇尺,就叫皇帝一磕在炕桌角上折成两截,上半段就势飞将出去,砸在窗棱子上,将那雕花的梨木,崩出两小块木屑来。满屋的人跪了一地,都低了头,只有胡期恒仍眼睁睁看着皇帝,一点不肯做出服软的样来。
“好,你既不肯认你们是一党,那你只说说,年羹尧这几年在川陕任上,到底是如何的?”自己运了半天的气,总算是平复下来,皇帝脾气虽急,心中却总有数。此番见胡,别有深意,却不是叫他这两句顶撞的话,就能真激得忘了打算的。所以也不肯为一时言语怪罪,略一顿,仍旧咄咄逼人。
“回皇上,年羹尧任上如何,皇上谕旨中已屡屡告知群臣,原不过‘公忠体国,朝廷功臣’八字。”
“就没一点儿骄横不法么?”
“骄横有之,然——依臣愚见,瑕不掩瑜——”话已至此,就是胡期恒再惶惑,也知道了皇帝的用意——本就是叫他来揭年羹尧的短的!一时兀得心寒,却不及多想。他早便屡屡告诫亮工,自当以史为鉴,知功臣之不易为。也深怪他平素太过张扬,小心不足,忘了圣人教诲。可及至此时,君臣之间竟然隔膜如此,从白纸朱笔“功臣恩人”,到了皇帝亲自“逼供”,迫他卖友的份上!人情冷暖,何由此极!心中凛得一颤,鼻中不觉一酸,明知这会儿若不依着皇帝的话,只恐凶多吉少,可书生本性,也断不能违,只有硬着头皮就地一叩,再不肯抬头。
“好——好一个瑕不掩瑜!”皇帝及听了这一句话,早叫他气得三魂不出七魄,自他为君以来,政令严肃,海内风行。如今养心殿所悬的“惟以一人治天下”的幅联,真是半字不虚。莫说寻常大臣,就是他那些一贯不甚安分的兄弟们,近在君前,这会儿也无不俯首帖耳,何人敢当面忤旨?原以为胡期恒是年班中最亲近的文官,由他来说出年羹尧的几处不好来,那真是贴切之至,可这兜头一个硬茬子,却把皇帝搅得心神全无。只依旧端着架子,冷笑一声便向旁边张廷玉道:“去传旨给吏部,甘肃巡抚胡期恒,朕原本不识其人,只因海西初定,必得熟悉边地情形者方切巡抚之任。朕询问年羹尧,年羹尧即称胡期恒可以胜任。之前年羹尧曾奏王景灏为巡抚,朕命其陛见,以为才具实属可用,所以此番举荐胡期恒,朕也不疑惑,特用为甘肃巡抚。后见他揭参金南瑛等人情形,甚属不合。况且年羹尧于王景灏则欲其请见,于胡期恒则不欲其引见,必是欲借王景灏之可信,而肆胡期恒之蒙蔽!今胡期恒来京觐见之言语,甚属荒唐悖谬,其人甚属鄙陋下贱,何止不称巡抚之职,即便府道,亦属不合!着即革职,所遗甘肃巡抚之缺,着岳钟琪署理!”
“是——臣遵旨。”张廷玉自然低眉顺眼诺诺一应,那边早有两个侍卫过来,将胡期恒的顶戴朝珠摘去了,不过叩一个头,也就向外而去。才走过影背墙边,就见一幅更奇的景象,竟是一个披枷带锁的重犯,被两个侍卫带着,也向养心殿来。远远看去,胡子拉茬的,极是个狼狈不堪。胡期恒原本满心的悲愤,见此情形,却也不能不奇,待来人走近了,免不了侧目望去,及看清了面容,竟不由得惊呼一声:“你是——蔡若璞!”
第六十一章

若说蔡珽自被参后,也真是一步步往绝处里走去。先因逼死知府蒋兴仁一事,被部议鞭一百,枷号三个月,后又扯出程如丝的事来,更是定了死罪。一路千辛万苦,从四川到了北京,几十天功夫,心里日日想着的,竟是要奔死而去。亏得他是个经过世面的人物,尚能自持,若换了寻常人等,便是在道上就寻了短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蔡珽本是名门之后,其祖蔡士英从龙入关后,便做到兵部尚书的高位。其父蔡毓荣,更是征讨三藩的绥远将军,先后率军克复岳阳、长沙、贵州、昆明十余重镇,夺了入滇的首功,一时名声大噪。却不合私纳了吴三桂的孙女为妾,为人所劾,定了徇纵逆党的罪状,差一点就要论死。及奉了先帝特旨,才从宽谪戍黑龙江。从争雄天下到囹圄锒铛,这样的风云变化,在蔡珽,既是从小看惯了,倒如今,便也不闻无益的嗟叹。满腔中的气,并不见有一等张皇惊恐,反只剩下阴结郁愤。恨得即是那年羹尧,如何他一经高中,便能平步青云,外放封疆。又恰恰分在了雍王门下,恰恰成了国舅皇亲,恰恰赶上了西北鏖战,恰恰得机会统领雄兵,恰恰又做了自家的上司,恰恰偏找到自己的麻烦——几番孽缘,恰成了冤家对头,到如今,也只有鱼死网破而已。
待到进了京城,抱着必死之心住进刑部天牢,却又如石沉大海,一时再无消息。及至过了半月,突又一个春雷般的信儿传过来,说皇上旨意,蔡珽之事,恐有蹊跷,竟要将他带入宫中钦审!好一个石破天惊,不想几个月来的下世之相,换来的竟是这一句回春之辞!一刹那,蔡珽死灰一样的心里,又不禁满是激昂,他是个经透了世情的人,如今外头的事虽是两眼一摸黑,但若用心想来,皇帝此时偏要召见自己,一定是有了惊天动地的大变了。
上一次陛见还是赴任四川巡抚之前,宫殿馆阁一如往常一般,并无半点迥异。蔡珽戴着重枷,面上身上沟壑纵横,被早春的北风呲着,心中却极兴奋。转过养心门的影背墙,便听见有人呼他的字号。头和胡须有几个月没剃了,乱七八糟的挂在脸上,挡住视线,未及看去,便又见一个循循儒雅的大臣走出来,向押解的侍卫低说一句:“进去吧”,就也自走开了。
原本的报名行礼,此时也是不必了,直直的被侍卫们推进殿去,大门一关,顿时暗淡的光束下,只见皇帝就坐在正殿的宝座上。蔡珽原是个不信神佛的人,即在四川作巡抚,满境多少禅宗大寺,可除了礼仪上的应酬外,他也极少去拜。不想这一时乍见了皇帝,他的心里,却陡得升起那如同乡村间得了重病的善男信女们拜菩萨时的虔诚,如何还管得了有礼无礼,只扑通跪了,猛地弯下腰去,一声号哭,便将那几十斤重的大木枷,狠狠硌在地上。他的头卡在枷里,却仍不住地试图向前顶去,仿佛一定要磕在地上才肯罢休。皇帝方才被胡期恒顶得手脚发凉的气尚未平,忽见他这副打扮,听这一声哀鸣,顿觉浑身蕴了寒气,双手下意识的一扶宝座的迎手,默然道:“你仔细失仪了——”
“求皇上准奴才给圣驾叩头,奴才万死也就心甘了!”蔡珽这一句话说出来,却半点没有拍马讨巧的意味,真格每个字都是锥心泣血,诚心诚意的。直听得皇帝心一软,也起了三分怜惜之意,只道“可怜见儿的,到要担待你诺大岁数了。”说罢一边示意边上的侍卫开枷,一边又道:“你们既知他要见朕,也该叫刑部的人先给他拾掇拾掇,怎么这样腌臜着就来了。”侍卫们应着,心里却知道,按理,刑部的人原是要给他梳洗清爽些的,却是蔡珽一力恳求,千万就要这样可怜巴巴的落价凤凰样儿来见驾,才有他的活路。及又许了好些钱,几层里才都应允了,顶着被皇帝怪罪的麻烦,许他自便。边想着就边走过来,将他的枷去了,仍留了几条大铁链子在身上,虽还颇重,但总是能动弹了,蔡珽顿如捡了半条命一般,五体投地匍匐几步,只怕在那儿,涕泗交流,半句话也不说,只是捣蒜般不住地磕头。
“人都给朕丢尽了,这会儿想起作这幅龌龊模样儿,又何苦来。”皇帝先静坐不语,任他折腾了一时,终忍不住又沉下脸来,怒斥了一句,将重庆知府蒋兴仁被蔡珽逼得自戕的那件折子随手甩在地上,恨恨道:“你好歹也是两榜出身,读书明理的人,怎么做起官来,就苛虐下属,到了这样地步!”
“奴才知罪了,奴才催追亏空,实在措置不得其法,看这蒋某屡有拖延之辞,想着国帑如天,圣训煌煌,着实心急,就训斥得重了,谁知他竟——”
“还敢拿着亏空说事!这上头言之凿凿的,原就是你勒索节费不成!”
“奴才冤枉!断断不敢勒索!皇上!”蔡珽本已住了叩头,一听这话,立时跪爬两步,又是一通低眉折腰,脸上满是极委屈的神情,边连呼“冤枉”,边道:“奴才纵再不才,受圣祖、皇上教导训诲数十年,也总知道些廉耻,何至于做出如此不堪的事来!总是奴才做事不当,辜负了皇上圣恩,给小人风闻构陷之机,污了皇上识人之明。”
“那程如丝在夔关的事呢?也是人家构陷你的?通同作弊,鱼肉商民,滥杀无辜,还成话么?!”
“程如丝乃是四川第一好官,年羹尧颠倒黑白!”若单只蒋兴仁那件事,死无对证,尚还容蔡珽细细给自己摘出来脱罪。待问到程如丝这事,此时若不全翻过来,那就真是必死的罪名,再无可逃。因此,只听皇帝此言一出口,蔡珽立时激得浑身一阵,拼足了周身的底气,打了鸡血一般昂然一挺身子,当场便是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回话。连原本满心里只等着他这一句话的皇帝,也不由心中一动,凝眉看了他半晌,却换了平和口气道:“你人之将死,却要拉一个垫背的,以为朕会准你的么?”
“主子圣鉴,年羹尧在川陕,飞扬跋扈,狂悖欺罔,已非一朝一夕,奴才身处他的荼毒之下,仰不能见天日,俯不能保身家,每每食不甘味,夜不安枕,几欲向皇上进折而不敢,后来又被他无辜构陷,几番暗害,若非皇上圣明,有旨叫奴才入京,只怕此时奴才在成都,早就叫他——奴才身死是小,只是年羹尧悖逆叛主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了——”
“你活够了,竟敢在朕跟前谗害功臣!”
“年羹尧何功之有啊皇上!青海大捷,上赖祖宗积威,皇上洪福;下有岳钟琪和一众参佐将弁军士用命,年羹尧不过坐守西宁城池而已!可他罔顾大势,竟视天恩士气如无物,真格的自居奇功,横行无忌,奴才也读过几本史书,全未见这样无心无肝无知无耻之辈!”蔡珽本就是翰林院的底子,好文章好口才,一路进京加着在狱中这两个来月,心里早已将年羹尧颠来倒去换着花样儿的骂了无数遍,此时说出来,真是行云流水,侃侃而谈,连一点儿磕巴都没有,把个满殿里的人,连持着拂尘的洒扫小太监们都听愣了。心道这个穿囚衣带锁链脏头烂脚的半大老头子,怎么竟这么个能说!
“你这样造作虚言,又有何用?朕岂是宋高宗,能凭你这几句‘莫须有’,去给大臣定罪?”皇帝一边听着他慷慨陈词,到觉好笑,深知这蔡珽对年氏,真真是恨极了,只存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竟半点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下,这在为官的人中,实是少见的。心里想着,皇帝自一摆手止住了他的下文,颇慵懒的向迎手上靠了靠,脸虽还阴沉着,却已在眉间见了将霁的神色,不经意的一句,接着便有指了侍卫们道:“去把他身上的链子也去了,这叮叮咣咣的,说什么也听不清爽。”
“奴才——奴才叩谢圣恩!”蔡珽先听他说那“虚言无用”的话,心下就已喜不自胜了,连身上的锁链,也顿觉得轻软如帛,后又听见去锁,那真是愈发感奋激切,叩了数不清多少个头,才抬起身子来,由着侍卫们将那圈套圈的几条铁链子除去了,又匍匐在地高声道:“奴才实实不敢说莫须有的话,皇上只以奴才所奏,遍问川陕文武,都是尽人皆知的事。年羹尧自入军中,事事处处俱都效法当年十四阿哥的排场,唯我独尊。皇上赐他的黄带四团龙补,他不但自己服用,其子年兴年富也俱都服用。任用私人,赏赐官员武弁动辄千万,意在市恩立威。他欺辱督抚,直呼其名,叫西安城的文武,见他即行下跪,赠送物件竟要叩头谢恩,连接奉圣旨也不许放炮。屈抑蒙古喇嘛,连阿拉善和硕额驸见他也需下跪,少发粮米,拖欠冬衣,闹得和硕特人人含怨,不能感蒙皇上恩德。凡在川陕甘滇四省的大臣官员,但凡如他的意的,就斗志高气昂,若不如意的,就似奴才这般——寸步难行——”蔡珽这边的话越说越快,越说越觉委屈,头础在地上,竟呜咽得泣不成声,及至此时,猛一抬头,见皇帝早已将脸绷得一张平纸似的,连点儿纹路也不见,心下一横,又补道:“年羹尧狂妄骄纵古今罕有,又兼自负小才,如今擅作威福,逞事揽权是小,只恐日后——其心断不可问!且奴才又听民间童谣,有‘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之语,奴才如今虽身在缧绁,可也是祖孙三代受大清厚恩的人,不敢不为皇上忧心——”
“可惜啊,你两个也都是汉旗下的一时才子了,你原先在潜邸认得朕,还是年熙引见的,怎么如今就闹成这样?可见这世事,也真是河东河西的难说!”皇帝听了他这一番话,虽大多也是有所风闻,这么合着一听,总是不能动气的。加之方才胡期恒那一出儿,便愈发信得,如今的年羹尧周遭,乃是一个根连固结,文武齐备的“党”,真真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于是又将一先的想头定了定,略一平复心神,从宝座上缓缓站起来,满是感慨地踱着步子,及走到蔡珽伏跪的地方,忽一曲身,一反方才的雷霆之色,却说出这样暧昧不明的话来,直听得蔡珽一怔,忙又叩头泣道:“奴才与年羹尧,本也算是友朋,并无旧怨。可自奴才到了川抚任上,他便自仗着是保举的人,事事要奴才趋奉于他。可奴才如何不知,用奴才的,原是皇上啊!奴才先时多与年羹尧违拗,蒙皇上朱批训育,命奴才以战事大局为重,不可与之争竞。奴才凛遵圣训,不敢辩白。今儿奴才既只一死,也实不敢再与皇上讳言,奴才当日拗他,断不是罔顾大战与他争宠争权,实在是——实在是恐诺大西北,上下只发一声,待天下大白之时,使皇上圣明,受壅蔽之讥啊!”他边说着,边以头抢地的呜咽痛苦,仿佛那前额不是自家的,又仿佛与这烧砖的有仇,特意要把这地上的金砖砸裂了似的。待再抬起头时,蓬乱的脸上早已满是血污,连泪带血,混杂不清。
“罢了,你的一片忠心,朕也是早知道的,不过时势放在那儿,便是朕,也难不做些掩人耳目的事,也就只有委屈你一些儿。想来你家世代忠良,与国同休之体,自然也能体会得来朕心的。”一时间,皇帝也将那一腔剑拔弩张的气势改弦更张,换作一副极感同情的面孔,“唉”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叹道:“总是年羹尧负恩,罔朕错许了他。如今想来,倒是朕知人不明,愧对列祖先帝了。可惜诸王大臣之中也并没有为朕分忧,能直揭他出来的,你确还是第一个,难得!”
“皇上——”蔡珽此时,早已手足酸胀,遍体酥麻,心里头打了五味瓶儿似的,真不知怎样名状,只有一边嗑头一边哭,颤巍巍、哆嗦嗦的勉强撑着身子,手臂稍一怠慢,竟都要趴在地上了似的。及听见皇帝说他“难得”的话,更越发不知如何是好,待脑子里忽一灵醒,才想起来,此时真真机不可失,若不在这一刻,将年羹尧证到死处,将来恐怕还有转圜。心里想着,一时血往上涌,也顾不得旁的,突然作了极诡秘的神情,向皇帝跟前跪爬几步道:“奴才还有一桩风闻的事,不知当奏不当奏。”
“你说。”
“奴才先前亲运四川军粮到西宁,只隐隐约约听见人说,年羹尧似与西大通的九贝子颇有些来往,奴才先也不信,后听人议论得多了,才——”
“哦?”皇帝听他这话,一直镇定自若的心中不免狠狠揪了一下。眉间一挑,却不肯就此而谈,只依旧沿着旧话道:“年羹尧奏你的不是,要借朕之手杀你,朕却偏不能如他这个愿,只要给天下人瞧瞧,这朝廷,到底是谁的朝廷!”他自捻着须髯,铿锵有力地说了这一句,迎上蔡珽感恩戴德的殷切目光,又挥手笑道:“你且先回自己家去,待过几日,朕自有恩旨给你。”

正所谓“二八月,乱穿衣”,初春的京城,一时乍暖,一时还寒,总叫人摸不着头脑。到此时,先帝的二十七个月丧期才算尽了,虽还有太后的丧没有守完,但也总叫大伙儿心里的那股素净劲儿,消了个十之八九。一时间,各路闲人,都打尽了主意,到处寻那听曲儿看戏的新鲜花样儿;又有一干有心的人,也净琢磨着,如今的朝局,明里暗里,似是要有些变了。
未及十五,先就有都察院手快的御史上了本章,说是大丧已过,皇上自应主政如常,先头特置的四位总理事务王大臣,便该卸任了。话说在理上,更说在皇帝的心坎儿上。到听政时,本章一发下去,那四位也就自然而然谦逊一番,跪叩请辞。辛苦了这两年多,确也总不能白忙活,自然该赏。可要说到赏,这其中又有个显而易见的亲疏之别。所以皇帝当廷便说:“怡亲王忠诚任事,甚属可嘉,理应从优议叙;隆科多、马齐亦属称职,也应议叙。至于廉亲王,不忠不敬,怙恶不悛,有罪可罚,无功可录,故而不予议叙。
四个人分了三等,廉王的不说,其余三位,倒也颇难为了宗人府与吏部两个衙门。议了几番轮次,却仍不得其理,只好原题奉还,等着皇帝钦定。一时便有了旨意,隆科多着赏阿达哈哈番,马齐赏拜他喇布番,俱世袭罔替,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极令众人惊愕的,便是怡王的这个赏,竟是加一郡王爵位,听凭于诸子之中,指名授封。养心殿中,皇帝此话一出,管理宗人府事务的几个王公当场就来了个面面相觑。自入关以来,就是挥戈平定天下的开国诸王们,也并没有一个当亲王的爹尚在,就加封儿子为郡王的先例!
大伙儿这一愣神儿,到叫皇帝十分的不高兴起来,先又把廉王从骨头缝儿到头发梢儿的大骂了一通,接着便道:“至于怡亲王这样诚心为国的,这会子若不加恩褒异,只恐把日后宗室诸王们为国效力的心都懈怠了,却叫列祖列宗没了孝子贤孙,要找朕来理论。”一句话说出来,众人还哪儿还敢有二话,不过俯首称是而已。倒是怡王自己,真个十分的挂不住,左辞右挡,连跪带叩说了几十车不敢承受的谦辞,皇帝又哪里肯依他,命一声“跪安”,就不管不顾的走了。
一连几天,怡王每见着皇帝,就再没有旁的事,只是这一件“辞爵”,就磨破了嘴皮子。皇帝也直叫他烦得避而不见,及待到了亲耕先农坛的日子,才不得不见。
先农坛亲耕,原是有明以来旧制,例由皇帝带领三王、九卿,亲行推犁之礼,亦算是一年入春开耕之始。各地方,也有上至督抚、下到州县,在治城之内率领所辖官员绅士为之,既是热闹的迎春盛会,又表国家上下的重农务本之意。行礼当日,皇帝卤簿大驾出紫禁城,经正阳门向西,由先农坛东门而入。在太常寺各官的引导之下,先经迎神、初献、亚献、终献、供奉福胙、送神等一应仪程之后,再到观耕台前,行“藉耕”之典。
一时间,皇帝面南而立,随着教坊司乐工齐声而唱的《三十六禾辞》,户部尚书与顺天府尹分进了耒耜、黄鞭,皇帝便在一干大臣、老农的簇拥下,缓缓推动耕犁,驱使着那浑身披挂了花花绿绿的耕牛,在一片已经被翻得极松软的土地上,来回了四圈。礼成之后上了观耕台,皇帝边坐了喝茶,边看着下头王大臣们继行推礼。这里头的,除了一二生于农家的汉大臣,其余衮衮诸公,无不是自一落生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所以即便是极趁手的犁,极驯顺的牛,极软和的地,只到了他们手里,也都颇觉难为。怡王本就身子单弱,这耕地又不比骑射有趣,头一个推完了,早已别扭得浑身不得劲儿,呼了半天的气,勉力端正了身子登上观耕台,只向坐着的皇帝打了个千儿,还未开言,便叫皇帝一手挡住道:“你要还是那几句车轱辘话,就爽利甭说。”
“我——”怡王只叫他堵得没脾气,嗫嚅了半晌,才无奈摇摇头,站起来侍立一旁,边看着下头庄王费劲巴拉地摆弄那牛,边又低声向皇帝道:“原是想说前儿皇上下旨用蔡珽左都御史、正白旗汉军都统的事儿,这几日都没见着皇上——”
“蔡珽可用,咱们不早说过的么。”
“是——可蔡珽小人,只恐——”
“我有什么法子,这样事,你去找一个坦荡君子来试试?”皇帝叫他说得一阵心烦,约略一顿,只咬着后槽牙根儿道:“年亮工素来自诩豪杰人物,且看他能弄得过这真小人不能吧。”说罢又是一笑,自站起来向田里头眺望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向怡王笑道:“前儿有一招儿棋,可瞧出来没有?”
“皇上赐教——”
“岳钟琪署甘抚。”
“断敌臂膀,护我贤良?”
“知我者朝阳居士也!”皇帝“哈”的一笑,看着也行罢了推礼的庄亲王,慢慢往观耕台而来,便只轻描淡写的一句道:“你得空写信给岳钟琪,好生安慰他,只说甘肃苦寒,实在不宜久居。东美一代名将,岂是区区甘抚能限,日后必得东回长安,执掌川陕帅印,才是匹配呢。”
第六十二章

一个押赴京师的待死囚徒,一夜之间,便成了执掌风宪的左都御史、一旗都统,后又加了议政大臣,兵部尚书,就于蔡珽自己,也是飘忽晕胀得云里雾里。更不必说旁人,若不是眼睁睁瞧着那红宝石顶子仙鹤补服穿在了蔡珽身上,倒还真以为这是《邯郸记》《南柯记》一般的传奇戏文呢。
皇帝给出来的缘由似是轻飘飘的一句,只道:“朕思蔡珽所犯,系年羹尧参奏。今若将蔡珽置之于法,人必以朕为听年羹尧之言,而杀蔡珽矣。朝廷威福之柄,臣下得而操之,有此理乎?”而这话,及在心里有事的人听来,却堪堪的有千斤之重。两三月前,年氏炫目入京之日,有几个人是没有上赶着问候送礼讨好儿来着?又谁知风云突变,天心无常,只这一时的工夫,竟露出大厦将倾的光景,那一干先头瓜葛不清的人们,又当如何自处?
王公大臣官员们尚且不提,这里头一个心中一咯噔的,就是皇三子弘时。他先头派人去寻年羹尧要的那一万两银子,被年家拖拖拉拉,分了好几拨,到这会儿,也只送来了八千。他成日介住在宫中,可手头没钱,圣眷不佳,消息自然也十分不通,直到全京城犄角旮旯里的人都知道大将军要“坏事”的时节,他才晓得事情不妙。因着出入禁城不便,故而也难找个能商量事儿的人,自己敲破了脑袋冥思苦想,也就只有暗自着急上火的份儿,竟是一点儿应对的法子也想不出来。
熬日子熬到二月十三,总算到了他的一个小生日,先是皇帝、皇后、太妃、生母满世界磕了好几十个头,才没精打采回到自己的住处,噘丧个脸任人不理,一进屋就兜头躺倒在炕上,只捂着肚子叫饿,连呼:“快拿碗面来我吃!”
弘时福金栋鄂氏,也是名门之后,此时带着侍妾并身边伺候的众人,俱知他心绪不好,一个个也不敢靠前儿,只各自扎手扎脚的瞎忙活。急盼着有一两个来贺寿的,怕还能略安慰他些。可惜就此时,一众年轻的兄弟叔侄们,要么在上书房念书,要么在南海子习武,竟是不能有一个得闲的,若说等着外头的人来,莫说体制上有干碍,就是没干碍,人家任谁,也不爱见往他这个没风头的地方跑。
眼看着自鸣钟一摇一摆的响,大伙儿正没开交,就见外头一个小太监兴高采烈飞跑着进来,也不敢理弘时,只朝着栋鄂氏一打千儿,喝儿喽喘气地禀道:“昌大爷给主子贺寿来了!”
“那敢情好,快请进来,预备好茶,叫小厨房伺候摆饭!”栋鄂氏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先带了侍妾们就要回避,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回头来到炕上推了推仍躺着不动的弘时道:“有客来,好歹也该去迎一迎啊。”
“迎什么?他那儿要当王爷了,就来笑话我,我虽混得埋汰,也不至于那么贱,连他也要去巴结,我——”弘时一把推开了福金的手,满口怨气喋喋不休尚未说完,就听外头已是一阵脚步声将近,连带着想起弘昌散漫调笑的声道:“小弟给三哥磕头来了,三哥快赏我杯好寿酒吃!”说罢也不问一声儿,就偕了两个小太监,挑帘儿才迈了一条腿儿进了屋,乍见这屋里一人横躺着,几个女人奴婢都扫眉搭眼站在炕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儿,自就打了个愣儿,讪讪咳嗽一声,又将帘子撂下退出去,在窗前别扭一揖道:“才莽撞了,给三哥、嫂子请安。”
里头一阵静默,不一时,栋鄂氏带着婢妾们匆匆走出来,与弘昌各自依着身份又见了礼,正懵懂间,便见弘时趿拉着一双鞋,没精打采走出来,未待弘昌叫他,便冷笑突问道:“王爷什么时候儿行册封礼?”
“你——你说我王父?怎么也得等太后大丧过了——”
“还跟我打岔,人家说前门楼子,你非说擀面轴子。我就问王爷您呐!”及见弘昌那愣呆呆的模样,弘时这里愈发觉得他有意为之,“嗤”地笑出声来,一拍他的肩膀道:“这么大喜的事儿,还遮遮掩掩的干什么,我吃谁的心,也不能吃兄弟你的不是?”
“三哥今儿吃呛药儿了是怎么的,您这都哪码和哪码!”弘昌也不是个有城府的人,旗下大爷王孙公子,叫他一递一句讽得急了,不禁也拉下脸来,“我诚心诚意来给三哥贺寿磕头,三哥门儿也不让进,就安心涮着我玩儿呢?”
“总理事务议叙功劳,叔王爷特旨加恩封一个郡王的事谁不知道?这会子还跟我来这假招子,跟谁学的这份儿矫情啊你!”弘时见他真生了气,倒也有些心软,一头仍趿拉着鞋带着他进了屋,一头嘴里七荤八素的排揎着,先是自家一屁股坐在炕上,才又指着炕桌的另一头示意弘昌坐了,边道:“我知道,你这么装模作样的,原是怕我心里难受。可咱们兄弟的情分是怎么说的?你要头一天就来和我报喜,我必得真心替你高兴;就现在这个样儿,我倒要疑你是瞧不起我了。”
“我当什么事儿!你可真敢想!”弘昌这才恍然大悟了,却也正叫他说到痛处,接了小太监递来的茶,自己胡乱的扒拉着浮头的香叶,先驳了一句,又喃喃道:“这等好事,怎么轮得上我,我又不是嫡出的,就福金那关,我也过不去——”
“为什么轮不上?你们家老二是世子,自然不稀罕这个郡王,数到下头的,才都十一二岁,就算是嫡出的,也忒惹眼了,只怕婶子也不好意思。”弘时却是一副心里早替他认定了的模样,满不在乎的拿手指肚儿点着炕桌,咧着嘴,仿佛是在嘲笑他,都到了这个时候,却还要撇清。
“你说得轻巧,还不好意思——有这么大一个金饽饽,换了谁,什么意思能有个不好的?”弘昌极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伸手一比划,又带了些幽怨地摇摇头:“自打皇父给了我这个贝子,福金每见着,话里话外总提的,不过就两个字——知足!如今到了肯结儿上,我好好的日子不过,就敢那么没眼色了?”
“那——叔王是怎么个意思?”弘时听他说的句句在理,这才觉得事情确是麻烦,原是自家不知深浅。他和弘昌本是真挚交,又兼心境相通,这会儿也不免替他难过,面上带了赧色,试探着问道。
“没说过——谁又见得着。”
“那皇父呢?”
“金口玉言早说了,听王爷自己说了算。”
“你得争一争,凭什么,咱们兄弟就这么给人家踩估!”弘时本就是个气儿不顺,一看弘昌这垂头丧气的模样,更是腾得一股火气,一拍桌子作了豪侠风度,“想想你三哥我,当年皇祖大封诸王长子作世子,偏单单隔过了我去。我当时也是连个响屁也不敢放,闹得之后怎么样?到现在,好嘛,真是走快了赶上穷,走慢了穷赶上,竟没一天顺心的日子过!这人呐,就是不能错了步子,不然真是一背百背,一衰百衰!昌哥儿你听我的,人不能一点儿囊气没有,这一回你要是不争,往后子孙万代都得骂你没本事!”
“我——”弘昌原不是个视名利如烟云的圣人,自这个旨意一下,清夜晨露中,也常见他惶惑辗转的身影,只叫他口中那个“大金饽饽”,纠缠的不能入眠。可这一番心思,放在他这个身份上,上不能告父母,那是自然而然;即是向下,亦不便告妻子,只恐女人的觊觎之心起来,竟是收也收不住的。几日里心痒难挠,却又畏首畏尾的话,这会儿叫弘时一股脑说出来,倒叫他无言以对,嗫嚅了半晌方低头吐出三个字来:“我不敢。”
“呆子,有什么不敢,皇父已经叫你代祭过两回坛祀,连你福金娘家也给抬了旗,可见是器重你的。你就不会,拿着皇父的这番心意,去压一压叔王——”
“我的亲三哥,我还不想死呢,您可甭往火坑里推我!”弘昌直叫他这句话说得一凛,差点儿就要拿手去堵他的嘴。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心有余悸地低眉道:“我连孙猴子那两下子也没有,还敢去翻五指山?”
“那你总得去探探叔王的心思——机不可失啊!”弘时总也是个热心人,仍不免撺掇一句,只瞧弘昌这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再想想自己,也觉十分灰心,“唉”了一声颓然歪在炕上,凄凄然落寞道:“谁叫你三哥我不争气呢,要是我能指望上大位,什么嫡庶,总是少不了你一个亲王罢。”
一个生日过得极没意趣,两个人对坐着喝了好些闷酒,弘昌已是有些头晕,带着人出了阿哥所,叫卷着细沙的北风一激,想起弘时方才的话,竟也将胆子壮了不少。叫人牵着马,一路回了王府,便向人嘱咐,等晚间王爷下来,不论几时,一定叫他。可说来也正巧,恰是这会儿,怡王才从圆明园校阅日后的守园护军回来。弘昌只道是天助我也,忙漱口净面拾掇清楚了,小心翼翼走到内书房前,待内侍通禀了,便听里头传出话道:“王爷叫大阿哥进去呢。”

“议亲的事千万急不得,特不要贪什么额驸的品级名分,弄个宗室格格回去,骄纵且不说,到时候不能外放,可不麻烦了么。你这样的满州子弟,需知自己原就与我大清骨肉相依,休戚与共,必得时时以国家柱石自期方是。如今图富贵是小,日后镇封疆,立功业才是正经事。”弘昌隔着厚厚的帘子,便听见里头怡王极亲切和蔼的声气,只因尹继善的原配夫人早亡,如今大丧一过,一应王公大臣,俱瞧着他是个指日升发的人物,又兼年轻俊逸,所以多有忙着上门提亲,只要嫁女儿。尹继善的父亲尹泰,如今已经从奉天回京作了工部侍郎,既在朝中,哪里又敢得罪高门,不过成日逼着儿子快拿主意,直闹得继善一连几天,心神不定。这会儿叫怡王硬问着,才肯说出来。及听得怡王与他的心意相同,虽暗自欢喜,却也十分的不好意思道:“谢王爷的体恤,奴才亦只是存心读书做事,报国报主,并不急着续弦的,只是人家催问得紧,家父又——”
“若是不胜其烦,你也不必每日家去,就住在府里,需用什么,只说我的话,管他们要去就是了。”
“王爷真知道奴才的心思,可——”尹继善叫他说得感念,却并不敢答言,竟把个倜傥精明才子的眼圈儿也通红了,只喃喃道:“可奴才若是违拗父命,只恐——只恐生母受苦。”
“唔,倒是我虑得少了,这事却也难为你。”怡王早便知道,继善虽十分聪明出众,却是投充旗下的奴婢所生,母氏十分寒微。满洲本就极重嫡庶,尹泰自诩当过两天侍读学士,国子祭酒,是个孔门中人,就又加了个“更”字。所以即便小尹如今中进士、选翰林,文章练达冠绝同年,生母却仍旧布衣荆裙,含垢忍辱。继善是个孝子,每每以此为耻,说起来便痛心疾首。怡王虽极怜他,却总不便管人的家事,一时无言,也只好劝慰道:“既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就必得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看法陶庵先生,还有扬孙,也和你是一样的情形,自幼受了不少委屈,如今还不都是苦学成名了。子不言父过,我也不能为了你去压服你阿玛,只待你日后有了大成,自然就能给生母邀封典,以慰慈心了。”
只这一番话,里头尹继善尚还把持得住,外头一帘之隔的弘昌想起自家处境,却先来了个珠泪殷殷。转过身子去,几乎就想当场离了这里,却被帘子外头的小太监一把抓住了,杀鸡抹脖子的求他别走,正此时,又听里头扬声问道:“弘昌呢?就这两步路还要一刻钟?”
“喔喔,给王爷请安!”小太监慌得一挑门帘,弘昌也只得抹了一把眼睛惶恐跪在门槛外头,便听里面尹继善从容辞道:“您和阿哥说话,奴才到外书房伺候。”
“也好,就空儿把方才在园子里挑的骑射好的护军开列了名字,递送御前。再着人和里头说一声儿,我今儿实在乏了,就不进去候旨,要是有事,再来叫我吧。”
这边尹继善答应一声出去,弘昌才小心翼翼起身走进来。满洲人以家为族,以族为国,立国征战百年来,入统中原,靠得就是规矩严整,令行禁止。所以旗下之人,子畏父,弟畏兄,等差极严。特是以庶对嫡,以小宗对大宗,认真计较起来,竟与主仆无异。弘昌因是庶子,为人虽属忠厚,却不类乃父精明严谨,所以素来不大得怡王的欢心。此时见怡王一言不发的直盯着他询问来意,心里愈发乱了套,将几句准备好了的说辞,全不知从哪一句开口。局促着呆了半晌,怡王早已不耐烦起来,一进门便瞧见他脸上微透出来的醺红,这会儿眼神剔骨刀似的上下扫了长子几下,开口便讽道:“敢情人说酒壮怂人胆,也是不确的了。”
“我——儿子久没给王爷请安了——”弘昌素来看着父亲,远比对言谈随性的皇帝畏惧百倍,此时战战兢兢的,连说话都哆嗦起来,更不敢再生探听消息的心思,暗怨着“三哥害我”,却一点儿瞎话也不敢编,只死命低着脑袋,吭吭叽叽回道。
“瞎耽误工夫!”怡王极鄙夷的斥了一句,只一挥手,弘昌顿觉如蒙大赦一般,忙叩了一个头,躬着身子紧退了两步,才要转身离开,便听后头怡王提着名字又叫住他道:“你且慢着。”
“是是——”弘昌平地一个趔趄,前额差点儿没磕在门框上,忙回过来,又垂手恭立着,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只颤声儿道:“请王爷训谕。”
“你今儿好不样儿的来见我,说话又吞吞吐吐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儿子来请——”
“还不实说?!”
“我——”二十岁不到的弘昌此时叫父亲的目光压得,真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才好,竟恍恍惚惚的,以为自己是犯了何等的滔天大罪。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仿佛刚才已经退下去得酒劲儿又涌上来,一阵剧痛的晕胀恶心,半句话回不出来,张大了嘴巴,也只剩下喘气儿的功效。
“是为了——那个郡王的事么?”
“王爷——”
“我就知道,你是忍不住的,终归要说出来。”怡王见他勉强点了点头,便从鼻腔的最深处“哼”得一声,极像要把人活剐了似的。待见弘昌这一副浑浑噩噩没骨气的模样,愈发气不打一出来,站起来背着手走了几步,便指着弘昌怒命小太监道:“去,打一大盆水来,让这个混帐东西照照,他是个什么人物儿,配不配一个郡王爵位!”
“主子息怒,昌哥儿年轻呢——”一旁尚敢乍着胆子略讲几句情的,乃是怡王从小的哈哈珠子——总管太监张瑞。弘昌原是他看着长大的人,此时见他如此狼狈可怜得无地自容,也不禁难过,只有小声儿婉转劝道:“您倒忘了,方才心疼小尹翰林的话了?”
“亏你这个比方!他有人家十停里头一停么!”怡王“啪”得一拍书案,不但两道剑眉,就连眼睛也立了起来,直向弘昌恨道:“文不文,武不武,出身下贱耳根子又软,只安心要搅合得家国不宁,竟跟老八当年是一个德性!好嘛,我如今每日介累的,只差一口气,便要一命呜呼了,尚且战战兢兢的,不敢承受这样殊恩。你是什么东西,听风是雨,还敢存了觊觎之心,你眼睛里可还有朝廷体制,可还有父母兄弟么?”怡王越说越气,如今恰是年隆屡屡遭斥,诸王、群臣人人自危的时候,皇帝却偏生一意孤行,硬要呼拉巴儿的安这么个前所未见的大恩典给他,这已是举朝侧目,引人非议了。不想外事未了,如今竟又闹出家事来。就前儿个,福金已是拐弯抹角的问他,说看上了哪一家的姑娘,竟想要请旨给才满十二岁的嫡出次子弘晈阿哥定亲。明摆着的,若是他应了这件事,就是认了弘晈已经成人的意思,那么这个郡王爵位,自然非他莫属。听着这个矫情不堪的主意,他虽极不痛快,却因是嫡福金,也不好太过发作,这会子一股脑儿全骂在弘昌身上,竟连先帝气急时明发上谕痛斥廉王“辛者库贱妇所生”的恶毒典故也引了出来,真跟养心殿里皇帝的口气是一模似样儿。
“儿子糊涂,儿子知道错了,儿子再不敢了——”劈头盖脸一顿好骂,早把弘昌逼得泣不成声,只剩下连连磕头认错的份儿。张瑞站在一边儿,也只有两手哆嗦着替他端了茶盏,一句话不敢再劝。正没辙呢,忽见门帘一挑,一个小太监急急在门外一礼道:“大内来信儿,说万岁爷口旨,叫主子速去。”
“就在这儿跪着别动,我回来再与你说!”怡王骂得口干舌燥,正要歇一口气,一听这话,便又将军得了将令一般,一撑身子从交椅上站起来,换了衣裳才走出两步,突又想起什么似的,掉头再走回来,凝着眉盯着弘昌道:“就你的胆子,依我看,虽有这贪念的心思,却未必真敢来争。你到说说,今儿这一遭过来,是谁撺掇你的?”
“没——没有,是儿子鬼迷心窍——”
“是你娘?”
“不不不不——王爷万别冤枉了我娘,她现在每天吃斋念佛,从不问外头的事——”弘昌这一惊可不得了,再不肯支支吾吾的,两手一边在胸前猛摆着辩解,一边赶紧吐了真言道:“是——是三阿哥说的,他——他也是好心为我——”
“好好好,你们倒有情谊——可惜了的,竟是一对儿愚不可及!”
“王爷开恩,总是儿子的错,万别将三阿哥的事奏给皇父——”听见怡王撂下这话拔腿就走,弘昌一个实心眼儿的人,真是慌张的无以复加,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只一扑上去,抱住父亲的左腿,苦苦哀求。
“我连你都管不得了,还去操心管他,我真不怕叫你们气杀了!”

风风火火到了内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怡王心里七八团事拧在一起,饶是他好涵养,也不禁显得有些焦躁。快步走到养心殿前,里头已见灯烛摇曳,恰正苏培盛走出来办事,迎面便叫怡王拦住了问道:“都谁在里头呢?这么急是什么事儿?”
“朱相和张大人、蔡大人都在呢,说是江南灾闹得大了,皇上正着急呢,王爷您快请。”素来太监传这样的话,本是犯忌讳的,只苏培盛如今圣眷极隆,却是个不怕。
“蔡大人?哪个蔡大人?”
“就是新任兵部、都察院的蔡大人呐。”
“蔡珽?”怡王叫他说得一愣,及又在心里冷笑道:“他倒真爬得快呀。”
第六十三章

自鸣钟敲到酉正时分,初春的天气就彻底黑了下来。养心殿中的灯火掌到最多处,映得每个人的脸颊,都火热热的。自去冬以来,江南省江北的淮、扬二府亢旱,米价只觉腾贵倍于往常,到了如今青黄不接的时节,这一片官、商汇集,富甲天下的金粉之地,便越发难过起来。淮安府本是漕运总督衙门所在,南北通途,运河要冲;扬州府更不必说,是为两淮巡盐御史驻扎之地,晋、徽两商,云集影从,又何止腰缠十万贯而已。这会儿出了岔子,真急坏了江苏巡抚何天培,斋戒乞雨折腾一阵,仍不见老天有何动静。本欲从苏松几府平粜了粮米来,无奈江南几府,早已不是两宋“苏湖熟,天下足”的格局了。自明中叶以来,市镇勃兴,烟火辐辏,棉布、丝、茶诸业大起,虽是鱼米之乡,却渐成粮少人多之势。又兼“江南重赋”,由来已久;北供漕粮,征科甚繁。如今江南几府的人,自己还要从湖广等地买粮食吃,又哪有余粮供应江北。想来想去,也只有折奏请旨,望急发他处的粮米,送往淮、扬赈济。
“国家财富,仰给东南”,这话在朝廷看来,决不是说说而已的场面事。所以皇帝看见折子,虽已到了日头偏西的光景,仍不免急召了在宫中当值的人来商议。怡王进来之前,皇帝已经定了蠲免税赋、发帑赈济的数目,可为着发哪里的粮米,却生了争执。蔡珽为着受恩深重,急图报效,如今自是事事争先,于是抢着张口便道:“江、安两省统属两江总督所辖,路途近便,应敕下两江总督查弼纳,从皖省各府就近筹粮,发淮、扬赈济。”
蔡珽是个旗人,说起别家的事来,自然是个张嘴就来,吃凉不管酸的。可在张廷玉这个桐城大族看来,淮、扬亢旱短收,按过往的情形,恐怕早就有大批的灾民顺江而上跑到自己的故里去讨生活。此时安庆、徽州一带的粮价,必已叫他们高高抬了起来,哪经得住朝廷再拿了大笔的银子去和土著百姓们抢粮食。一边心中叫苦,却还不敢直说,生恐皇帝又起诛心之论,要疑他偏袒桑梓。待看朱轼时,老先生却因极厌蔡珽的为人,也正皱着眉头;遂一时逼出个个极巧妙的主意,沉着轻咳一声,也不提“安徽”两个字,只不动颜色道:“蔡尚书所言不差,不过依臣的愚见,若说办理购粮赈济,倒是田文镜最有章法,元年的时候一力活了山西几十万灾民,旁人是不能及的。”
“唔,廷玉说得极是,查弼纳虽有些才具,皖抚的本事朕却信不得,实在不敢委他大事。河南去年收成极好,往淮、扬也不过顺黄河而下,倒是将这事交了田文镜,也更叫朕放心些。河南若是不足,就叫山东协济些就是了。”皇帝本自凝神琢磨着蔡珽的话,不论别的,只听见张廷玉夸田文镜,便先有了三分高兴,只当他们早先的芥蒂,已是消弭尽了。于是乎也不顾一旁蔡珽早已涨红了脸,只看着张廷玉道:“那你们所见,倒是从户部发帑的好,还是叫田文镜就地从河南藩库动用存银买米得好?”
“去年的秋税已经解京了,如今藩库存项,不过是这两季河南地方官的官俸,还有些公费银子,依臣看,倒还是发部帑的好,更显着皇上天恩浩荡,轸念民瘼。”蔡珽再生之后的第一回议政,头一遭便受了挫,心下自然大觉不乐,及听皇帝发问,忙又再接一句,却叫身旁朱轼一哂,反叹道:“国库藩库,俱是皇恩,又有何分别?只是部帑发到河南,少说也要十几日,倒不知又要愁坏了多少江淮穷民啊。”
一句话又将蔡珽驳了个大窝脖,待要辩时,就听暖阁外一阵脚步声,一时先有小太监挑了帘子,后头怡王跟进来,行礼赐坐又说了事情的缘由,皇帝便再问道:“你看是发库帑,还是先叫他们垫着?”
“原本该支库帑的,”怡王欠身边回了话,边在脑子里极速的转着这件事。自罢考那桩公案出了以后,他除了皇帝这里,就从没听一个旁的人嘴里说出过田文镜的好话来。特特是科甲出身的河南官员,敢情竟是从天降下一个煞星,落在了脑瓜顶儿上,专生来与他们为难的。只这半年多,田文镜就先后参罢了十几个州县属员,又是一色的进士举人。人人各有座师同年,遍布直省各地。这样的举动免不了一传十,十传百,直闹的满天下,无人不知这个田中丞,乃是专与孔孟子弟做对的酷吏。这倒还不算,就连皇帝的用人名声,也颇叫他带累得有些不好,连连遭人诟病,说是急功近利,亲近杂途。更兼这田文镜,却又十分大胆,去年的秋税,他便上了折子,说是省府藩库周转不便,即请将本该起运户部的四十余万两京饷暂缓解送京城。皇帝处倒还没觉得如何,就拿了它去问怡王的意见。及叫怡王一看,就这隔着锅台上炕的举动,便在心中生出了一万分的不痛快来。愈发印证了众人的说法,只觉得这田某,是个变着法子,惟务取悦君心的佞幸,其余为人办事,无一可取之处。即就此事来说,怕不就是他在河南落了亏空,缴不上银子来的缘故?心里想着,口中便转了腔调,一扬眉梢道:“只是田文镜先前总说,河南的藩库是如何支应不开。平常年份尚且支应得开,怎么去年粟麦大收,反倒支应不开了?不是臣存心往坏处揣度大臣,只是恐有些个挪移之弊,也未可知。皇上倒不如借这个事来试试他,叫他先支了藩库的余银去买粮,若能拨得出,也自证了他的清白,到时候朝廷再将今年的夏税给他按数减了,也省得几下里折腾,又空耗了脚价银子不是?”
“你这算盘打得倒精,只是用心也太厉害了些儿。叫人家出了钱受了累,偏还落个自证清白。”皇帝心里虽觉得十分可行,只听他又在难为田文镜,倒也有几分的不是滋味儿。无可奈何摇摇头,又问其余三人道:“你们说呢?”
朱、张二人自无异议,单蔡珽是个刚从巡抚任上过来的人,深知地方官没钱的难处,乍听见中枢里这番锱铢必较、分斤掰两的刻薄之论,心里不禁一阵叫苦,只道户部如今守着这么一位帐房先生托生的天潢贵胄,可真真要了督抚藩司们的棺材板儿钱。心里嘀咕着,却也不敢直说,只好附和着称是。及见皇帝无话,张廷玉退到外间去,当下拟了旨,交皇帝看过了,便飞递河南、山东两省。
一时又议了几件事,倒把皇帝说得饿了。他素来晌午之后,总以看折子为主,少有这么晚了还见人论政的时候。眼看到了戌正时分,天已经黑得透透的,满穹宇的繁星,撒了点点的光到殿阁中。几个人也都倦乏了,正要辞出去,却听皇帝又道:“怡王陪朕进些克食再回去吧。”
“是。”怡王本也心里有话要对皇帝说,只碍着天色实在太晚,到不好再扰。及听皇帝这一句留客的言语,便赶忙住了步子,又打了一个千儿谢过,边看着太监们鱼贯着摆碟匙端点心,边听皇帝招呼了人捏着膀子抱怨他道:“田文镜是有短处,可总也有长吧?就那份儿报效君恩的心思,如今这些人,又有几个比得了的?何况办事也是个有力量有能耐的,那干子书生倒是名声好,柔善寡断,百无一能,可有什么用!”
“他是有力量的,六十几岁的人,劲儿多得没处使,逢人就招惹,等开罪了人,又说自己是孤臣,拉着皇上——”
“朕偏乐意给他做这个挡箭的!”皇帝才咬了一口冰糖鲜奶和面烘出来的萨其马,嘴角还带着拉出来的银丝,一听这话,就势将饽饽扔在碟子里,咕嘟了一下喉咙高声道:“就是得叫人瞧瞧,这样四下里不靠边儿,没倚没仗的人,也是能行得来的!”
“是——您说行得来,自然是行得来的。”怡王叫他噎得半晌无话,见皇帝眼睁睁等着自己应合,也只好没奈何点了点头,边接了小太监手里头捧着的牛乳银壶,亲往御用的碗里斟满了,苦笑着奉与皇帝道:“这会子甭说河南的官儿们怕他了,就连臣,也很怕他。真奇了,每跟皇上说起田文镜三个字来,总少不了实打实挨一顿训斥。明儿很该把他这个大号,放在忌讳的字眼儿里,一天念上三遍,可别触了才好。”
“那是你自找,谁叫你不跟朕一个心思待人来着!”皇帝本有些恼,及听他这话,倒也不免破颜大笑起来。喝一口热奶酪顺了顺胃口,又叫怡王也坐了用点心,才语重心长道:“人家先前诚心诚意写了帖子请安,你看也不看就打回去,还得我给你圆话,这叫干什么呢?早就和你说了,这代朕安抚体恤大臣们的事,你得多担一担。这些督抚们的心思还用我教给你么?总是觉着朝里头没人难做官,你不替朕把人心拢过来,他们就得东一个西一个的投亲靠友寻同年去,朋党是怎么出来的?还不就是这么一回子事!咱们也在下头看了几十年了,什么孤介自持,说说而已,谁又真能当真的?江山是祖宗传下来的江山,是咱们一家一姓的江山,又岂能自己不惮心竭力、乾纲独断,到要沽名钓誉,指望了旁人的几句好话去?可若是不断绝了他们这些勾勾连连,朕就是再劳神费力,这点子兴国富民的美政,出不了永定门,就得叫他们搅合得稀汤寡水儿了。到是田文镜这样的人,虽迂些拙些,不讨王爷您的好儿,却是真能为朕尽实心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皇上教训得极是,臣见识浅薄,实在辜负——”
“得了得了,你也是忙得气性大,我还不知道你么。”眼见怡王叫自己说得心服口服,连声儿都有些沙哑,离了座位屈膝就要跪下叩头,皇帝倒也有些心疼,忙一手扶住他道:“只是以后再不可拒了人家的好意,特特是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可没有躲清静的工夫。哦,回头朕一边儿嘱咐了人去亲近你,你那儿反跟人家说‘王大臣不得结交’,好嘛,我这不都白忙活了么!”

“这原就不是臣下所当为的事么,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又怎敢不小心翼翼。”怡王瞧着皇帝一脸徒呼奈何的模样,自己也不由笑起来。正待再说,却听自鸣钟一响,已到了亥时了。皇帝用过了克食,太监们也已收拾净了东西。按理他是该辞去的,可想着府中的一干烦恼,倒也真情愿再与他四哥多坐一刻,诉诉心事。觑着皇帝的神色,确也不甚倦乏,便喟然自叹一声,只漫吟了王介甫的《春夜》道:“金炉香烬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
春夜的京城大多有风,若是像先帝那样住在阔朗的乾清宫里,那窗棱震响的声音,足以扰了浅眠的人一夜的清梦。养心殿却又不同,这本是极紧凑的一个院落,又偏居宫城的一隅。白天人来人往时,颇觉有些拥挤,作为这一纵横万里国家的心脏,甚至不免显得小气。可一入夜,特特是寒夜,它便露出自己的好处来,静谧、安详、甚或有些温存的气味,原是乾清宫所没有的。皇帝每每将折子看到入夜,万里江山,难免这里是涝、那里是旱,这些事一并印在脑子里,漫说他这样上心认真到了极处的人,就是寻常心大性宽的人,也极难伴着这东西南北的诸事入眠。所以只有在养心殿这样的地方,点着灯烛,批着朱字,失神了饮一盏清茶,寒气了品一口醇酒;待睡前,带着满心的麻烦事在小院子里转两圈,看看月色繁星,到西暖阁打打禅坐,才能将自己真正平和下来,了结这纷扰的一天。所以即便大丧已过,不必再守避居之礼,皇帝仍旧未准群臣叫他迁居乾清宫的奏请。只因这个方寸之地,原是极合他的心意的。
“不过挨两句说嘛,”二人自今上即位以来,就极少这样入夜的叙谈,特是在如此安然温馨的暖屋中,倒也不见了那帝座中人高处不胜寒的凉意。皇帝边享受着这一份难得的熨帖,边搓着手调侃道:“就值得‘春色恼人眠不得’了。”
“想求四哥一件事呢——”怡王很是难为的“咳”了一声,极尴尬的笑道:“还是得请您收回成命——”
“又来了又来了——”皇帝未等他说完,便将两只细细的眼睛都楞起来,一啐道:“你自己说说,就不说是朕,单就一个寻常人,张榜出告示的说要送人一个物什,难道也能有脸收回来?你倒好,三番五次逼着人自食其言,先头赏分府银子就是这么着,已经依着你一次了,这会子还要照葫芦画瓢再来一回,什么意思!”皇帝所指的,原是登基之初,册封怡王为亲王时,本要援了自己当年分封的旧例,赐银二十三万两,却被怡王以不敢僭拟君上的名目恳辞的话。当时推来挡去的几个回合,末了直闹得下了九卿议,才由群臣所请,两人各让一步,怡王收了十三万两银子完事。过后皇帝每说起这事来,都不禁有些愤愤然,常揶揄怡王道:“你是买卖做惯了,不还个价儿不舒坦。”
“皇上这么说,可不是拿话把人往墙根儿上碓么,臣哪儿又敢存心抗旨了?”一见皇帝沉了脸,怡王也只好站起来走到御榻前,俯身跪了陪笑道:“只是有几句实难出口的话,若四哥耐烦听,就容我——”
“成日介故弄玄虚,不过还是那几句,怕外头议论你这个那个的?忒多余!”
“怕议论是不假的,说不怕,倒是欺君了。”怡王痛快地应了一声,说罢,又跪直了身子,仰脸看着皇帝道:“确是还有一个难处,说出来怕四哥笑话。”
“哦?”
“只恐内阃要起争竞啊——”
“胡说,明明都是老实厚道的孩子。”皇帝极不屑的一摆手,直点着怡王的前额道:“要真连他们都压服调停不住,我也就白教你了!”
“不是调停不住,只是不想在这上头分心,耽误了正经大事。”怡王也不躲闪,脸上却换了十分诚挚的神情,一手扶了炕沿儿道:“我知道四哥的心思,是这会子要给我立威,叫大臣们知道您的路数儿。可我要是真接了这样前无古人的恩典,那倒和年羹尧那样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又有什么分别?所以还不如辞了,也给旁人做个臣子奉君,不矜不伐的样儿看看。四哥要是非想疼我,就再赏个动静小些儿的,我绝不敢和您见外。”
“罢了,就瞧着你话说得透彻的份儿上吧。”皇帝听了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也是极安慰的。天下之大,能这样和他一字无欺,一字无隐说话的,也只有眼前这一个人而已。心中一热,说声:“怪凉的,总跪着干什么”,就亲自扶了弟弟起来,又安顿他坐下,才调侃的一笑道:“这么说,到是我太急茬儿了,没王爷虑得深远。”
“主子又挤对的奴才没地界儿躲了——”怡王也颇俏皮的回了一句,才又问道:“那四哥是恩准了?”
“上赶着不是买卖,我又不是开顶戴铺子的,人非不乐意要,我还硬塞个什么劲儿。”皇帝冷笑一声,及听见自鸣钟打到子时的响动,站起来,说声“出去见见风儿”,就有一溜太监们走过来,边伺候着他们披上貂、狐的袍子,边又听皇帝皱着眉问道:“你才说家里头起争竞,是言重了吧,还都是孩子呢。”
“小的们倒也没什么,只是弘昌这个不出息的奴才,竟学得跟老八似的,仗着皇上给了他几回好脸子,就不知道斤两了。”
“昌哥儿朕瞧着还是忠厚的,平常又叫你吓破了胆,一定是受人挑唆才犯糊涂。”皇帝看着怡王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架势,倒也十分不以为然,自跺跺脚松泛了两下双腿,慢慢往正殿处踱着,边道:“你说他像老八,我看到不至于,却是有一个人更像些。”
“皇上说哪个?”
“自然是弘时那个混帐东西——”说着话,两人正走到正殿的门槛儿前,头里便是漫天繁星下的院落,白天人来人往的,也不觉怎么样,此事看来,只觉分外的清幽。怡王及听着皇帝这话,又想起方才弘昌“招”出来弘时的事,心中不免一动,却断不肯随意告出这个状来。只伸手一搀兄长的胳膊,服侍他迈过正殿的门槛去,边听他道:“你晓得他做什么?头两年借着出门,就拿了一千两银子去散给外城的叫花子,还买托了御史上折子来替他吹嘘仁厚!这不活脱儿是老八先头的做派么!不过人家伶俐,有家底儿,能逮着在朝在野有用的人散;他是个真傻子,又穷,只好去讨叫花子们念他两声儿佛罢了。”
“子不类父也是常有的,四哥别真往心里头去生气就是了。”若在平日,但听皇帝这样刻薄弘时,怡王好歹也要略讲出两句情来,替他弥缝弥缝,无奈今日实在也是气他撺掇弘昌的事,心里难免芥蒂,不过顺着皇帝的话应和而已,并不肯说一句好言。
“何止他不类父,朕这几个儿子,也就福慧还算像回子事。”皇帝没奈何的摇摇头,十几盏宫灯齐点出来,已将星空闪出来的光冲淡了,白昼似的明亮让他觉得情致全无,便一回头边命人:“只留两盏灯伺候,余下的都熄了。”边又向怡王道:“宗人府管不了他们我是在知道不过了,所以才交了你管。你可一点儿不许跟他们客气,只要拿出叔王的款儿来,见了面儿就得严加教训才好。”
怡王含笑着“哎”了一声,也就不再说话。灯灭了,站在院子里的人虽有十几个,却安静的微嗖不闻,连走路怕都是垫着脚尖儿的。一轮清亮的月悬在远处的宫墙上,吸引住他的目光,才要看住了,却忽听身旁的皇帝回身高呼一声:“快!去拿千里眼来!”紧接着,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他再往西方看去时,也不觉脱口而出:“呀——五星连珠!”

又陪着皇帝急见了钦天监的洋监正戴进贤,待怡王回到府中,天已是蒙蒙亮了。进到寝殿里,原说要小憩一时便起,却见他的福金兆佳氏正靠在外间的炕上,不但自己已是眯着了,就连几个使女,也都或立或跪的闭着眼睛假寐,及至自己进来,才都惊醒了,一个个扶着鬓角蹲下去,有两个半梦着的支撑不稳,好悬没摔在地上。
“你在这儿呆了一宿?”怡王自扶了一把福金,满脸疑惑的问道。
“听说王爷叫昌哥儿在书房跪着,又急匆匆往宫里去,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不见着王爷放心不下,倒不如在这儿候一会儿。”福金本是先朝尚书之女,大家出身,行事极有进退,边说着话,已是搀了丈夫坐在炕上,招呼了使女们奉茶捶腿,才坐在一旁笑道:“我也真是老了,不想竟睡着了。”
“没有什么事,多说几句公事罢了。”怡王自也乏极了,不过闭着眼睛养神,随意应声而已。
“那就好,听他们说得邪乎,只道王爷是发着火儿走的,我还以为是昌哥儿办事毛手毛脚的,触了圣怒——”福金娓娓的说到这儿,眼见怡王的目光已是直扫过来,忙又笑道:“想来也是不能的,皇上一向顶待见他了。既没什么大事,王爷就宽了他吧,天儿还凉呢,这跪上一夜——”
“他年轻轻的,跪一跪怕什么,老八前儿还跪了一宿太庙的青石板呢,也没跪坏了他,这会子比我硬朗多了。”怡王心知福金的意思,不觉一阵火起,却也懒得挑明了,只一摆手:“你先回吧,我略歪一歪,一会儿还有旁的事呢。”
“唔——”福金等了一宿,本是有要紧事说,见他这样爱搭不理的,也自不痛快起来,站直了身子待要转身,却又站住了,咬了咬嘴唇想了一会儿,仍旧坐下笑道:“昨儿去给皇后主子请安,主子和皇考皇贵妃、几位妃母,都叫问王爷好呢。”
“哦,代我给四姐和妃母们请安。”怡王那厢早已昏昏欲睡,哪里还管什么礼不礼的,不过勉强应付一句,便又听福金道:“皇后主子还说,今年内务府小选,有几个女孩子着实不错呢,又是老人家儿的孩子,已经挑了几个给元寿、天申放在跟前儿伺候。咱们家晈哥儿也有十二了,虽说自己的包衣里头也有女孩子,可到底不如内务府可选的多。皇上看着他们几个,向来和皇子们是一样的,所以这会子就也挑了两个给他,等大婚的时候儿再选更好的——”
“就这点子事,你还有完没完了!”怡王本就乏到了极处,又有几件不快的事逼着,头愈发胀疼得难受,及听福金这些变着法儿替亲儿子说项的话,更是心烦的满胃里头顶得慌,实在隐忍不住了,不由得一翻身坐起来,才要发火,想想也罢了,只冷冷道:“那个郡王的事,我已经辞过了,谁也不用惦记。”
“皇上不是几次不准——”
“你等着明儿见了上谕,自然就知道了。”
“王爷也该和我说一声儿——”福金一时脸胀得通红,音色也大变了,狠掐着自个儿的指甲,仍旧不甘心道:“皇后主子还说,要等晈哥儿封王的时候,好好儿赏他两样儿东西——”
“你往后少凡事抬出四姐来,她说话又不作数!”怡王历来颇尊敬皇后,这会子气的,也不免一句驳了回去,边盯着福金,边一抬手命那傻呆呆站着的使女道:“我浑身疼得厉害,你去西院儿叫纳喇小福金,让她过来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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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utou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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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顶  来自224楼  发表于: 2010-09-03   
话说老岳就是很神武嘛,三朝武臣巨擘~~其实康熙末到雍正、乾隆的那么多仗在一线的不都是岳将军,老年说到底也都是坐纛。
发一点写三十八章的感慨在这儿:

我觉得自己很不会写战争场面,本来有很多的话要说,可落笔的时候却如鲠在喉,不知从何写起。郭隆寺在西宁东北五十里,后来改名作佑宁寺,是青海黄教最著名的寺院,康熙的时候香火达到极盛,因为二世章嘉活佛住持,其势一度超过塔尔寺。郭隆寺我没有去过,但我去过塔尔寺,可以说,被那种气氛感染了,虽然现在这个时代,已经远没有什么宗教的概念,但信徒们的虔诚纯粹,仍然是我去过的所有内地寺院所不具备的。我想三百年前,在黄教还被统治中国的上层民族奉为“国教”的时候,那种氛围,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青海一战,塔尔寺和郭隆寺都站在了罗布藏单津一边和清政府对抗,从我这个现代人的角度来看,也是理所当然吧,毕竟人家是同源同种同信仰的人。康熙老爷子——蒙藏人所称的博格达汉,虽然手段确实挺怀柔的,对和硕特也不错,但怎么说呢,毕竟是一种“殖民”吧。好吧,多余的话不说了,清代的民族政策在我看来已经做到极致了,尤其是老康,恐怕没有哪个人可以比他做得更好吧。这大概也是北方民族统治中国所拥有的特殊便利之处,满洲人可以用自己本民族也信黄教作为条件,来换取蒙古人和藏人的信任,可以尊那几个呼图克图为国师,倍加礼遇。换到明朝肯定是不行的,和儒家传统相悖太多。也正是因为这个,年羹尧和岳钟琪可以去火烧郭隆寺、抢掠塔尔寺,但是我想如果换了是一个满人或是喀尔喀蒙古的“副将军”统兵,恐怕不会。他们好歹得给章嘉活佛一个面子吧,何况还有自己的宗教认同呢。当然,也可能是我把这些看得太重了,说不定事到临头,他们也会反经从权。  
在我的这一段写中,我的心始终不知道在哪一方。我不反对岳钟琪的做法,理解汉人绿营士兵们的行为,毕竟作为战场对手,一切所谓仁慈都是虚伪的说法。然而我又有些同情这座伟大的寺庙,它曾经那么兴盛,是蒙藏人心目中的圣地,更是清初民族政策充分奏效的一个见证。我也同情那些僧人,他们无罪,他们是在保卫自己的家园。或许我很像文中那个“一等侍卫达鼐”,很无用,很纠结,作为一个满洲人,一个曾经在康熙皇帝身边呆过的人,很缺火的希望那个纯粹的汉人岳钟琪可以给章嘉活佛一个“面子”,可以从郭隆寺绕过去,而避免一场浩劫。他是一个统治民族内部的人,受到清列帝“北不断姻,南不封王”国策的教育,已经深刻的认为自己和蒙古人的关系更近,信仰更认同(老康给大将军王的满文朱批里不是表达的很露骨么,汉人远不如那些蒙古、番子们可信)。但这一丈是为谁打的呢?说到底不是为他们满人的江山社稷么?所以他的立场呢?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为满人平定了边疆叛乱,扩张了大片领土的年羹尧和岳钟琪最终还是不能为满人所信任,“谤书盈箧”,一个把命搭在了里头,一个差点把命搭在里头,而去抓年的拉锡就恰好是个蒙古人,把岳大将军一状告倒的,也只是个满洲奴仆而已。这是怎么说的呢?我又纠结了。敌我友的关系错综复杂,又不断变化,麻烦呐。  
因为纠结,所以场面写得似乎过于血腥。那一把战火啊,什么民族、宗教、地缘政治,搅得我乱啊,所以只好往血腥里写,虐自己咯。我发现我严重的精神自虐倾向,绝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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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发表于: 2010-01-16   

老爷子崩了以后绿营的得的实惠最棒,颁赐提、镇、副将大行遗念弓矢橐鞬.发了发了


 



引用
“口风给朕严些,若泄露出去,叫太后知道了,你们自己瞧着办!”撂下一句话,皇帝已是拂袖而去。


这句多余了,这事情轮不到皇帝亲自操心


 


按我朝规制亲王前应加和硕,咋就这么敷衍啊


 


米市大街在哪啊,肯定不在宣武,东四附近转转去看看!!!!宣武的叫米市胡同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国之将兴,必有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致身事主,蹈死不反顾,乃能拓土破敌,弼成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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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发表于: 2010-01-16   

aaaaaaaaaaaaaa


我这两天正在看天暮


我会努力追进度,关注ing


另可知桐女史同学的文在jj没有完结是吗?


她个人写完了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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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发表于: 2010-01-16   

引用
按我朝规制亲王前应加和硕,咋就这么敷衍啊
我觉得最好不加,她这次行文比较口语化了,显得比较有感觉,你别把她带回去。这个较天字号其他系列,四哥的形象有所突破多了,以前觉得小淑女笔下的四哥总体感觉是个圣君,虽然这样的四哥非常有魅力,但是总觉得少点什么,这下把四哥的脾气给写出来了,村的好!我喜欢!


引用
这句多余了,这事情轮不到皇帝亲自操心


你指的是十三还是谁啊?咩咔咔~~~


另,等我明天好好的回小淑女的帖子~~


PS:楼上干嘛扯到我啊,55555555,我写的烂死了,要重新来过呢,结果密码都忘了,锁文都锁不了,郁闷。


还是看小淑女的吧,我写的基本上就是一垃圾。而且我近乡情怯,永远写不好的人就是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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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utou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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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表于: 2010-01-17   

话说我好久没看这一段的东西了,也怕写不好,桐不要窘我好不好啦!你不觉得这里的四写的很不孝吗?妈妈不喜欢你,你就不理妈妈啦?真不是好小孩儿!


还有楼上冰激淋同志,别人是事儿妈,你真的是事儿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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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桐女史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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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10-01-17   

关于四哥不理妈妈最初是高阳YY出来的,依据就是四哥说他每天五更的时候去给皇太后请安,说四哥那么早给请安摆明了就是敷衍太后,因为太后还没起呢~~但实际情况是,清宫那个时候早就到了起床的时候了,没有电灯,人家睡的也早嘛~~~像清末慈禧、隆裕等人不都那个时候就起床,别管宫里地位多高,也没有说赖床的,要晚起了,可是吃罪不起。


我以前看高阳这么YY,想想根据咱们的作息时间,说的确实有理,可是结合当时的情况就说不通了。


但是德妃和四哥之间的关系确实很别扭,我感觉四哥很怵头他妈,哈哈,要说皇帝请N多人一起去见太后,好糊弄过去,这倒很符合情理,我比较喜欢看四哥伤脑筋的样子~~~不过不知道四哥要是当着自己后妃的面折了面子,会怎么样?小淑女你考虑考虑~~~特别是这个时候要是有人会嗤笑,四哥会怎么样~~我是很无良的~~~嘿嘿


这几段写的最好的,就是四哥以老八之矛攻老八之盾那段,还有应对德妃说难道子臣还要郊迎,以及揶揄十四靠裙带关系,比较符合我心目中的四哥的形象,四哥那张嘴可是不会吃亏的。


另,坐等十四出场,顺便奉上多兄制作的十四猫插图一张,给小淑女你找找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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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金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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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10-01-17   

悠悠同学,你绝对不能否认,你写得很好,更加不能否认,你村得很好!


 


因为有了你的妙笔,我们才看到了不是因为卖冷面而登王位的四哥,看到了穿上龙袍,还活泼地一如雍亲王的皇帝~哈哈哈哈哈~还有咱们的忠敬诚直,已经与他四嫂比肩了~哈哈哈哈~小淑女加油~我喜欢如此活泼的四哥~这次踢的是脚踏,下次踹的是啥?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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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木琴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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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10-01-17   

我这回算不算是赶了个巧?竟然是从文的第一张看起?


悠悠同学,你现在貌似很自在啊?我很嫉妒!!!!!



如水中月,须是有此水,方映得那天上月.若无此水,终无此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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