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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创]皓月清风作契交(步步惊心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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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7-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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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皓月清风作契交(步步惊心同人)

掌灯时分纷纷扬扬飘起了雪。秋眉惊喜地“噫”了一声,我瞪她一眼,示意她噤声。她却毫不在意,吐了下舌头,依旧跑出去看雪。门帘掀动间,寒风借机卷进来,将烛火吹得狠命晃了晃,寒意瞬间弥漫开来。我凝起眉正要去教训她两句,一连串撕心裂肺地咳嗽声从西暖阁里传出来。

我连忙进去奉茶。皇上伏在炕桌上咳嗽个不停,高无庸正在一旁轻轻给他捶背,见我进去,连连招手,一边低声在皇上耳边劝道:“主子爷先歇歇吧,从早上睁眼到现在,都七八个时辰了,这身子骨哪受得了呢。”

皇上渐渐停了咳嗽,还带着些喘,我连忙递上茶去。他接过去抿了一口,微怔,随即将口中所含的水吐在地上,目光阴沉地看了我一眼。我一惊,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跪在了地上。高无庸问道:“茶不合口吗?”伸手想从皇上的手中接过茶碗,皇上却不理睬,将茶碗轻轻放在炕桌上。

皇上问:“这是什么茶?”他声音不大,语气也颇平静,但却让我觉得一股凛冽的寒气迎面扑来,似乎比屋外的风雪还令人彻骨。

“奴婢该死,奴婢见皇上这些日子咳喘的厉害,又不肯宣太医,想起年初奴婢犯咳喘时太医曾跟奴婢说过蜂蜜清肺止咳,便在这茶里兑了些梨花蜜。”

高无庸失色道:“你竟然这么自作主张!谁教你这么做的?”

我连连叩头,口中只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不敢抬起头,却能感受得到那两道阴沉冰凉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良久。终于,听见皇上说:“起来吧。”言罢注意力回到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上。

我立在原处,静静聆听自己的心跳声。高无庸斥道:“还站着干吗?出去吧。”

 皇上却说:“等一下。”

心又提上来。

皇上一边看着手里的奏折,一边拿起茶碗将掺了蜂蜜的茶一饮而尽,递给我的时候说了两个字:“很好。”

出了西暖阁,我扶着桌子坐下,这才发觉手脚早就没有了力气,冷汗出了一身。过一会儿高无庸从里面出来,看见我便走过来埋怨道:“我的小姑奶奶,你知不知道你刚从什么地方转了一圈回来?随便往皇上的茶里加东西,不想活了你!”

我忙站起来,嗫喏道:“高谙达,奴婢也没想到那么多,只是想着既然咳嗽就应该加点蜂蜜……”

高无庸挥挥手:“算了,算了。也不知道是你命好还是怎么的,主子竟然不追究。你可给我记住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儿,可没人救得了你。你别忘了这里是养心殿!”

我的心猛然一跳,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匆匆离去。是啊,不要忘了这里是养心殿。天底下规矩最多的地方是紫禁城,而紫禁城中规矩最森严的地方,就是这养心殿。入宫前就听人说过,别看养心殿离皇上近,在那里伺候比别处风光,那里却是最令人胆战心惊的地方。心中一遍遍的后悔,皇上近来疑心越发重了,别说我们这些奴才,即便是那些中枢大臣,皇亲贵戚也常常动辄得咎。这一二年因为不知什么地方犯了皇上忌讳而遭到责罚的宫女太监更是数不胜数。想到这里,我不禁又是一身冷汗。说来这些道理我都懂,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多,只是单纯想着咳嗽就该润肺。

“柳絮阿柳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光长岁数不长脑子。”我一边骂自己,一边狠狠捶打自己的脑袋。

忽然一个声音淡淡地问:“它跟你有仇吗?”

我抬头,正看见皇上立在不远处,冷冷看着我。我一惊,连忙顺势跪倒,“皇上……”

他微微抬手,“起来吧。”又指着我的头问道:“你的脑袋跟你有仇吗?那么用力的打。”

“我……”我张开嘴,又不知道怎么该怎么说,脑袋里面一片空白。

“嗯?”皇上似乎是在催促我回答。

我扛不过去,只得心里面一横,有什么就说什么:“回皇上,奴才是自恨脑子笨,常惹主子们生气。”

“是吗?”他的面上仍看不出喜怒来,突然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回头,见我还在原地愣着,便道:“你过来。”
   
我连忙跟上。

皇上却又没有吩咐,只是负着手在殿内绕着圈子转,似乎有什么十分难以解决的事情委决不下。我怕打扰他,不敢多说话,也只能跟在他身后转圈子。皇上上了年纪,嫌人多烦心,夜里养心殿内不让留太多人,通常只有我和高无庸伺候,其他人都在外面听唤。此时高无庸不在,越发显得冷清,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殿内圈圈回响。也不知道这样转了多少圈,皇上忽然回过神来,转身看着我,愕然一笑,问道:“你转什么圈子呢?”

 我心中委屈,心说还不是您让我跟着您转的吗?嘴上却只能说:“奴才在等皇上的吩咐。”

屋外风声猛烈起来,寒意从门口的缝隙丝丝渗进来,皇上咳嗽起来,再顾不上我了。我赶紧递上茶给他,“皇上,外殿有点冷,还是回西暖阁吧。”

 皇上越咳越厉害,完全说不出话来,端着茶碗的手抖如筛糠,根本无法凑到唇边。我一边搀扶住皇上,一边接过茶碗,正发愁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恰好秋眉那小丫头在外面听见动静进来,一见这样的情形,忙过来和我一起将皇上扶进西暖阁。

西暖阁中本就拢着一个炭盆,比外面暖和得多,我摸了摸皇上的手,一片冰凉,便吩咐秋眉:“让人送一个炭盆进来。”皇上突然挣开我,抓起一旁的一条绢子捂在嘴上,仿佛是从灵魂最深处猛咳了一声,整个人突然失力颓然倒在榻上。我一愣,再也顾不得许多,从皇上手中夺过绢子。果然看到一滩刺目的血迹。

“皇上,皇上,”我失声呼唤,又扬声道:“来人啊,快去宣太医。”

胳膊突然被抓住,我低头,“皇上?”皇上面如金纸,微闭着眼,却摇摇头:“不要找太医。”他喘息着,断断续续道:“我歇会儿就好,还有几份折子没看呢……”

“皇上,”我跪下连连叩头,“皇上,您的龙体才是最重要的,等养好了身子,什么政务处理不了呢?”

皇上的眼睛睁开一线,目光从我面上扫过。他此时咳喘未息,胸膛仍剧烈起伏,歪在塌上冷凝着我,目光仍然令人不寒而栗。我与他的目光相对,突然觉得他的目光深处,有一丝无力掩饰无奈和悲哀,心头不由一震。

我暗自叹息,起身将皇上扶起来,服侍他喝了些茶,轻声说:“皇上且先歇歇,不过两三份折子,明儿再看吧。我去给皇上沏杯参茶提神。”

他却抓住我的手,低声道:“你等会儿再去。”

我一怔,慌乱间点头应承。他似乎放下心来,合上眼,却紧紧攥着我的手,丝毫不给我挣脱的余地,沉沉睡去。

第二日我寻得一个空闲将高无庸拉到无人处,将皇上咳血的事情讲给他听。高无庸连连跺脚:“我说小祖宗,你怎么又自作主张呢?这皇上的身子要有个什么,一百条命你也担不起啊。”

我低头没有回话,一任高无庸指着我的鼻子数落了一顿,最后高无庸也累了,叹道:“柳絮啊柳絮,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说你没心眼吧,入宫这么久,居然安安稳稳从来没有惹过祸上身;说你有心眼吧,老是干这种让人提心吊胆的事儿。”

我见他松了口,腆着脸笑道:“我知道谙达这些年来对我关照有加,要不然凭柳絮这么拙嘴笨舌的,又不懂得见机行事,哪里能有今日呢。”

“哼,”高无庸表情松下来:“你也别尽说好听的,要不是你跟……算了,有你这句话足见你还有良心,没白疼你。”

见他转身要走,我放心不下,追着问道:“谙达,那皇上……”

高无庸明白我的意思:“我这就派人去一趟太医院,等皇上上朝回来,就让王太医过来请平安脉。”说完又叹了一声:“皇上这是累的呀。要是怡亲王还在,又哪至于如此啊。”言毕匆匆离去。

倒是我留在原处,由他那句感叹不禁遥想起那位公忠体国,深得皇上宠爱信任,极尽生荣死哀的怡亲王。我家在京西白家瞳,怡亲王生前曾在那里建行馆,并且兴修水利,周围百姓皆受其恩,我家长辈说起怡亲王犹如谈论活菩萨。我们都是听着怡亲王一生传奇长大的,从来也不觉得怡亲王是高高在上的王侯贵戚,倒觉得他就像是自家长辈般亲切。只可惜我入宫之时,怡亲王已经身染沉疴,不久便溘然而逝。在养心殿的日子里,曾经有过几次听过怡亲王的一些往事,但每次提起他,皇上或者黯然,或者发怒,久而久之就很少听人说起怡亲王了。

雪下了一夜还没有停,放眼望去,玉树琼枝,如梨花千树翩然绽放。我望着满目雪白,无意识地握住自己的手,回忆起夜里皇上熟睡时疲惫的神情,不知为什么,隐隐生出悲凉的感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民间都说皇帝高高在上坐在金瓦金銮殿中,不知道过得什么样的锦衣玉食神仙生活。到了皇上身边,亲眼所见,才知道帝王生涯绝非常人所想象的那样。

往住处走了一段路,远远听见身后有人叫,回过头,秋眉从后面追过来,“姐姐,姐姐……”。其时天色阴沉,映着积雪略有些刺目,我以手为篷着在眼前,恍惚见秋眉身后高大巍峨的养心殿安然坐落于白雪红墙之间,宛如坐困愁城的一头老狮,不由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连忙使劲摇着头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姐姐?”秋眉来到近前,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姐姐,回神了,皇上找你呢。”

“啊?”我愣住,“找我?”心中那种感觉在听到他的时候越发强烈起来。

皇上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我进西暖阁的时候,王太医刚刚请完平安脉,正在细问,“皇上近来胃口可好?”

这些问题皇上通常是不耐烦回答的,惯例是由王太医和高无庸问答。

高无庸见我进来,一边使了一个眼色,一边答道:“尚可,只是越发清淡了,见不得一点荤腥。”

王太医又问:“夜里睡得可还安稳?”

高无庸笑道:“王太医又问糊涂话,主子爷一年里能有个十来天好睡奴才们就该念佛了。”

“胡说。”皇上放下手中奏折,眼光越过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朝我扫了一眼,“朕昨夜睡得就很好。”

我上前行礼,又将他面前半凉的茶换下。听见高无庸笑道:“主子要是天天都这么说,奴才就是不吃不睡也值了。”

王太医又问:“皇上最近咳喘之症如何了?”

“这……”高无庸看了看我,正在斟酌,皇上却淡淡道:

“还是老样子,咳起来要命,咳完也就好了。”

那王太医颇有些愚直不通世故,听皇上如此说,居然眯起眼来问:“真的?”

我眼看着皇上脸色略沉,不假思索地说:“皇上昨夜咳血了。”话一出口立即后悔,暗骂自己的不长记性。

皇上脸色一时极其难看,剜向我目光如刀子一样锐利,吓得我几乎忘了呼吸,只能死命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抬头。然而想象中的暴怒并没有如期而来,那冷冷的目光瞬间移开,皇上淡淡道:“嗯,咳得狠了点。”

“这就对了。”王太医点头拈须,“皇上这些日烦心朝政,虚火上攻,而入冬以来天时干燥,肺火旺盛,因此有这咳血之症。微臣为皇上开一帖清火润肺的药调理几日,再看看效果如何。”

皇上听得极其认真,目光一时停在王太医身上,一时又停在我的身上,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明白了,跟高无庸下去开方子吧。”

高无庸领着王太医出去,西暖阁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一时极静。我刚才说错话,正懊恼不已,感觉到他深沉的目光,饶是心中纷杂混乱不堪,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作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忽然听他轻轻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又要敲自己的脑袋了?”

我赶紧跪下,“皇上恕罪。奴婢一时口快,奴婢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皇上冷笑,“又是脑袋笨?”他点头:“笨得好啊。”

我连连叩头,口中只说:“皇上饶命……”

他不耐烦地冷冷道:“行了行了,饶命?真要取你的命还用等到现在?”

“啊?”我抬起头看着他,太过惊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皇上您不怪我?”

他哼了一声,低头继续批奏折,写了两笔,似乎又终究无法专心,索性放下笔向我招招手,“你过来。”

我膝行过去,仍旧伏在地上。

他叹了一口气:“起来吧。”指着旁边脚墩道:“你坐下,朕有话问你。”

我过去坐下,突然想起来,又跳起来将皇上面前的茶换了热的。

皇上问:“你进宫多少年了?”

“回皇上的话,奴婢是雍正八年春进宫的。”

他点点头,低头喝茶,一边随口算道:“那是怡亲王去了的那年,这么说也到朕身边已经五年多了。”

我一怔,心中难过,无言点点头。

“五年啊,时间不算短了。”皇上看着我问:“五年时间你还没有摸清朕的喜好吗?”

“啊?”我愣住,料不到他这么问我。

他冷笑:“如果朕没猜错的话,你们来养心殿伺候,都有人专门提醒过朕的口味喜好吧?。”

我心中微惊,的确刚入宫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皇上的喜好,还被郑重警告一定要仔细小心,不要犯了主子的忌讳。自古帝王最忌下人们揣测自己的心思,这些事情虽然一直在私下里流传,却绝不敢让皇上察觉。只是想不到,这些小小的伎俩又如何瞒得过居上位者的耳目。

想到此,我只能伏在地上诚心颂道:“皇上英明睿智。”

“英明睿智?”他笑意冷洌,并不理睬我的谀辞,“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朕最讨厌甜的?”

说到这个份儿上,再迟钝我也终于有些了然,大概是那杯茶里的蜂蜜惹出的乱子,不免苦笑,果然伴君如伴虎,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犯的错会被翻出来算账。我知道此刻也没必要再解释什么,只是连连叩头道:“奴婢罪该万死,请皇上处置。”

皇上还是不理睬,接着问:“在养心殿这么久,你不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吧?”

冷汗涔涔而下,看来今日是要算总账。我什么也不必说了,只是用力磕头,地砖被我撞得咚咚响。皇上说:“别撞了,不然你那脑袋就更不中用了。”

我停住,额头果然烧辣辣地疼痛。皇上站起来,负着手走到我面前,我不敢看他,只能盯着眼前。目光扫过他天青色袍子的下摆,和下面露出的半旧绫缎鞋面,吓了一跳,慌忙中失声惊道:“皇上,您的脚……”

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发现皇上正低头看着我,那双眼睛幽深如墨,冷冷寒光次得我心头一颤,脑中又是一片空白。

“朕的脚怎么了?”他的面上看不出情绪来,一边慢条斯理地问,一边还低头看,目光扫到自己高高肿起的脚背愕然一怔,面色渐渐转沉,良久,缓缓转身朝榻旁而去,脚步略显踉跄。

“皇上……”我又一次没有控制住,轻轻呼唤。

他手扶着榻上炕桌回过身来看着我。目光相对,我再一次从那双令无数能臣名将胆战心惊的眼底看见了深深的无奈。

“唉……”他长叹一声,向我招手:“你来吧。”

我连忙过去在他脚边跪倒,帮他除下鞋袜,果见他双脚浮肿,肤色淡青,我用手指轻轻一压便是一个深深的坑,久久不能平复。“皇上!”我抬头,“这次一定要宣太医了。”我站起来,“王太医应该还没走远,我这就请高公公……”

“你给朕站住!”他低低地喝住我,“朕让你去了吗?老是这么喜欢自作主张。”他双脚挪到榻上,回头看我还站在门边,又说:“你的额头不痛了?刚才还说着罪该万死,一转脸就忘,你怎么就不长记性?”

正说话间,高无庸送了王太医回来,刚一进门正要回话,皇上猛然转向他命令道:“门外守着,不叫你不许进来。”

等高无庸愕然退到了外间,皇上轻声念着我的名字,“柳絮啊,柳絮!”

不知道是不是福至心灵,一向懵懵懂懂的我突然明白此刻是不用作答的,只需安静地听他的下文。

“你知不知道你犯的这些错儿,换在别人身上,板子都不知道挨了有多少了。你知道朕为什么对你特别宽宏吗?”皇上看着我,淡淡笑了。我看着他的笑容,无比震惊。我在养心殿伺候了这些年,还是第一次从皇上的脸上见到如此纯粹不含他意的笑容。

“皇上……”带着如此笑容的他,不知为什么在我眼中变得透明起来。

他凝视我良久,笑容渐渐敛去,终于叹息,低声冷笑:“你听说过养心殿曾经有一个宫女犯了错,被朕下令,活活给蒸死的事情吗?”

我耳边嗡的一声,只觉全身血液被抽去。

他不动声色看了看我,继续说:“那个宫女叫玉檀。朕杀她,别人以为她不守规矩,擅自将养心殿的事情透露给外人。其实朕非杀她不可的原因,是因为她是塞思黑安插在朕身边的奸细!”

我手脚冰凉,木然听着他继续说:“塞思黑是朕的兄弟,但他不忠不孝,结党营私,私窥皇家秘密,居心阴险叵测,简直是十恶不赦。”入宫这么多年,我无数次听过皇上痛斥塞思黑的罪行,深知皇上对于这个兄弟是深恶痛绝,恨之入骨。然而这一次,还是那些话,皇上说起来却语气平缓,侃侃而谈,倒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这倒是件奇怪的事情,可惜我已然胆寒,根本提不起勇气去看他。

皇上苦笑一下,“朕这个养心殿啊,历来就被那些人惦记着,这些年朕不知道处置了多少卧底奸细。”皇上口中的“那些人”是谁,不说我也知道。心提到了嗓子眼,隐隐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果然,皇上说:“只是没想到,连十三弟居然也安排有人放在朕的身边。”

我闭上眼,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失声惊呼出声。

“柳絮,柳絮……”皇上低低念着我的名字,像是犹豫着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你不好奇朕是如何知道的吗?”

此时我耳边嗡嗡响作一片,整个人都已经僵硬,根本无力回答。所幸,皇上也并不期待我说话,“你受怡亲王安排进入朕的养心殿的第一日,朕便知道了。因为……”他顿了顿,声音突然柔软下去:“你与我一个故人长得非常相像。”

这话倒提醒了我。当初我刚来养心殿报到的时候,高无庸见到我愣了一下,脸色剧变。可他掩饰的快,我因为要到皇上身边心中正忐忑不安,也没有往心里去。后来在养心殿中也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太监初见到我的时候神色显出异常,隐约听说是因为我的长相与以前一个宫女神似,这样的事情多了,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介怀。

皇上冷冷地说:“朕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身后肯定有一个了解内情的人。照理朕是绝对不会留你的。要不是听说你家在白家瞳,隐约猜到是十三的安排,你连养心殿的月亮都看不到……”

耳鸣声铺天盖地,后面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贴身的一层衣物已经完全湿透,贴在背上一片冰寒。数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当初我刚到养心殿就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这些年来我竟然毫无知觉。震惊太过,我头晕目眩,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可以支撑身体,只能软软趴在地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惊醒,耳边鸣喧渐渐隐去。

皇上正用帕子捂着嘴咳嗽,看见我回过劲来,挣扎着收了咳嗽,问道:“你进宫之前,怡亲王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一个叫做若曦人?”声音有些沙哑,显是刚才那一串咳嗽伤了喉咙。

我摇头,“奴婢进宫前只见过怡亲王一面。十三爷只是嘱咐奴婢尽心伺候皇上,不得惹皇上生气。当时十三爷病得厉害,说不得太多的话。皇上,我们整个村子受十三爷颇多照应,虽然只得这两句话,奴婢也死死记在心里,不敢稍有遗忘。”

若曦,若曦,为什么这么听着耳熟?恍惚忆起刚进宫那年中秋宝亲王前和承欢格格来给皇上请安,皇上那时刚从怡亲王薨逝的哀痛中恢复过来,又素来最宠爱承欢格格,心情好了许多。当夜父子叔侄便于花园中设私宴赏月。承欢格格和宝亲王陪着皇上说笑,不知怎么说起了小时候的事儿,承欢格格说着说着突然说了一句:“姑姑那时候最喜欢玉兰花。”

我亲眼见到上一刻还淡淡笑着听承欢格格说话的皇上,脸上的笑容像是一阵寒风刮过,瞬间冻住。承欢格格几乎立即就知道失言,和宝亲王一起岔开话题。那夜几个人畅饮尽欢,到结束时皇上已经喝得有些高了,高无庸带着几个小太监扶皇上回宫,走了几步皇上突然停下来回头冲我招手:“若曦,你过来。”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高无庸脸上已经变色,抢上一步催促道:“各宫的主子们来给主子请安,都在养心殿候着呢。”又低声喝斥那几个小太监:“还愣着干什么。仔细别让主子爷着凉了。”待皇上一行离开得稍远些,又转头对我道:“柳絮,你把这里收拾干净就回去吧。不用去养心殿伺候了。”

当时我还颇觉委屈,不明白高无庸为什么让我这个在皇上跟前伺候茶水的宫女去做粗使的活儿,如今想起来却恍然明白,只怕那个若曦就是皇上口中那位“故人”,而那一夜皇上酒后就是把我当作了那个若曦。想明白这个关节,心中第一个要感激的,就是高谙达了。如果不是他当时将皇上强行架走,当夜如果发生点什么,待到第二日皇上酒醒后,只怕我的性命就危险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切已经明白了。想必那位若曦姑娘,在皇上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这个高公公知道,先头的怡亲王也知道。怡亲王临终前特意安排我入宫,也不单单只是对我家人的优裕而已,只怕更多的,是把我当作一个礼物,一份惦念吧。

忍不住想,那位若曦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能让我们这位看似冷硬无情的皇上惦念的同时又如此讳莫如深。

皇上咳嗽得越发厉害,高无庸在外间低声问:“主子,王太医开的药已经煎好了,奴才给您送进来?”

皇上顾不上说话,冲我点点头。我走出去对高无庸说:“高谙达,皇上让您送进去。”

高无庸把我拉到一旁低声问:“皇上他这是……”

我摆摆手,回头看看西暖阁内皇上刚刚抑住咳嗽,正靠在榻上喘息着。我对高无庸说:“皇上病得厉害,谙达还是请太医进来随时候宣吧。”言罢不敢耽误,备好蜂蜜调的水,与药一起送进去。

高无庸伺候皇上喝了药,我奉上蜂蜜水。皇上皱眉看了看,问:“这是什么?”一边问着,却毫不迟疑地接过来喝下,见我盯着他,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又搞这些鬼名堂。”王太医的药似乎十分奏效,刚喝下去眼见着皇上的精神就恢复过来。

我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您不生我气了?”

一抹异样的神色从眼底掠过,他淡笑了一下,“你知道为什么你做错很多事情朕却从来不责罚你吗?”

“奴婢愚钝,不敢揣测皇上的心思。”

“说得好!”皇上右手握拳轻轻扣了扣桌面,显是对我的回答十分满意,双目矍铄,脸颊上也染上淡淡潮红。“不敢揣测朕的心思。这就是原因。”也许是因为太激动,才说了一句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高无庸上前轻轻捶背,低声道:“主子今儿精神好,跟柳絮说了很久了,要不先歇歇,等明儿再让柳絮陪您说话?”

皇上好一会儿才强抑住咳嗽,却对高无庸说:“你说得没错,朕今儿有精神说话,朕很久没有跟人这么随意的聊天了。高无庸,朕的话,你也听着,不许打岔。”

“是。”高无庸劝解不果,果然就低眉顺目立在一旁,再不出声。

皇上目光在高无庸和我身上扫了几个来回,指着高无庸对我笑道:“你看,这就是你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别的人都无时无刻不在揣测朕的心思,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朕的脾气性子,不光朕身边的人揣测,后宫嫔妃,满朝文武,又有几个人不在揣测?他们这么做是为什么?还不就因为朕是皇帝,朕一个高兴,就是荣华富贵权力荣誉;一个不高兴,他们就有杀身之祸。所以所有的人都想尽办法揣测朕的心思,拼命地迎合朕。”顿了顿,像是忆起什么,颇为惆怅地喃喃道:“当年,朕不是皇帝的时候,倒是……”倒是什么,却没有再说下去。

万万没想到一句话居然引出皇上这一篇大论,我吓了一跳,此刻是不敢说话,也不敢不说话,却又实实在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高无庸早就被这一番话吓得跪倒,连连叩头:“皇上言重了,奴才们是真心伺候皇上的呀。”

“真心,”皇上冷笑两声,“朕这些年只看到一个真心对朕好的人,就是她。”我抬头,愕然发现皇上的手正指向我。

皇上转向我,目光中瞬间闪过一丝温暖,“这个柳絮啊,人不是最机灵的,做事情总是冲动,所以常常冒失,做错事情。可也就是这样,朕才知道她的所为完全出自真心,全无一丝伪饰。她也怕挨罚,也喜欢受赏,可却不会为了得赏而去刻意作些什么。这是一个至纯至朴的人啊。柳絮,难怪你十三爷会选中你。”

这些话听在我耳中尚好,最多也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而已。高无庸见皇上突然间提起这么多禁忌不被人言的话题,早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连磕头都省了,直接伏在地上,静听皇上继续说下去。

“柳絮,你十三爷薨逝前最后一次进宫那次,你已经在养心殿了吧?”

提起那次见面,至今仍让人伤心不已,我答道:“是,那是奴婢唯一一次在养心殿见到怡亲王。”那是我刚刚到养心殿的第三天,当时的怡亲王已经病得脱了形,皇上特别恩赐他见驾不必跪拜,乘软兜在宫中行走。可那次十三爷临走前仍然在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向皇上行叩拜大礼,皇上起初摆手让他免礼,他却执意目视皇上,片刻后皇上面色惨淡地受了那一礼。当时在场的人心中都明白,怡亲王那是在向皇上诀别呢。

当时皇上是让我送怡亲王出养心殿的。想到这里我突然一惊,莫非那时皇上已经知道了我跟怡亲王的关系?

果然,皇上看着我点了点头,“那时我正调查你的背景,你十三爷趁你不在的时候问了我一句话,高无庸,你说。”

高无庸苦着脸说:“主子,奴才的脑子不好使,这么多年前的事情,奴才哪里记得……”

皇上看着他,冷笑道:“既然脑袋不好用也就没必要留了。”

高无庸大惊失色,赶忙说:“主子,奴才好像想起来了。当时十三爷问了一句,‘臣弟的礼物,皇兄可还称心?’”

我黯然神伤,想来怡亲王也是担心以皇上的疑心见了我的长相定然要取我性命,所以特地在皇上面前提了提。他那次入宫,是要最后与皇上诀别的,支撑着病骨,有多少关涉江山朝堂百姓的大事要交待,却还惦记着我的事情,即使今日听来,也只能让我感怀丛生,潸然泪下。

皇上见我流下泪,点了点头道:“如此惦念故人,也不枉十三对你的信任。”

这话却提醒我一个细节。我送怡亲王离开养心殿,他在软兜上坐下,看着我点头道:“有你在,我放心。好好伺候皇上,替我……把不能尽的心都尽了吧。”当时听这话只想着怡亲王临终前总有不尽的遗憾,才会有此谆谆叮咛。莫非,莫非怡亲王他话中还有别的深意?

我来不及多想,顿首道:“皇上,您这一提奴婢想起来,十三爷曾说过,让奴婢替他在您面前把不能尽的心都尽了。”

那一瞬间,屋内极静,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如同漫天的大雪一样被关在了外面,黄铜镂花碳盆罩的纹路间,吞吐着热气,红色火星闪烁明灭,因天光逝去而逐渐暗淡的西暖阁内弥漫着一种能让最铁石心肠的人动容的伤感。一片寂静中,只有一个人的呼吸的声音时隐时现,渐渐由弱而强,让人无法忽视。

我抬起头,惊见皇上一手扶着炕桌,上身前倾,一双眸子在暗淡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明亮。“皇上?”不知为什么,皇上这个样子反倒激起我强烈的不安。去到近前才发现他面色异样潮红,鼻翼歙动着,呼吸间发出沉重的气息声,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却又像是穿过了我的身体,望进遥远的不知名的角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种目光深处,正努力要挣破长久以来蒙在目光表面的冰层爆发出来。我越发不安,搀扶住他,绫缎夹袄下传来异常的冰凉,我吓了一跳,惊骇地问:“皇上,皇上,你怎么了?”

高无庸此时也听出不对,扑过来探了一下,试探着唤道:“主子,主子?”

皇上面容微微颤动了两下,目光缓缓转向我,长叹一声,看着我道:“十三他,他是舍不得走啊……”话音未落,突然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整个人向后栽倒。我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死死支撑住他的身子,与高无庸一起扶他在塌上躺好。

高无庸也被吓得面无人色,好在他毕竟经得事儿多,迅速定下主意,对我说:“你去宣太医,快!”手下飞快地抓起帕子替皇上将嘴角下巴上的血迹试去。

我答应了一声,直起身时才发现左手不知何时被皇上紧紧握住。他此刻面如金纸,捉住我的那只手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一根根青色的血管暴突在几乎是透明皮肤下面,手劲却大得惊人,双目瞳仁漆黑,已没有了刚才的神采,却仍然固执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有话说,忍住疼痛俯身问:“皇上?”

他盯着我,缓缓摇头。目光中再次流露出无奈不甘与恳求。

这样的目光与记忆中怡亲王最后拉着我的手说下那句话时的目光悄然重合,不由得我不辛酸伤感。此刻的我仿如神明点化,突然能够读懂他种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皇上他,终究是个极其要强的人,始终不肯示弱于人,所以从昨日到今天,屡屡拒绝在这样的情况下宣太医。

照说皇上并非如此冥顽固执的人,平日也颇在意养生保养,虽然操心起政务来难免废寝忘食,却也绝不是一个讳医忌药的人。只是当一个人到了某种绝境的时候,便会对某些在旁人看来完全不明其意事情特别的坚持,固执地不可思议,不计代价地要亲自确保。比如怡亲王当年,明明已经病入膏肓,却还挣扎着入宫,将身后上至朝政下至我这样一个小小宫女的种种事情细细安排妥当。

心思转得飞快,早在我能控制之前就已经转到了我不敢想的地方。猛然回过神,我恨不得用什么东西把脑袋砸碎,怎么可以将皇上和怡亲王这么类比呢?那不是……那不是说……我不敢想下去,强笑道:“皇上,让太医来给您瞧瞧吧,您……”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早已经是满脸的泪。

皇上看了我一眼,长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我感觉到有人拉我的胳膊,转头,是高无庸。他向我使眼色,让我不要哭了,又指指皇上。我明白,现在哭成这样,于理于情都是最要不得的。如果不是因为在皇上面前,只怕就要被训斥受罚了。

西暖阁里闹成这样,早就惊动别人,只是没有皇上的准许,谁都不敢进来,都守在门口屏息听候。没过多久就有个小太监在门外轻轻叫:“谙达……”

我与高无庸对视一眼,知道是太医到了。可是没得到皇上的允许,谁也不敢做主。我想了想,止住泪蹲在皇上脚下,柔声道:“皇上,我是替十三爷在您身边伺候的。要是十三爷他知道您这个样子又不肯宣太医,只怕又要操心熬神了。”

感觉捉着我的那只手微微颤动了一下,我继续道:“当年十三爷病成那个样子,还要费心寻了奴婢来,还不是心里放不下皇上,让奴婢做个替身陪伴在皇上身边。可惜奴婢毕竟只是一个替身,若是若曦姑娘在的话,定不许皇上这么作践自己的身子。”

皇上睁开眼,望着屋顶,目光深邃。我知道这几句话已经对他有所触动,正想趁热打铁,皇上缓缓开口,声音还因为咳血而显得缥缈嘶哑:“柳絮,你又在自作聪明了。”

我一怔。

皇上松开一直握住我的手,吩咐道:“宣太医吧。”

我喜出望外,便再顾不得去琢磨他刚才的话,快步走到门边让早已候在外面太医进来。

太医一看见西暖阁里面的情形,面色变了变,顾不上行礼连忙招呼人将炭盆撤去,又让人把窗子打开一个缝儿透气,另外还有三四个小太监和秋眉,端茶递水手捧药箱,忙做一团。高无庸见太医给皇上诊脉,我插不上手,衣襟上还染着血,便让我先回住处换身衣服再来。不想走到门口,听见皇上叫我:“柳絮……”

我回头,皇上的目光从周围那群人的缝隙穿过,停留在我身上:“你今儿个也累了,不用伺候了,回去歇着吧。”

我有些不安,朝高无庸看去,他也微笑着说:“皇上吩咐的,你就去吧。”

心里总觉得不妥,却也没办法,只得谢恩,临出门前还听皇上吩咐:“高无庸,去把那个瓷罐拿来,放在朕床边。”

高公公一怔,颤抖着声音应了。

此时天已经黑透,大雪却还下着,望出去满天满地除了白茫茫一片,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能留在视野了。也许是这一天里经历了太多惊惧不定,一走出养心殿,寒风迎面扑来,忽然就觉得两腿发软,我扶住廊柱,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站在台阶上,愣愣地,不知怎么又想起那年最后送别怡亲王的情形。

那时刚开春,背阴处都还积着雪,天气却到底暖和了,宫女们都换上了夹袄,也不再总把手拢在袖子里。可怡亲王却畏寒得厉害,仍旧穿着狐皮坎肩,貂皮大氅。他躺在软兜上冲我招手,让我替他把大氅上带子重新系一下。我能感觉到他一直看着我,脸上便有些躁热,不敢抬头。

怡亲王待我将带子系好,淡淡笑道:“到底年轻,手脚灵便。有你在,我放心。好好伺候皇上吧,替我……把不能尽的心都尽了吧。”

我心下难过,低声道:“十三爷别这么说,皇上前儿还说等您病好了,端午节要一起吃粽子喝雄黄酒呢。”

怡亲王微笑,“一定是你们嘴馋,老惦记着吃粽子,皇兄才这么说的。”停了停,片刻间神色颇为惆怅,但转瞬即逝,仍是淡淡地笑着:“你们怕是等不着我吃粽子咯。也罢,等不着就等不着吧,从此后也只能是皓月清风作契交了。”说罢不再停留,挥手让人抬着他离去。

也许是怡亲王当时疏狂的意态,也许因为这是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皓月清风作契交”这句诗一直在脑子里面打转,久久不去。我一直琢磨不透,怡亲王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两三年后,一次听宝亲王和承欢格格谈论李白的《月下独酌》,宝亲王说起皇上也有一首诗,意境不输于李太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才第一次听全了这首诗:

对酒吟诗花劝饮,花前得句自推敲,
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作契交。

“柳絮姐姐,”秋眉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唤醒,她诧异地问:“姐姐你怎么就站在雪地里,也不加件衣裳?可千万别冻着了。高谙达让我跟姐姐说,明儿一早宝亲王怕是会来请安,他让姐姐可千万别迟了。”

我点点头,“知道了。”急忙转身朝住处走去。

秋眉却看出蹊跷来,一把抓住我,“姐姐,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胡乱抹了一下脸,抬起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鹅毛大的雪落叶一样跌落在脸上,冰凉的触感在落到面颊上的瞬间就化作一汪汪的水迹,“这雪怎么这么大?”

“姐姐,”秋眉不让我躲避,盯着我的脸:“姐姐,你怎么哭了?”

“谁说我哭了,那都是雪水……”一把甩开她,我快步逃走,我害怕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害怕这座养心殿让我无法忘掉那首诗。然而厚厚的积雪却让我无论如何也走不快,听见秋眉的脚步似乎越来越近,我慌乱起来,脚下突然打滑,整个人狠狠地摔倒在雪地上。秋眉跑过来想要搀扶我,“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我挣脱,坐在雪地里,望着黑得看不见底的天,养心殿的灯光遥远而黯淡,仿佛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一点光明。远处周围无数的巍峨楼台,九重宫殿都静默地伫立在雪夜里。这个养心殿,这座御花园,这个紫禁城,在这样的夜里,似乎齐心合力地要将那个人围困起来,让他孤独而倔强地固守着,没有出路,伴着那缥缈的灯火,高高立于重霄宫阙之巅。

“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作契交。”我无法不反复想起这两句诗。无法不想起皇上眼底的无奈和不甘,想起他在酒后向我招手叫我“若曦”,也无法不想起他听了怡亲王那句话后狂喷而出的鲜血。刹那间,我突然完全了解了怡亲王的一切心思。他的遗憾不舍留恋和种种担忧都透过煞费苦心的安排,清楚地呈现出来。原来他最后那句话,竟是替皇上说的。终于无能为力了,不得不离去了,明白皇上以后只能是“皓月清风作契交”了。

我无法抑制地痛哭失声。仿佛全部力气都被抽干,深深的绝望将我击垮,我放纵自己将整个身子埋在厚厚的积雪中,仿佛这样就能把怡亲王的不舍和皇上的无奈都融进雪地里。我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在替怡亲王陪伴照顾着皇上,可实际上我只是一个距离他们极近的旁观者。我既无法代替怡亲王和那位若曦姑娘安慰照顾皇上,也无法告慰他们在九泉之下的牵挂。

我乱七八糟发泄着,哭着,也不知道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我,抑或是为了我们所有的人。

是夜,我的意识陷入一片混沌。我知道自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甚至听得见自己时而哭泣时而呓语,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我的脑子里唯一的意识,便是来来回回那几句诗,一会儿是“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作契交”,一会儿是“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一会儿又是“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总之古往今来的寂寥都被我咏叹了个遍,眼前也一会儿是李太白的眼泪,一会儿是苏东坡的笑容,一会儿又是怡亲王凝视我的目光。我还仿佛看见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人安静地看着我,一般的面容,不同的神情,我突然醒悟,那应该就是若曦吧?不等我有所反映,她却转身离去,越行越远;最后,我看见皇上冷冷的眼睛,凝视着她,追随着她的身影,终于一同远去。

远处传来沉郁的钟声,我一惊,醒过来。夜还没有过去,只是雪色在天边抹上微微一色淡青色。隐约有哭声从养心殿的方向传来。我推门出去,大雪骤歇,天地就这么淹没在一片苍茫的白色里。空气里弥漫着悲凉寒冷的味道,我觉得寒意已经渗入了骨髓,沿着四肢百骸肆无忌惮地蔓延。

远远地看见有人从养心殿的方向过来,到了近前才认出来,是一个在养心殿里伺候的小太监。他已经换上了素色的衣物,脸色苍白地看着我。

心中早有预感,我仰起头,望着被彤云绵密遮盖的天空。有人一下一下地敲着钟,低沉的钟声绵绵延延,震动得枝杈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又越过紫禁城的金瓦琉璃,向整个京城传播开来,惊飞满城寒鸦,一枕清梦。

后记:

写一个同人还需要后记?刚写完是这么想着,所以没有写。可是这几日连载,看见大家的回帖,觉得有必要把我的想法说明一下,因为毕竟水平有限,不能把初衷在文中准确表达出来,也算是补缺吧。 

最初想到写这篇文,是源于小三文中末尾处的一句话:“爱与恨都已离去,只剩他了。”我恨呐,怎么可以给他一个如此难以令人接受的结局,这个样子活在世间还有什么意思?然后更加刺激我的一件事情就是看到了那首诗:“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做契交。”这的的确确是四的手笔,帝王的孤独,心灵的空虚,在寥寥十四个字里被清楚地传达出来,结合小三那句总结,怎么能不让喜欢他的人肝肠寸断。  

大概是不甘心也不忍心吧。天下的同人文大抵不过是出于对原作人物的喜爱和对结局的不甘心而创作出来的,这篇也不例外。所以我创造了柳絮这个人物,在她的身上融合着十三对老四的兄弟情谊和老四对若曦的怀念。我的目的很简单,只是在十三也离开后的那些年里,他不是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个长相酷似若曦而又替十三照顾着老四的柳絮在身边。虽然微不足道,但是聊胜于无吧。但也正是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安慰,越发衬托出了老四晚年帝王生涯的孤寂。所以在给文章取名字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用了那句诗,这篇文如果说有一个主题的话,那就是“爱与恨都已离去,只剩他了”这样的凄凉孤独。 

柳絮这个人物,很高兴有人喜欢她(难得有我自己创造的人物被人喜欢的经历,泪)。虽说写她的初衷是为了弥补因为小三的文而造成的遗憾,但是真正写的时候,我却把她放在了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上。Mary Sue不是我的特长,所以柳絮在这个故事里只是一个引子,引导出的是十三临终前的一点点细节,想要表现的是十三和四之间的情谊。从这个角度来说,本文的主角其实是四和十三,( = =,这话有点暧昧)。柳絮承担着将逝去的十三和四联系起来并且带出对四来说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若曦的任务。  

当初跟小三聊天的时候讨论过四会怎么样处理若曦留下来的东西和骨灰的问题。我们一致认为以四的性格,他才不会理会若曦的遗愿去把骨灰撒掉,而是要深深珍藏起来,要若曦陪着自己一起去另外一个世界。所以在这篇文里提到四对若曦思念的地方非常非常少,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感情不外露的人,而且是一个帝王。但我个人认为,藏得越深的感情才越强烈。在这篇文中四对若曦的感情主要表现在那个瓷罐上,说来伤心,不多说了。  

至于四跟柳絮的关系,刚才回帖我也说了,就是一个主子和一个比较喜欢的奴才间的关系。类似于康熙和若曦。老四喜欢柳絮有几个原因,首先柳絮是个很单纯的人,没有什么别的企图,只是一门心思要照顾老四。因为十三的嘱托也好,本身就是一个善良热心肠的人也是对的,所以十三放心托付她,老四也愿意容忍她;其次是因为十三;第三,才是因为柳絮长得像若曦。这件事情上老四倒真不是怎么看重,第一,若曦不可取代,模样长得像对别人来说可能有作用,比如高无庸甚至十三,但是对于老四来说,区别是很明显的。第二,我一直揣测,以老四的性格,他的帝王身份,他所经历的那些斗争经验,他是不会容忍有人把若曦当作他的弱点的。所以如果他跟柳絮真得怎么样了,反倒有可能杀了柳絮。选择柳絮,也许只是十三单方面一个美好的愿望。  

所以老四不会爱上柳絮,甚至不会对她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想法。而柳絮,我在文中提到在她眼里十三就是她的长辈,同样,老四也一样是。只不过相比于十三,她对老四显然更敬畏。  

再说老四不肯看医生。之前说过,他生性要强,不肯示弱于人,如果是别的头痛脑热得倒也算了,吐血这样的事,在古代那就是大事不好的意思。老四吐血,一则狼狈,二则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大事不好,所以不愿意叫太医。有人问写到他第二次吐血,他眼中露出恳求的神色是什么意思……这个……基于前面不愿意看医生的前提,不愿意狼狈被医生看见,所以流露出这样的神色不是很正常吗? 

至于说后面那句“你有自作聪明”这句话,洗桐也问了我是什么意思。其实很简单,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皇帝,帝王心术,绝不愿意别人轻易揣测到自己的心思,而柳絮前面劝他的两句话,句句切中要害,所以这个时候定然是要说一句话来下台阶的。而之后告诉柳絮不要回来,也是因为他要跟若曦单独在一起,而柳絮这几句话分明已经把他的心思摸透了,所以他不让柳絮在场。  

还有人说这文里的老四冷漠猜忌,跟小三文中的不一样。我是这样想的,他失去了若曦之后,打击了敌人,杀死了对头,又失去了十三,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在政务方面顶着强大的压力和阻力推行新政,整顿吏治等等政绩都需要有一颗钢硬坚毅的心;同时他一直处于政敌的攻击中,所以猜忌之心断不会少,十几年下来,变成一个给人冷漠猜忌感觉的人是完全有可能的。而正是这种与小三原著中形象的落差,才能凸现出他在这段岁月中的变化和处境。  

汗,一不小心说得太多了,就此打住。多些各位支持,对于一个久未动笔的人来说,各位的支持是我能写完这篇东西最大的动力。多谢小三和洗桐,尤其多谢小三写出了这么棒的《步步惊心》,塑造出那么多精彩真实生动的人物,让我们能够尽情花痴,真是我们这些读者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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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发表于: 2007-03-09   
虽然知道四是在圆明园故世的,但我还真是喜欢最后这段:

引用
远处传来沉郁的钟声,我一惊,醒过来。夜还没有过去,只是雪色在天边抹上微微一色淡青色。隐约有
哭声从养心殿的方向传来。我推门出去,大雪骤歇,天地就这么淹没在一片苍茫的白色里。空气里弥漫着悲凉寒冷的味道,我觉得寒意已经渗入了骨髓,沿着四肢百
骸肆无忌惮地蔓延。
远远地看见有人从养心殿的方向过来,到了近前才认出来,是一个在养心殿里伺候的小太监。他已
经换上了素色的衣物,脸色苍白地看着我。
心中早有预感,我仰起头,望着被彤云绵密遮盖的天空。有人一下一下地敲
着钟,低沉的钟声绵绵延延,震动得枝杈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又越过紫禁城的金瓦琉璃,向整个京城传播开来,惊飞满城寒鸦,一枕清梦。


极是意浓态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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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发表于: 2007-03-09   

菜,菜,你不能就写这么两个字啊,太不给面子了,退回去重写,不然我删楼,话说我刚把这个帖子编辑的稍微大些,还没来得及回就被迫下线了,结果一上来看到被你抢先了!哭~大白,沙发位置我眼红着呢

另,青枚姐姐看小三自己贴的番外了么,若曦又穿回现代了……天哪,那个张小文回去之后神志不清,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很是怕人……真气死我也,搞得像是被偶家四精神摧残虐待过了似的(有人接口,就有虐待,桐桐华丽丽的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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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发表于: 2007-03-16   

很早就看过这篇文了,很喜欢“皓月清风作契交”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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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表于: 2007-04-08   

菜,菜,你不能就写这么两个字啊,太不给面子了,退回去重写,不然我删楼,话说我刚把这个帖子编辑的稍微大些,还没来得及回就被迫下线了,结果一上来看到被你抢先了!哭~大白,沙发位置我眼红着呢

另,青枚姐姐看小三自己贴的番外了么,若曦又穿回现代了……天哪,那个张小文回去之后神志不清,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很是怕人……真气死我也,搞得像是被偶家四精神摧残虐待过了似的(有人接口,就有虐待,桐桐华丽丽的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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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桐是不是弄错了?!为啥我看到的是真正的若曦和张小文灵魂互换了?!小三那篇番外里的是真正若曦的灵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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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找着这篇了,我得做个记号,翻页翻的太痛苦了。。。诶,我简直是雍正八年党嘛,所有清文只看这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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